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接近尾声。他对那位法兰克福乘客的了解没比以前多多少。他知道,她戴着一副面具,一副经过精心雕琢的面具,如果我们可以这样形容的话。她喜欢音乐,对呀,他曾经在歌剧院与她碰面,不是吗?爱好户外运动,有在地中海上拥有私人岛屿的阔亲戚,支持自由作家运动,社会关系良好,活跃于社交界,没有特别明显的政治倾向,但是可能暗中属于某个组织。她经常旅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行走于大亨、天才和文人之间。
有几次他想到了间谍,这似乎是最可能的答案,但他对这个结论还不太满意。
晚宴继续下去,终于轮到他接受女主人的招待了。在这方面,米莉·琼很拿手。
“我等了好久才跟你说上话,跟我说说马来亚吧。对于亚洲的那些地方我实在是无知得很,总是把它们搞混。说说那边的情况,有什么有趣的事吗?或者都无聊透顶?”
“我想你猜都猜得到。”
“哦,这么说是很无聊喽。不过,也许你不该这样说!”
“这您就错了。我能这么想,也能这么说。那儿真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您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呢?”
“这个嘛,我喜欢旅行,喜欢游览不同的国家。”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在很多方面都是如此。哦,当然,所有外交生涯都很无聊,不是吗?我可不该这么说。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
那双眼睛真蓝,蓝得像树林里的风信子。它们略微睁大,眉毛外侧略微下沉,而内侧则略微上扬,这让她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美丽的波斯猫。他实在搞不懂米莉·琼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听她那细软的声音像是南方人;侧面看去,那美丽而小巧的头形,就像铜板上的浮雕。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绝非傻瓜,他想。她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耍耍社交手腕,在愿意的时候展露自己迷人的魅力,也可以变得神秘莫测。如果想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任何东西,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此时,他注意到她那热切的目光。她对自己有所求吗?他不知道,但觉得这不太可能。只听她说:“你见过史戴根南先生了吧?”
“哦,是的,我们在餐桌上还一起聊天呢。以前没见过。”
“听说他是个很重要的人物,”米莉·琼说,“他是PBF的首脑,你知道吧?”
“我们真该记住这些名称,”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说,“什么PBF、DCV、LYH,所有这些缩写名称。”
“真讨厌,”米莉·琼说,“太讨厌了,这些缩写名,一点儿个性都没有,没了人情味,只是缩写字母而已。这个世界太可恶了。我常常这样想,这真是个可恶的世界。我希望它能有所不同,很大、很大的不同——”
她真是这么想的吗?有一会儿他觉得她也许真是这么想的。有意思......
2
格罗夫纳广场静悄悄的,地上还留着玻璃破片,还有鸡蛋,砸烂的番茄和一些闪闪发光的金属碎片。然而,仰望天空,星辰是如此平静。小轿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到大使馆门口,接上宴罢将归的宾客。广场周边仍有些警察,但规模不大。宾客中的一个政客前去跟一位警官攀谈。他回到门口,小声说:“没逮捕多少人,就八个。明天上午就要上法庭了。还是平时那些人。里面当然少不了佩特洛内拉,还有史蒂芬那伙人。唉,他们迟早会厌倦这些的。”
“你的住处离这儿不远吧?”一个声音在斯塔福德·奈伊的耳边说,那是一个浑厚的女低音,“我可以顺路送你回去。”
“哦,不用了,我走回去刚好,就十多分钟而已。”
“不麻烦,真的,”柴科斯基女伯爵说,她还加了一句,“我就住在圣詹姆斯饭店。”
圣詹姆斯饭店是一家新开的饭店。
“谢谢你。”
等在面前的是一辆看起来很昂贵的大型出租车。司机打开车门,丽娜塔上了车,斯塔福德·奈伊爵士也随她上了车。她把斯塔福德·奈伊爵士的地址告诉司机。车开动了。
“这么说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他说。
“当然。”
他不明白这句“当然”是什么意思。
“的确如此,”他说,“你知道很多事情,对吗?”又说,“谢谢你把护照寄还给我。”
“我觉得这样可以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如果把它烧掉可能更简单些。我猜,你已经拿到新护照了吧?”
“你猜得没错。”
“你可以在衣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找到那件斗篷,我已经叫人在今晚把它放回去了。我想,如果买件新的,你可能不会喜欢,而且要找到一件一模一样的又不太可能。”
“在经历了某些探险之后,它对我来说更有意义了,”斯塔福德·奈伊说,然后又补充道,“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汽车轰鸣着穿过黑夜。
只听柴科斯基女伯爵说:
“是的,它完成了使命,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斯塔福德·奈伊爵士没再说话,他有种感觉,不知对错,他觉得她想让他提问,追问她做了什么,是如何转危为安的。她希望他表现出好奇的样子,可斯塔福德·奈伊爵士偏不。他更愿意不这样做。他听到她轻声笑了。然而,他此时希望这是开心的笑、满足的笑,而非出于无奈。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意外。
“今天晚上过得开心吗?”她问道。
“很好,米莉·琼的宴会一向办得很好。”
“这么说你很了解她?”
“早在纽约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那时她还没结婚。一位袖珍维纳斯。”
她看着他,显出一丝惊讶。
“这是你对她的评价?”
“实际上不是。是一位年长的亲戚对我说的。”
“是啊,现在人们已经很少这样形容女性了。我觉得很贴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维纳斯是具有诱惑力的,她也是吗?她也有野心吗?”
“你觉得米莉·琼·柯曼是有野心的人?”
“嗯,是的,尤其如此。”
“你觉得美国驻英大使夫人的头衔还不足以满足她的野心吗?”
“哦,才不呢,”女伯爵说,“这只是开始。”
他并没有搭腔,透过车窗望着外面。他刚要说话,又停了下来。他注意到她扫了他一眼,但也什么都没说。两个人一直沉默着,直到车子开上泰晤士河上的一座桥。这时他开口说道:
“看来你并不打算送我回家,而你也没打算回圣詹姆斯饭店。我们过河了。我们曾在桥上见过一面。现在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介意吗?”
“我想是的。”
“是的,我看出来了。”
“哦,我早就该知道你是干这行的。现在很流行绑架,不是吗?我被你们绑架了,为什么?”
“因为,就像上一次,我需要你的帮助。”她又补充道,“其他人也需要你的帮助。”
“是吗?”
“这还不能让你满意?”
“我宁愿受到邀请。”
“假如我送上请帖,你会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很遗憾。”
“真的?”
车子继续前行,两个人再一次陷入沉默。车子行驶在一条主干道上,而不是乡野间的偏僻小路。沿途偶尔有一些招牌和路标,借着灯光跳进斯塔福德·奈伊的视野,所以他能很清楚地知道正在前进的方向。车子穿过萨里郡和苏塞克斯郡的一些住宅区。他有时觉得他们在兜圈子,或者是在迂回前进。但是就连这点他也不能确定。他很想问问身边这个人,他们这么做是不是怕被人从伦敦跟踪。但他毅然决然保持沉默。该说话的是她,该由她来向他提供信息。他发现,即使有了对她的进一步了解,她仍然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
他们正行驶在通往乡间的路上,此前他们刚刚结束了伦敦的一次聚会。他相当确定,他们所乘坐的不是一般的出租车。这是事先计划好的。完全讲得通,对此他毫无疑问。他猜想,他大概马上就会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了。除非车子一直开到海边。那也不是不可能,他心想。黑索米尔,他在一块路牌上看到这个名字。现在他们正沿着戈德尔明的外围驱车前行。一切都是如此坦荡而阔达。这里是有钱人富饶的田园。怡人的树林,漂亮的住宅。车子转了几个弯,终于放慢了速度。看来他们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车子经过一道双开大门,一座白色的小门房,然后沿着车道徐徐前行,车道两侧种着修剪齐整的杜鹃花。车子转过一个弯,朝一幢房子开过去。
“金融新贵青睐的都铎风格。”斯塔福德·奈伊爵士自言自语道。他的同伴好奇地转过头。
“只是一种看法,”斯塔福德·奈伊说,“别在意。看来我们已经到达你选择的目的地了?”
“你好像不太喜欢这样。”
“四周的环境维护得很好,”斯塔福德爵士说,车子绕过弯,他看见车灯照亮的地方,“维持这些地方并且使之正常运转,要花不少钱呢,我承认这是一幢很舒适的住宅。”
“舒适有余但美观不足。相对于美观而言,房子的主人更在意舒适。”
“这也许是明智的选择,”斯塔福德爵士说,“不过在某些方面,他还是很懂得欣赏美的,某种美。”
车子在明亮的门廊下停下来。斯塔福德爵士先下了车,然后向他的旅伴伸出手臂。这时,司机已经跑上台阶去按门铃。当他们拾级而上时,司机以询问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您今晚不再需要我了吧?小姐。”
“是的,没事了。明早我们会打电话来。”
“晚安。晚安,先生。”
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门开了。斯塔福德爵士原本以为会出现一位管家,没想到却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客厅使女。灰色的头发,双唇紧紧地抿着,绝对是一个可靠而精明能干的人,他想。无价资产,而且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人了。值得信赖,该厉害的时候绝不手软。
“恐怕我们迟了一点儿。”丽娜塔说。
“主人在书房。他让您和这位先生一到就去那里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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