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伊曼小姐摇了摇头。
“本沃计划,”她说,“不可被出售,也不会被当做礼物来赠送给任何人。它已经被束之高阁了。”
“你的意思是说不行?”门罗上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绍尔汉姆教授的回答是不行。他认为这是违背——”她停下来,转头看了看椅子上那个人。他用头和手做着奇怪的动作,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她等了一会儿,然后说,“他想告诉诸位,他担心,担心科学在产生积极作用的同时也会为人类带来意想不到的恶果。没有永远的灵丹妙药,青霉素曾经救人也曾经置人于死地,心脏移植曾经让人们的希望破灭,迎接死神来临。他见识过核裂变,见识过新式杀人工具,核辐射引发的悲剧,先进的工业发展带来的污染。他害怕科学成果落在不辨善恶、不明是非的人手上,会为人类带来浩劫。”
“可这是好事呀!对每个人都是有好处的呀!”门罗急得叫起来。
“很多事情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吗?总是被认为多么好,多么神奇,后来却出现了副作用,更糟糕的是,有时候它们不仅没有带来好处,反而带来了灾难。所以,他决定放弃这个项目。他说,”她拿起一张纸,念起来,他在她身边点头表示认同——“我很高兴自己完成了最初设立的目标并取得了成功,但我并不打算让它流入社会。我必须毁掉它,而我也是这样做的。所以,我给你们的回答是‘不’。没有唾手可得的慈善,也许曾经可以,但是现在所有的公式、资料、笔记以及每一个程序的记录都已经没了——化为灰烬,我毁掉了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成果。”
2
绍尔汉姆教授吃力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我毁掉了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成果,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得到它的。有个人曾经帮助我实现了这个梦想,但是他已经死了。我们取得成功的第二年,他就得肺结核去世了。你们走吧,我帮不了你们。”
“可是你的这个发现可以拯救世界啊!”
椅子上的人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笑声,一个残疾人的笑声。
“拯救世界。拯救世界!说得真好!这就是你们所面对的那些年轻人正在做的,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他们要用暴力和仇恨来拯救这个世界,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必须靠自己实现这个梦想,听从心灵的呼唤。我们不能给他们一个人造的途径。不能。人造的幸福?人造的善良?都不行。这些都不是真的,没有任何意义。这是违背自然的。”他慢慢地说,“违背上帝的意愿。”
最后这句话出乎意料的清晰。
他逐个看向他的听众,似乎在恳求他们的理解,但同时没有抱什么希望。
“我有权毁掉我创造出来的东西——”
“我很怀疑,”鲁滨孙先生说,“知识就是知识。你赋予了它生命,让它活起来,你是毁不掉它的。”
“你有权发表自己的看法,但是,也必须接受事实。”
“不。”鲁滨孙先生用力说出这个字。
丽莎·诺伊曼愤怒地转头瞪着他。
“你说‘不’是什么意思?”
她的双眸闪烁着光芒。好一个俊美的女人,鲁滨孙心想。一个可能一生都爱着绍尔汉姆教授的女人。她爱他,和他一起工作,现在则陪在他身边,用她的智慧照顾他,一心一意地奉献自己,这其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怜悯。
“人这一辈子总是要经事的,”鲁滨孙先生说,“我并不认为自己能长久于世,我的负担太重了。”他低头看看自己鼓鼓的肚子,叹了口气,“但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我是对的,这一点你很清楚,绍尔汉姆。而你也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你不会毁了自己的成果。你不会允许自己那么做。你只是把它们锁了起来,或者藏在某个地方,也许不在这幢房子里。我猜,我只是猜,你可能把它锁在了某个保险柜或者银行的保管箱里。而她知道你把它放在哪儿了。你信任她,她是这个世界上你唯一信任的人。”
绍尔汉姆开口了,这一次,他几乎可以称得上口齿清晰: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一个精通生财之道的商人,”鲁滨孙先生说,“以及那些跟钱有关的事。人,他们的性情,以及他们的工作。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重操旧业。我并不是说你现在还能做跟以前一样的事,但是它就在某个地方。你向我们阐述了你的观点,而我不会说你的观点都是错的。”鲁滨孙先生说。
“也许你是对的。那些所谓的对人类有好处的东西是很复杂的。可怜的贝弗里奇,消除需求,消除恐惧,消除一切,他以为自己这么说、这么想、这么做就可以把这个世界变成天堂。但是这个世界没有变成天堂,我也不认为你的本沃还是什么别的名字——这听上去就像某个牌子的食品——可以让这个世界变成天堂。慈善也会像其他事物一样有它危险的一面,而它能做的就是为人类消除大量痛苦、无政府主义、暴力、对毒品的依赖。是的,它会减少很多不好的事情,而且可能会消除一些重要的东西。可能——只是可能——改变人类,改变年轻人。你的这个本沃——看我都把它说成一种专利清洁剂了——会让人们变得友善,我承认这也许会让他们裹足不前,不求上进,但是也有可能,如果我们强行改变人们的性格,并让他们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直至生命结束的那一天,他们当中也许会有一两个——不会很多——会发现自己度过了一个自然的假期,并为自己被迫做的那些事惭愧不已,而非骄傲不已。我的意思是,他们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真的改变了自己,却无法再改变他们的新习惯了。”
门罗上校说:“我真弄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诺伊曼小姐说:“他在胡言乱语。你们必须接受绍尔汉姆教授的回答。他有权处理自己的研究成果,你们无权干涉,也不能强迫他!”
“不,”阿尔塔芒勋爵说道,“我们不会逼你,也不会折磨你,罗伯特,也不会强迫你说出收藏文件的地点。你有权做你认为对的事,我保证。”
“爱德华?”罗伯特·绍尔汉姆说。他的声音又变得有些不可辨认,他打着手势,诺伊曼小姐迅速地将他的意向转达出来。
“爱德华?他说你是爱德华·阿尔塔芒吗?”
绍尔汉姆又说话了,她接过他的话。
“他问你,阿尔塔芒勋爵,你是否真心想让他把本沃计划交给你来处理。他说——”她停下来,一边看着他打手势,一边说,“他说,你是他在外面的世界里唯一信任的人。如果这真的是你的要求——”
詹姆斯·克利克突然站起来,匆忙地迅速站到阿尔塔芒勋爵的椅子边,速度快得犹如闪电。
“让我扶您一把,勋爵,您病了。您看上去不太好。请你退后一点儿,诺伊曼小姐。我——让我来。我——我带着他的药,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支注射器。
“他得马上打一针,否则就太迟了——”他已经抓起阿尔塔芒勋爵的手臂,卷起他的衣袖,用手指捏起他的皮肤,准备注射。
但是另一个人冲了过来。霍舍姆推开门罗上校,冲过来,一把抓住詹姆斯·克利克的手,同时把注射器扭到一边。克利克挣扎着,但霍舍姆太强壮了,门罗上校此时也赶了上来。
“原来是你,詹姆斯·克利克,”他说,“原来你就是我们的内奸,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诺伊曼小姐此时已经跑到门边——她把门推开,大声喊着。
“护士!快来,快来。”
护士来了,她迅速瞥了一眼绍尔汉姆教授,但是后者挥了挥手,指了指对面在霍舍姆和门罗的扣押下仍在挣扎的克利克。她的手伸进制服口袋。
他结结巴巴地说:“是阿尔塔芒。心脏病。”
“心脏病才怪,”门罗吼道,“这是蓄意谋杀。”他停住了。
“按住他。”他对霍舍姆说,然后一步跃到门口。
“柯曼太太?你什么时候当上护士了?自从上次在巴尔的摩让你溜走后,我们就失去了你的踪迹。”
米莉·琼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摸索着,突然掏出一只小型自动手枪。她朝绍尔汉姆的方向瞄了几眼,但是门罗挡住了她,而诺伊曼小姐此时也站在绍尔汉姆的椅子前。
詹姆斯·克利克突然扯开嗓门叫道:“打阿尔塔芒,胡安妮塔——快——打阿尔塔芒。”
她迅速抬起手臂,开了枪。
詹姆斯·克利克说:
“打得好!”
阿尔塔芒勋爵受的是古典教育,他看着詹姆斯·克利克,虚弱地轻声说道:
“詹米?还有你?”然后身子一软,瘫在椅子上。
3
麦库劳克医生看看他的周围,有点儿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这个晚上的经历对他来说有点儿不同寻常。
丽莎·诺伊曼朝他走过来,在他身边的茶几上放下一只杯子。
“来杯热棕榈酒吧。”她说。
“丽莎,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人。”他感激地小口喝起来。
“我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猜这件事是要保密的,所以你们没有人会告诉我。”
“教授——他还好吧?”
“教授?”他和蔼地看着她那张焦虑的脸,“他很好。而且,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反而让他好起来了。”
“我还以为他遭到这种惊吓会——”
“我的确很好,”绍尔汉姆说,“惊吓治疗正是我需要的。我感觉——该怎么说呢——又活过来了。”他显得十分诧异。
麦库劳克对丽莎说:“你听他的声音,是不是有力多了?这种病最大的敌人就是心理上的自暴自弃——他现在想重新回到工作中去——让他的脑子受受刺激。音乐固然很好——这可以使他保持平静,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但他骨子里却蕴藏着无尽的才华——而且他怀念曾经在他生命中占有至关重要地位的脑力活动。如果可以,尽量帮助他重新开始他的工作吧。”
他对她肯定地点点头,而她则满脸狐疑地看着他。
“我觉得,麦库劳克医生,”门罗上校说,“我们该对你解释一下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虽然就像你所说的,上面需要保密。阿尔塔芒勋爵的死——”他迟疑了一下。
“杀死他的并不是子弹,”医生说,“死亡的原因是惊吓过度。注射器里的番木鳖碱也能置他于死地。那个年轻人——”
“还好,我及时把它从他手里打掉了。”霍舍姆说。
“一直是他在里面搞鬼?”医生问道。
“是的,这七年多来,我们是那么信任他、爱护他。他是阿尔塔芒勋爵一个老朋友的儿子——”
“世事难料。还有那位女士——跟他是一伙的吧?”
“是的,她用假证件混了进来。她还是警方正在通缉的杀人犯。”
“杀人?”
“是的。她杀害了自己的丈夫,美国大使山姆·柯曼。她在大使馆门前的台阶上射杀了他——然后谎称几个蒙面的年轻人袭击了他。”
“她为什么要杀死他?是政治原因还是个人原因?”
“我们认为大概是因为他发现了她的一些事。”
“要我说,是他怀疑她背叛了他们,”霍舍姆说,“结果却发现他的大使馆竟然是间谍与阴谋的大马蜂窝,而他太太竟是其中的主脑。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柯曼先生人真是不错,只可惜脑筋转得太慢了——她却是个眼疾手快的人。追悼会上她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真是叫人佩服!”
“追悼——”绍尔汉姆教授说。
每个人都露出一丝惊讶,转身看着他。
“追悼——是的,没错。丽莎,我们得重新开始工作了。”
“但是,罗伯特——”
“我又复活了。不然你问问医生,我是否还应该再懒洋洋地过日子。”
丽沙询问地望着麦库劳克。
“如果再这样下去,你就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然后又陷入自暴自弃的深渊——”
“你听,”绍尔汉姆说,“流——流行——今天就流行这种疗法。让每个人,哪怕是那些——在死亡边缘的人,继续工作吧。”
麦库劳克医生笑着站起身。
“有点儿道理。我会再给你送些药来。”
“我不会吃的。”
“你一定要吃。”
医生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还有一件事——你们怎么那么快就叫来了警察?”
“皇家空军中队长安德鲁斯掌控着一切,”门罗说,“才能让警察准时赶到。我们知道这个女人就在附近,只是没想到她已经混了进来。”
“哦,是这样啊——我得走了。你跟我说的都是真的?间谍、谋杀、背叛、阴谋、科学家——这一切简直就像一部恐怖电影,而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半睡过去了,而且随时会从梦中醒过来。”
医生走了。
屋内一片寂静。
绍尔汉姆教授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开始工作——”
丽莎重复着女人们常说的话:
“你要慢慢来,罗伯特——”
“不,不能慢慢来。时间可能不多了。”
他停了停,接着又说:
“追悼——”
“你想说什么?刚刚你也说了一次。”
“追悼?是的,为爱德华。追悼他!我一直都觉得他天生一副烈士的模样。”
绍尔汉姆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想找到戈特利布。他可能已经死了。真是个好搭档,他,还有你。丽莎——去把那些东西从银行里取出来吧——”
“戈特利布教授还活着,他现在在得克萨斯州奥斯汀的贝克基金会。”鲁滨孙先生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丽莎问。
“当然是恢复本沃计划了!作为对爱德华·阿尔塔芒的追悼。他是为了这个项目才牺牲的,不是吗?没有人会白白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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