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里的春天-一个人到底应该埋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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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埋完胡总编的那天起,上海那一年的春天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真正地进入了炎热的酷暑,然后再一枝一叶地向秋天冲去。陈元的心,和那个季节一样,经过了一个萌发期,倒显得格外安静了。

    他照旧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八点坐上单位的通勤班车,九点来到青浦的长寿园上班。卖墓不像卖房子那样,楼市不景气的时候,要出门搞促销,到大马路上发放小卡片。没有人死了不需要墓地的,永远都是刚需客户,一直处于卖方市场。所以陈元还是老样子,到单位之后,基本不呆在办公室里,也不刻意走出大门,而是一股脑地泡在墓园里。碰到有送上门的客户的时候,他就带着人选选墓地,介绍一下各种葬法的好处。然后办办手续,起草一下碑文,签订一下销售合同。没有客户的时候,就看看哪里又添了新坟,墓碑上写着什么文字,帮人扶扶墓前的烛台,擦一擦沾染的灰尘,再对墓主人做一通自己的猜想。若是遇到有人落葬,他还帮人填几铲子泥巴,人家缺个什么,就替人跑个腿,到小卖铺买点香烛之类的祭祀用品。中午天热的时候,有点慵懒了,就靠在某一棵大树上,一边乘凉一边给外边的朋友打打电话。

    陈元给好多朋友都打过电话。给朋友打电话的时候,他不再瞒着大家,说自己在房地产公司工作,干脆明白地告诉人家,自己是在长寿园。人家就问,长寿园不就是墓园吗?陈元便说,是的呀,我现在就躺在坟头上呢。人家说,你不害怕吗?陈元说,有什么好害怕的?刚来时有点点害怕,但是见得多了,看到活人与看到骨灰就一个样了。有时候看到活人的时候,直接看到的就是骨灰。人家说,太消极了吧?陈元说,每个人都会死的,只是迟早的问题,反正你们有什么事情,别忘记我这个朋友啊。人家就不高兴地挂掉了电话。这种不高兴基本是暂时的,随后就有朋友主动打电话来了。开始当然是找陈元帮忙的,比如选个好地方呀,拿个内部价呀,安排个落葬日期呀。陈元都不计前嫌,帮朋友办得妥妥帖帖的。后来一段时间,朋友们聚会也会想到陈元的,不过陈元基本都推辞掉了。

    陈元也给女朋友打过电话。陈元给她打电话,不是想挽回这段感情,而是他终于想通了。他自从到墓园工作后,他的心态变了,性格似乎也变了,与女朋友天真烂漫的性格不太合适了。开始打电话的时候,女朋友并不挂断。陈元就问,你还好吧?女朋友在家的时候,就把电话递给了她妈,说让我妈跟你说吧。她妈接过电话当然一句话没有,就把电话给咔嚓了。最后,陈元再打电话问好的时候,她就说,我交男朋友了,正和他在外边吃饭呢,你有什么事情就跟他说吧。陈元从此就不再打电话了,他明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陈元还给老高打过电话。他问老高,你老婆怎么样了?老高说,还能怎么样,那天她把舌头给咬断了,现在瘫痪了不说,还变成哑巴了。陈元无语,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反而是老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陈元啊,我觉得对不起你,埋胡总编的时候,你垫付的那几万块钱,我一直想让报社还给你,但是报社保住了,却比以前更穷了,员工的午餐补贴都发不下去了,上边正在想办法拨款呢,你再等等吧。陈元说,没有关系的,万一没有,我就不要了。

    总之,陈元在墓园的工作不是太忙,也从来没有闲着。他总有干不完的事情,这些看似与本职销售无关,却都是墓园里必需的。

    有一天早晨,下着迷濛的小雨,雾也特别的大。陈元入了墓园,一时不想去办公室,就想在大雾中转圈子。陈元没有变过的就是转圈子,不过圈子有时候会大一点,有时候会小一点。在拥挤的市区里,圈子大小是由别人决定的,到了墓园后圈子大小就由自己做主了。雾中的墓园,无论是墓还是树,都是若隐若现的,感觉大雾是从墓中冒出来的,灵魂是融入了大雾之中的,所以让人分不清,哪些是雾,哪里是魂,到底是先有了雾,还是先有了魂。陈元撑着一把伞,开始贴着整个墓园转圈子。

    当他走到一个僻静处的时候,发现一块草坪上有个女人,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没有撑伞,而是静静地跪着,似乎在祷告着什么。陈元走过去,把伞撑在了她的头顶,再向墓碑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上边的那张照片有一些眼熟。陈元说,还以为遇到仙女了,原来是你呀。

    她站了起来,回过头对陈元说,你还认识我吗?陈元说,怎么会不认识呢,你不是小姚吗,是我的第一个客户呀。小姚抹去了脸上的雨水,或者说是脸上的泪水,对陈元笑了笑说,在这里出没的,应该没有仙女,而是女鬼吧。

    陈元说,这么早,就来上坟了?小姚说,是啊,上坟就得尽早,爸爸被我埋在这里后,我还是第一次来看他,几乎都找不到位置了。陈元说,那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小姚说,你的电话忘记了,以为这辈子一时半会用不着了。陈元说,呵,把我删掉了?小姚说,也不算吧,手机坏过一次,我其实是顺便找你来的。

    陈元说,找我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事情,你这段时间还好吧?小姚说,不好,一点都不好。小姚说着,就又开始流眼泪了。陈元与小姚离开了她父亲的墓地,两个人撑着一把小伞,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依然按照陈元预定的圈子,散步一样地转了起来。

    小姚说,他死了。陈元说,我明白呀,你爸爸走那么久了,你应该想开点儿。小姚说,不是我爸爸,是我男朋友,准确地说是我老公,我们已经领证结婚了。陈元见过许多稀奇的死法,有吃鸡蛋噎死的,有被不明物体从天而降砸死的,有夫妻吵架被活活气死的。陈元听到小姚老公的死,还是有些吃惊地说,是意外事故吗?应该还很年轻吧。小姚说,比我大一岁,是生病去世的。陈元不晓得如何安慰她,于是说,你是来选墓地的吗?你爸爸旁边的那块草坪已经卖空了,他们不能做邻居了,只能选择别处了。小姚说,仅仅是选墓地就简单多了,关键还有更烦的事情,你能替我想个办法吗?陈元说,我就是个卖墓的,不晓得能不能帮你,你说说看吧。

    小姚说,他老家是陕西的。陈元说,呵,与我同乡呀,我也是陕西的,我们村子叫塔尔坪。小姚说,你老家还有亲人吗?陈元说,还有个老父亲,想接到上海来的,他死活不愿意,一个人还在老家呢。小姚说,你在上海呢?在上海成家了吗?陈元说,原来有个女朋友,有一次,我把一个朋友的骨灰带到她家去了,所以就闹翻了,现在成单身了。小姚说,想必这个朋友很重要吧?陈元说,谈不上,原单位的一个同事而已。小姚有些感动地说,你是个讲义气的人,她为什么就不理解呢?陈元说,这不能怪她,是她家人嫌弃我这份工作。

    小姚说,你有什么打算吗?还会回陕西吗?陈元说,在这里有房子,有活着的朋友,也有死了的朋友,还有这份工作,哪走得开呀。小姚说,就是说,你以后会在上海扎根?陈元说,当然了,若是不打光棍的话。小姚说,你人这么好,你那个女朋友恐怕太虚荣了,其实在墓园工作的人,生生死死的看得多了,应该更加懂得生活,更加重视家庭,找个这样的人也是不错的。陈元说,这要看缘分的。

    雨下得有些大,陈元担心淋湿了小姚,干脆把伞全部倾斜给了小姚,而小姚则怕淋湿了陈元,就轻轻地揽住了陈元的胳膊。小姚笑了笑说,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有什么条件吗?陈元说,长相嘛,像你这么漂亮那最好了,关键是人家不嫌弃我是乡下人,不嫌弃我这份职业就行了。小姚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陈元说,你若是觉得我这样的还行的话,那就给你……

    小姚停下脚步,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坪。草坪上落下了两只麻雀,在一前一后地追逐着,在亦步亦趋地跳动着,偶尔还停下来,啄着彼此的羽毛,啄着身上的水珠,或者是正在亲嘴呢。陈元说,它们在干什么?小姚脸一红,抛开了陈元的胳膊,从雨伞下走了出去。小姚说,我只是觉得它们好可爱,就指给你看看,你可别误会呀。你要求不高的话,那就给你介绍一个吧。

    陈元说,你很爱他吧?小姚说,其实谈不上爱不爱,这门婚姻是我妈点头的,我妈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帅,还有那份银行的工作,工资很高,又很安稳。开始我死活不同意,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他天天来家里混吃混喝,后来干脆搬到我家里不走了。陈元说,后来你就范了?女人都是被感动的,这样很正常吧。小姚说,有什么正常的,是我妈把我们锁在房间里。小姚又停住脚步,回过头盯了一眼陈元说,你还有什么就问吧。陈元笑了笑说,你们在一起也是你妈逼的吗?小姚说,这个倒是没有人逼,开始几个晚上,我一直不敢入睡,第三个晚上实在招架不住了,把心一横就睡着了。

    小姚说,那天之后,我就怀孕了;我怀孕之后,就领了结婚证,但是与他领完结婚证,酒席都还没有办呢,他就死掉了,你说说这个节奏,不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吗?小姚又回到了现实之中,一下子变得凄切起来。陈元安慰她说,我觉得一定要生下来,不管谁以后娶了你,应该都很乐意接受的,娶个老婆还能送个孩子,这占了多大的便宜啊。小姚说,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其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孩子又不是他一个人的,所以我一定得生下来。以后改嫁的时候,人家要娶就连孩子一起娶,不然就拉倒。

    陈元再次把小姚拉到了伞下。陈元说,你现在是有孕之人,怎么敢淋雨呢?小姚回到伞下,又轻轻地揽住了陈元的胳膊。小姚说,我找你,其实不为孩子,还是为怎么安葬他。陈元说,是为墓碑落款吗?正好走过胡总编的墓旁,陈元指了指说,你看看这块墓碑,有什么想法吗?小姚说,单单一个“妻子 轶名敬立”,一是说明还没有子女,二是妻子要改嫁了。不过觉得好奇怪呀,这世上有姓“铁”的,怎么会有姓“轶”的呢?会不会是写错了?陈元说,改嫁那是一定的,姓名怎么会错呢。小姚说,你认识这个人吗?

    陈元想说,这个人就是自己的老同事,就是自己亲手埋下去的,“妻子轶名”其实是虚拟的。陈元还是改口了说,只是我拉来的一个客户。仅仅为墓碑落款纠结的话,这也没有什么为难的,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孩子还没有出生,还不晓得是儿是女,而且还没有来到人世呢,就刻上了墓碑,有一些不吉利。还是写你一个人比较好,“妻子小姚敬立”。反正你和他是合法夫妻了,最后一次尽点妻子的义务,署个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姚说,只是现在的问题,不是怎么埋他,而是把他埋在哪里。陈元有些不明白了,说当然是埋在上海呀,你是上海本地人,马上就有他的孩子了,他的根也在上海了,不埋在上海还想埋在什么地方?小姚说,每个人总有一天会死的,你若是在上海结婚了,你有没有想到一个问题,你在上海有个家,在陕西也有个家,你死之后准备埋在哪里呢?

    陈元一愣,他只想过自己怎么活着,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死后。自己有两个家,他在上海的时候,就特别想陕西的塔尔坪,想自己的老父亲,想村子前的那棵大树,想树上那群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喜鹊;回到陕西塔尔坪的时候,他又放不下上海,放不下上海光怪陆离的生活,放不下那么几个朋友。还有一点点放不下的,是自己亲手埋下去的那个胡总编。过年过节时,顺便还得给他擦擦墓碑。

    小姚说,我是无所谓的,我还这么年轻,肯定会再嫁人的,不会替他守寡的,也不会与他埋在一起。但是他有两个家,我妈坚持要把他埋在上海,说是孩子马上就出生了,总得让孩子明白父亲在哪里吧,清明冬至的时候,还有人给他扫个墓吧。我怀孕的事情一直还瞒着他爸妈,所以他爸妈死活不同意埋在上海,说是除非我一辈子不改嫁,把他埋在上海一个亲人都没有,多孤单啊。两家人在他尸首面前,吵得不可开交。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想到你了,我想你在这里工作,应该见多识广,总归有办法的。

    陈元确实见过不少,但是大部分争吵的,基本是财产分割,壁葬还是草坪葬,往墓里埋金项链呢,还是埋玉手镯,也有为照片和署名的事情争来争去,但是小姚家的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听说。其实两家人说得都有道理,陈元一时有些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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