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小子!-“交到朋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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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圣节一过,后面的节日接踵而来,进入十一月,小城充满过节气氛。我很怕美国的节假日,十一月以后那几个大节的陆续到来,令我感受到的是落寞。往后几年,认识的美国人越多,节日的受挫感更强。

    每年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四是感恩节,假如说我在纽约时,并没有太在意这个节日,小城就完全不同了。难怪美国人都说纽约不是美国,的确如此,那里是大都市,族群复杂,要忽视一个感恩节很容易。可这里简直是铺天盖地的感恩节气氛,商场门口摆出巨大的南瓜模型,各家超市摆出一车又一车南瓜,火鸡堆满冷冻箱,配火鸡的果酱是由新鲜的果子制作,此时这些果子鲜红抢眼地铺满在水果架上。各家各户都在为从异地返家的亲人或亲戚的到来做准备,这是个家人团聚的节日,有点像中国的大年夜,大学放一星期假,down town 因此空空。

    也是第一次,我们一家人远隔两地过节,儿子说,我真希望回到小时候,我们三人总是在一起!也正是在这种时候,我会反省这样的生活形态是对还是错?之后两年,无论来来回回的团聚多么昂贵,丈夫总是争取感恩节前来美国与我们团聚,与我们一起度过圣诞节和新年。

    这一年的感恩节,香港朋友露西把我们邀请到她家过节。露西细心周到,她也邀请了她的台湾朋友秀娟,秀娟的儿子维克特与我儿子在同一所高中,已是senior。露西安排这次聚会也是为我儿子在校园找朋友,但当时的场景是两个男生坐在长沙发的两端,完全零交流。

    这天维克特的姐姐,已是大四生的波丝也在座。她开朗率真,与我说笑间,见两个男孩闷在那里不说话,便不断逗他弟弟说话,一会儿挑他刺,一会儿问他问题,显然这个姐姐是有威势的,做弟弟的虽然不耐烦,却也不得不哼哼哈哈敷衍她。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的母亲在一旁作注解,她对我笑说,你看,家里有两个孩子,就是一个小社会了,他们会互相制衡,做弟弟的不敢太放肆,有个姐姐管着,我也省心很多。

    是的是的,这些独生孩子呀。看着坐在一边不理人的儿子,我想起若干年前那个好气又好笑的场景。

    那时儿子还是小学生,三年级的那次生日,他邀来了五六个同班小男生。这些男孩陆续到来后,并没有玩在一起,他们竟分散在我们家不同房间的角落玩手掌机,最可气的还是这位小主人,他守在自己的小房间把门关了,完全不理会他的客人,这样的局面实在滑稽而荒谬,无论我和丈夫怎么招呼,都无法把他们聚拢。一直到晚饭时,才把他们召到同一张桌,他们在饭桌上也不交谈,个个埋着头,只关注自己盘子里的食物。

    他们不交谈是因为不会交谈,我们是在那一刻发现这个令人忧虑的状况,这些独生子都很“独”,完全不懂交朋友。

    晚饭后,有个小男孩对我们茶几上的香烛的火苗有兴趣,他用小木条燃火,恰是这朵危险的火将男孩们聚集,他们聚在一起玩火,对着火high 得不行,又笑又叫又跺脚。

    在酿成大火之前,我把他们带到楼下小区的活动空地,让他们在水泥地上烧了一小把篝火,其实就是烧了几张纸。火灭了,竟也没有其他可以一起玩的游戏,很快家长们来领孩子了,这一刻,孩子们倒有点舍不得分开了。

    虽然,两个男生最终没有在露西的感恩节聚会上交流,我和秀娟却成了朋友。秀娟和丈夫早年来美国留学,女儿波丝、儿子维克特都在美国出生,之后他们回国创业,儿女在台湾读到初中毕业便搬来美国,秀娟过来陪读,丈夫留守台湾经营企业,夫妻俩只能得空两边跑,丈夫每年来美国小住一阵,秀娟每年也回台湾住一阵。

    我在小城有不少中国朋友,与秀娟的友情最难忘。第二年秋天,当维克特毕业进了临近城市的大学后,秀娟便回台湾了,我们的往来才一年不到,但这一年是我带孩子迁徙来美的第一年,在他的适应过程中,陪伴他的家长更有压力,秀娟用她的爱心和经验在为我减压。

    感恩节后已是深冬,眼前是白雪世界,洁净寂静,也是个漫无边际的世界,无法徒步去任何地方。看着窗外无人的街道,觉得像被白雪隔绝在一个美丽孤岛。

    电话铃响,空寂中铃声特别响亮。是秀娟的电话,她约我一起去Kalona 采购。噢,是一个惊喜哟,冬天没有车,动弹不得,Kalona 正是我想去却需要有人开车载我去的地方,秀娟的邀约称得上雪中送炭。

    Kalona 在我们城西二十多英里,因居住Amish 人而著名。Amish 是德裔瑞士移民后裔组成的阿门宗派教徒组织,一个最传统和严密的宗教派别。教徒们保持与外界隔绝的古老简朴的生活方式,拒绝汽车电力等现代化设施,也不和外人通婚。无疑地,Kalona 的Amish 人居住区是个特殊社区,他们自给自足,有自己的农场和自己的教堂、学校,城里居民常去他们社区的杂货店买有机食品,他们的黄糙米、手工果酱、走地鸡很得我心。

    在美国能买到活杀走地鸡简直是奇迹。在这个冬天,在倍感孤寂的日子,我尤其渴望喝中国鸡汤,在冰箱囤积几只活杀走地鸡,是最给力的安慰。

    离开高速公路,开上一段土路进到Amish 人的村庄。在秀娟带领下,我们直接到养鸡场买活鸡,在等候杀鸡、褪鸡毛的过程中,秀娟熟门熟路带我去近旁一家甜品店,那家店的柜台旁放着一张油漆褪去的木桌子和两把木头椅子,跟店的门面一样,老旧甚至简陋,却一尘不染。我很容易被旧而干净的物品感动,桌上有免费热咖啡和茶,以及配咖啡的牛奶和纸杯、纸盘、纸巾、砂糖包。

    没错,这里的免费咖啡和热茶就是为我们这些等候杀鸡的顾客准备的。店内很暖,这个地球上最环保的族群是靠太阳能取暖的。我们脱了厚外套,买了刚出炉还温热的甜点心,裹着厚厚蜂蜜的唐纳滋就着热腾腾的黑咖啡,给我瞬间的幸福感。

    窗外是晴空,蓝天耀眼,无边无际,阳光在茫茫雪原上金灿灿地闪着,雪原和蓝天在天边交集。一辆马车隔着窗框仿佛从二十世纪穿越而来,马夫留着浓密大胡子,戴着黑色有宽檐的礼帽,西方古典小说插画里的男人,而我们身边站柜台的女子,则戴着帽檐打褶的灰色帽子,帽绳结在颚下,身着束腰的灰色连身百褶长裙,她与窗外男人一起,进入二次元世界,与咫尺之遥的我们,隔着一个维度,就像一部怀旧黑白片。

    联想赋予现实奇特的光彩,心情被照成彩色。从养鸡场买回的鸡不仅褪了鸡毛,内脏也被清理,干干净净的光鸡,每只才卖四美元,这Amish 的鸡骨架小,没有脂肪,不会超过两磅,与速生长的肥大的美国肉鸡形成鲜明对比。这是我需要的生活品质,纯净又富营养。

    我们又去Amish 人的杂货店买了绿色稻米、杂粮、手工果酱和最新鲜的奶酪,因为近旁就有他们的奶酪工厂。

    载着食物回家的主妇,心也是饱满的,何况一路上,我们享受着明净的天空下被雪覆盖的洁白世界,而阳光给予温暖的视觉感。在路上,秀娟念起了诗:“要常常喜乐,不住祷告,凡事谢恩。”是圣经里的句子,也是我人生里值得珍惜的片刻。

    秀娟是基督徒,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用感恩的心面对眼前的世界,是秀娟追求的人生境界,我不是基督徒,也很难让自己沉浸于宗教情绪,虽然我很希望自己有这方面的感悟。不过从Amish 回城的路上,我的总是躁动的灵魂感受到了片刻的宁静。

    作为美国高中资深家长,秀娟于我,是不可或缺的助力,我经常要向秀娟咨询各种问题。其实问题的多少,取决于我自己的焦虑度。不仅焦虑,我也很彷徨,孩子早已开始他的美国高中生涯,我在美国的日常生活也已经走上轨道,可我仍然一直在心里自问,这样的搬迁是否值得?

    因此,我很难像秀娟那么投入。她的生活节奏与这里的居民一致,上教堂做礼拜,学圣经,做志愿者,她内心平静,有条不紊地安排每天的日程。

    不过,她很明白我的心病,或者说,我的那些担忧她都经历过。我们常常会讨论,学校是否有种族歧视暗流,孩子是否在受排挤,是否有交上朋友。

    我有些吃惊,我也开始谈论歧视问题。以前,听在美国的中国朋友谈到种族歧视,我总不以为然,认为我们自己进进出出,从未遇到这个问题,不论是我作为作家还是丈夫作为剧场艺术家,在国外受到的尊重远甚国内,一直没有意识到,我们是被邀请的客人,接触的不是真正的社会而是某个圈子。

    再说,美国仍然是个抽象的概念,去到美国什么地方很有讲究。

    如果没有去过纽约,不会有比较,不会感觉东部和中西部有巨大差异。在纽约,东方文化是时尚,东方女人很受追捧,走在纽约街头,经常会受到男士的奉承搭讪。虽然传说中的纽约如同野兽出没的丛林,有安全隐忧,然而身在其中,周遭是各种族人群,各种颜色的皮肤,令你有融入其间的舒坦。谁也用不着瞧不起谁,彼此都是移民,白人在纽约倒成了少数民族。

    当然这也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可表面现象便是一种氛围,你的心情容易被氛围影响。

    现在,我们身处美国白人比例最高也是最传统的中西部,农业州的宗教气氛特别浓郁,文化也相对保守多了。电影里的美国也好,纽约的美国也好,和中西部的美国好像是两个国度,不少在农场长大,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美国人从未去过纽约,更不会去被称为远东的中国。

    我所住的爱城是大学城,有在全美排名靠前的州立大学UI(爱荷华大学),是州里最开放的城市。大学本身的开放气氛会影响当地文化,不过大学和高中还是有质的差异,高中老师很多来自本地,高中的学生也多是本地的白人孩子,完全不同于多种族的国际化的大学。

    气候上,这里的冬天格外漫长,人们的表情严肃,有部分人是抑郁的,你很少会遇到什么人欢快地向你打招呼。让我最初有点受打击的乃是第一学期儿子入学遭拒绝,与在伊萨卡时受到的热情接待产生鲜明对比。

    这的确仍然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这里的居民最本分最守法,住在这里几乎不用担心治安问题。美国朋友劳拉曾说,她搬来这里十五年,从不锁车门。我也是经常不锁家门,儿子去学校没带钥匙,我自己要出门,这种状况下,便不锁门了。

    然而,善良质朴和开放开明是两回事。在一个小town,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有自己的group(小群体),一路结伴读书到高中。高中,是teenage(青少年)的大本营,teenage 在美国是个色彩相当浓郁的词语,大人们说起这个词会大摇其头,叹息的、无可奈何的,用我们的语言是,这种年龄的孩子太难搞了。现在的问题是,把一个远方来的难搞的teenage 放到一大群有着自己强烈个性、文化特性和游戏规则,也许更加难搞的teenage 们当中去,这便是我和秀娟经常谈论的,怎样才能让我们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孩子在校园如鱼得水。也许如鱼得水并不容易,至少不要有被排挤的感觉。

    我开始很在意孩子是否交到朋友。人们问起孩子的状况,总是先问,交到朋友了吗?可是你问自己孩子这个问题,是得不到任何回答的。

    秀娟说,我们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她建议我经常去学校走走。她自己每星期都要去学校,去他们的餐厅吃一顿午餐,和办公室的行政老师聊聊,也经常参加家长的志愿者活动。她告诉我,学校有家长委员会,是家长发言的平台,如果进入家长委员会,可以就学校的某些问题给予意见,还可以直接影响其他家长。这是个非常令我心动的建议,我很向往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秀娟曾在美国的大学攻读硕士学位,与她相比,我的英语水准低太多,远远不够参与家长委员会的讨论发言。

    我纠结了一番,是为了进家长委员会而去社区大学奋力恶补英语,还是继续我自己的写作?虽然我当时摩拳擦掌地踊跃了一番,但很快就放弃了要为移民学生做点什么的念头。我不愿意把做家长当作职业,这当然是为自己的惰性和不够勇气找借口。

    这年圣诞,秀娟和儿女们要参加堪萨斯城一年一度的基督徒圣经学习冬令营,维克特养的几只仓鼠让O奔代养。儿子像得到馈赠的玩具一样兴奋。

    四只小仓鼠公母分开,分别放在两只大笼子。维克特就像个负责任的父亲,对O奔做了种种吩咐,尤其关照不可以把公母仓鼠放在一个笼子,它们会互相撕咬。他分别捧起两只仓鼠翻转肚皮,教O奔识别公母,平时闷声不响的维克特对着小仓鼠充满喜悦,两个曾经零交流的男生一问一答煞是热闹,小动物们怎会明白它们突然成了人类的媒介。

    节日将人们带去四面八方,公寓外的世界静止一般,内心有种莫可名状的失落惆怅,终于懂了朋友的心情。她移居美国多年,曾说,她家附近的马路通向高速公路,一到节日,这条马路就拥挤着上高速公路的车辆,仿佛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去向某个地方,去度他们等待良久的节日,唯独自己站在窗前没有方向。

    对比外面世界的寂静,公寓里小仓鼠们活力四射,一刻不停地在笼子里荡着秋千踩着滑轮车,给你强烈的存在感,我和儿子站在笼子旁发痴一样看着仓鼠们玩。

    儿子的个性是,你越阻止他做什么,他越想做。维克特强调性的关照终于产生了反作用。当我正在忙自己事的时候,O奔告诉我,他把母鼠放进了公鼠的笼子,想看它们打架,但很失望,它们并没有厮打,却互相疯狂追逐,O奔便又担心起来,它们会不会追跑到断气累死?

    他想把母鼠放回它们自己的笼子,可是,把一只活蹦乱跳的仓鼠抓在手心,且要翻转肚皮辨认公母,不是件容易事。有些人天生害怕触摸动物,儿子害怕我更害怕,但现在没有退路,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无论如何得把公母仓鼠分开来。O奔硬着头皮尝试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把小仓鼠抓到手,却像拿到烫手山芋一样惊跳着忙不迭放掉,还发出尖叫,仿佛捏到了什么恶心物什,根本没有机会看清肚皮上的特征。

    正好朋友劳拉上门,我们便央求她帮忙抓鼠认公母。劳拉自己养狗,喜爱动物,捧仓鼠在手于她并不是难事,但待她翻转肚皮让O奔辨认公母,他竟然认不清了,而这小动物在朋友手心活蹦乱跳很难握久,她只能抱歉着放弃。

    这节日被仓鼠弄得纠结,不得不电话维克特,他果然急坏了,一番指点不放心,电话一个接一个,感觉他立马要赶回来似的,恰是这样的情境下,两个男孩交流颇繁。维克特对仓鼠的极度担忧令O奔也跟着着急并且内疚,最终他还是将公母仓鼠分开了。

    此后,这两个男生便有了来往,日常生活中仍然沉默寡言的维克特,却是电脑高手,帮我修电脑到深夜,留宿在O奔房间,此时,两人之间已经像老朋友。话不用多,有默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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