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哀弦:李商隐传-迁墓的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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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说迁墓乃一家一户之小事,一般不会与国家大事发生瓜葛和交集,然而,特殊情况也是有的,偏偏李商隐就遇到了这种特殊情况,迁墓之事进行得并不顺利。

    这就不能不说到会昌年间的朝廷大事了。

    会昌朝是唐武宗李炎坐帝位。此人喜好田猎武戏,尤迷信道教,喜欢炼丹吃药——当然不是亲自动手,而是让道士操办,那些为他求药炼丹的道士便被尊养起来,成了宫中的红人。这颇引起朝臣中一些儒家信徒的不满。就是早年学过道而头脑仍然清楚的人,如李商隐,对此也是很不以为然的。

    这位武宗性格刚愎,吃了丹药后就更加卞急狂躁。他唯一的好处是充分信任李德裕,把朝政一股脑儿交给了这位雄才大略的宰相,任由持不同政见的其他宰相和大臣怎么说,他总是与李德裕保持一致。李德裕有才能有抱负,意志又坚强,虽然因被视为一党魁首(他自己并不承认)存在着强大的政敌,但他在武宗支持下,还是在外交和军事上办成了几件大事,当时颇振奋了为唐朝渐衰而忧悴的人们,也为后世的史家所赞叹。

    其中的一件,是处理与回鹘的关系。回鹘是生活于唐朝北边的一个民族,其建立的汗国一直臣服于唐,关系不错,唐朝曾先后将几位公主远嫁回鹘可汗。此时生活在回鹘的,是文、武二宗姑母辈的太和公主。就在唐朝文宗武宗交替的时候,回鹘发生政变,国家大乱,各部落纷纷溃散。其中一部,首领叫乌介特勒,劫得太和公主,挟其南来向唐朝借地居住。

    李德裕认为乌介的要求不能答应,但可送米二万斛予以赈济,同时遣使访慰太和公主,以示关怀。另一方面则调兵遣将加强振武、天德两军及其防地,以防乌介的骚扰。武宗对李德裕的建议一切照准,乌介之事暂告平息。

    不久乌介卷土重来,求借粮食牛羊,并强烈要求借地居住。唐朝不允,乌介便干脆率军寇边,给唐朝北边的安全造成极大威胁。于是唐武宗、李德裕君臣决心派兵征讨。这场边境保卫战,因广征各道兵马,在内地引起不小的骚动。不过,对李商隐的迁墓之举并未带来直接影响。

    但另一件事——平泽潞叛镇之战,战场就在河南和泽潞(今山西)一带,有时激烈的战斗就发生在商隐的家乡怀州。家门口打仗,李商隐就不能不深受其殃了。

    泽潞节度使刘从谏,曾是李商隐极有好感的一位藩镇。当甘露之变后,宦官越发跋扈难制之际,他几次上书质询,表示要来朝“清君侧”,暂时压抑了宦官的凶焰。所以李商隐曾在《重有感》诗中发出“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的呼吁,希望刘从谏真的把誓言付诸行动。

    然而,刘从谏毕竟是一方诸侯,跟所有的土皇帝一样,也是很想永享权位,传子传孙的。在他晚年,就刻意培植侄儿刘稹,储积军力粮草,配备得力辅佐人才。他一死,刘稹秘不发丧,宣布自己为“留后”,也就是自行充当“代理”,造成既成事实,以为不出百日,朝廷的正式任命就会来到。

    节度使是朝廷命官,当然该由朝廷委任,自任留后显然有逼迫朝廷认可的意思,是不忠不轨的表现。但中唐以来朝廷软弱,河朔三镇带头搞父死子继,各地藩镇皆欲仿效,朝廷无力制止,有时睁眼闭眼不置可否,有时竟无奈地予以承认,最终得逞的总是那些嚣张不法的强藩。现在刘从谏和刘稹玩的就是这一手。

    消息传到长安,朝廷哗然。大臣们多认为刘稹虽然不对,但目前边境正在用兵,不宜再用武力解决,不如权且让他暂代算了。

    唯独李德裕认为决不能让近处心腹之地的泽潞(辖泽、潞、邢、洺、磁五州,治所在潞州上党,今山西长治)仿效河朔三镇搞独立王国,必须坚决派兵讨伐。武宗无条件支持李德裕,于是群臣息喙,伐叛之战紧张地酝酿起来。

    李德裕当然不会盲目行事,而是周密布置:首先是争取与泽潞形成辅车之势的成德、魏博两镇,通过宣谕,成德帅王元逵、魏博帅何弘敬表示听命朝廷,泽潞被孤立起来;二是诏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加强军备,保持边塞安全无虞,以便各镇之兵专心讨伐刘稹;三是派中使到潞州宣慰,既探虚实,又给刘稹一个最后改正的机会;四是下诏为刘从谏辍朝,赠太傅,并令刘稹护丧归东都,这是恩威并施,再给刘稹一个台阶,却也是最后通牒;五是令刘稹生父刘从素(从谏兄,任右骁卫将军,在长安)以书晓谕儿子;六是诏令各节镇给泽潞写信,劝说刘稹服从朝命,同时起到向泽潞兵民宣传朝廷决心的作用。

    然而,尽管朝廷仁至义尽,刘稹在大将郭谊等人的唆使下,依旧顽固不化,朝廷派兵讨伐势在必行。李德裕准备就绪,调兵遣将对泽潞形成四面包围之势。

    说到这里,这场战争终于与李商隐发生了关系,也对他的迁墓之举产生了影响——那原因是,临战前,王茂元被调任为河阳节度使,其位置恰在面对泽潞的南面前线。

    王茂元到任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按武宗诏命,给刘稹写劝诫信。王茂元很重视这封信,不用说,在他心目中,撰写之事非李商隐莫属。正好此时李商隐为迁墓来往于郑州、怀州、河阳一带,可以就近来写此文。这既是军国大事,又是丈人嘱托,李商隐自也乐意完成。

    《为濮阳公与刘稹书》是一篇用心良苦之作。文中,李商隐代王茂元对刘稹反反复复地“再陈祸福,用释危疑”,既晓之以理,亦动之以情,根本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促其悬崖勒马,束身归朝。这时朝廷尚未下制书削夺刘从谏和刘稹的官爵,也未正式下令讨伐,所以,这封书信的口吻还是以破除幻想、打消顾虑的苦口规劝为主,从君臣大义说到家族利害,直到最后才发出严重警告,而其辞令依然十分从容文雅,显示出我国古代政治与外交举措的高度文明:

    倘尚淹归款,未整来轩,戎臣鼓勇以争先,天子赫斯而降怒。金玦一受,牙璋四驰。魏、卫压其东南,晋、赵出其西北。拔距投石者,数逾万计;科头戟手者,动以千群。兼驱扼虎之材官,仍率射雕之都督。感义则日月能驻,拗愤则沙石可吞。使兵用火焚,城将水灌。魏趣邢郡,赵出洺州。介二大都之间,是古平原之地。车甲尽输于此境,糗粮反聚于他人。恃河北而河北无储,倚山东而山东不守。以两州之饿殍,抗百道之奇兵,比累卵而未危,寄孤根于何所!

    一番言说,意谓:倘若执迷不悟,便将落入四面楚歌的可怕境地,但写得形象生动、音节铿锵,竟是一篇气势磅礴的美文。接着语意推进一步,在这种情势下,我王茂元也将无从坐视,只能加入,给你致命一击:

    则老夫不佞,亦有志焉。愿驱敢死之徒,以从诸侯之末。下飞狐之口,入天井之关,巨浪难防,长飙易扇。此际必当惊地底之鼓角,骇楼上之梯冲。丧贝跻陵,飞走之期既绝;投戈散地,灰钉之望斯穷。自然麾下平生,尽忘旧爱;帐中亲信,即起他谋。辱先祖之神灵,为明时之戮笑。静言其渐,良以惊魂。

    如此说来,今日苦口相劝者,异日也将兵戎相见,那时你必然早已众叛亲离,无路可走,除了投降就只有灭亡。劝诫信写到这个份上,堪谓理透、情深,无以复加矣!而如果你还是冥顽不灵、一意孤行,那么,这封信也就成为讨伐你的檄文,勿谓我言之不预也![1]

    李商隐的信写得极好,然而,文字的力量终究有限,利害的驱使才最难抗拒,利欲熏心并已走得太远的刘稹悍然拒绝一切规劝挽救。

    会昌三年(843)五月,朝廷正式下达削夺刘从谏、刘稹一切官爵的制书,向天下宣示其罪恶,同时令各道进军,合力攻讨刘稹。

    泽潞顿时陷入四面包围之中,河阳节度使王茂元的部队负责的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而已。

    朝廷的决心很大,战争形势显然对刘稹不利。李商隐这时仍在为迁墓奔忙,一天在长安东面的昭应县(今陕西临潼)遇到一位赶赴前线的官员,那人姓李,是一名文官,原在户部任郎中,正为能够参军打仗而兴奋不已,对战争前景一片乐观,跟商隐谈得眉飞色舞。临别,他要求李商隐送他一首诗。商隐当场挥毫,写道:

    将军大旆扫狂童,诏选名贤赞武功。

    暂逐虎牙临故绛,远含鸡舌过新丰。

    鱼游沸鼎知无日,鸟履危巢岂待风?

    早勒勋庸燕石上,伫光纶 汉廷中。[2]

    诗中称赞李郎中是一位“名贤”,祝愿他此去立功树勋,荣获君王的嘉奖。对刘稹则表示了高度的蔑视,用两个浅显的比喻,预言他不久就将败亡。商隐的诗和书法本就堪称一流,今天兴会淋漓,挥洒得格外自如,李郎中捧着墨渖淋漓的诗稿高高兴兴地与商隐辞别,相约日后聚首,再作畅叙。

    但是,李商隐的诗人豪言,在现实中是要大打折扣的。平泽潞之战一开始就不顺利。几乎是当年平淮西之战的重演,奉命进讨的各路兵马缺乏统一指挥,有人心怀鬼胎,故意逗留观望,以致朝命下达好久,战场上却迟迟没有进展。非但没有进展,还被刘稹以攻为守抢占了先机,对离泽潞最近、兵力最弱的王茂元部发起了攻势。

    原本两军在天井关对峙,一边是河阳大将马继,一边是昭义大将薛茂卿。八月中,薛茂卿率军攻破河阳军驻守的科斗店大寨,焚烧小寨十七座,河阳军大败,大将马继当了俘虏。泽潞军逼近王茂元驻节的怀州,只是没有刘稹的命令,没敢攻城,要不,连主帅王茂元都岌岌可危。王茂元此时六十九岁,身体一向还好,但受此惊吓,加上劳累,竟很快垮了下来。消息传到朝廷,姑息派立刻活跃起来,甚至出现了刘稹不可战胜的舆论。幸赖李德裕坚定,武宗支持,才将甚嚣尘上的谬论硬压下去,同时调整部署,派王宰率忠武、义成二军增援河阳,捍卫洛阳。

    刘稹方面初战告捷,又见王茂元无用可欺,竟加派兵力,会同薛茂卿进攻王茂元所在的河内县万善镇,拟一举歼之。泽潞军的一支偏师先潜过万善,从南面包围万善,顺手就把离万善仅五里的雍店小镇焚烧了;另一支则直扑万善,正面攻击。眼看敌军来势凶猛,万善行将不保,王茂元哪肯吃眼前亏,准备弃城逃跑。幸亏部下劝阻,说援军将到,无论如何再坚持一下。就这样,万善总算没有落入敌手,而王茂元也幸免临阵脱逃的丑名。

    这些事跟李商隐又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可大了!

    怀州是他的祖籍,李氏的祖坟就在怀州河内县,而且就在此次被焚的雍店之东原。现在战火烧到了这里,史书上只简简单单三个字“焚雍店”[3],当时当地老百姓所遭的灾殃可不是这三个字能表达的。忽然之间,兵火俱来,灾难从天而降,老百姓除了听凭被劫被烧被杀,还有什么办法!李商隐当时虽不在被焚的现场,但家乡遭难,为裴氏仲姊和曾祖母迁墓之事无法进行,心中的焦急可想而知:“属刘孽叛换,逼近怀城,惧罹焚发之灾,永抱幽明之累”,“昨本卜孟春,便谋启合。会雍店东下,逼近行营,烽火朝燃,鼙鼓夜动。……潞寇朝弭,则此礼夕行”。[4]前句说的是去获嘉迁仲姊墓,后句说的是将曾祖母墓由荥阳迁至怀州,两件事都因刘稹兵抵怀州、焚烧雍店而无法进行。

    再说,还有王茂元呢。经此两战,他的病势益发沉重起来,体况一路下坡,再也无法康复,不久就在军营中死去,也算是因公殉职了。

    茂元去世前夕,商隐并不在他身边,但是正在洛阳。茂元一死,他虽在洛阳,也就跟着忙碌起来了。

    首先是代草《遗表》。这是李商隐第三次代草遗表,前两次是代崔戎和令狐楚。

    接下去是《为王侍御瓘谢宣吊并赙赠表》。王瓘是茂元长子,其时带侍御之衔随军侍于父侧。当朝廷派人到河阳宣吊致祭时,由他代表王茂元家答谢,但草写《谢表》的事,仍由商隐承担。

    再接下去,是代王茂元两个出嫁了的侄女写《祭文》。这二位虽已是人家的人,但巴巴地求上门来,总不能回绝。好在商隐善体人意,腹笥又厚,此类代笔文章总能写得身份恰当、语气妥帖,而且声情并茂,相当感人。

    最后便是他自己的《祭文》了。现存李商隐文集里,有祭王茂元的文章两篇。第一篇作于茂元刚去世不久,第二篇作于茂元灵柩送回洛阳崇让宅之后。第一篇是规范的祭文,全篇大部分篇幅是追叙王茂元的一生,其特点是叙述人事绝不用直白的语言表达,而纯用艺术化的比拟与典故指代,文章讲究句式整饬、音韵铿锵和诗赋化。全文太长,我们仅试看其中的一小段。此段叙述王茂元的出身,即其父王栖曜在平定安史之乱中起家的事迹:

    繄彼家声,重婴世故。值冀寇之北至,属虏马之南渡(二句指安史之乱)。肇允成公(栖曜谥曰成),悲丁国步。悼犬马之恋主,怆枭狼之据路。投笔三叹,弯弧一怒(四句说栖曜忠君,早年投笔从戎)。毙断后之王双,缚难宽之吕布(二句用典,说栖曜战功)。鈇钺赐杀,圭符锡祚(二句用《礼记》《仪礼》语,说皇上褒奖,赐予栖曜节钺和封土);实诞上公,载扬垂裕(上公指其子茂元,栖曜的功绩荣誉留给了后代)。[5]

    小小一段,皆用对偶之句,四六交替,隔句押韵。说的是茂元先世的业绩,但仅可知其大概,而很不具体。接下去叙述转到茂元本人,用的是同样手法,典故成串,词华韵美,但所指事实只有作者和熟知茂元生平者明白。这在李商隐,当然是文才富赡的表现;而在读者若想读懂必大费周章,否则难免一头雾水。但这种运用含蓄隐晦手法的非直白叙事,是中国文学演变史上颇重要的一种现象,而且延续时间颇长、影响不小,李商隐又是一位成就特高的代表性人物,所以这里提一下。

    李商隐给王茂元的第二篇祭文却是一篇变体之文。它不再以叙茂元之事为主——说实话,再叙也没啥好叙的了,商隐自己说得清楚:“公之世胄勋华,职官扬历,并已托于寄奠,备在前文”——这回是要以议论与抒情为主了。所谓议论,开门见山就涉及人之死生的辩证法,原于《庄子·至乐》阐发的思想(人由气而生,亦由气而灭,如四时之行)。所谓抒情,则是回忆自己与茂元的翁婿关系:

    呜呼!往在泾川,始受殊遇,绸缪之迹,岂无他人。樽空花朝,灯尽夜室,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语皇王致理之道,考圣哲行藏之旨,每有论次,必蒙褒称。及移秩农卿,分忧旧许,羁牵少暇,陪奉多违。迹疏意通,期赊道密。纻衣缟带,雅贶或比于侨、吴;荆钗布裙,高义每符于梁、孟。今则已矣,安可赎乎!呜乎哀哉!

    这里的抒情也离不开叙事,但所叙更为空灵、概括、抽象,亦即诗化。从这里我们看不出什么具体的“事”,但能体会到他们翁婿关系颇佳:虽是前后辈、上下级关系,却实在像是朋友。这显然与商隐夫妻关系极为和谐有关。“纻衣缟带”一句,说的是翁婿关系如何知心与高雅;“荆钗布裙”一句则是说夫妻关系既和美又高尚,可与古代著名的模范夫妇梁鸿、孟光相比。而二者实乃互为因果的关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如果说李商隐对崔戎、令狐楚是敬畏和感恩,那么,他对王茂元却是更为亲近和无拘无束,就因为在李商隐和王茂元中间,有着一个他们共同的亲人王雪娘。在《重祭外舅司徒公文》的最后,李商隐终于向王茂元,也向所有的读者明白地道出:

    愚方遁迹丘园,游心坟素,前耕后饷,并食易衣。不忮不求,道诚有在;自媒自衒,病或未能。虽吕范以久贫,幸冶长之无罪。昔公爱女,今愚病妻。内动肝肺,外挥血泪。得仲尼三尺之喙,论意无穷;尽文通五色之毫,书情莫既。呜乎哀哉!公其鉴之。

    李商隐说,恐怕自己在仕途上出息不大,难免要让妻子受苦受穷,他为此对王茂元感到抱歉,请求原谅,当然,言外之意是他更希望王茂元理解他们,保佑他们。这样的话,他不可能对崔戎和令狐楚说,只能、也只会对更亲近的王茂元说。

    平泽潞之战打了几个月,朝廷方面决心很大,但军力方面却是捉襟见肘。在调动兵员的过程中,还引发了新的乱子。

    会昌三年(843)年底,河东节度使李石奉命派兵支援前线,可他手头无兵可派,只得临时拼凑一千多人让都将杨弁率领前往。这支素质极差的队伍,路过太原,正是年关时节,在杨弁煽动下,借口赏赐太薄造起反来。

    杨弁乱军在太原大肆抢掠,守城军士阻拦,两军竟打了起来,守军不敌,节度使李石吓得逃往汾州(今山西汾阳)。杨弁看事情闹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面进据军府,一面派人联络刘稹,欲图长久之计。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正受围攻的刘稹顿时缓过气来,一些本已向朝廷投诚的城镇关隘见势重又倒戈,降了刘稹,前一时期的讨刘效果眼看毁于一旦。

    朝中主张姑息妥协的人趁势又是一番鼓噪:“(泽潞镇)养精兵十万,粮支十年,如何可取!”甚至连朝廷派往太原去观察虚实的中使(宦官),因得了贿赂,都替杨弁说话。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一场平藩战争面临半途而废的可能。

    幸亏李德裕毫不动摇,唐武宗坚定支持,君臣二人力排众议,下令讨伐杨弁。河东监军吕义忠才动员太原兵擒捕杨弁,平定了这场兵变。

    应该说,李德裕和朝廷的措置是得人心的,面对强梁不法的暴徒,只有坚决镇压。李商隐对此持完全拥护的态度。这既与他的切身感受和利益有关,也与他忠于唐王朝的信念和从大局、从国之长远打算有关。

    远在黄州任刺史的杜牧,深研兵法,素有治国大志,也十分关心这场战争,此时亦有《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向李德裕提出许多具体可行的策略建议。那是用实际行动在支持平藩战争。[6]

    这些都说明唐王朝此时还具有较强的凝聚力。民众,尤其是士子文人对唐王朝还存在着一股向心力,还希望并支持唐王朝战胜藩镇。到后来,这种向心力渐渐变成离心力,唐王朝的分崩离析就不远了。

    平刘稹之役在艰难竭蹶和矛盾百出中进行,到会昌四年(844)八月,胜利总算有了一点眉目。

    先是邢、洺、滋三州投降,泽潞彻底孤立。本来鼓动刘稹抗旨自立的昭义大将郭谊等人,为了自保,采取杀刘稹及其家族而向朝廷投诚的办法,但朝廷接受投诚,却并不赦免卖主求生的乱臣,还是把他们统统处死。从郭谊杀刘稹一族,到朝廷诛郭谊等人,一时间诛杀连连,祸延无辜,死人无数,满城血腥。

    但平泽潞之战毕竟结束,朝廷下令:刘从谏为节度使以来所订的地方苛法、横敛重赋一律取消,所纠集的土团兵勇全部解散归田;并宣布昭义五州免除一年赋税,征讨所经的州县免除今年秋税。这些减轻负担的措施,朝廷是不得不做,但总算是有利于百姓的。

    李商隐的迁墓之事,在如此的大背景下,也终于一一完成。虽有弟弟羲叟的协助,他也已感筋疲力尽。在这个过程中,因经常来往于郑、怀一线,难免被当地的长官抓差,代他们写了不少上宰相、谢上任的表启,甚至为人写过做黄箓斋和祭赛城隍的文章。偏偏李商隐是个认真的人,对文事格外重视,凡请他撰文者又总是因为倾慕他的文才,对他抱着极大的期望,所以他写每一篇,都得有些新东西,绝不肯炒冷饭,敷衍了事。旁人不知,以为李商隐做文章摇笔即来,可他自己明白,写作是很辛苦的,何况那些都是有着特殊要求的各体文章。所以,等到迁葬事毕,他很想找个偏远的地方略事休息,来度过为母守丧的最后时日。

    他决定带着妻子到永乐县(今山西芮城)暂住,那里离京城和洛阳虽不远,但位置较偏,应该比较清静。

    [1]此信原题《为濮阳公与刘稹书》,冯浩《樊南文集详注》依此题。《文苑英华》《全唐文》收此文改题《为濮阳公檄刘稹文》。由劝诫而申讨,事态发展之自然进程,本无绝对界限也。

    [2]此诗题名《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昭义,指昭义军,由泽潞节度使统领,故泽潞节度使亦称昭义节度使。“充昭义攻讨”者,担任攻讨昭义之军职也。

    [3]《资治通鉴》卷二四七唐武宗会昌三年:“王茂元军万善,刘稹遣牙将张巨、刘公直等,会薛茂卿共攻之,期以九月朔围万善。乙酉,公直等潜师先过万善南五里,焚雍店。”

    [4]《祭裴氏姊文》,《李商隐文编年校注》,814—816页。

    [5]李商隐《祭外舅司徒公文》,《李商隐文编年校注》,856页。

    [6]《新唐书·杜牧传》:“会刘稹拒命,诏诸镇兵讨之。牧复移书于德裕。……俄而泽潞平,略如牧策。”参《资治通鉴》卷二四七。杜牧《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见《樊川文集》卷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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