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要安排如何去领馆签证的事。那时从我们城去芝加哥只有灰狗(灰狗长途巴士,后来有meg bus,一种快捷巴士,从起点到终点,中间不停),灰狗在路上要停好几个城市,需要五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假如自己驾车,四小时就够了,我没胆自己一个人开车去那里,唯有选择灰狗。我的签证时间在上午,也就是十二点之前必须进领馆,德国领馆下午不安排签证。冬天去风城著称的芝加哥实在不好玩。我不打算过夜,有留学生建议我坐半夜那班巴士去芝加哥,半夜这趟巴士两点左右从城里出发,到芝加哥是上午七点以后,领馆九点开门,我正可以去咖啡馆吃个早点休息一下再去领馆,然后坐当天唯一一班晚上九点的巴士回来,到城里也是半夜两点左右。
从我的住处到城里的灰狗站,驾车十分钟左右,我可以把车停在灰狗站的停车场,从芝加哥回到城里已经半夜,我就可以开车回家。但灰狗站的停车场要申请停车证,需拿着灰狗车票到城里政府办公室申请,一天一夜的停车费倒不贵,只有五美元,这些事都是乔伊斯陪我一起询问办理。
之后,我们去灰狗站的停车场看了一下认认路,这里离down town 的中心广场也就两三条街,但仿佛冷清许多,乔伊斯关照我把车尽量停在靠外面一点,但当时,我并没有把她这句嘱咐放在心上。
到了出发那天晚上,乔伊斯和本一起电话我,说他们有点不放心让我半夜一个人去灰狗站。我当然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他们送我,我是驾车过去,停车后便可以坐进车站大厅,没有任何不安全因素,我终于让他们打消送我的念头。在电话里,他们俩为我的安全做了一番祈祷。
那晚去车站,与我预想的完全不同,车站大厅竟锁了门,门口不见乘客,却有一两个白天看不到的流浪汉模样的黑人游荡在车站附近。离灰狗到来还有十分钟,我有点心慌,大冬天的站在外面又冷又不安全,我走进近旁一栋楼,楼里有暖气,却又想起纽约有些作案就是在大楼底层,赶忙又出来,不远处是喜来登酒店,也许我该上酒店大堂等候,但时间不多了,正胡思乱想,车子提前到来。
灰狗车身巨大。以前,从纽约去华盛顿DC,也坐过灰狗,车里干净又安静,乘客不多,都是穿戴体面的老美,像是来东部出差的。但这趟去芝加哥的灰狗,内里景象天差地别。
我上得车里,扑面而来的是热烘烘的臭气,黑乎乎的车厢里仿佛坐满了人,都在酣睡,各种呼噜声,定睛再看,黑乎乎的感觉来自于一车的黑人,好吧,中间混了个把亚洲人。我坐到自己的位置,隔着走道并排坐着一个中年黑人,看起来面善,我们互相招呼了一声。因为这位面容憨厚说话和气的黑人,我对整车的肤色也释怀了,心里说,歧视黑人是可耻的。
这位黑人很快也入睡了,我毫无睡意,在灰狗平缓的行驶中,站在车站时的忐忑渐渐平息,甚至有种踏实感,天亮后就可进芝加哥,就可以拿到签证就可以回家,所有为签证付出的各种烦恼都可以结束了。
窗外的积雪将天空照得白亮白亮,有一瞬间我以为天已经亮了。天没有亮,车子却停了,停一下也是应该的,虽然车内有洗手间,但司机总要休息一下,也许车子要加油,这么猜测着,却发现不对了,为何车子在高速公路停呢?
高速公路上车子飞驰着从我们的车旁轰轰轰地过去,我真担心它们会撞上我们的车。我朝四周看去,这部车里好像只有我一人醒着,人人都安心睡,我忍不住起身去探司机,他倒是醒着,是个南美人,西班牙口音的英语我听不太懂,但大概的意思是车子发生问题不能开了,那,怎么办呢?他啰哩啰唆了一通,好像要等,等人来修车还是等换车,我也没太听懂。
回到座位,我拍醒旁边的黑大叔,我告诉他车子不开的现状,他仿佛早已知道,心平气和说了一通,我也听不太懂,他的特有的黑人口音的英语好像更难懂。
我只能干坐,望着窗外的积雪,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车子的暖气会消失。天亮了,似乎越来越亮,太阳都出来了,已经八点钟了,我现在不担心暖气的问题,而是真正地着急起来,也许会赶不上签证,领馆十二点就关门了,假如还没完没了地等下去。我又去问司机,并告诉他我必须十二点之前进到领馆里,否则,今天我是拿不到签证了。然而,司机耸耸肩表示无奈。
乔伊斯来电话了,我告诉她目前的状况,她像往常一样冷静且胸有成竹:“不要太担心,我为你祈祷,你也祈祷吧,相信你一定能在今天拿到签证。”
其实,许多次,在我感到无力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在心里祈祷。直到九点多快十点,才有一部空巴士过来,这两个司机首先要把车厢底部的行李转到空巴士里,一边还聊着天。隔着车窗我焦灼地看着他们,一边问黑大叔,后面还有多少路,黑大叔说可能还需要开一小时,天哪,原来我们离芝加哥已经这么近。
当车子终于开动时,已经十点多。我拿出地图,领事馆在市中心的密歇根大道,此刻正是交通繁忙时刻,地铁是可靠选择,我已预先查了地铁路线,地铁要转一次车,可我突然发现身边只有准备交付签证费的大票额美元。
车子到芝加哥车站时已经十一点二十分,我下车时,灰狗司机问我是否愿意搭乘他的出租车,不不不,我已对他失去信任。我朝地铁站奔去,那里只有机器售票,必须投分币,我左右两边跑来跑去找商店兑换零钱,一位行人告诉我这附近没有商店。情急之下我拦住一辆出租车,告诉出租车司机,我有emergency,必须在十二点前到达德国领事馆。
车子才开了几十米,司机指着前面一部车让我换到那部车,说那部车可以帮助我!我正在车里检查纸袋里的签证材料,性急慌忙下车,材料撒了一地,把东西拾起来,冲进前面那部车,都没有看清是什么车,坐进车里才发现这部车子的后座是冷硬的铁凳,且与前面司机隔了一层铁丝网。然而车子行驶飞快,很快就到了密歇根大道。
在密歇根大道的十字路口的红灯前,我发现马路对面那栋楼正是领馆号码,此时已经十一点三刻,我要求司机开门让我下去,可他在打电话。我把一百美元的纸币卷成细卷欲从铁丝网小孔塞过去给他,一边问,多少钱,你赶快准备找钱。他还在打电话,我便说,你是司机,怎么能在车上打电话?
司机终于放下电话,劝我不要急,说现在下车危险,他会把车转到对面马路,车子将停到大楼门口让我下。可是红灯漫长,我很想立刻下车穿过马路。但是灯绿了,在密集的车流里司机居然把车U 转,居然其他车辆都让他!车子停下,我急着下,却打不开车门,司机下车过来笑眯眯地给我开门,我把钱给他,他说不收钱,此时我才发现司机穿着警服,哟,司机是警察呢,且是身形彪悍的警察!再去看车,呵,粗心大意的我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坐着警车过来,难怪铁板凳,难怪铁丝网,难怪U 转时车子都让他。
我一迭声道谢,与彪悍警察互相笑着匆忙道别,很遗憾没有时间和他多聊几句,比如,这是一次例外还是惯例?当你需要紧急奔向某地,警车可以帮助你?
奇怪,写着领事馆号码的大楼,面对大街的竟然是一家商店。我想,我一定把地址抄错,可能双号单号搞错,应该在马路对面吧?便又回到十字路口,等绿灯急得跺脚,然后,冲过宽阔的大马路到对面街上找,有个热心肠路人竟来帮我一起来回奔跑找领事馆牌子,进到商店问一位南美小伙子,他告诉我,手中的地址没写错,领事馆是从那商店大楼旁的侧马路进。于是再等绿灯再冲大马路,侧马路果然写着领事馆的号码,进去后还要坐电梯上三十几楼,到了领馆的门前,一个黑人保安守在门口,此时只剩五分钟,我走进门后,黑人保安便把门关上了。
是的,我是最后一个签证面试者。在那个瞬间,我感受到祈祷的力量,这一路充满各种阻力,却不断获得助力,真是有如神助,签证面试才几分钟,我便离开这个花了我太多时间和心情的地方。
这天余下的时间我按照自己所计划的,去餐馆吃了午餐,去咖啡馆喝了咖啡,沿着密歇根大道,去了我几年前去过的地方。那是些美好也让人惆怅的日子,我和丈夫和国际作家们一起来芝加哥,那次芝加哥旅行后,作家们就要回各自国家,芝加哥的几天,作家们的心情都有些伤感。在西尔斯大楼楼顶,面对下面灯火辉煌的芝加哥,克里斯多夫指着某一处说,那是查理·西特林去过的地方,他的蓝眸湿润了。
查理·西特林是美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诺奖得主索尔·贝娄的名著《洪堡的礼物》中的人物,这篇小说的背景就在芝加哥。克里斯多夫是英国人,他在瑞士大学教授西方当代文学,也是个善感的诗人,在芝加哥的那些日子,他常常为即将到来的告别而眼含泪花。因为查理·西特林,因为查理·西特林那一颗不断回首往事而充满悔恨而伤感的灵魂,也因为身边那一群与查理有着深刻共鸣的作家们,芝加哥不再是现实中的城市,她熠熠生辉,笼罩着文学世界赋予的神奇的光芒。
我在密歇根大道也像查理一样在检点自己的人生,再一次意识到理想和现实距离之遥远,我朝芝加哥艺术学院博物馆走去,那里有莫奈作品的展厅,是我可以片刻脱离现实的地方。
有如神再助我,这天傍晚,遇上艺术学院博物馆免费开放场,我在天才艺术家的作品前深深吸着气,好像长途跋涉终于来到向往的美景。超越自然的色彩光影构建的永恒的梦幻,日常里种种烦心事即刻消融,那也是一次艺术对现实人生的消毒。
七点左右我离开美术馆,我打算早些去车站,在车站餐厅吃晚餐,我把芝加哥南区的灰狗站想象成纽约四十二街汽车总站,那里空间巨大人潮汹涌,是地下铁最繁华的区域,快餐店咖啡馆小吃铺位随你挑。
出得美术馆,只见巴士一辆接一辆塞在路中央,此时的密歇根大道正处下班时段的拥挤,仿佛空气都被挤热了,街上的积雪在融化,人行道湿漉漉的,车站上都是人,不远处的巴士被前面的车子阻挡无法靠站。
我已看过地图,灰狗站离这里不远,气温不那么低,我的羽绒外套长抵脚踝,轻而暖和,脚上的高帮靴踩在积雪上柔软,时间还很充裕,决定步行去车站。
离开密歇根大道,朝南才走了两三条横街,突然就冷清安静了。我左顾右看只怕自己走偏路线。一位皮肤微黑的年轻混血女子问我去哪里,我告诉她去灰狗站,她热心地朝车站方向指点,我谢了她正要离去,她叫住我要我为她的指点给钱,我一愣,看到她咧开嘴笑时没有门牙,我突然意识到她就是人们传说中的吸毒者,急忙把口袋里的碎钱都掏给她,她嫌不够,我给她看掏空的口袋,她才让我走。
这个插曲把我从博物馆带出来的好心情给破坏了。又有一位女子问我去哪里,我摇摇头没有理,我开始忐忑,渐渐地,眼看街道房子变得破落,路灯和白雪互相辉映,有些惨淡,也许心情使然。街区难见路人,才七点多,怎么像在深夜?而我的头脑好像刚刚清醒,这车站不是在南区吗?人们不是说南区多住黑人,不那么安全吗?我怎么敢夜晚步行在此?
我越走越急几乎想奔跑,经过餐馆,才觉得肚子饿了,那间餐馆里坐着两个正在边吃边聊的白人女性,我也许应该坐进去,但我更想赶快进到车站里去,我打定主意去车站用餐。
然而,芝加哥灰狗站,与纽约四十二街的灰狗站大相径庭,小而落魄相,候车室只能称车站小厅,里面坐了两个流浪汉。离发车时间还早,此时还没有乘客,有一两个卖食物的摊位,但空气里有股难闻的味道,我无法在这个地方吃东西,退出车站,走回原路,我想去刚才经过有女子在里面悠闲用餐的餐馆。
我走回原路才意识到我又犯了一个错误,我不应该离开有工作人员的车站而让自己置身于不可知的南区街道,然而,我已快到餐厅,对食物的渴望战胜了恐惧。
此时店内几无食客,服务生是个黑小伙子,很nice。我在他的介绍下,点了店里特色三明治,我得说,这是我到美国吃过的最美味三明治。因为美食,我对陌生的环境有了认同,我离开时餐馆陆续又来了两三位客人,看起来都很体面,出门再去车站,原先的惶恐消失大半,这里其实离车站并不远。
那晚,乘灰狗回到我们城里已是半夜两点多。从灰狗下来,涌上一群黑人,要把我拉到他们的出租车上,我从他们的包围圈里突围,走进空旷无人的停车场,突然笼罩的寂静,并且越朝停车场深处走越感阴森,我必须用力挥去浮现在脑中的场景,那些经常发生在美国电影里的停车场案件。我此时才想起了乔伊斯的嘱咐,她要我把车尽量停在靠外面,可我一路来虽然忐忑不安,做出的事都是缺乏安全意识的。
我找到自己的车子,用数码锁按开车门,刺耳的“哔哔”声在停车场格外响亮,我打开车门坐进车子,把钥匙塞进孔转动,真怕引擎发动不起来。还好,我顺利启动车子,从停车场慢慢滑到街上,那是另外一个出口,我一时认不清这是哪条街,我绕了两圈才认清回家的方向。一路开回家,竟见不到一辆车,在红灯前停下车,我发现自己在发抖。
回到家,儿子早已安然入睡,这一整天和他通了多通电话。我把从餐店为他带来的三明治放进冰箱,此时已经深夜三点,我必须吃点汤汤水水的东西,才会踏实。
我在厨房给自己做了一碗速泡面,在面里放了一颗鸡蛋,我把面端到长餐台前坐下,餐台靠着窗,窗外,对面街上的牙科诊所门口的路灯亮着,偶尔有一辆车从街上驶过。这世界安静得就像进入二次元,我轻轻吸着面,好像通过吸面让自己回到三次元的空间,我此刻很难入睡,我需要慢慢吞食消化这一路堆积的惊慌和焦虑。
这是异乡人的惊慌和焦虑,是对无法把握的环境的惊慌和焦虑,没有身临其境,怎能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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