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便从我已经睡了一整天的床上爬起来。我把已经整理好了的行囊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我做事细心，因为我相信：结局的意义有时完全取决于开端。

    当我背着行囊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他们不露声色的面孔立即会转向我移动的方向——我运动的速度已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所以我便朝着我准备消失的方向露出漠然的微笑。一个习惯于操纵别人命运的人必须像一股黑色的旋流。

    所有的建筑物和街道由于光线的阴暗变得光洁而整齐。我熟悉这些，我能感到在我和它们之间流过的风的速度。我充满弹力的脚踩着笔直的街道，没有任何响声。我预感到今晚会有好运气。

    就要接近目的地了，我选了一片幽静的林间坐了下来。我得在最隐蔽的地方摆开我的携带物。四周异乎寻常地寂静。那些惯于在黑暗中活动的小动物和昆虫们也都缄默着歌喉。没有风。那轮不太圆的月亮也陷入一层阴沉的云雾中。月光所及的东西愈来愈模糊起来，直到失去原初的形象与周围空间化成一片。周围的一切似乎全部失去了生命。

    我静神敛气，充满着夜行人的矜持，耐心地等待着那个粗笨的喘息声的到来。

    忽然，一个带羽的大影一闪即来，噢，是天使！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我遇见天使了。我紧绷的身体立即就开始松动起来。

    “你是天使吗？”我胆怯地问。

    我听见一阵吱吱咯咯的笑声。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口刀在磨刀石上发出的声音。随后又是一片沉默。

    我突然在黑暗中颤抖起来。

    “孩子，别紧张。”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仿佛和刚才的笑声来自于不同的喉管。

    “你是谁？”我激动得声音发哑。

    “和你一样的夜行者，不同的是我能够飞翔。”

    “你为什么能够飞翔？”我急切地问。

    “我之所以能够飞翔，是因为我把自己看得很轻，孩子。”

    “那你的职责是什么？”

    “建立上帝的荣耀。使用各种手段达到这一目的。”

    “各种手段？”

    “对，各种手段和各种面孔。比如制定法律和建立军队；当然必要的时候也贩卖毒品和推销妓女，不过，你还可以列举你所能列举的一切吧，我的孩子！”

    我缄默了。我想到了我和我今夜的守候。

    他用平静的口吻说：“我们初生的时候，是饱满的，就像一杯装满纯净水的杯子，随着我们的生长，也就是说随着我们的颠沛流离，这杯水开始慢慢地消耗下去，因此就诞生了空缺感或者空虚感。空虚导致某种欲望的产生，所以就需要用某种东西来填补，但如果每个杯子都不肯把自己的水倒进另一个杯子来寻求彼此的交换和增补，而是疯狂地掠夺别人的那杯水以求自保，其自身的消耗就会越快越多，而上帝这时却守着一大池子水，在等待中无聊得发呆。”

    “如果有人不愿意参加这种交换呢？”我问。

    他好像是洞察了我的五脏六腑似的说：“如果不参加这种交换，你杯子里的水就会越来越少，直至你因干渴而空虚地死去！”

    我感到我的舌头不经意间舔了一下我的嘴唇。

    “上帝最终所能给予我们的到底是什么？”

    “信仰、光明和希望！”

    “那么我们能为上帝做的又是什么呢？”

    “是背负他的重重苦难！”

    “可我只是个夜行者呀！”我想为自己狡辩。

    “可你有灵魂，”他说，“从现在起你已经沐浴了上帝的光辉，而且，你杯子里的水，已经开始流淌了。”

    我感到灵魂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其实这种感觉曾夜夜伴随着我。

    “还有办法补救吗？“我哭丧着脸问。

    “为什么要补救呢？其实这种交换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是或迟或早的问题，你一定是个白痴……”

    “不，我是最优秀的。”我认真地说。

    “你是我发现得最迟的一个白痴。你整夜躲避着死亡的追击，奔驰于大街和荒郊之外，毫无隐忍之心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对世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总之，一个白痴无论如何是需要启迪和教化的。让你成为上帝的子民是我的职责，”他越说越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洪亮，最后简直成了一种吼声。“作为人，你必须肩负重荷，堂堂正正地面对每一个白天。”

    他的声音充塞了整个夜空，响彻了整个黑暗。

    我突然看到我对面逐渐地亮起了两个橘黄色的光点，形成了一个美丽的、五彩缤纷的光环，慢慢地照亮了四周。

    就在我吃惊发呆的时候，上帝的使者拍了拍他那硕大无朋的翅膀，一刹那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我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像一个白痴，张着嘴，站在原地，直到月亮从树林顶端撒下一层晶莹的光辉。

    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么纯净而皎洁的月色，如雾似纱。我甚至看到了树林边的田野上，潮湿的雾气在温柔的月光里慢慢地升腾起来。于是在我身旁，在草丛中，那些可爱的小动物和昆虫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像一些不知疲倦的歌手一样开始了它们的鸣奏。

    我沉醉于这委婉的歌声里，忘却了我曾有过的胆怯和恐惧，心里充满了对爱情、对友谊以及对即将来临的明天的极度渴求。

    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我在一片铺满碎叶的青石上睡着了。我第一次在黑暗中睡去，在白天醒来。太阳照射着我。我睁开夜行人习惯了黑夜的眼睛，带着我的灵魂曾体验过的经验，开始向往这个陌生的、充满了上帝使者预言过的有着希望和信仰的光明的世界。

    于是，我转过身，怀着无法抵抗的强烈兴奋和好奇俯下身，拨开树叶，去寻找上帝的名字。

    石碑静静地躺着，上面用古老的字母拼写着一个词：自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