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公司的常委会历来都很严肃，只有女常委苏安例外。如果常委会赶在双休日召开，她一般要带着三岁的女儿。苏安两年前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女儿妞妞过，双休日托儿所不上班，她带女儿来开会就成了理所当然。

    今天的常委会就属这种情况，苏安后面跟了个小尾巴。主持会议的是经理兼党委书记阴天雨。曾有人评论说，给阴经理起名字的人一定非常有远见，因为几十年前他就预测到了阴经理不管下不下雨脸都一概阴沉沉的。这种说法对阴经理有点不恭，阴经理脸色阴沉不错，但在这个近万人的公司里，阴经理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这不只因为阴经理是这个公司的创始人，也不只因为阴经理为这个公司的发展立下了卓著功勋，威望这东西包含了太丰富的内容。

    会议开始，阴经理坐在他惯常坐的那把背西面东的硬木椅上，十几个常委分两排正襟危坐。阴经理没有开场白，上来就说黄河断流三个月了，我们向国务院汇报了几次，国务院指示三门峡放水，水放了但还不够上游用的，到了我们这里连黄河底的地皮都湿不了，红柳油田和落雁滩油田生产告急，整个公司生活用水也发生困难。昨天晚上好不容易来了一点水，我们的泵还没开，就发生了停电事故，水都被市里抢走了。我们黄河边上的打水泵是市电厂供的电……说到这里，阴经理脸色更加阴沉，他哆哆嗦嗦点上一支烟，眼盯着会场上的每一个人。

    会场上静极了，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这里有个小虫子，它是不是找不到妈妈了？在这种安静得几近真空的环境里，苏安三岁的女儿本来不大的声音，听起来却像突然摔碎了一只玻璃杯。妞妞本来与苏安坐在一起的，后来一个人趴到窗台上玩。办公楼是环形的，中间一片空地，生长着几棵高大的白杨和一些蔷薇类植物，由于疏于管理，还生长着一些杂草。一只小青虫爬到了窗户的玻璃上。苏安马上小声告诫女儿不要说话，但女儿不理她，继续说，它找不到妈妈怎么办啊？它会饿死的，它会被小鸟吃掉的……环形楼中间的空地上这时候正有一些麻雀嘁嘁喳喳叫唤。

    不知什么原因，阴经理的话断了再没续上，这时候一般人是不适合插话的，因此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冷场。幸亏年轻的党委副书记兼副经理方通机灵，适时把话接了过来。方副书记说，关于水的问题阴经理已做了最大努力，上至国务院，下到省市有关部门，该汇报的汇报了该做工作的做了工做，我们在座的都是常委，关键时候要为领导分忧，阴经理毕竟快六十岁的人了……

    因为说到阴经理，又说到阴经理的年龄，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了阴经理一眼。这一看不少人都觉得不对劲，阴经理刚才点着的烟没抽，掉在了会议桌上，阴经理一只手按着胸口，脸色苍白，眼皮下垂，似注视着大伙儿又似没看任何一个人，僵僵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副书记也看出了问题，想说却没敢说，刚才他本来的意思是要大家为公司的事操点心，一不注意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几乎每个到了退休年龄的领导干部，无不对自己的年龄敏感有加，他却触及到了阴经理这根最敏感的神经，而且是在常委会上。他知道阴经理有心脏病，但这个时候说阴经理犯了病，万一说错了，岂不是错上加错？岂不引起阴经理的更加不快？虽然经理的位置有好几个人选，但谁不知道最具竞争力的人是他方通？在这种特别时期还是谨慎为妙。

    别人也注意到了阴经理的反常，但是谁也没敢说，他们的想法综合起来是：阴经理虽然年龄大了，有心脏病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他在主持常委会啊，这时候说他犯了病是对这位老领导的多大不恭啊，而且刚才方副书记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阴经理一定在恼火着，这时候如果说他犯了病，岂不是对方副书记刚才的话的印证？阴经理肯定会更加恼火。阴经理到了退休年龄，谁接班早就是个敏感问题，这时候贸然说阴经理犯了病，会不会有抢班夺权之嫌？如果想取而代之，这时候可不能得罪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他的一句话就可能使你所有的努力变得没有丝毫意义。

    只有苏安的女儿仍然关心着那只小虫子。那只小虫子往前爬爬往后退退，真的迷路了一样，这使小女孩更加不放心。她看着小虫子说，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会送你回家的。由于女儿的打扰，苏安没注意会场上发生了什么，但她已明显感觉出气氛的紧张。女儿不断说话使她更加不安，她想吓唬吓唬女儿，就说再说话阴爷爷就要把你赶出去了。这话果然管用，吓得女儿赶快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阴经理。这时候，阴经理双目紧闭，身体靠在椅背上，雕塑一样凝固在那里，他掉在桌子上的香烟依然燃烧着，冒出丝丝缕缕的烟雾。

    谁也没想到，苏安的女儿突然喊：阴爷爷睡着了！阴爷爷睡着了！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苏安更是被女儿的话吓坏了，大声呵斥女儿说，不许胡说！女儿却不听，更响亮地反驳说，阴爷爷就是睡着了嘛！苏安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女儿立即号啕大哭。苏安一把抱起女儿走出会议室。

    阴经理终于被送进医院，但仅仅因为晚了几分钟，不久就被送进了太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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