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里的春天-一块墓碑是个伟大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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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元来到长寿园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还不见工会主席老高的踪影。陈元便打电话给老高,问你在哪里呢?不会和别人一样逃掉了吧?你若是还没有动身的话,那就干脆再去报社一趟,带点钱来吧。老高说,我到大门口了,见面了再说吧。放下电话,老高果然出现了。

    老高说,让你久等了,你不晓得瘫痪的人有多麻烦,不仅生活不能自理,人心也变了。我本想早点出门的,老婆硬是哭哭啼啼地问,为什么比平时要早一小时?我说,有要紧的事情,与人约好了,要在青浦会面的。她问,和谁会面呢?而且在青浦?青浦有个淀山湖,可漂亮了,不会是与哪个女人约会吧?我说,约什么会呀,是要参加一个人的葬礼。她说,哪个亲戚去世了,我怎么不晓得呀。我说,是一个同事去世了。她说,同事去世了,追悼会应该在殡仪馆,跑到青浦干什么?她更加不相信了,硬是拉着我不放手,一定让我解释清楚。我怎么解释清楚呢?所以就迟到了。

    陈元说,我也刚到呀。老高说,你是骑电动车来的?也够折腾的了。陈元说,你带钱了吗?人虽然是自杀的,安葬费应该有人出吧。老高说,别提了,我给报社的财务打过电话了,我的意思是先从报社借点钱,等丧葬费领出来了,再还回去。以前只晓得报社穷,没有想到穷到这种程度,连埋个死人的钱也拿不出来。陈元说,会不会人家根本不想借?老高说,这个不会的,是真的没有钱了,所以才闹着关门嘛。

    陈元说,我们两个都没有钱,那怎么办呢?老高说,大概多少钱?陈元说,具体也不是很清楚,壁葬的话要一万五千块,树葬的话两万多块,草坪葬的话五万多块,这还不算其他的,比如买个碑,雕个字,还有管理费,等等,都是要收钱的。老高说,原以为房地产开发商暴利,没有想到你们这里更加黑心了。陈元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卖墓地的,说明白点,也是积德行善呢。

    陈元推着电动车与老高一起,已经步入了墓园深处,这时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中鱼儿游来游去,河边一排柳树青青。老高说,你看这样行不,周总理的骨灰都撒到大海里去了,我们把胡总编的骨灰就撒在长寿园的这条河里,应该也不错吧?

    陈元想起自己在佘山上经历的一幕,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了笑说,你不怕胡总编找你报仇?这条河虽然不错,但是水是流动的,毕竟没着没落的,不踏实啊。老高说,壁葬是什么情况?那就弄个壁葬吧。陈元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塔楼,对老高说,我也没有去过,我们去看看再说吧。

    两个人上了楼,发现所谓的壁葬,就是在墙壁上,隔出一个个小小的橱窗,橱窗里放着骨灰盒,上边写着逝者的名字,下边则摆些祭品。橱窗虽然有些狭小,而且有些阴森恐怖,但还是有名有姓的。等再仔细看过去,才突然发现,葬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夭折的婴幼儿。老高说,你看怎么样?陈元说,这不就是另一个幼儿园吗?你把胡总编放在一群孩子中间,这也太幼稚了吧。

    陈元带着老高,去办公室找到了墓园的销售经理,说是自己有个朋友来落葬,忘记带钱了,能不能先欠着。经理说,欠着?这在墓园可是头一回啊,到底是你什么人呀?陈元说,是我一个重要的亲戚,你就从我的工资里扣吧。经理说,是亲戚那就好办,还可以给你个内部价,而且正好要发工资了,你们订的是哪块墓地?陈元说,他走得比较突然,所以墓地呀墓碑呀,什么都没有预订呀。

    经理说,墓地好办,你看上哪一块,立即就可以拿走,但是墓碑是要提前好多天预订的。陈元说,请领导给批个条子,给我们加个急吧。经理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在上海没有亲戚,也没有结婚,这真是你的亲戚吗?老高在旁边帮腔说,就实话实说吧,这个人不是他亲戚,也不是他朋友,只是我的同事,他的老领导而已,你就帮个忙吧。

    经理有些吃惊地看着陈元说,你来这里前不是报社的吗?陈元说,是呀,我衣服里包着的,就是报社领导的骨灰啊。经理这时才发现陈元的肩膀上挎着一个包袱,于是问,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呢?陈元说,不是我一个人呀,还有这位老高,他是报社的工会主席,是代表报社的,只是我在这里工作,顺便给咱们墓园拉个生意。

    经理说,那为什么要你自己出钱?陈元说,不为什么,谁让他是我的老领导呢,若是有一天你去世了,我也会这么做的。经理说,放屁,我活得好好的。老高说,话不好听,但是陈元是个讲义气的人。经理有一点点小小的感动,他没有批条子,而是直接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对陈元说,我已经替你安排妥当了,你们现在去办一个手续,选一块墓地,带着工人去挖坑,三个小时后墓碑就好了,应该就可以正式落葬了。

    陈元与老高就照着交待去了,临出门时,经理又补充了一句,要先把碑文写下来啊。于是陈元与老高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先去了“墓碑预订处”,开始起草碑文。逝者的名字与生卒年月是清楚的,只是落款处写谁的名字,让陈元与老高颇为犯难。

    按理是要雕刻上立碑之人的名字的,但是立碑之人是陈元与老高,确切地说钱是陈元出的,应该雕刻上陈元的名字,但是陈元与他非亲非故,无端地被雕刻上了一个人的墓碑,那是不是显得有些滑稽呢?老高提议,就雕刻你陈元的名字。陈元却说,若是雕刻我的名字,称呼是什么呢?难道要写上“同事;陈元敬立”?老高说,称呼就免了,可以让人想象去,这样还更有吸引力。

    陈元说,你以为是做新闻,要惹人眼球啊,我看就雕刻上报社的名字,胡总编是为报社员工而死的,报社给他立个碑,也是合情合理的。老高反对说,这个碑,又不是烈士纪念碑,哪能写单位的名字呢,算了,还是空着吧,刻字是按字数收费的,空着还可以省几百块钱呢。陈元思考了半天,最后拍板说,空着也不好,让人一看就是无后之人,我看报纸上发文章的时候,不晓得作者的统统署名为“轶名”,那我们就写上“轶名;敬立”吧。

    老高说,这和空白还不是一样的?前边再加两个字的称呼吧。陈元说,加什么?老高说,加“儿子”两个字怎么样?陈元说,加“儿子”好像有点疯刺人家胡总编,我看加“妻子”两个字比较有意思。

    最后敲定下来的落款就成了“妻子;轶名;敬立”。两个人看着这个碑文,越想越有味道,“轶名”既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又有点“遗落人间的妻子”的意思。胡总编生前最羞于启齿的,不就是一直没有娶个老婆吗?这也算是替他把丑给遮了。

    下午五时,太阳已经西斜了,气温又无端地涨上来了,再次显得有些闷热而毒辣。碑已经雕刻好了,坑已经挖好了,万事具备了,只等着工人来帮忙落葬了。这时,老高接了一个电话,说是老婆打来的,又大便失禁了,等着他回去给擦洗呢。老高挂了电话,一脸忧愁地说,别管她,先埋人吧。但是电话一个接着一个,老高再次接了,竟然是邻居家的大妈打来的。大妈说,你怎么还在外边吗?老高说,是啊,在青浦呢。

    大妈说,你果真在青浦和女人约会?我还以为你老婆瞎猜忌的呢。老高说,我是在约会,不过不是女人,而是与一个死人,马上就落葬了。大妈呀,你先帮个忙照顾一下,我马上就回来。大妈在另一边大呼小叫起来说,哎呀,不得了了,你老婆恐怕把舌头咬断了,满嘴流血啊。

    老高一下子脸色铁青,挂掉电话后对陈元说,本想与你一起把胡总编好好送走的,我再不回去的话,老婆恐怕就没命了。老高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陈元说,这是我准备的,是圣经里的话,本来准备念一念的,现在就交给你吧。

    夕阳开始西下,几名工人带着铁锨,来到这片空旷的草坪。工人问,你没有带锡纸什么的吗?陈元说,我不懂啊,还需要什么,我现在去买吧。工人说,死者生前爱抽烟的话,是要放个烟斗什么的;若是爱喝酒,就放几个酒盅子。没有金银细软的话,有些家属就放一个玉手镯或者是玉耳环。陈元说,这个人,不烟不酒,不穿金戴银,我看还是算了吧。工人说,没有什么陪葬也行,你起码得弄点锡纸,把墓穴给烘一烘吧?不然里边阴气太重,会生关节炎的。陈元说,谁会生关节炎?人都死了,哪还有关节?

    工人说,人死了还有魂呢,魂也是五官齐全的,你以为一把火就把什么都烧掉了?况且死人的坟,就是生者的福,他这里太潮湿了,会影响后人的。陈元一方面觉得有些道理,一方面也懒得啰嗦了,于是赶紧去了一趟小卖铺。但是小卖铺已经关门下班了。陈元无奈,只好从路边捡了一把枯枝败叶,放在墓穴里烧了烧,工人们从衣服里取出陈元背了一天的骨灰盒,放入墓穴之中,开始向里边填土。

    陈元站立于如血的余晖中,展开那张老高留下的纸条,开始一边绕着墓穴转圈子,一边高声地念了起来:

    静静流逝的所有一切,这个世界没有终结。安息吧,我的同事,你的灵魂将会延续。你的诞生与你的生存,只是为了传递那希望的诗篇,直至永远。将此泪水献给你,这是崭新的爱语,我们将感谢你给予我们的梦想与幸福的日子。我走过那片阴暗的草坪,我不会感到恐惧,因为你的灵魂与我同在。来自尘土的要归为尘土,求主怜悯你,从今往后,愿主带你到永恒福乐的天国,主啊,求你俯听我们的祈祷,奉主耶稣基督之名,阿门。

    工人说,这不是圣经里的话吗?原来你信天主教啊?陈元没有回答他,照样绕着自己的圈子,从头又念了一遍。念着念着,太阳就落下去了,留着一丝丝刺眼的光芒在天边;念着念着,陈元的眼泪竟然流了下来,他不明白这泪水到底是为胡总编呢,还是为了自己。

    墓穴已被泥巴填平,四周重新铺了一层草皮,若不是上边盖着一个黑色的石碑,谁也看不出它与平常的草坪有什么异样。工人收工了,天已经彻底黑了,没有阳光与太阳的时候,这里才显出与人间的不同。直到最后,陈元也没有给胡总编下跪,而是不停地绕着圈子。对于陈元来说,绕圈子才是最高规格的仪式,因为无论生与死,无论阴与阳,哪怕一片小小的叶子,一束小小的光,一朵小小的云,有的匆忙,有的缓慢,有的绵长,有的短暂,大家都是一样的,从起点到终点,从终点到起点,起点就是终点,都是在绕着大大的圈子。

    陈元忽然发现了一张报纸,这张报纸正好又是胡总编生前所编,于是他把它给点燃了。

    陈元对胡总编说,就因为你,这张报纸还在办着呢。

    陈元说,我们同事一场,生前你不能保住我的饭碗,现在你走了,我已经尽力了,为你我女朋友都丢掉了。

    陈元说,不是我吹牛,这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少啊,可以说是百年不遇啊,不信你看看吧,这里有多少墓啊,有多少石碑啊,但是有哪一个是同事给他立的?

    陈元说,你问“轶名”是谁?这还用问吗?我这是给你遮丑啊,别人以为是你的妻子,其实我们心里明白,这就是老高和我啊。

    陈元停下脚步,摸了摸墓碑上的“轶名”两个字,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仰头大笑了起来。他感觉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陈元说,你若是在地下有灵,就保佑我陈元尽快找到一个女朋友吧,我已经奔四了,再不找个女朋友,怕都生不出孩子了,就会和你一样无后了,死了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了。一阵风吹过,吹得旁边的树叶哗哗地响,像是一声声回应着陈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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