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有感二首》写得郑重其事。初稿写成后搁置了好几天,反复吟咏推敲斟酌,方始定稿。仍觉意犹未尽,最后,提起笔来在题下又添加一个小注:“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
大和九年(835)的干支是乙卯,次年丙辰,改元为开成元年(836)。标上明确的时间,有了历史纪年的意味,态度的郑重严肃自显。短短的两首排律,竟是跨年度的作品,也可见用心之良苦。如此这才稍感尽意。
《有感二首》用语庄重谨严,用了很多有关朝臣君主的典故,否则就难显叙说和评议国家社稷大事的创作初衷。甘露之变让他想得很多,李商隐一面保持着强烈的创作冲动,一面设身处地地揣摩着老杜的精神——如果是老杜,他会怎样写呢?这两首诗因形式典雅,用典多,内涵层次丰富,本来有点费解,但看了上节简述的甘露之变经过,读起来就比较好懂了。
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
如何本初辈,自取屈氂诛。
有甚当车泣,因劳下殿趋。
何成奏云物?直是灭萑苻。
证逮符书密,辞连性命俱。
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
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
敢云堪恸哭,未免怨洪炉!
丹陛犹敷奏,彤庭欻战争。
临危对卢植,始悔用庞萌。
御仗收前殿,凶徒剧背城。
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
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
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
谁瞑含冤目,宁吞欲绝声!
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
这两首诗,每首八联十六句,因是排律,除首尾两联外,中间每联均需对仗,其中有叙述,有评论,是典型的史论性诗篇,风格有意学习老杜,以沉郁顿挫为特色。
两首诗有分工。第一首主要叙述甘露之变的情况,以叙为主,叙中含评。
开篇一联概叙唐朝版图、气象,实为套语,但也属必要。
“如何本初辈”一联,是对整个事件的总叙总评——李训本来是想模仿东汉袁绍(字本初)的手段杀尽宦官的,却落到刘屈氂(汉武帝时丞相)那样遭宦官反噬而送掉性命的可悲下场。
“如何……自取……”的提法值得玩味,诗人的复杂心情和态度尽现于这一句式之中。诛除宦官当然不错,可是面对强敌而谋事不周,操作实施几同儿戏,那还不是自取祸殃?这两句是叙述,但含着评价。这评价是给李训、郑注的,虽非全然否定,却也并不积极,不然怎么叫“自取”祸殃呢?
下两句亦然。李训的计谋,本是趁仇士良等下殿去察看甘露时把他们一举歼灭,这一招比袁盎谏止汉文帝与得宠的太监同乘一车,是要厉害得多。可是,在朝会上奏报石榴树夜降“云物”(甘露)的戏尚未演完,更未收到效果,太监们就反扑过来大杀朝官,气势汹汹简直就像官军对付盗贼似的——把李训的预谋击得粉碎。“何成……直是……”的句式加强了叙述所寄寓的感慨。攻防双方突然转换的意外,宦官气焰嚣张和朝官束手被屠所引致的愤怒,未着一字,但已表露无遗。
“证逮”一联正面实写宦官的反扑和株连杀戮,把宦官的罪行具体化了。
“竟缘”联追究惨剧的原因,把批评目光转向唐文宗。这位对铲除宦官心存侥幸的庸懦皇帝,只看到李训外表和言论堂皇可观,就把他尊奉为汉代王商那样能使匈奴单于畏服的“汉相”,却没辨别他和他的同伙郑注其实是怀有野心的石勒式的人物。
这一联用的是上下句互文手法,前一句说李训,却带着郑注,后一句说郑注,也带着李训,实际上是将二人统括进去。唐文宗对李训固然是看错了,对郑注也没看对;郑注固然是石勒似的野心家,而李训也跟他一样。
“鬼箓”二联描写甘露之变的严重后果。朝官死难者竟多到可按部编录,而宦官统领的神策军几乎把整个首都笼罩在战火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慑于宦官淫威,遭灾受难的人们连放声恸哭都不敢,但又怎能不在心里埋怨沉默的上苍和天地洪炉!
第二首写甘露之变后的朝局,作者议论的成分更重。
“丹陛”一联,用十个字简洁地概括这场事变——当朝臣还在向皇帝上奏,一场战争便在金殿上爆发。
“临危”联下,李商隐自注:“是晚独召故相彭阳公入。”原来,甘露之变发生后,朝中一时无人,只得请出老臣令狐楚和郑覃来主持朝政,故相彭阳公即指令狐楚。卢植、庞萌都是东汉人,在这里分别代表忠臣和叛臣,具体的是喻指令狐楚和李训。李商隐设想,危难临头,局面混乱,唐文宗这时才觉得还是令狐楚这样的老臣可靠,悔恨错用了李训这种躁进险佞之人。
“御仗收前殿”等四句所写便是错用李训的结果:皇帝被胁迫着下了殿堂,太监们成了跟人拼命的凶徒,他们把金吾卫士杀得仓皇逃窜,甘露之变当天正是“一阳生”的冬至节,却因此搞得血淋淋阴惨惨的。于是诗人据此议论道:“清君侧”,即扫除皇帝身边的歹人,本是自古就有的,今天也并非没有可靠的老臣可以托付此事。文宗啊,你想整肃宦官的夙愿是一贯的,可李训这么干,却太糟糕太没名堂。目的没达到,冤死者难瞑目,生者怎忍得住悲痛欲绝的哭声!诗至此,都是针对事变而发,基本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但还欠有力的收尾。
结尾两句把视线拉到眼前:听说近来宫中为皇帝开寿宴,还上演了王涯核定的《云韶乐》。《咸池》《六英》是古帝的音乐,李商隐用《咸》《英》代指唐宫演奏的《云韶乐》。这结尾是个冷冷的反讽,言外之意:甘露之变不久,怎有心思做寿行乐?这是一层。王涯刚在甘露之变中冤死,现在来演奏他主持核定的乐曲,能不想起他,能不感到悲伤吗?这是又一层。那么,是唐文宗健忘,还是他在宦官挟制下做不了主呢?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朝廷还有没有正义可言?还怎么让人信赖拥戴?这是更深的一层。李商隐含蓄地把问题推到读者面前,诗却戛然而止。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李商隐式的结尾。
《有感二首》是李商隐了解了甘露之变大量情况后,深思熟虑、反复推敲之作。它是那恐怖事件后万马齐喑时期的空谷足音,因为它愤怒地控诉杀人如麻的宦官,责备成事不足的李训,也毫不客气地批评了皇帝。这时候的李商隐虽只是一个屡试不第的白衣士人,但看他的诗,却有一种凌驾于此事件诸方之上的仲裁者气势。他在写诗时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是一个很值得我们探究的有趣问题。
中国古代诗歌很强调“诗言志”,诗的抒情主人公往往就是诗人自己,李商隐的作品中这种情况自然很多。但在诗歌的发展史上,“代言体”也是很早就产生的,比如男性诗人可以代替宫女或弃妇来歌吟哀怨,生活在内地的诗人也可以代替戍边将士发露心声。在创作这类诗歌时,诗人实际上是在扮演一种角色,代角色思,代角色言。李商隐的诗作中,这类作品也不少。像《有感二首》,诗的抒情主人公既是商隐本人,但又代表了高屋建瓴地观察、评判这一切的历史仲裁者。
这两首诗的意义是多方面的。就其现实性而言,它们是社会正义之声的代表。
当时,在宦官的恐怖屠杀下,无论是朝廷官员,还是在野的文人士子,有些人有感但不敢抒发,有些人不了解情况而无感可发,也许还有更多的人惊讶愤怒,但一时理不清头绪,不知该如何感、如何说。唯独李商隐迅速地抓住事变的本质,对其作了鞭辟入里的剖析和高度艺术的表达。
而就其历史性而言,这两首诗是堪称史笔的定评。
同时代的大政治家李德裕在大中初年遭贬期间,作《穷愁志》纵论历史人事,有《奇才论》一篇论及李训,坚决驳斥了视李训为“奇才”的奇谈怪论。李德裕是个重实际的宰执之臣,主要从李训除宦的儿戏式举措绝无成功可能立论,认为就算李训果真在宫中杀掉一批宦官,还有更多的余党在,他们“与北门(诸将)协力报怨,则天下横流矣”。[1]他反对这种极不负责任的政治赌博,而主张在不能取消宦官制度的前提下,恩威并施地处理好同他们的关系,以有效地抑制宦官势力。李商隐也许考虑得没有李德裕那么深远具体,但反对李训的轻率冒险,二人的意见是一致的。
再看两《唐书》对甘露之变的评论,基本观点也与李商隐《有感二首》相同。《旧唐书》李训等人合传的赞语说:“训、注奸伪,血赪象魏。非时乏贤,君迷倒置。”李训等人合传《新唐书》的赞语在引述李德裕《奇才论》后说:“世以德裕言为然。”并进一步把问题与唐文宗联系起来:“若(李)训等持腐株支大厦之颠,天下为寒心竖毛,文宗偃然倚之成功,卒为阉谒所乘,天果厌唐德哉!”[2]都是把文宗和李训一起批判的。
历史上把李训、郑注称为“小人”,今天看,他俩实乃志大才疏的野心家。野心家冒险也可能成功,但最后没有不败事的,就因为他们动机不纯,心术不正。李德裕和众史官的评论,这是真正的核心。
李商隐既没当过宰相,也没做过史官,但从他对甘露之变的反应来看,应该说,他的政治见解和历史见识,都是相当高明的。按他的才能,实在不该只限于做一个抒情诗人或一个笔杆子式的幕僚。他去世后,有悼诗说他是“虚负凌云万丈才”,看来并非溢美之词。
甘露之变后,差不多与创作《有感二首》同时,李商隐还用这种代言或托身的方式写过另一首诗:《故番禺侯以赃罪致不辜,事觉,母者他日过其门》。
诗人以“母者”(保姆之类人物)的口吻,对“故番禺侯”(指已故岭南节度使胡证)家在甘露之变中的遭遇发表了感想和评论。诗云:
饮鸩非君命,兹身亦厚亡。
江陵从种橘,交广合投香。
不见千金子,空馀数仞墙。
杀人须显戮,谁举汉三章?
胡证是个贪官,在岭南节度使任上聚敛了大量财富,运回长安,成了众所瞩目的富户,宦官想吃这块肥肉久矣。甘露之变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说是要搜查潜逃的宰相贾 ,不由分说破门而入,捕杀胡证的儿子胡溵,并把胡家洗劫一空。事后,这位曾在胡家做过事的“母者”(不妨假设她便是胡溵的保姆之类),重到胡家,既感慨胡溵的枉死,感慨他的“厚亡”——因家财太厚而招来灾祸;又谴责胡证贪婪的罪孽,道出了一条历史规律:千金之家终将破亡。最后则控诉贪暴的宦官:不错,胡证固然有“赃罪”,但要杀,也得明明白白地依法处理,加以“显戮”,怎可像你们那样胡乱杀人?有谁按刘邦订的“约法三章”(其中有“杀人者死”一条)来追究你们啊!很显然,诗人是借了这位“母者”之口,道出了自己的观点,既批评贪官,更抨击宦官,这观点无疑是公正的。
甘露之变中一共死了四位宰相。李训是发难者,不好算无辜。其余三位,王涯、贾 、舒元舆,虽官声参差,各有自己的账,但对李训的阴谋都不知情,更没有谋反,却以谋反罪被杀,应该算是冤案。其中王涯最惨,被宦官逮捕后,遭酷刑,令其“手书反状,自诬与(李)训同谋”,遂以此罪成狱,经游街示众,“乃腰斩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下”,同时被斩的当然不止王涯一个,但唯独他“以榷茶事,百姓怨恨,诟骂之,投瓦砾以击之”。[3]
此事在长安流传很广,李商隐应该是了解的。对此,他没有直接发表意见。但根据《番禺侯以赃罪致不辜》诗,可以推知他的观点,必定是不主张以非罪杀人的。倘若王涯榷茶敛财有罪该杀,也应该是明白审判,加以“显戮”,胡乱安个罪名就杀人,那是不行的。在这个问题上,李商隐显然比一般百姓要清醒和更懂得依法办事的道理。他之所以要借“母者”的身份写诗,借“母者”之口发出“杀人须显戮,谁举汉三章”的呼声,应该就与他积郁于心的这个观点有关。
宦官专权是晚唐的大患,李商隐的反对态度是鲜明的。当他听说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上书,表示若奸臣(指宦官)难制,将誓以死前来清君侧,仇士良等的气焰因此有所收敛,皇帝乃稍有尊严,宰相才粗可秉政等消息,心情振奋,竟很快写出一首风格俊爽、强烈呼吁刘从谏快快进兵长安的七言律诗《重有感》来: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这首诗成为李商隐甘露之变组诗中调子最明朗高昂的一首,其铲除宦官恶势力,维护唐朝廷统治的政治态度表现得非常突出。
李商隐在当时这样做,实际上是冒着一点风险的。如果被宦官盯上,不用说科举功名,就是人身安全,也会受到威胁。所以当时许多人对宦官的暴行采取敢怒而不敢言的沉默态度。像老诗人白居易,正在东都洛阳做着太子宾客分司,远离灾祸,还写诗表示由衷的庆幸。[4]诗人杜牧《李甘诗》《李给事(中敏)二首》涉及甘露之变,但主要是批判李训、郑注,而对宦官专权的政治痼疾则未触及。[5]相比之下,李商隐的政治识见、正义感和初生之犊般的勇气就很为可贵了。
不过,诗人的感情总是起伏变化的,无论喜怒哀乐,无论赞成反对,总会以强烈的形态予以表现。
这次重到长安,李商隐特意到曲江池一带流连,不但因为那里是著名的风景区,甘露之变前刚刚经过大规模的修缮,而且因为有老杜的诗《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曲江,早已成为见证唐朝兴衰的一处独特景观。这就是李商隐不得不去那里的根本原因。那么,李商隐去后观感如何?请看他归来后写的这首《曲江》诗: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甘露之变后的曲江池,竟然成为一个人迹稀少、阴风惨惨的地方!敏感的诗人一叶落而知秋。如果说,当年老杜滞留沦陷的长安,在安禄山胡骑所扬起的满城灰尘中,悼惜着盛唐的一去不复返,那么,甘露之变则使李商隐深感唐王朝统治的孱弱不振,他预感到唐朝的末日已经不远。他担心历史将重演陆机死别家乡华亭和索靖哀叹晋室灭亡的悲剧。其实,此时距唐朝寿终正寝还有七十年之久,唐朝统治者和它的臣民都还将经历一个渐趋毁灭和死亡的痛苦过程,当有的人还沉醉在争权夺利和灯红酒绿生涯之中的时候,年轻的诗人李商隐竟已发出如此低沉哀伤的悲歌!
对于走向衰亡的唐朝而言,敏感的诗人是否就像一只发出不祥之鸣的预言之鸟啊?
这也许就是敏感的诗人为当权者、为醉生梦死或安于现状者所不喜,却为后世研究者所激赏的原因吧。
[1]傅璇琮、周建国《李德裕文集校笺》外集卷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682—683页。
[2]所引两《唐书》文,均见中华书局校点本。
[3]《旧唐书·王涯传》。
[4]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自注:其日独游香山寺):“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麒麟作脯龙作醢,何似泥中曳尾龟?”《即事重题》:“重裘暖帽宽毡履,小阁低窗深地炉。身稳心安眠未起,西京朝士得知无?”白居易是否对甘露之变中被杀的王涯等人持幸灾乐祸态度,历史上有不同看法,但这两首诗确对李训等人并无同情之意。参看苏轼《仇池笔记》,洪迈《容斋随笔》卷一,陈友琴《略论白居易晚年诗中的积极意义》(载《文学评论丛刊》1979年第3辑)。
[5]李甘、李中敏都是杜牧好友,都公开反对李训、郑注,尤其是郑注,并因此受过政治迫害。李中敏因主张“斩郑注而雪(宋)申锡”而被迫“谢病归洛阳”,李甘则因反对郑注入朝,声言“白麻(任命诏书)出,吾必坏之”而被贬为封州司马,后卒于贬所。(据《旧唐书》之《李中敏传》《李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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