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青春年少-男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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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寒

    那天上午,他正坐在化装室里忙碌着化装,忽然就被一段京剧清唱深深地吸引了去。

    是梅派的《贵妃醉酒》,声音从走廊尽头的排练厅里传过来。《贵妃醉酒》的唱段他不陌生,可那珠圆玉润又饱满深情的唱腔却是他从未听到过的——他们团里的那些女旦,万万唱不出那种味道。

    恍惚片刻,他停了手里的活儿,悄然起身走向排练厅。顺着排练厅半掩的门,他看到了那位头发半白的老者。老者有五六十岁的样子,却是面红齿白,清瘦矍铄。那会儿,他正在给团里的几位女旦说戏,说的就是《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哇又早东升……”

    他呆呆地立在门外,看老者举手投足,无一处不蕴藉风流,听老者的唱词韵白,无一句不脆亮甜润。一团热热的流,如唱词里那轮冉冉升起的月,自心间缓缓地升腾起来,自胸腔至喉咙,自喉咙至鼻腔,最后又在他的双眸汇集,积聚成一片蒙蒙的雾气,雾气渐浓,他的泪落下来。他觉得自己前面的二十几年岁月全部都虚掷了。

    他去找团长,说:“我想改行,工男旦。”

    团长一听就急了:“好好的小生,去工男旦,瞎胡闹!”

    团里死活不允。

    老者在他们剧团给女演员们授课说戏,为了防止影响他,团里就将女演员们的上课地点由排练厅改到剧团的舞台上。团里有招儿,他能拆招儿,上课前事先悄悄攀到舞台上方的灯架子上,远远地跟着老者学。唱腔j扮相,一招一式,全都悄然记到心里去。

    若不是那天他学得忘形,一下子从灯架子上失手摔下来,他的“偷戏”生涯可能还要持续。

    那一“摔”,倒把他前方的路给摔得明朗了。剧团对他终于绝望,那位教戏的老者却是眼前灿亮——他走过多少地方教过多少弟子,愿意工男旦也适合工男旦的他是头一个。

    自此,他拜老者为师,专心工男旦。

    旧时男旦,练的多是童子功,他却是半道出家,二十多岁的堂堂男儿,一切从头再来。好在,他有以前做小生时练就的功底,唱念做打,样样精通,改工男旦,从技术上对他来说,也没有多大障碍。他也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课上跟着师父一招一式地学,课下找来前辈的唱片、影像带反复观看揣摩。天生的艺术悟性加上后天的勤学苦练,男旦很快就在旦行里崭露头角。

    旧日戏园子里的老主顾们都晓得,看戏就为看角儿看彩儿,有时看一出戏,就冲那个彩儿去。昔日梅兰芳大师出演《霸王别姬》,一段剑舞曾经迷倒了多少台下的戏迷。那两柄长剑也曾难倒多少想攻下这出戏的旦角,却唯独没有难倒他。锣鼓铿锵,男旦饰演的虞姬两剑在握,大王账前闪转腾挪,长剑寒光闪闪,美人儿亦舞亦歌:“……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一段西皮二六唱罢,再加上手中两柄长剑不曾有片刻停歇,一般的旦角可能都会气喘吁吁。男旦却面不改色气不喘,声音里都听不出半丝颤音儿。台下观众看到此处,早已按捺不住满心的激动,却不敢鼓掌叫好,及至虞姬在台上拔出霸王的长剑血溅石榴裙,台下的观众已经疯狂……

    一出《霸王别姬》让男旦一炮走红。最火的时候,他曾连演几十场,而台下观众场场爆满。那些观众多是冲着他去。

    男旦终于实现在自己做旦角的梦想。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剧团的台柱子小生,他已是红极大江南北的著名男旦。

    男旦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梦想实现之后还有比追求梦想的路上更多更密的荆棘。男旦遇到的最大的尴尬竟然是他的演技。他的演技太好,舞台上着了戏服的他,比女人更加风情万种,比女人更加倾国倾城。一场又一场的戏演下来,台下的观众为之颠倒倾狂,台下的女友却渐渐变了脸色。

    女友开始跟他吵,让他改行——唱小生戏,唱流行歌,通俗,美声……以他的艺术天赋,哪一个都能让他走向荣誉与成功的巅峰。

    他拒绝。

    他只爱戏——爱舞台上的旦角戏。

    女友最终拂袖而去。

    男旦有些心痛,却不悔。他依旧孜孜不倦地沉浸在自己的艺术王国里,做舞台上的贵妃,戏里的虞姬——他还有最忠实于自己的观众。

    然,最忠实于他的观众,最终也给了他无情一击。他在台上演戏时,他们在台下疯狂叫好,他走下舞台,他们就成了世俗的评判者:他啊……真男人谁能演得那么女人?

    褒也?贬也?幸也?不幸?

    那一道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最终还是让他苦笑着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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