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老天爷像坐过山车一般,玩得十分过瘾,前几天都冲到三十摄氏度高温了,这时一下子又降到了十多摄氏度,野外虽然已是花开花落,但是风一下子寒冷了起来。陈元骑着电动车,顺着沪青平公路,风尘仆仆地朝着长寿园跑去。陈元开始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不就背着一个人的骨灰吗?比起背着一个死人轻松多了。走着走着,随着离喧闹的城市越来越远,加上耳边刮着呼呼的晨风,陈元就有些悲催了。
他首先想到了还在陕西塔尔坪的老父亲,他已经年近八十岁了,但是依然孤独地一个人住在那个小山村里。上次回家的时候,父亲把陈元拉到了阁楼上,说我给你看样东西吧。陈元在阁楼上,看到一副漆得油光发亮的棺材,一套黑色的寿衣,一些麻纸和香烛,还有一缸刚酿的柿子酒。陈元明白,这全是给死人的时候用的,给一个人下葬的东西一应齐全了。陈元问,预备这些给哪个呀。父亲说,还能给哪个呢,给我自己预备的,哪天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你们儿女离得远,哪有工夫预备这些呀,我活着的时候就全弄停当了,只等你们回来把我埋掉就行了。就是那次,陈元有了深深的自责,大伯死了他没有回家奔丧,叔叔死了他也没有回家奔丧,基本都是忙着工作和糊口。有一次回家,时间稍微空闲了点,想去看看一直很疼自己的舅舅。父亲才告诉陈元,舅舅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临死的时候还问到过陈元的情况,问陈元现在在哪里,在外边混得怎么样了,这孩子从小死了娘,你们多关心一下吧。当然舅舅还问到了一杆枪,是陈元考上学的时候,舅舅送陈元的一件礼物。这么多年,在亲人一个个离开的时候,别说守在床前聆听几句嘱托,连给他们送葬的机会也没有啊。陈元当时就想,亲人们几乎死得差不多了,仅剩下一个姨娘,一个姑姑,她们去世的时候,肯定不会通知陈元的,所以这辈子恐怕只会为父亲一个人送葬了。
但是谁会想到,自己却为一个几乎无关的人送葬,而且成了唯一一个送葬的人,他不明白这是自己讲义气呢,还是这个社会变得更加冷漠了。陈元想着想着,就特别想唱歌,想唱孝歌。在陕西老家送葬的时候都会唱孝歌的,陈元从儿时不但会唱孝歌,还会编孝歌的词儿。陈元于是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管我是亲还是疏
人死还要人来埋
人死灯灭还有魂
哪家门上挂无牌
人在世上千般好
不如路边一棵草
草死叶落根还在
但愿人去得转来
陈元声音沙哑,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好在当时风大,又在郊外的大马路上,所以声音被风吹散了,没有惊吓到什么人。骑到一处十字路口时,电动车颤抖了一阵子,就熄火了。陈元明白,恐怕电耗光了。自己过去从来没有骑过这么远的路程,所以也就把这档子事给忽视了。正处于荒无人烟的地方,陈元下了车,推行了一阵子,实在是太吃力了,于是拐入了另一条小路。走了不远,就遇到了一个小镇,小镇背后有一座小山,山上绿意盎然,有一群白鹭在山腰上盘旋,山顶有一座红房子耸立着。上海是没有山的,所以这个小土包应该就是佘山了,山顶上那个红房子就是圣母大教堂。
在山脚下的小巷子里,陈元找到了一个修理铺,花了五块钱给电动车充电。正好有一段空闲时间,于是陈元很想去佘山溜达一下。在上海这么多年了,还从没有来这里逛过。一是自己在山里长大的,对这座小山是不屑一顾的;二是在报社的时候,真是太忙了太累了,根本没有时间与兴致来游玩。陈元觉得人生很有趣,他恐怕有一百个一千个来这里的理由,但是却没有想到其中的一个原因,竟然是为了送葬。
这样一想,陈元稍微开心了一点,也算是有得有失吧。
陈元背着包袱似的,顺着一条林荫小路上了山。上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这里是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竹林,竹笋早就钻出了地面,长到一人多高了,竹林中间夹杂着几棵绿树,各色无名的野花开满了山坡,景色确实美妙极了,而且安静极了。陈元偏离了正道,走入旁边一条小道,更是觉得清幽无比。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偶尔还有一群白鹭在竹林上边跳跃,丝毫也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陈元找到一块石头坐了下来,这时一低头,突然发现屁股下边是一块墓碑,准确地说其实只是一块石板,上边用油漆写着几行小字。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看到“谁谁谁之墓”和“谁谁谁敬立”的字样。坐在墓上,等于坐在死人的头上,这是对逝者天大的不敬。什么地方都可以坐,怎么可以坐在人家的墓上呢?
陈元一下子感慨起来,这真是埋人的好地方,不但有一方好风水,而且又不要钱。上海的墓地是很贵的,陈元当记者的时候,采访过一个新闻,有个人买不起墓地,就把自己的母亲埋在了小区的绿化带里。若是他把母亲的骨灰撒在绿化带里,也许就没有人晓得了。因为骨灰对于泥巴而言,真是太渺小了,仅仅算是一小把肥料而已。但是他在绿化带的香樟树下挖了一个大坑,把母亲的骨灰盒全部埋了进去,还在香樟树上刻了一行“母亲大人之墓”的小字,这下就暴露了,引起了居民们的强烈反对,只能把坟给迁走了。
陈元突然之间,想起自己只顾着出门,竟然忘记带钱了。没有钱,拿什么给胡总编买墓呢?
陈元取下包袱,把外衣打开,把骨灰盒放在一棵大树下,然后绕着大树转起了圈子。陈元一边转一边说,胡总编啊,我不是你儿子,也不是你兄弟,甚至你还炒了我的鱿鱼,为什么最后是我来埋你呢?陈元说,胡总编啊,你生前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埋在什么地方?肯定没有想过吧,那我替你想一想吧。陈元说,胡总编啊,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上海之根,是上海唯一的一座山,风水肯定差不了,而且这里不要钱啊,老实说吧,我把自己的存款全部取出来,不见得能在长寿园里安葬得了你。
陈元说,我把你埋在这里吧,反正你也无后了,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埋在这里还有一个好处,有麻雀与白鹭天天给你上坟唱歌呢。
一只小麻雀从枝头跳了下来,落在了骨灰盒上边,轻轻地啄着斑驳的一层阳光。
陈元说,这是不是算你答应了?那好吧,我就把你埋在这里吧。
陈元折了一根树枝,开始在一棵大树下挖坑。大树下边盘根错节,根本不是那么容易挖下去的,陈元于是另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建墓。陈元的老家当年是挖坟的,现在已经改成建墓了。坟与墓的差别,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坟需要向地下挖,而墓呢,只需要用青砖石头向上边堆,显得更加气派一些。陈元从四周开始找石头,这山上花花草草的十分茂盛,唯一缺少的就是石头,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块像样的石头。陈元有些好奇,人家那块墓碑又从何而来呢?难不成从山下运来的吗?陈元再凑过去仔细一看,发现那块墓碑上除了有两行小字之外,还画了一个图案,应该是逝者的肖像。这一次,陈元总算看清了,那个肖像不是半身的,也不是一个大头的,而是一个全身的。这个逝者,原来不但有鼻子,有眼睛,竟然有四条腿和一条尾巴。所以这里埋着的,不是仙逝的人,而是一只宠物狗。
陈元早就听说了,上海人爱养宠物,宠物活着时,起着人的名字,比如钱多多呀,比如富满门呀,与主人一起入餐厅,住酒店,吃山珍海味,死了后同样享受着人能享受的一切,最突出的就是立碑了。当陈元发现这是一个宠物狗的墓地时,就十分气愤,上前踢了一脚。心想,胡总编再怎么与自己毫不相干,我也不能把他埋在这里,与一只畜生为伍啊,这不是对胡总编亡灵的羞辱吗?
半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已经升到天空了,自己的电动车应该充好电了,陈元再用衣服把骨灰盒包了起来,挎上这个包袱就下山了。下山之前,陈元还爬上了山顶。山顶上圣母大教堂的祷告已经结束了,大门也关闭了。陈元取下包袱,捧在手中,顺着大教堂四周,一边念叨着胡总编胡中华的名字,一边绕着教堂绕了二九一十八圈。就算是对亡灵的超度吧。
陈元来到维修店,电动车果然充足了电。他上路之前,感觉有些口渴,于是钻进维修店里,向老板讨一口水喝。老板说,我这有饮料呀,你买瓶饮料吧。陈元说,饮料有啥喝头,都是色素,而且饮料假冒的太多了。老板一听,有些不高兴了,说你怀疑我这里卖假货对吧?
陈元一看话不投机,水也不敢讨了,就掏出五块钱递给了老板。老板说,你这不够呀。陈元说,不是讲好的吗?充一次电五块吗?老板说,是啊,但人家一次多长时间,你这一次多长时间?所以我就收你两次的,十块。见老板有点凶狠,提着一只修车的大扳手,在大门口拦住了去路,陈元又添了五块钱,一边递给老板一边说,你也不看我这是干什么去,这钱你也敢收!
老板说,你这是干什么去?陈元已经走出了修理铺,还是嘟哝了一句,我这是埋死人去呀,你不怕死人回来把你多收的钱要回来?老扳似乎看出了异样,走到陈元跟前说,你背上挎着的是什么东西?陈元说,还能有什么东西,不是说了吗,是死人的骨灰。
陈元已经骑上了电动车。老板冲过来,一把拔下了钥匙,然后盯着陈元问,你这包袱里是什么,你再说一遍。陈元说,骨灰呀。老板说,妈勒个逼,难怪从你来这里充电起,才一个小时不到,我就接连地出事情,先是一榔头下去,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眼睛都冒金星了;好不容易接到一单生意,能赚个十块八块吧,偏偏收了一百块钱的假钞。原来晦气在你这里呀。妈勒个逼,你带着这死人的骨灰,哪里不可以去,随随便便地钻到我店里来干什么呢?陈元说,没有电了,我充电呀。老板说,人家送葬,不说开个汽车吧,起码也是坐公交车的,哪有你这样骑着个电动车的?
老板说着,带着钥匙气呼呼地走了,一瘸一瘸地继续修车去了。陈元一时意识到,自己这事办得确有不妥当的地方。在陕西塔尔坪那边也有这样的风俗,别说把骨灰带到别人家里,就是披麻戴孝之人,没有过七七四十九天,去别人家里串门子也是犯忌讳的。陈元买了一包烟,笑着递给了老板说,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一会儿我埋好他的时候,我让他保佑保佑你吧。
老板低着头修车,对陈元置之不理。陈元说,这样吧,要不那一百块损失,我补给你怎么样?老板说,你补给我?不瞒你说,刚才还有一件事情呢,我老婆在外边逛街,走得好好的,竟然一下子撞在一棵梧桐树上,把个门牙给撞掉了,这不是见鬼了是什么,妈勒个逼,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
陈元说,你晓得我要埋的是什么人吗?老板说,还能有什么人?!不是你爹妈还能有什么人?!陈元说,你猜错了,我要埋的这个人,也是一个可怜人,他只是我的老领导,他还把我给开除了,但是他为了下边一帮兄弟们的利益,竟然以死相逼跳楼自杀了。
老板放下手中的大扳手,伸出手接过了陈元的烟,抽出一根,一边吸着,一边盯着陈元问,你这是想搏我同情吧?他没有后人吗?还有,单位不管吗?陈元说,据说是个老孤儿,连个沾亲带故的也没有留下,至于单位嘛,因为是跳楼自杀的,而且人一走茶就凉,所以迟迟没有人张罗,我就想早点把他给埋了。
老板猛吸了一口烟,对陈元说,入土为安嘛,看你是个讲义气的人,你要埋的这个人做了鬼,也不会是个狼心狗肺的,今天的事情就过去了。老板说着,就把钥匙还给了陈元。
陈元临走时,老板还说,你返回的时候,若是没有电了,再来我这里充电吧,保证不收你一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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