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认同这样的价值观,让孩子选择专业是以能否赚钱为指南。再说孩子将来真的会按照你家长的意愿走这条职业路吗?我总是很疑惑,不按照兴趣选专业,未来一辈子做不喜欢的职业,是否快乐呢?她们一定会反问我,钱赚得少难道会快乐?问题还是,钱的多少在各人心里有不同标准,以及,你是否把你未来的职业当作事业。我没有参与妈妈们的话题,我在美国生活时间太短,没有足够说服力阐述我的观点。但耳濡目染,并非未受影响。华人妈妈们的话题,我虽然非常不以为然但也不无压力。原来华人妈妈们从孩子进小学时就已经开始为毕业后要申请的大学做准备,而我还停留在关注孩子对于新环境的适应性上。我完全没有过要推动他拿全A 进常春藤的念头,这当然也跟孩子从来不是乖乖儿有关。
当美国朋友获知你的孩子在读高中时,他们的目光会充满同情,他们几乎是无奈地叹出一声“teenage(青少年)”。在美国,teenage 是个特殊语词,它代表了“叛逆”“难搞”“不可理喻”,等等,让父母们紧皱眉头大摇其头。
美国家长虽然不打骂孩子,但从小培养孩子的自律,很讲discipline(纪律),在我们这种家庭,却是宽松有余,自律培养不足。到了美国,孩子的个性更有空间发展,十年级以后,我也开始明白teenage 这语词的特殊含义,这阶段正是孩子开始试图挣脱缰绳而家长却不愿放手的阶段,如何与身处美国校园的teenage 儿子相处?那是我经常和朋友们谈论的话题。
我的一位上海朋友做化学工程却有良好的人文修养,对许多事情看法睿智,我们因为在同一州有相似的文化环境,关于孩子的个性和成长与他聊得最多。
他曾经描绘过这样一个场景,在一个下雪天,他和妻子外出开车经过down town,只见有个女孩站在一座教堂前,双手高举一块写着“抗议反对堕胎”“抗议歧视同性恋”的牌子。雪在风中飞舞,街上无人,夫妇俩互相感叹,这么冷的天女孩子站在雪地,也不知她的父母是否知道,直到开车近前才骇然发现,这个女孩竟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十六岁的女高中生妮妮。这个读中学的女孩子,可以为了她认定的原则,她心中的正义,在大雪纷飞的寒冬,孤零零地站在教堂门口的街上,声援同性恋者,声援选择人工流产的女性,同时,她也会半夜三更偷偷溜出家门,将父母的车开出去,凌晨警察电话打来,父母才知道。
也是在中学,她去打工的那间酒吧,内有毒品交易,各种边缘人物进出酒吧,父母当然担心,但无法劝阻女儿,只能每夜在酒吧附近徘徊,保护她也是看守她。
这个个性独特的女孩,六岁时曾自己贴出告示,要求做babysitter(临时照顾幼儿者),初中开始打工,小小年纪就渴望独立很有主见。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在读高中,漂亮腼腆,不愿和父母的客人周旋,在父母的再三嘱咐下勉强下楼打一声招呼,跟后来我儿子待客的表现几乎相同。
读大学时她把头发染成雪白,放假回家,她母亲去机场接她,白发女儿走到自己面前竟没有认出来。她后来顶着这头白发来我家做客,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我掩饰住了,我赞她酷,并非口是心非,外表另类是一种表达,我欣赏我行我素的女生,我的认同令她愿意和我接近。她后来告诉父母,正是染了白发后,在校园受到广泛关注,你要够酷才能受到关注啊!作为经常感到被忽视的少数族群女生,她需要用自己的另类形象获得存在感。
这让她的父母想起她在中学时,为了引起同学注意,或者说为了有存在感,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天,身上穿着羽绒衣,下面却穿着夏天的短裤和夹脚拖鞋,这装束我在儿子高中停车场也见识过,寒冬腊月,看见不止一个女生穿短裤拖鞋身上只披了一件羽绒衣,从停车场的雪地奔进学校大楼。冬天敢这么穿,还不够酷吗?妮妮成绩很好,读本科就拿到了奖学金,昂贵的住宿费被免去,可是她收养流浪猫,大学宿舍不能养猫,她便自费在校外租房。父母去探望,见房子小而简陋,很心疼,劝她住学校,但她为了流浪猫,宁愿花钱又受苦。
她在大学一路读得不耐烦,暑期跑到纽约打工,她在打工的时装店遇到一位拥有大公司的老年女顾客,妮妮的服务给年老女士留下好印象,她便把公司正招人的消息告诉妮妮。妮妮立刻去应聘,然后休学去上海的这家美国公司实习,身上背着吉他,带着DJ 用的放碟机来到父母的故乡,周末在衡山路老外开的酒吧做DJ挣外快。
妮妮作为公司实习生一年后月薪也可赚到两万,在上海一待待了一年半,直到学校发信催她回课堂,否则要除名,她才回校继续读书。重返学校的她,全力以赴废寝忘食在学业,本来担心她学业的家长反倒劝她不要过分卖力,妮妮是以优异成绩毕业。
毕业后她应聘到波特兰一家大广告公司,很快被派到上海做部门主管,薪水加海外津贴酬劳丰厚,但她不喜欢上海方面的人事,要求辞职,公司为了留住她,破例让她回美国在公司留了职务,但最后她还是跳槽去了苹果公司,进入了高薪行列。
可是正当我们所有人在为她高兴时,她又想从苹果公司辞职单干。朋友感叹女儿过于独立,任何事都不与家人商量,看她辞去好工作觉得可惜。可是从美国搬去中国,再从中国搬回美国,绝对不是什么容易事,光租房退房这两项就够你伤神,更毋庸说各种体力活,包括行李打包处理杂物,多少琐事麻烦要操心,她却从来不麻烦父母。
从我的视角看过去,相信从初中就开始打工的妮妮,早就积累了独立资本,独来独往的她,哪怕旅行也是独自背包上路,一个人去森林和攀登悬崖,在我的视线里,是个孤独的身影,比起去美国读本科或更高学位的中国学生,在美国长大的华裔女生,似乎没有扎堆习惯,独来独往中总有几分寂寞。
她属于第二代移民,她的独来独往又带着几分反叛色彩,作为少数民族的个中滋味,父母是无法替代承受的。这位朋友说得好,我们甚至还不算少数民族,只是暂时居住在这个地方的打工者,除了工作,跟这个社会没有太多联系,我们的下一代才算得上少数民族,对于这个社会的体验跟父母又不同了。
我在纽约时曾听朋友说起他认识的一位中国女孩的故事。女孩父母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出国的留学生,那时去美国留学的多是已有工作经验的成年人学霸,不少人已在国内成家。当年出国没有钱,拖家带口住在纽约的贫困区,周边都是有色人种,他们年幼的女儿便进了所谓差学区的学校,和第三世界来的孩子们一起读书,倒也无忧无虑。
女孩的父母拿了高学位找到好工作,很快便在白人比例很高的好学区买了好房子,可女儿自从进了好学区的学校,却渐渐失去笑容,本来她是和一大群少数族群的孩子在一起,大家都是第三世界来的移民,过着同样的节俭生活,彼此没有隔阂,女孩一路快乐成长。然后突然陷进一个不仅白人多且是富裕白人多的人群,异类身份带来的无法言说的隔阂让孩子感受到了。此外,来自富裕家庭的同学之间各种派对多,彼此送礼出手大,中国父母把所有的钱放进了房子,生活方式仍然保留过去的节俭,也拿不出多少余钱让女儿参与同学之间的社交,女孩在新学校深感自卑压抑,变得忧郁了!
我另有一位中国朋友的女儿,出生在美国,读九年级时就展露她的创作才能,那段时间她母亲还带着她的英语作品来我家讨论,既担心她将来成为作家而衣食无保障,又希望她的才能不要浪费。哪知在十一年级时,这个有才华的女孩突然厌学而逃学,她父亲去中国工作,母亲是自由派,不强迫她上学,但学校告到当地法庭,她和母亲被传上法庭。法庭令她在母亲陪伴下上专门的心理辅导学习班,同时每星期两次去法庭报到,然后回自己高中补学分。其实她的成绩也很好,去州立大学拿奖学金不是问题,在大学时,她也来上海实习,毕业后又回到上海。
朋友的儿子出生在美国南部,也是典型的ABC(American Born Chinese,即生长在美国的中国人),却要学中国留学生带中国口音的英语,他认为比起留学生,作为ABC 反而更受歧视,在相对保守封闭的南部,长着一张东方脸却讲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认为自己是美国人的亚裔男孩,是否让当地有偏见的美国人很不爽?Teenage 时期的男孩最敏感,被歧视的感觉让他更不爽,因此他和其他ABC 男生以及韩国越南孩子结成小帮派,用武术和拳脚向人示威,屡次进出警局,让父母操碎了心。
他后来进了州立大学仍没有心思读书,退学找工作,从南部亚利桑那搬去洛杉矶,又从洛杉矶搬去西雅图。虽然他的母亲做企业钱不在话下,却咬住牙不给一点资助,她告诉儿子,如果继续读书,她可以资助他,一旦离开学校,就必须赚钱养活自己。西雅图房价很高,合适的工作并不容易找,他为了站住脚走自己的路,不得不去码头做装卸工,一个一米六五的小个子男生去扛包,我作为旁人都为他心疼,可他母亲坚持原则不肯让步。男生还是争气,做装卸工不久,总算给自己找到一份向往过的销售工作,销售成绩上去后,还升了职,薪水越来越丰厚,此时的他赚多了钱,反而不满足了,便又辞工,搬回亚利桑那他出生的州,去州立大学完成他的本科教育。
而今他已是年近三十的成年人,在公司当白领,年少时的愤懑,之后的求学曲折路,转为成熟的心智和安静的生活方式,我相信有一天,他还会折腾一下,不过,那是朝更高的目标攀登。
这些是叛逆少年少女的折腾,也认识从小优秀到大的男生,一路乖乖读书进了常春藤大学,毕业后却失去方向,在家里待了一阵,又去三明治店做了半年三明治,之后才去继续读学位,如今是位有理想的律师,在工厂为蓝领服务。他出身名家,父亲是某国大使,欧洲血统,母亲是华人,即使他这样一个在我们看起来是长着一张“外国人”脸的青年,在各种场所仍然被视为亚洲人,更多的时候,被认为来自南美州,因为虽然他五官立体,但双眸和头发是黑色,他说,我后来干脆称自己是墨西哥人。
我还认识小城一位学音乐的混血男生,母亲是美国白人,父亲是中国人,在我们看来,他的外形也非常西方人,可他说他也一直被认为是亚洲人。他后来去北京学汉语,期间回美国到纽约继续深造音乐,之后又回到中国,长住北京了。
他的弟弟形象上更偏亚裔,十多年前在我儿子就读的高中读书,那时亚裔更少,便受欺负,为了自卫学会打架性格变得很暴烈,他本科毕业后报名参加红十字军去了非洲,在非洲一待两年,回国后性格成熟,也找到了人生目标,他立志做医生,进医学院深造。
被认为是亚洲人,这个说法里有种微妙的遗憾,从这微妙的遗憾里读出的是亚洲人在这个主流社会仍然带着边缘色彩,这也正是第二代移民必须面对的令他们不那么愉快的现实。即使是父母有一定地位的混血孩子,他们也同样感受被另眼相看。
我们这一代经历了太深刻的闭关锁国的压抑,一旦国门打开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冲向外面世界。那时,早在八九十年代,有个时髦语词开始在中国流行,曰“文化休克”,意指初初踏上西方国家的中国留学生,被不同的文化给震撼到休克。其中冲击最大的仿佛是物质层面的刺激,原本许多人出国的首要目标是要摆脱贫困。这些从物质匮乏的国内出去的人们,美国大超市丰富的物质,首先给予他们感官上的冲击,然而这是最浅层的冲击。
那时出国留学的,多是已在国内拿到本科学位的成年人,尤其是去美国留学的年轻和并不年轻的人们,他们多半已过托福考试,到美国是去拿更高学位。当时国人普遍过着清贫日子,出国有外汇兑换限制,留学生们只能带四十美金,到国外首先遭遇沉重的生存压力。由于留学生没有绿卡,只能去台湾人的中国餐馆打黑工,因此八九十年代留学生的主要挣扎还是在生存层面,打工读书并行的艰辛,已经覆盖了文化休克带来的冲击力。或者说,生存的紧迫使他们的肉体远远疲累于精神。
其时,还未出国的我们,更容易理解生存的艰辛,而对所谓文化休克,完全零感受,也许还觉得那是一种幸福的烦恼。
这二十多年来,随着赴美签证的松动,去美国留学的年龄趋于年少化,越来越多的少年学生去美国上初中高中,他们几乎是一脚踩进了美国的本土文化中。相比美国大学由于国外学生大量进入,人种上的多样化文化上的开放和国际化,美国中学就相对本土化得多,因此文化休克对于小留学生的冲击力应该更大。而年少的孩子需要家长陪伴,对于陪同孩子读书的家长,兀然陷进异国文化中,也是非常大的挑战和冲击,因为家长不可能只解决孩子的衣食住行,当孩子在异国校园遇到问题时,家长有多少能力给予孩子支持和帮助?
作为家长,除了在经济上有足够准备以供孩子在国外的生活和学习所需,文化上的预习和准备也非常有必要。准备得越充分,在新环境会越快获得平衡。而陪伴孩子在国外读书的同时,家长也在和孩子一起学习和成长。
把孩子带离令他们压抑甚至受苦的中国学校,并非万事大吉,美国学校有美国学校的问题,孩子无论在哪里长大,都会不断遇到新的问题,尤其是经历了迁徙的少数民族青少年,自有其问题的特殊性。
无论如何,来到异国他乡,挑战和困难将一直出现。如果说八九十年代的留学生,首当其冲的是生存压力,那么,对于新一代的小留学生,当生存问题不那么迫切时,其他更深刻更隐蔽的忧患反而清晰了,因此,关于身份的认同和种族边缘化感受,这一代少年留学生的感触更加深刻,那是一种更精神的,也许痛感也更锐利的感触:我是谁?我为何在此?我到底被接受还是排斥?中国新一代留学生面临的困境将更加独特,却也更加具有普遍性。
完稿于201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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