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左右,师长安打电话请示陈元,说是能见度非常低,伸手不见五指,有很多人已经来咨询,游轮相亲活动是不是要继续进行。陈元问:今天有没有台风什么的?
师长安回答:有台风,不过在浙江拐了一下,就跑到福建去了。
陈元问:那上海有没有地震呢?
师长安回答:我可以代替地震局保证,肯定是不会发生的。
陈元又问:相亲的人能如期到场吗?
师长安回答:应该没有问题吧,水上交通虽然断了,但是几条隧道还是开通的,有几个军官在崇明岛,他们表示就是游也要游过来。而且他们已经和海事部门联系过,到时候会动用巡逻艇。
陈元说:那你怕什么呢?
师长安想了想说:怕雾太大了,到时候看不清。
陈元说:你是怕看不清黄浦江的景色,还是怕男男女女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师长安说:两个都有呀。
陈元说:如果让你去相亲,面对一个个大姑娘,你还有心思去看两岸的几个水泥墩子吗?再说了,在男男女女之间,云腾雾绕地,朦朦胧胧地,这是天堂才有的吧?这些男男女女在这种环境下相亲,一定心醉神迷的,以为是天仙配。你呀,好好安排吧,不要穷担心了,这是老天在帮助我们,给我们一点雨,给我们一点雾,这些东西你花钱也布置不出来。
师长安说:哎呀,陈总你看问题就是不一样,所以你才是空降兵,一来就有五十万了。我听到消息,等这个活动办完了,你就会再前进一步了。
陈元说:没落到纸上,没盖上红戳,都不算的。你放心,我前进一步,你们也不会落在下边的。陈元说得不错,升官和谈恋爱一样,接接吻,上上床,别以为就是盖戳了,天亮说分手,穿上衣服说拜拜,一点保障都没有。
师长安说:谢谢陈总挂念,我们跟定你了。不过有一个事情,不晓得应不应该说?就是那个迷迷,她也来了。
陈元说:去就去吧,是女人都可以去。
师长安说:只是她到处叫着,要找你。
陈元说:她找谁都行,比如说找老林,找我不应该吧?她最应该找的,是那些我们千辛万苦弄来的兵哥哥,她不是要借他们的枪与炮吗?陈元想起她第一次来报社的时候,就说被人“那个”了,要借武器向她哥哥和爸爸开火。
师长安说:但是她口口声声说,要你赔偿精神损失。我不是怕她有什么,只是怕你去了,一碰面,一撕扯,今天有好多媒体的记者,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当成花边新闻给报道了,对你的光辉形象不利呀。
反正一切都安排就绪了,自己过去也就是看看热闹。于是陈元顿了顿说:呵,虽然她跟我没有关系,你考虑得也有道理,人家又不会当场对质。这样吧,现场的事情全由你来指挥,我就不去了。
师长安说:这样最好,有事情及时打电话向你汇报就行了。
陈元穿上西装打了领带,还吹了吹头发,洒了洒香水,本来都准备上游轮去了。他到上海来,只是在岸边走了两圈,还没有真正上过黄浦江。没有上过黄浦江的人,站在外滩朝对面看,总觉得改革开放的陆家嘴很伟大;站在陆家嘴朝对面看,又怀念十里洋场的时代很辉煌。所以在上海,只有你置身于黄浦江上,才跟置身于历史大河中一样,统观上海的历史与未来。想到不能参加这场自己一手策划的活动,陈元未免有点失落。
他只能去办公室了。这家报纸一周出五期,周日休息,所以周日的办公室,比大扫荡后的战场还恐怖,连一具死尸也没有。陈元独自坐着,看窗户外的云与雾,把这个城市的高低起伏一下子抹平了。整个城市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像神仙悬浮在半空中一样。
大概下午两点半的时候,陈元接到了师长安的电话。他问:今天是不是大饱眼福了,美女多吧?
师长安抖着声音,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陈元又说:看你像寡妇掉进香蕉林里似的,有什么好激动的。活动应该再过半小时就结束了,还顺利吧?
师长安终于抖着声音说:不得了了,这下翻船了,翻船了。
陈元一下子站了起来。但还是用一贯爱贫嘴的口气问:不是说台风拐弯子了吗?难道天气预报又胡说八道了?船怎么会翻掉呢?是不是丰乳肥臀太多了,把船给压翻了?你不要急,说清楚一点,你是不是掉到黄浦江里了?
师长安用哭腔说:不是的,不是的。
没有说完,电话就挂断了。窗外不远处,就是香火很旺的玉佛寺,正好响起了钟声。陈元对着玉佛寺的方向,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但愿师长安所说的“翻船了”,只是一张桌子翻掉了。陈元想,如果玉佛寺里的菩萨,能保佑这次活动平安无事,他一定抽空去烧香。
从内心来讲,即使不考虑个人的前途命运,不考虑这家报社几百号人的生存,不考虑社长的知遇之恩,单是给保家卫国的军官们牵个红线搭个鹊桥,也是一桩积德的事情。他突然想起,办公室里真有一炷香,原是用来清新空气的。他从抽屉里翻了出来,点燃了,对着窗外鞠了三个躬。
无论如何,陈元还是有些担心。作为一个报人,一个有些开拓精神的报人,他心里很明白,圈子里的人说是办报,说白了办报也是玩政治。每一条新闻的发生,一个小小的火灾、一件平常的车祸,背后都隐藏着利益双方,在较劲,在争斗,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你根本不知道这条新闻被报道之后,会真的触动哪一方面的神经,引发什么样的连锁反应。所以,每次重要报道开始前、开始中,甚至活动结束后的几天里,陈元都处于非常焦虑的状态,每次电话铃声一响,都以为是出事了,都会随着铃声一起发抖。而接通电话的同时,他都会在心里说上一句:完蛋了。特别是办这样一个大型活动,报社就是搭一个舞台,让大家在台上跳舞。作为什么都没有的报社,做的都是空麻袋背米的生意。你考虑得再万无一失,也不能保证一点事情都不会发生。
陈元坐不住了,起身向楼下冲去。整个上海都在创建节约型城市,所以一到周末,办公楼里的电梯只开一部。今天更是奇怪,这“上上下下的享受”跟中了邪似的,每一层都要停一下。陈元按了半天,电梯才散步一样,开了上来。他边走边打电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120,再打119,连110都打了。万一真的船翻了,那时间就是生命,减少生命损失,是报人应有的人文关怀。在相亲的队伍中虽然有一部分是海军,但没有几个水性好到可以边游泳边相亲的水平。
陈元再打师长安的电话,已经关机了。打给其他人,无人接听。他把林记者的号码调了出来,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拨出。
陈元钻进出租车,向游轮码头赶去。陈元说:别管斑马线,别管红绿灯,都给我冲过去吧。正好是一个女司机,他催着司机说,快,快,快。像是床上戏似的,听得那女司机脸都红了。说油价上涨,利润轻薄,不能撞红灯的,撞一个就是两百块,一天就白忙活了。
当陈元赶到码头时,看到那艘船长号游轮好端端地停着,上边彩旗飘飘,还挂着“猛牛大龄军官相亲活动”的横幅。雨和雾像是给黄浦江盖了一床蚕丝被,被子里边,波平浪细,一片风情。
看来,大不了又是那个流水落花,闹出什么风波了。只要不死人,就好交待,什么事情都好解决。人死了,脑子再好使,也无法起死回生。一切都得以人为本,只要人活着,凭着才智就有转机。他陈元已经凭着聪明才智,把这个流水落花转移给了别人,她闹出天大的事情也跟自己无关了。陈元一颗心稍稍放下了,步子也变得慢了,真有点云雨过后的安定。
有个大盖帽走上前问:你就是陈元对吧?我们是部队政治处的,正在找你,有几件事情需要核实一下。
陈元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大盖帽把陈元带到了游轮上的一个包厢,里边已经坐着很多人,有社长、老钟、师长安,还有几个部主任与不认识的人。拐角处,还坐着流水落花。她总是与众不同,面对着墙壁,像是和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仇,就是和墙壁最亲密,这样的人恐怕最喜欢监狱才对。游轮的大厅里,大家都在闲聊,多数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期待;有一些人在搭讪,有一些人已经很熟悉似的,并肩站在船头朦朦的大雾中,像是一幅幅清淡的水墨画,一起欣赏着黄浦江两岸的景色,不时地拿起手机彼此拍照留念。
整个情况,不像是出事的样子,与一般游轮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看来活动的预定节目,比如说抛绣球、吃苹果,还有南瓜先生的主持与卫视的现场直播,有组织的相亲,已经停了下来。但是实质上的相亲,还在自发地继续进行。
陈元说:这么一个利国利民的公益活动,不能因为有人闹一下,出一点小插曲,我们就半途而废吧?有情况,等活动的节目全部演完了,该调查的调查,该处理的处理,哪怕就是私设公堂,把我法办了都可以呀。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社长没有表情,也好像没有目光,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存在;老钟扭着脖子看着一边的大雾,像是这雾中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师长安不敢抬头,一脸的哭腔,像是不忍着,泪水马上就会掉下来似的。一个大盖帽说:你什么意思?我们可是公事公办。人家举报的也不是空口无凭吧?几个当事人也承认了,你还想辩解吗?
陈元说:什么举报?能再说明白一点吗?
大盖帽说:你一手策划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陈元听话音,好像跟流水落花无关,根本不是桃色绯闻。陈元的心又安稳了许多,话语中又有了贫嘴的味道。陈元嘿嘿地一笑:我现在糊涂了,我们报社出钱出力,给你们军人找老婆,这是在帮你们部队解决后顾之忧。为了办这个活动,我们报社上下,包括社长在内,还绝食了一天,把伙食费都搭上了。我们图什么?我们图的是军人安心守卫边疆,比如钓鱼岛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可以安心地开火了。再说了,他们都是自愿的,不是我们逼的,不是我们抢的。
大盖帽说:我们承认他们是自愿的。但听说你们人数不够,有些人是硬拉来凑数的。
陈元说:那枪杆子在谁手上?在你们手上。他们不自愿我们有这个能力吗?现在活动停了,这个损失谁来负?严重一点的话,这个报社让你们这一搅和,真就倒闭了,一两百人就没有地方吃饭了。我看到时候就去部队吧,反正你们年年都招兵,我们号召大家都入伍当兵算了。
大盖帽问:你什么意思?你讨什么价?谁搅和了?你们这是政治问题,知道吗?政治问题可大可小,大了可以坐牢。
一个更大的大盖帽摆了摆手:你可能还不知道严重性吧?你把已婚的军官也拉进来相亲,人家的老婆孩子都在问,我们替你们瞒着了。现在他们的家属还不知道,一旦知道了,后果是什么?他们如果告上法庭,是破坏军婚。还有更严重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陈元问:再已婚,也是你们军人吧?
大盖帽说:更严重的不是我们军人,是来应征的这些女人中间,竟然有小姐,小姐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是卖身的。你说是相亲,小姐可不这么认为,她说是来拉客的。你们这是干什么?是拉皮条,晓得吗?堂堂的人民部队,让你们这样胡来,这仅仅是政治问题吗?还有法律问题。
更大的大盖帽接过话:不过,考虑到你们好心办了坏事,只是把关不严,是无心的。而且是军民共建的问题,这个问题一向都很敏感,所以今天只是调查调查,争取妥善处理。
陈元吃惊得一塌糊涂,张开的嘴已经合不拢了。什么意外情况都想到了,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如今这个社会,可能到处都是婚外情,每条街上可能都有小姐。陈元恰恰就忽视了这两个最普遍的问题。陈元像是一个被放气的轮胎,压低了声音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有人故意搞破坏,无中生有呢?
大盖帽递给陈元一份材料:几个当事人已经签字了。关键是这个小姐也承认了。有谁愿意把小姐这样的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陈元还想申辩:我不知道怎么说了。把已婚军官拉来相亲,这确实是我们把关不严,我们有错。但是小姐的事情,你们想想吧,来的都是女人,她们是不是小姐,我们怎么查?这又不像我们记者,还有个记者证,也不像一些技术工,还有个资格证,她们可是什么都没有,要审查她们的身份,只能是知法犯法了。
陈元最后又反问了一句:而且,也没有什么文件规定,这小姐就不能相亲吧?
更大的大盖帽说:这一点我们会充分考虑的。再说了,就是小姐们真是拉客来了,我们军人还是有坚定的立场的。现在就实话实说吧,我们怕的,不是小姐,是你们这些媒体,今天你们邀请境外媒体了吗?特别是像CNN之类的,他们瞎报道,乱炒作,趁机往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脸上抹黑。所以我们的调查,是秘密的,这些材料,也是绝对不会公开的。
陈元真是后悔,自己几次都想强调,相亲的人一定要找未婚的,特别是女人要好好地选。但是心想,这么简单的问题,是人都应该明白的。这个林记者,恰恰就不是人。陈元四下里看了看,却没有看到负责相亲名单的林记者的身影。
师长安小声地嘀咕说,林记者今天根本没来。
陈元忍不住骂了一句:他请假了吗?这个傻瓜。
听大盖帽们的语气,似乎也不是特别严重,还有商量的口气。一切都还有解释的余地,陈元给自己宽了宽心。他接过调查材料,发现签字的已婚军官倒是有几个,说是如伴郎一样陪别人来凑凑热闹。而所谓的小姐,就是妓女,只有一个。
陈元辨认了一下那龙飞凤舞的签字,吃惊地发现她的名字竟然叫做“迷迷”。
陈元不小心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他有点不敢相信,面墙而坐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声称前来拉客的妓女迷迷,又是一直缠着他陈元的这个流水落花。陈元怀疑地问:你们所说的小姐在哪呢?
大盖帽指着流水落花说:就是她。
陈元真想说她是疯子,是莫名其妙缠了自己好久的疯子,如今已经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疯子。只有疯子才会叫迷迷,没有正常的人会叫这么一个名字。陈元想到第一次在外滩碰到她,然后又在报社的办公室里看到她,到今天在游轮上遭遇她,他已经不想再辩解什么了。陈元不想再关心这份材料里具体都写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再待在这里,可能真会疯掉的,甚至会从窗口一跃而出,跳进不知深浅的黄浦江。
他找了半天,才抓到签字笔,然后写了半天,涂改了好几次,才把陈元两个字,完整地写下来,写得如此难看。他人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如此难写,特别是那个“元”字,写不好的话,就会变成“之”,也有可能变成“无”。他扔下签字笔,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元走出游轮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散了,有一部分女人迷茫地站在码头。有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情绪激动地张望着,当他们看到陈元出现后,赶紧围了过去:你得给个说法吧。
陈元说:你们要什么说法?
他们说:这是什么狗屁相亲活动?简直就是放羊嘛。
陈元说:最好的相亲就是放羊,你们不满意的话,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们说:你一定要负责。
陈元不知道他们是广告商,还是相亲的人,也许是故意赶来闹事的人。反正他们的说词与语气,很像流水落花当时在自己的办公室。陈元说:你们要我赔钱呢,还是要我当红娘?当红娘我没有办法,女人都在这里了。如果是要钱的话,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他们说:去哪里?
陈元说:法院呀,还有哪里。你们总不能去我丈母娘家吧。我也不晓得她家在哪里呢。
一群人被活活地噎住了,有人正准备冲上去揪他的一头长发。师长安喊陈元,悄声地说:陈总,社长让你搭他的车一起回去。陈元看那辆破别克就停在身边,赶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把一群人留在黑烟里,像是瞬间得了结核病似的,咳嗽着。破别克并没有回报社,而是顺着黄浦江、南京路,直接开向了陈元的出租屋。
陈元问:不是去报社吗?
社长说:报社你还敢去吗?说不定会出人命的。大楼的保安已经打电话说,好多人拿着砖头瓦块的,守在楼下了。我想应该有军官的妻子,可能也有赞助商,还有一些报名相亲的女青年。这也不能怪他们,那这要怪谁呢。
陈元的出租屋在苏州河边。陈元来到上海后,才知道黄浦江原是春申氏人工开挖的一条运河,苏州河才是上海真正的母亲河。社长把车远远地停在苏州河边,摇开车窗,望着陈元出租屋的窗口,长叹了口气说:不能怪我,更不能怪你。我把你从外边请来,说实话也是顶着很大压力的。上海是国际化大都市,你是知道的,外地人想插一条腿进来,没有三头六臂的功夫,门都没有。我确实也没有看错人,你这几把刷子,一个下了病危通知的人,又站起来了。如果今天这场活动好好结束,我们报社就彻底翻身了。不瞒你说,我提拔你的文件都草拟好了,末了末了却出了这个乱子,而且是政治问题。我们办报的,什么问题都好办,比如和赞助商之间,肯定要磨嘴皮子。只是政治问题不好办,政治问题就是舆论导向问题,对我们这些报社的领导层,舆论导向问题是要一票否决的。
陈元说:社长你也不要太担心,如果上边要处理,这个责任我来担吧。
社长摆了摆手说:你担得了吗?不说了。你回去,先不要想工作的事情,这几天肯定很累了,还是静下心来看看书吧。我给你推荐一本书,孙子的三十六计,非常不错的一本书。
陈元临下车时说:如今社长应该相信我了吧?再怎么着,我也不可能和小姐扯上关系吧?
陈元说完,就后悔了。因为现在这个社会,你可以说与海洛因没有关系,也可以说与黑社会没有关系,也可以说与贪污腐败没有关系。但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独身的男人,唯独不能说自己和小姐没有关系。因为满大街都是洗头房、歌舞厅、夜总会。就连一些卖钢筋水泥的地方,都可能有小姐,比卖面包的人还多。如此火爆的生意,你没有消费,他也没有消费,那最后到底被谁消费掉了呢?
社长已经把车门打开了。陈元下车的时候,社长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与陈元握了一下。握手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我错了,不是三十六计,是《孙子兵法》。
陈元回到出租屋,想来想去,接下来的棋,不晓得怎么下了。但起码这家报社是保住了,几百号人的饭碗保住了,作为报人的陈元心里也稍微安定了一些。于是照着社长的说法,躺在床上看看书。他翻出《孙子兵法》,翻着翻着,觉得索然无味。陈元心想,这社长,什么书不好推荐,非得让自己在情绪这么低落的时候,看这孙子的书。现在又不打仗,又无兵马,就是一个敌人吧,有时候也很难找到,像那个流水落花,是敌人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陈元胡乱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最后一计:走为上计。
陈元一下子坐起来了,回味到与社长刚刚握手的情景,觉得好像告别的意思。悲痛的告别有两种:与死人告别,是鞠躬;与活人告别,就是握手。握手又不是情人间的接吻,无论分开多久,都要抱在一起吻一下。如果明天就能在报社相见的话,社长与陈元有必要握手吗?陈元猛然醒悟了,他站在窗前,嘿嘿地笑了半天,脑海里映上了流水落花,映上了老钟,还有社长,他们是那么值得陈元可怜。陈元给林记者与师长安各发了一个“后会有期”,然后把自己来上海后,还没有完全打开的行礼,简单收拾了一下,提着箱子出门了。
天已经黑了,雾已经散去,整个城市无处不是灯光。灯光是这个城市的脸面,所以高到楼顶,低到隧道,大到天幕,小到梧桐树枝,左到小孩子的鞋跟,右到宠物狗的尾巴,都会安上五彩的灯泡子。随着一波波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这个城市再次一片斑斓,层次错落起来。
这个城市与自己毫不相干,没有一盏灯为自己而亮,也没有哪盏灯需要自己去拉。一切都是陌生的,陈元只能顺着苏州河一直朝前走。他只知道,这条上海人的母亲河,一直流下去,终点就是外滩,就是黄浦江。无论怎么样,他一定要再去一次外滩,不为欣赏那一百多年的景色,而是为了好好地说一声“再见”。
有个农民模样的人,正带着孩子,在欣赏河畔无比美丽的夜色。河畔的夜色总比任何地方都美,这是因为除了空中有一份美之外,这份美又被河水复制了一遍。这个农民抬起头羡慕地看着高楼大厦,然后问他的孩子:你长大了最想干什么呢?
孩子说:我最想干的是电工。
父亲问:为什么呀?
孩子说:有一天把电闸给拉了,灭灭城里人的威风。
这个回答是陈元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总以为这个答案应该是“科学家”、“作家”、“当官”,还有就是“老板”,在这个视钱如命的大城市,老板才是真正的主宰者。但是作为一个外来者的后代,最有可能的梦想,恐怕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上海人吧?
陈元觉得与这个孩子的心情有些相似,在经过那个孩子身边的时候,伸手摸了摸这个孩子的头。
走了一个多小时,陈元真的走到了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这就是外滩的起点,黄浦江最繁华的位置。开始是这条江,让一个流水落花坐在岸上,把他诱惑到了上海;最后也是这条江,让这个女人跑到船上去,把自己给消灭了。之所以结果不同,坏就坏在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中。
陈元想起来上海前,道长的卦:此去东方,必犯桃花;土入水中,何去何来。这后半句的意思,不就是哪里来回哪里去吗?
陈元走着走着,又来到了流水落花当时坐过的地方,那台阶上如今挤满了人。黄浦江上有什么东西,随着流水向远处漂着,不过已经不再是百合花瓣了。而是一些落叶,有可能是谁扔下去的垃圾。对岸放起了一串串烟花。陈元想了想,除了周末,再想不出这是个什么节日。他想,对于自己再平常的一个日子,对别人来说也许就不平常了;即使今日是自己的一个祭日,对别人来说也许就是生日。不管生日祭日,看到烟花在黄浦江上炸开,像是一道道盛开的菊花,陈元情不自禁地拿起手机,对着这美丽的景色,喀嚓喀嚓了好几下。既然从一张照片开始,那么就从一张照片结束。
对上海之行来说,也算是一个纪念吧。
拍完了,陈元打开手机,回头欣赏这些照片。发现有张照片没有拍好,无端地钻进了两个人。这种事,在旅游中常常都会发生,因为人挤人的旅游,你很难干干净净地拍到一张风景。不过,再仔细欣赏的时候,陈元几乎叫出了声。
钻入镜头的这个女孩子,也是穿着白色的裙子,也是和田玉般的肌肤,也像徐志摩《沙扬娜拉》一样的诗。手中也有一束百合花,她好像也在掐下一瓣,扔进黄浦江。自己刚才看到的,也许不是落叶,不是垃圾,正是那雪白雪白的百合花瓣。陈元再放大了看时,更吃惊地发现,她下巴上也有一颗不起眼的黑痣。这个人与第一次相遇的那个人,应该是同一个人。如果不是一个人,也应该是她的孪生姐妹,或者就是她的一次分身。
等陈元再看这张照片中的另一个人时,觉得更是神奇。虽然只有半张脸,但是这半张不阴不阳的脸,与报社里的某个人是那么神似。如果不是同一个人,也应该是他的孪生兄弟了。陈元在黄浦江边飞速地跑着,他跑了五圈,一直跑到景观灯都灭了,怎么也没有找到这两个人的影子。
站在外滩,请允许我们的主人公陈元,再以一句上海人刚刚发明出来的“成语”结束吧。卧槽泥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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