那时青春年少-远去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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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敏

    大师仰起他飘满白须的脸承接风的轻抚。他的眉眼上、面颊上甚至嘴唇上都落了一层从采光窗上撒落下来的黄沙。

    大师把手中一团冒着热气的泥敷在他正塑造着的人体躯干支架上,他预感,这尊观音像,可能又是一件报废品。

    出道四十余年,他的足迹踏遍大江南北的名刹古寺,一双号称“鬼见愁”的妙手不知塑造出多少尊令世人惊叹的雕塑精品,竟然在这尊等身大小的泥观音像上犯了踌躇,一连塑了28尊皆成了废胎。

    大师叹了一口气,难怪各大美院的教授们在这尊需要恢复的残件上下足了工夫后纷纷收手,原来这个残件是唐代罕见的一件珍品,其妙曼婀娜,如神来之作,可遇而不可求。

    作为民间的泥塑工艺大师,他是恢复这尊残件的最后希望。走进772号藏经洞,第一眼看到这件观音残件时,他感到震惊,感到战栗,感到那旷世的绝美。目之所及只是这座洞窟里的一尊观音的一双脚而已。其中一只的脚踝以上部分断裂无存;另一只的脚掌心以外部分孤零零地遗落在底台之上。犹如一个隐形人不小心露出的双脚一样,充满了活力与灵气。端视良久,他似乎听到她沉静的足音,感受到她温善的眼神;那脚后跟儿形似鹅蛋,脚趾状如卧蚕,脚弓伏翘自如,仿佛不是人工塑造,而是得自天然。可以想象,这样的一双脚所承载的那尊躯干,当年在落成时是何等的仪态万方,妙不可言!现在要恢复她的原形,实不亚于创造一个奇迹!就像当年希腊米罗斯岛上出土的维纳斯雕像一样,那失去的仅仅只是双臂,却让整个欧洲的艺术家们绞尽脑汁也束手无策。何况,这里失去的却是几乎整个一尊雕像。

    大师反复遴选资料和图片,试图找出其中可用的片断来;他也曾多次更换不同的模特儿,其结果都不尽如人意。造像往往是单独看起来已经惟妙惟肖、形神俱佳了,可与那双脚配在一起,即刻显得僵硬呆板,没有生气。

    第29尊塑像失败之后,他让徒弟销毁所有的泥胎废模,准备打道回府。最后一次久久地注视着那双神秘的佛脚之后,大师对自己失望至极。

    正在这时,洞窟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女子款款而入。大师抬头,心中豁然开朗,他分明看到了一束阳光。女子飘进洞窟,伫立在洞窟的中央。女子的着装很随意,一大块亚麻布斜斜地搭在启上,长长地飘拂着,只在腰部系了一条细细的带子。她的面部轮廓清晰俊秀,没有任何化妆品雕饰的痕迹,一双纯净的眸子透着专注与清澈;她的双脚几乎没穿鞋子,就像是被两根布条勒着,站在覆盖着薄沙的砖面上,恰如两朵婀娜的白莲,静若处子地漂浮着。

    大师几乎没听见女子给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她的声音好听极了,好像来自天外。她似乎在用语言和体态告诉他,她是搞舞蹈的,并在原地转了个圆圆的圈。大师的眼睛忽然被女子的旋转擦出了一团火花。他觉得周围一下子漆黑起来,这女子就是一轮绽放着缤纷花蕾的火团,那火团似乎在鼓励着他的双手。他的手自作主张地去触摸那团火。他摸了她的头、她的前额、面颊、双目;接着是她的脖颈、双肩、臂膀和背部;他还仔细地抚摩了她高耸的胸部、下腹、大腿直至双脚——到这里,他的双手已经不再是抚摩而是紧紧地握住了。女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大胆惊得不知所措,而他却激动得喃喃自语:“泥——快给我泥……”

    一股莫名的羞愤变成了一朵酡色的云腾上了女子洁白的面颊,她捂着发烫的脸风一般地冲出了洞窟。大师茫然地望着女子的离去,如同看见一只受惊的白鸽,翩然飞出洞外。

    那尊残件终于复原成功了,配在那双神奇的脚上真是浑然一体,血脉相连。

    大师决意留在大漠戈壁中,终日与黄泥为伴、与风沙为友来继续他的事业。他在洞穴的宝藏中发现了一个极乐的世界。

    两年后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大师正在修复新发掘的一件稀世瓷瓶,忽然,一位雍容华贵的女郎翩然而入。她的全身缀满了饰物,一双高跟儿长筒靴几乎遮掩了腿的全部,一头黄中带红的卷发遮去大半张脸。她的出现让满身灰泥的大师有些茫然。当她看到自己的出现换来的不是大师两年前的那种痴迷与惊喜,而是一脸的冰冷与失望时,她的脸又一次红了。

    大师用泥乎乎的手拍了拍自己的前额,他一下子想起了当年那个匆匆逃离的女子。他喃喃地说:美消失了!噢,幸亏我把她封存在泥胎中。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两年前的那个女子那双活蹦乱跳的脚踩在沙窝里的声音,沙沙沙愈跑愈远,一直跑到沙漠的尽头,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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