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离开长安前,他懒得再去令狐绹府上告辞,谁知令狐绹却来到他的旅舍对他慰勉一番,第二天又派家丁给他送来一些钱物和一封书信,鼓励他明年卷土重来,背水一战,必有斩获。
令狐绹这时已在朝中任左拾遗之职,仍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李商隐。商隐深感他的好意,遂给他回了一信,披肝沥胆,一吐积郁,其愤愤不平的神态和口吻清晰如见。今天看来,这封以古文写成的《别令狐拾遗书》,既是一位科场失意者的牢骚宣泄,又是一篇愤世嫉俗的社会批判文章,在李商隐为数不多的古文作品中占有重要位置。
子直(令狐绹字子直)足下:行日已定,昨幸得少展写。足下去后,怃然不怡。今早垂致葛衣,书辞委曲,恻恻无已。自昔非有故旧援拔,卒然于稠人中相望,见其表,得所以类君子者,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离。
足下观人与物,共此天地耳。错行杂居,蛰蛰哉!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与物慨然量其欲。牙齿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齿,此意人与物略同耳。有所趋,故不能无争;有所争,故不能不于同中而有各异耳。足下观此世,其同异如何哉?儿冠出门,父翁不知其枉正;女笄上车,夫人不保其贞污。此于亲亲,不能无异势也。亲者尚尔,则不亲者恶望其无隙哉!故近世交道,几丧欲尽。
足下与仆,于天独何禀?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每一会面,一分散,至于慨然相执手, 然相慼、泫然相泣者,岂于此世有他事哉!惜此世之人,率不能如吾之所乐,而又甚惧吾之徒孑立寡处,而与此世者蹄尾纷然。蛆吾之白,摈置讥诽,袭出不意,使后日有希吾者且惩吾困,而不能坚其守,乃舍吾而之他耳。
足下知与此世者,居常绐于其党何语哉?必曰:“吾恶市道!”呜呼,此辈真手搔鼻齇而喉哕人之灼痕为癞者。市道何肯如此辈邪!
今一大贾,坐 货中,人人往须之。甲得若干,曰:“其赢若干”;丙曰:“吾索之”。乙得若干,曰:“其赢若干”;戊曰:“吾索之”。既与之,则欲其蕃,不愿其亡失口舌。拜父母,出妻子,伏腊相见有贽,男女嫁娶有问,不幸丧死有致馈,葬有临送吊哭。是何长者大人哉!他日甲乙俱入之不欺,则又愈得其所欲矣。回环出入如此,是终身欲其蕃,不愿其亡失口舌。拜父母益严,出妻子益敬,伏腊相见贽益厚,男女嫁娶问益丰,不幸丧死,馈赠临送吊哭情益悲,是又何长者大人哉!唯是于信誓有大欺漫,然后骂而绝之,击而逐之,讫身而勿与通也。故一市人率少于大贾而不信者。此岂可与此世交者等耶——今日赤肝脑相怜,明日众相唾辱,皆自其时之与势耳。时之不在,势之移去,虽百仁义我,百忠信我,我尚不顾矣;岂不顾矣,而又唾之,足下果谓市道何如哉!
今人娶妇入门,母姑必祝之曰:“善相宜”,前祝曰:“蕃息!”后日生女子,贮之幽房密寝,四邻不得识,兄弟以时见,欲其好,不顾性命。即一日可嫁去,是宜择何如男子者属之邪?今山东大姓家,非能违摘天性而不如此。至其羔鹜在门,有不问贤不肖健病,而但论财货,恣求取为事。当其为女子时,谁不恨?及为母妇,则亦然。彼父子男女,天性岂有大于此者耶?今尚如此,况他舍外人,燕生越养,而相望相救,抵死不相贩卖哉! 而绎之,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狂走远飏耳。果不知足下与仆之守,是耶,非耶?
首阳之二士,岂蕲盟津之八百?吾又何悔焉!千百年下,生人之权,不在富贵,而在直笔者。得有此人,足下与仆当有所用意,其他复何云云。但当誓不羞市道而又不为忘其素恨之母妇耳。商隐再拜。[1]
这封信是李商隐与令狐绹前一天谈话的继续,信中呼“足下”凡十次,可见李商隐急切地向对方倾诉的姿态和这封信的对话性质。贯穿此信的,则是商隐对二人交谊的肯定和以此交谊为对照而进行的社会批判。
信一开始就正面谈到了令狐绹对自己的关照,肯定他们之间的交谊是“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式真正肝胆相照、推心置腹的感情。相信令狐绹听到这些,是会含笑点头表示认同的。面对这样的友人,怎能不把满肚子的牢骚和盘托出,一吐为快呢。而且这牢骚又远远超越了个人的不幸,已上升到鞭挞世道和痛砭俗情的层次。
此时的李商隐,年纪不过二十五岁左右,但对人性和社会的认识却已相当深刻。这显然与他从小的处境和长大后的遭际有关。
他一下子就触及了人性和社会最根本的问题:人的欲望无穷,而世界与社会的资源有限,以无穷对有限,必然带来不尽的纷争。在这个大前提下,人与人(即使是父母子女)的沟通了解非常困难,至于“近世交道”更已经丧失殆尽——李商隐虽未明说,但所指显然是他与令狐绹所在的文人圈子——那里多是一副副虚伪做作的道德面孔,人们口口声声宣扬最厌恶“市道”,即市侩之道,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却比“市道”要卑劣丑陋得多。李商隐说,所谓“市道”,不过是一种有付出有赢利的交易,真正的市道倒是要恪守契约和信义的;可怕的是“此世交者”“今日赤肝脑相怜,明日众相唾辱,皆自其时之与势耳”。在他们那里,面孔随时可变,信义与友情都不存在,所关注的仅仅是被“时势”决定的现实利害而已。
令狐绹倘若听到这些,会是怎样的感觉?他也许会被李商隐反流俗的观点所震动,也许他并不赞同李商隐的“市道观”,但对他批评俗世的态度表示理解。
为了进一步论证自己的观点,李商隐还谈到一种现象,以生活中的女人为例。
女人们在幼小做女儿时受尽宠爱,长大了谈婚论嫁,无不痛恨只讲门第钱财的包办婚姻。然而等到她们自己当了母妇,对待女儿,却仍是老一套,一代代就如此在旧轨道上循环。
商隐的用意主要并不在于反对封建婚姻制度,而是在揭示人性的一个丑恶之处,那就是自己历经艰难困苦改善了处境,却回过头来压迫后来人。从女儿到母妇,从白丁到官员,无不如此。所以,他向令狐绹呼吁(其实也是一种保证):让我们发誓,老老实实的不羞于“市道”,更绝不做忘记“素恨”,自己地位改变了,就反过来压迫后来者的那种“母妇”!
这个李商隐!他似乎忘记令狐绹与自己的处境已经大大不同,而将两个人都算作世俗社会的对立面了。
写这封信时,李商隐的感情显然是激动不宁的,以至其中有这样的话:“ 而绎之,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狂走远飏耳!”又比如说:“首阳之二士,岂蕲盟津之八百?吾又何悔焉!”意思是说,自己决心学习伯夷、叔齐,就算世人都趋炎附势追逐潮流去了(像古时八百诸侯都随周反商那样),自己也绝不同流合污,宁可做困守首阳山,孤寂穷饿而绝不后悔,表示出与世俗誓不两立的决绝态度。
应该说,这些都是气愤话,而且是一种文人的、尤其是诗人的气愤,未必会真的付诸实践。他知道,自己这样说,令狐绹不会见怪,是会理解、优容的。不过,他这样说,也并非纯属一时意气,而是有底气的。因为他相信,“千百年下,生人之权,不在富贵,而在直笔者”。
千百年下,生人之权,不在富贵,而在直笔者!
这是李商隐发自肺腑而又掷地有声的名言。
所谓直笔者,指的是负责记载历史的史官,李商隐痛恨现实,但相信历史是公正的。
从这封信来看,李商隐与令狐绹此时有着很不一般的关系。至少在李商隐感觉中,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可以无话不谈。他愿意向令狐绹一吐积愫,不怕把话说得尖锐和过头,也不怕有的话可能会引起令狐绹的多心——比如他攻击处境改变便反过来压迫后来人的“母妇”时,就没有顾及此时令狐绹已经“仕益达”的情况——事实上,令狐绹读信后也确实没有对号入座,相反,他被商隐说服了,也感动了。他主动地、诚心诚意地帮助李商隐进士及第,就是在这之后。
开成二年(837),李商隐再次赴京参试。他并不知道令狐绹已决定出手相助。在路过华州的时候,还向原先在朝担任中书舍人、前不久改为华州防御使的崔龟从行卷。当然,在诗文卷子之前,照例附有一封自我推介的信件。这也是一封李商隐早期很重要、也很有趣的书信。如果从《别令狐拾遗书》可以见到李商隐愤世嫉俗的情怀,那么,从这封《上崔华州(龟从)书》,我们看到的则是一个耿介而不谙世事的书生形象。请看他是怎么写的:
中丞阁下:愚生二十五年矣。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始闻长老言:“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常悒悒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岂能意分出其下哉!
凡为进士者五年。始为故贾相国所憎;明年,病不试;又明年,复为今崔宣州所不取。居五年间,未曾衣袖文章,谒人求知。必待其恐不得识其面,恐不得读其书,然后乃出。
呜呼!愚之道可谓强矣,可谓穷矣。宁济其魂魄,安养其气志,成其强,拂其穷,惟阁下可望。辄尽以旧所为发露左右。恐其意犹未宣泄,故复有是说。某再拜。[2]
写这封信,李商隐当然是用心的,行卷的对象也是用心选出。崔龟从刚出朝任地方官,朝中故旧关系必多,如他肯推荐,中举的希望自然会大些。
但若从请托的目的来看,信中所写却实在并不合时宜。开篇减少年龄(是二十七,说二十五)倒无关宏旨;吹嘘幼学,也属常情。问题是下文离经叛道气息甚重:“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有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好家伙,这不是藐视大圣人周公、孔子吗?一个儒生,可不能如此说话呀!
其实,如果换一种说法,那几句话的意思,不过是“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已。
李商隐是想强调,自己的文章不是对经书的鹦鹉学舌和炒冷饭,其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超越了古往今来一切经典和著述。这里固然有一个青年人的豪气,但无论诗人还是学者,本来也该有此抱负的啊。唐人天真,敢于吹嘘自己,推销自己,几乎形成风气。看看盛唐诸公,他们的口气还要大呢。
不过,这样做也得看时代和对象。晚唐已非豪迈的盛唐,崔龟从又是个专精礼学、最讲究遵古师法、主张一切言行以圣人经典为依归的人。李商隐如此的自我表白,如此桀骜不驯的口吻,会获得他的赞赏吗?
而且,李商隐这样说,也并非纯属豪气,他对孔子也确实有些不同看法的。后来,他在《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中对元结的文章极口赞扬之后说道:
而论者徒曰:次山(元结字次山)不师孔子,为非。
呜呼!孔氏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百千万年,圣贤相随于涂中耳。……孔氏固圣矣,次山安在其必师之邪![3]
可见,质疑孔子的绝对权威地位,肯定乃至鼓吹不必以孔为师,在李商隐乃是一贯的思想。既有这种思想,就难免不在日常言行中有这样那样的表现。李商隐被某些人看不惯,甚至被诬为“大不堪”,这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呢。
《上崔华州书》可谓开篇不利。如此,下面的话恐怕也就很难听进去了。李商隐说到几次落第,点了贾相国和崔宣州(郸)的名,特别对贾 用了个“为其所憎”的说法,明显是有怨恨责怪之意;又宣称自己行卷如何慎重,五年来从未做过行卷之事。前者使人觉得他是公开埋怨在甘露之变中死难的贾 ,后者更易使人有不真实之感,这些话像崔龟从这样的人读起来大概不会很舒服。难怪此信和诗文呈送崔龟从后便如石沉大海。李商隐在信中抬高崔龟从和此次行卷的意义的用心根本无法奏效。如果这封信传出去,在讲究虚伪礼法和世故人情的仕宦场中,对李商隐也将是不利的。
幸好这封信倒也没有在李商隐的考试中发生负面的作用,开成二年(837),他进士及第了。
说来可笑,也很可悲,李商隐的中进士,不过是令狐绹一句话的事儿。几年后,在李商隐致一位陶进士的书信中,透露了这件既让李商隐高兴、感激,又让他内心深感屈辱不平的事:
时独令狐(绹)补阙最相厚,岁岁为写出旧文纳贡院。既得引试,会故人夏口(高锴)主举人,时素重令狐贤明,一日见之于朝,揖曰:“八郎之交谁最善?”绹直进曰“李商隐者”三,道而退,亦不为荐托之辞,故夏口与及第。然此时实于文章懈退,不复细意经营述作,乃命合为夏口门人之一数耳。[4]
看,在这叙述中,进士及第似乎并未让李商隐多么兴奋,反而觉得很乏味很无聊似的。这种久盼某物不得,真到手时情绪反弹、竟感味同嚼蜡的现象,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状态,有时连我们自己也能体验到。同时,写这封《与陶进士书》的时候,李商隐已在官场中遭遇了一系列不愉快,心情相当激愤不宁,也就正好借着给陶进士写信之机,大大发泄一通。
事实上,人的心情往往复杂,多面而又多变。当开成二年正月,李商隐刚刚得知进士及第的好消息时,曾有专信向恩师令狐楚报告:“今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某侥幸成名,不任感庆。”那时他还是高兴的,并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的庆幸感和轻松感。他向令狐楚表达了衷心的感激:“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碎首糜躯,莫知其报效!”这也是真诚的。
此信前半谈及行卷,已见上文所引。
二月七日,李商隐通过吏部关试。唐朝制度,进士考试由礼部主持,进士及第只是取得任官的资格,还必须通过吏部考试(所谓“关试”),才能由吏部根据各人情况授予官职。吏部还会根据需要组织各种考试,称为“制举”,名目繁多,随机性很强,如“博学宏辞”“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书判拔萃”等等,凡有进士资格者,无论是否已经任职,都可参加考试,并由此升职或调职。李商隐后来就曾多次参加过此类考试。
这期间,李商隐参与了进士及第后一系列必不可少的活动,叙同年,拜座师,曲江宴,雁塔题名,等等。三月二十七日,他起程东归,到济源家中去向母亲报喜。当时他又给令狐楚写去一信,一来报告近况与行程,二来告知令狐楚,等家事处理完毕,大约中秋前后,便可趋往汉中问候。原来,此时令狐楚担任山南西道节度使,驻节兴元(今陕西汉中),因年老多病,身边又无得力之人,已多次写信让商隐前去帮忙处理文书往来之事。所以商隐信中有“北堂之恋方深,东阁之知未谢。夙宵感激,去住彷徨”的话,“北堂之恋”指侍母,“东阁之知”指令狐楚的知遇之恩,两者都要报答,一人难以分身,不免左右彷徨。现既已进士及第,待省亲后就可专心到汉中从事去了。
李商隐要离开长安了,他的许多同年都要给他送行。所谓同年,就是同一年进士及第的举子,他们有同一个座师(主考官),称作同门弟子,是当时很重要的一种社会关系,在今后的仕途上一般都会相互照应提携。
开成二年(837),主考官高锴共录取了四十名进士,除李商隐外,现可查考出来的,还有李肱(状元,成进士前即与李商隐有诗歌交往)、韩瞻(后成李商隐连襟、韩冬郎之父)、韦潘、张棠、沈黄中、王收、独孤云、郑宪、郭植、李定言、牛丛、郑茂谌、曹确、杨鸿、杨戴、吴当等人。他们都是李商隐的同年好友,韩瞻是近亲,关系密切,其他不少人也与李商隐有书信和诗歌往来。这次在长安灞桥设宴送别的不知是哪几位,总之使李商隐颇感温暖。有一位相好的同年,临时有事没有来成,李商隐给他寄诗一首。从这首诗看,李商隐此时心情不错:
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
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嵩云自不知。
下苑经过劳想像,东门送饯又差池。
霸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
——《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
[1]李商隐《别令狐拾遗书》,《李商隐文编年校注》,94—96页。
[2]李商隐《上崔华州书》,《李商隐文编年校注》,108页。
[3]李商隐《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李商隐文编年校注》,2256—2257页。
[4]李商隐《与陶进士书》,《李商隐文编年校注》,4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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