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里,洛阳是李商隐常要旅经的地方。虽然王茂元的驻节地是许州(今河南许昌),他本人不一定常在洛阳,但作为王家的女婿,李商隐当然少不得要到王家在洛阳的府邸探望或居住,他的妻兄弟们也会在家中招待他。现在李商隐诗集中留有不下十首写于洛阳崇让宅的诗,或标明地点,或未标明,最早的就应该是此时所写,有的则陆续写于此后的岁月里。这些诗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它们都或多或少与妻子雪娘有关。
洛阳崇让宅到处有雪娘童年生活的记忆,婚后雪娘曾详细给商隐说过。李商隐来到崇让宅,就会想起那些温馨的故事。当雪娘在世时,有时候他们一起在崇让宅暂住,这时写下的诗不但记录他们的生活,往往也就是他们之间的私语。有时候是李商隐独自在这里,这些诗便往往有代简的作用,即含有“寄内”的性质。对李商隐生平和诗歌研究精深、体悟细腻的清人冯浩对此最为敏感,抉发得最为清楚。[1]当雪娘去世后,李商隐再到洛阳崇让宅,就更不能不满心萦绕着对妻子的思念和哀悼之情,那是一种剜心彻骨的痛。那时候写出的作品,总是含着悼亡意味,几乎是每个读者都能感受得到的。
可以说,与洛阳崇让宅有关的诗,在李商隐全部诗歌中,是颇重要而很有特色的一群,值得我们关注。
《崇让宅东亭醉后沔然有作》是这群诗中写作时间最早的一首,按其内容和情调,应在会昌元年(841)的初秋。当时,长安樊南的家虽已安好,跟随王茂元离开泾州来到河南的雪娘很可能还住在洛阳,正等待同李商隐一起前往长安。李商隐奔波辛苦,偶染小恙,便也暂在崇让宅歇息将养。
这一天,傍晚一阵雷雨,雨后空气格外清爽,商隐与雪娘在宅内的东亭闲坐,他们谈了许多往事,也对未来作了一番畅想。雪娘本不会饮酒,今天也用小盅陪着商隐,商隐的酒量也小,不觉微醺,意兴大发,遂有此诗。此诗的核心部分,不妨看作他对雪娘的表白:
曲岸风雷罢,东亭霁日凉。
新秋仍酒困,幽兴暂江乡。
摇落真何遽,交亲或未忘。
一帆彭蠡月,数雁塞门霜。
俗态虽多累,仙标发近狂。
声名佳句在,身世玉琴张!
万古山空碧,无人鬓免黄。
骅骝忧老大,鶗鴂妒芬芳。
密竹沉虚籁,孤莲汩晚香。
如何此幽胜,淹卧剧清漳?
(《崇让宅东亭醉后沔然有作》)
首四句入题,所写是当时景况。就是其中“幽兴暂江乡”一句,促发冯浩产生商隐曾有江乡之游的想法。冯浩据此认为本诗乃商隐即将去湖湘一带游历前所作。但如将此句解释为雷雨后的崇让宅使李商隐顿生身在江乡之感,似亦勉强可通。崇让宅占地甚广,有颇大的池塘,有密密的竹林,有曲折的回廊和众多的幽房水亭,这从李商隐的崇让宅诗群中就能够看出来。不过崇让宅园林池沼就是再宽阔,欲比“江乡”总嫌有差,商隐何以竟有此感觉?似尚可酌。
“摇落”四句描写商隐当时的心情。一场大雨,把树叶和花朵打落了不少,眼前一片狼藉。此类景色最易触动商隐的愁绪,记得他在泾州就写过两首《回中牡丹为雨所败》的诗。“摇落”就是他形容此景时爱用的一个词。[2]而由花的凋零,思维跳跃的诗人立刻联想到人世沧桑,想到自己的亲朋好友,所幸这时都还健在。于是他没有在花叶摇落的衰景上多作停留,而是思绪飞越,脑海浮现出从“一帆彭蠡月”到“数雁塞门霜”那样清朗悠远、寥廓无垠的景象。
下面四句进入全诗核心,既是商隐对雪娘的私房话,也不妨当作对社会的自我宣言。这四句是李商隐对自己人格最鲜明的标榜,对自己形象最简洁有力的勾勒。有了这四句,全部李商隐诗文集的思想内容就都被提举起来,他的诗人形象也因之而伟岸高大。也就是说,这四句对李商隐的为人、为文、为诗具有强大的提纲挈领、纲举目张作用。
李商隐很清醒,自己在求仕谋生方面未能免俗。种种俗态,难免猥琐,是做人的累赘,但又实在无法逃避,无法免除。但他马上强调:我骨子里潜藏着顶天立地的桀骜之气,一旦迸发,俗人们将视我为狂怪,但那却是我引以自傲的“仙标”——仙人般的标格!我清楚,我的声名全都建筑在我的文才之上,我赖以生存,也因此充满自信,我的身世是那样的清雅高贵,犹如那高张于秋天的玉琴![3]那才是我,真正的李商隐!
这四句是要强的话、鼓劲的话,李商隐为自己鼓劲,也以此慰藉妻子。当然,他明白,事情还有另一面,那就是时光易逝,青春不再,这才是人生最最无可奈何的事。回到现实中来的李商隐,只有对目前的处境和渺茫的未来深深慨叹。这便是后面八句的主要意思,慨叹,但未绝望。“如何此幽胜,淹卧剧清漳”,以建安七子之一刘桢自比,说明李商隐虽屡遭困厄,此时仍然抱着济世建功的念想,尚不至一味地颓废沮丧。
作于稍后的《临发崇让宅紫薇》诗,也是崇让宅诗群中重要的一首。“临发”,是即将出发,是谁要离开崇让宅呢?当然是我们的主人公李商隐,也许还有原住崇让宅的小姐、现今樊南生的爱妻王雪娘吧。他们要离开洛阳,是去长安?很可能。
这是一首告别故宅的诗,告别的话虽是夫妇俩对着开得正艳的紫薇花而讲,但深深的情意是留给雪娘从小长大的崇让故宅的:
一树秾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
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
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
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
说清楚诗的写作背景,此诗并无难解之处。我们能够感到诗中流露的对崇让宅的浓浓眷恋之情。特别是第三联,作者想象:今后这里的桃花仍将傍着露井盛开,但他和雪娘是看不到了;这里的柳绵仍将逢春而飞,可是隔着章台,也只能与从小在此长大的雪娘相忆而不能相见。他们安慰崇让宅的紫薇、桃绶、柳绵:任何地方的花草都一样有荣有谢,你们在这里挺好,何必一定想着移植到京师御苑中去呢?李商隐极力安慰着留在崇让宅的一花一木,可是,他似乎忽略了,他自己和雪娘此去,不正是要落籍京师长安,正是要“移根上苑”吗?自己要去,却叫别人安心留下,李商隐的思绪显然矛盾,这矛盾显示出他内心的复杂和彷徨。进京拼搏和逍遥江湖,两者他都想要,免不了有所纠结,无意中在诗中流露出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崇让宅诗群中的作品都很精彩,在后面的叙述中,我们还会讲到。
会昌二年(842)春初,李商隐的奋斗有了结果。他以卸任弘农尉的身份参加吏部主持的书判拔萃科考试,通过了,被任为秘书省正字。
这是李商隐第二次进入秘书省,正字与当初的校书郎工作性质差不多,但官阶低一档,是正九品下阶。从开成四年(839)到会昌二年,时间过去了三年多,官阶却降了一级,李商隐有点哭笑不得。不过,这不值得计较,他觉得只要好好干,逐步升迁并非无望,自己不能跟令狐绹比,他有父荫,自从为令狐楚服丧结束,先是官复左补阙原职,现已迁为户部员外郎了。
到秘书省任职,毕竟是初入仕者的理想之途,开成四年,无缘无故地被调为弘农尉,现在依靠自己的努力,终于回来了,终于在长安安了家,和母亲、妻子团聚了。想到这里,李商隐不禁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多么想好好孝顺母亲,让母亲在晚年安享天伦之乐啊。他是家中长子,他最知道母亲一生的艰难困苦。父亲获嘉县令做得好好的,忽然辞职远赴浙江,是母亲拖儿带女跟着父亲辗转于浙水东西,不过六年多,父亲死于他乡,商隐还不到十岁,是母亲带着一群年幼的子女扶柩千里回到家乡,那一路颠沛折腾、世态炎凉,至今想来仍像一场噩梦。家乡又怎样?还不是“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又是母亲咬紧牙关拼命支撑,才重新把家安置下来。那时是多么穷困拮据,李商隐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埋头做针线时发出的阵阵咳嗽声,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为了贴补家用,每夜就着微弱的光线为人抄写的辛劳。有时母子一起赶夜工,到了半夜,母亲常会弄一点热汤或剩粥之类给自己当夜宵,自己不忍独吃,但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只能听母亲的。往往就是在这种时候,商隐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母亲,尽自己的能力让母亲享享清福。但是,自从十七八岁离家至今,自己的生活飘泊无定,母亲就只能跟弟弟羲叟住在济源。本来,如果在弘农尉任上干得长久,是可以把母亲接过去团聚的。可是,谁知又出了跟上司顶牛那档子事,后来勉强留下,总觉不是滋味。既然随时想走,母亲就不便搬动,这样就又延宕了两年多。
现在好了,总算在长安樊南安了个家,母亲和妻子也先后接了过来,可以让母亲安享晚年了。
谁知一切都已迟了。母亲从济源来到长安不久就生起病来,时好时坏,绵延大半载,到会昌二年(842)秋天,竟沉重得不能起床了。这年的冬天又特别寒冷,这位历经许多辛劳和苦难的老太太,终于没能挺过去。
李商隐痛苦地看着安卧的母亲,静穆无语,听任涕泗横流。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的一大憾事啊!
唐朝制度,官员父母亡故,一律离职守丧三年,期满,可以官复原职。这是任何人不得例外的事。
李商隐一面忙着母亲的丧事,一面向秘书省申告情况,接着就按例离职在家守丧。
此事对于刚刚在长安安家、刚刚重新在秘书省任职的李商隐,是个不幸的意外,不小的打击;离职三年,毕竟也是仕途上一个小小的顿挫。
第二年春天,李商隐为母亲落葬。李家祖籍虽是怀州河内,但自商隐祖父李俌起,就迁居郑州荥阳,以那里为家,李俌去世后就葬在荥阳的坛山原上,父亲李嗣也葬在那里。现在母亲去世,当然应将她的棺柩送回荥阳,与父亲合葬。
在荥阳坛山原上,还有李商隐的曾祖母卢氏的墓。说起来,卢氏本应葬到怀州雍店东原的祖坟,与商隐曾祖父李叔恒合葬。只是因为李俌英年早逝,其子李嗣又死于浙江,此后李家竟无力为卢氏迁墓,至今还权葬于荥阳。这些情况,李商隐都是了解的。为曾祖母迁葬,也是他的一桩心事。
李商隐在心中盘算,除了曾祖母卢氏的棺柩需要迁回怀州,还有一些亲人的墓葬需要搬迁和重新安排。像名义上嫁到裴家而最终死于娘家的二姐,当时因父亲急于去浙江,就把她暂葬在获嘉。既然已与裴家断了来往,姐姐的遗体当然只能回归家族墓园,老放在获嘉总不是办法。而这件事也就只能落在他这个做弟弟的身上。还有羲叟的女儿、可爱的小侄女寄寄,商隐非常喜欢她,不幸于四岁时夭亡,因条件所限,草草葬于济源。商隐一想起她的 魂稚魄多年无依无靠地在外飘荡,心中就很难过。他这个当大伯的,该让寄寄回到亲人的身边才是。
他又想到处士叔。处士叔一生贫寒,身后更为萧条,两个儿子没有力量为父亲修筑讲究的坟茔,几年下来,处士叔的墓葬已经被水浸淹,损坏严重。他们曾有信给商隐,当然是希望商隐援手。这几年商隐没顾得上此事,但心里总牵挂着。处士叔有恩于己,这次回乡葬母,一定要顺便解决一下。
事有凑巧,正当商隐在荥阳为母落葬之时,另一位嫁给徐家的姐姐丈夫去世,这样就需将早先葬于家墓的这位徐氏姐搬迁到徐家的坟茔,去与其夫合葬。这件事当由徐家主办,但商隐也必须予以协助。
会昌三、四两年(843、844)就这样成了李商隐的迁葬之年。好在他此时正为母守丧,没有其他公事,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弟弟羲叟则是他的得力助手,许多联络、跑动、监督的事务,都由他分担了。当然,李商隐也不能不多次亲自奔波于长安、洛阳、郑州、怀州、获嘉之间,至于迁葬之时,新墓落成之际,为请名人撰写碑志而提供的《行状》,以及重新落葬所需的祭文,便自然都出自商隐一手。此时留下了一批很有价值的文章,如为请老亲卢尚书[4]撰曾祖母、处士叔和裴氏姐墓志而作的三份《状》文,如为处士叔、为徐氏姐和徐姐夫、为裴氏姐、为小侄女寄寄所写的祭文,既提供了不少家族生活的信息,又抒发了浓厚深沉的亲情,是将叙事与抒情结合得相当完美的散文,值得文学史家、更值得李商隐研究者们重视。
限于篇幅,这里不能多引李商隐的上述文章,但《祭小侄女寄寄文》无论如何应该读一下,一来了解李商隐的生活和感情,二来领略其祭文艺术,三来也可稍知祭文的形式:
(会昌四年)正月二十五日,伯伯以果子弄物,招送寄寄体魄,归大茔之旁。
哀哉!尔生四年,方复本族,既复数月,奄然归无。于鞠育而未申,结悲伤而何极!来也何故,去也何缘?念当稚戏之辰,孰测死生之位?
时吾赴调京下,移家关中,事故纷纶,光阴迁贸。寄瘗尔骨,五年于兹。白草枯荄,荒途古陌。朝饥谁抱?夜渴谁怜?尔之栖栖,吾有罪矣!
今吾仲姊,返葬有期。遂迁尔灵,来复先域。平原卜穴,刊石书铭。明知过礼之文,何忍深情所属。
自尔殁后,侄辈数人,竹马玉环,绣襜文褓,堂前阶下,日里风中,弄药争花,纷吾左右。独尔精诚,不知何之。况吾别娶以来,胤绪未立,犹子之谊,倍切他人。念往抚存,五情空热。
呜呼!荥水之上,檀山之侧,汝乃曾乃祖,松槚森行。伯姑仲姑,冢坟相接。汝来往于此,勿怖勿惊。华彩衣裳,甘香饮食,汝来受此,无少无多。汝伯祭汝,汝父哭汝,哀哀寄寄,汝知之邪![5]
这里有告白,有追忆,有哀悯,有叮咛,因为对象是位幼童,所以语言通俗浅显,总之是祭奠者向亡灵的一番倾诉。明知对四岁小儿如此做法未免“过礼”,明知无论怎么说,死者也听不见,但还是要说,而且是认真钟情、十分投入地说,归根到底乃是要抚慰生者的心灵。
所有写得好的祭文都是如此,李商隐的哀诔文是在祭奠和追怀死者的名义下,袒露和展现作者自己因受伤而痛苦的灵魂。当然,从此文,我们也顺便知道了李商隐有所谓“别娶”之事,也就是说,娶王雪娘已是他的第二次婚姻,此前,在寄寄出世之前,商隐是结过一次婚的(详情不可考);而别娶数年直到为寄寄迁葬之时,雪娘尚未生育。商隐骄儿衮师的出生,应在此后数年中。
[1]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一注释《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诗,云:“此在崇让宅宴别,而下半全从闺中着笔。时义山与妻京、洛分处,结言终图偕隐。凡集内寄内诗,亦皆隐其题,不独此篇。”这一论断对这群诗略具总结性,非常切合商隐诗之实际,发人深思。
[2]同为崇让宅诗群中的《临发崇让宅紫薇》就有“不先摇落应为有”写王宅盛开的紫薇花。后又有《摇落》诗,取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句意,以草木摇落起兴,寄托思念妻子的深情。
[3]李贺《李凭箜篌引》:“吴丝蜀桐张高秋”,箜篌张于高秋也。
[4]李商隐曾祖母姓卢,出范阳卢氏北祖大房,这位卢尚书系其老亲,但具体是何人,难以肯定。卢钧、卢简辞、卢弘止均有可能,以弘止的可能性较大。参岑仲勉《玉谿生年谱会笺平质》承讹第七条,并参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文编年校注》相关文章之补注。
[5]《李商隐文编年校注》,830—8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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