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证明-舅公的忏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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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公没有直接回答。停了一会儿才说:“雪野慧质子现在是日中关系的专家了。但是在日本,知道史实的人并不多,包括你父亲赤尾隆太郎。”舅公继续说:“二战结束后,占领日本的美国军队对日本教育进行了全面改造,内容包括:要求日本修改教育内容,禁止传播军国主义思想,打击了恢复和继续推行军国主义教育右翼势力的气焰。战后日本首次出现教科书问题是昭和三十年八月,民主党提出的‘教科书问题’令国人担忧,想恢复战前的教育制度。昭和五十六年,是日本篡改教科书的高潮。当时,日本文部省对送审的高中二、三年级的历史教科书进行了修改。中学历史教科书送交文部省审定当中,内容完全掩盖历史事实。你母亲从中国回来后,开始公开撰写文章,并且想通过我,揭露日军侵华事实。那时候,国内右翼思想很有势力,他们不但有组织、有分工、有纲领,还有一批‘战友会’的后代,称之为‘战友会的行动队’,这些人被‘战友会’利用,曾进行过无数次跟踪和暗杀行动。”

    “妈妈是被他们杀害的?”雪野慧质子已是满面流泪。

    “我想是的。但是右翼势力在日本有很多的团体,美玑子到底对谁构成威胁,并没有人知道。其实美玑子没有从我这里知道什么。这么多年的沉默与孤独,正是为了赤尾家族的安全,我不会把那些事告诉美玑子,因为我知道后果。你父亲赤尾隆太郎是当时的地方议会议员,他的政治观点令人瞩目,因此我对所有人从来没谈起那场战争。但是美玑子既然想知道,她就能从其他渠道知道‘731部队’的内幕,这些内幕触及了日本军队侵略罪恶的核心,我想这是他们对美玑子下毒手的原因之一。”

    “他们怎么可以……”雪野慧质子愤怒道。

    “他们什么都敢做,因为日本国内政界、司法界、商界、舆论界都有他们的支持者,他们有一定的社会基础,以至于执迷不悟,错误地判断形势。”

    “但妈妈的死和舅公有什么关系?”雪野慧质子问。

    “如果舅公答应你母亲美玑子的请求,公开右翼分子极力想掩盖的日本军队进行细菌战的事实,美玑子就可能躲过一难。”

    “但是舅公也是为了妈妈、为了赤尾家族呀。”

    舅公眨了一下眼睛,叹气道:“现在情形有些不同了,中国战线回来的老兵所剩无几,右翼势力越来越多地转向政治斗争,日本、中国外交日益亲善,两国之间的经济发展相互依存。但是历史不能忘记啊。你是日中关系学的研究生,日中关系的修缮,首先要正视这段历史。这是我要见你的理由。”

    “舅公是想把没对妈妈说的事全告诉我?”

    “这是舅公弥留之际唯一的心愿。”

    这个晚上雪野慧质子没有回去,她就坐在舅公松子屋太床前,听着他低声的倾述,舅公的话有很多地方断断续续,不能连贯,以至于雪野慧质子认为他已经睡去。但是从舅公握手的力度,雪野慧质子能感觉到,舅公的讲述没有停止。到了后半夜,舅公已经是很虚弱了,嘴巴开合已十分吃力,但他没放开雪野慧质子的手,生怕雪野慧质子弃他而去。很多次,雪野慧质子因为舅公叙述的情景太恐怖而无法听下去,想让舅公停下来,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舅公一直不肯松手。

    舅公讲述了他在“731部队”的许多罪恶,他说这一切都是不能原谅的。

    雪野慧质子咬着牙,想以“国家的荣誉”这样理由来安慰舅公,让被战争折磨了一生的老人平安过去。但听了舅公松子屋太的叙述以后,憋了半天也没说出口。舅公显然是看出了雪野慧质子的心思。他说:“你可以想象战争的狰狞,战争本身包含着杀戮,但是日本对中国进行的细菌战争,与战争本身没有关系,这种杀戮完全超越了人性,是丧失人性的屠杀。这一切,也许可以用‘国家的荣誉’掩饰。但是战争中对妇女儿童的摧残,完全是野兽的行径。你的舅公,曾经就是这样的一头野兽。”

    舅公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他虚弱的身子连抬起眼皮气力都没有,但是雪野慧质子知道,舅公还有很多话要说,这是他等着她不死的理由。

    “舅公为什么单单指责自己。”

    舅公眼睛死死地盯着上空,仿佛在那里寻找答案。好长时间,舅公才断断续续道:“中国战线是我一生的痛,在我内心永远也无法找到原谅自己的理由。我不仅参与了细菌的制造,还直接参与了利用细菌进行的屠杀。不仅如此,1942年8月24日,石井四郎在衢州投放诸多细菌前,我还参与了烧杀抢掠,当地的生灵涂炭……我不能忘记一名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她被我掳进山洞里,遭到我强暴的情景,她还是个处女……我不明白,当她跪在地上向我求饶时我愈加显示出兴奋……当我回到日本后,平静的生活令我的人性渐渐恢复,我在惶恐不安中祈求,让上帝惩罚我,让那个美丽的村姑过上好日子……”

    舅公的话戛然而止。

    雪野慧质子握着舅公的手,感到舅公无比的陌生与羞愧,她有一种本能的冲动,想抽出自己的手,但雪野慧质子没能做到,那干枯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舅公呀舅公,你还是我心中的英雄吗,还是我从小崇拜的舅公吗!一个参与了烧、杀、抢、掠并且强暴年轻女孩的恶魔!”雪野慧质子内心里翻江倒海,不断问自己。

    “舅公,我没想到……”慧质子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慧质子,每个人内心都隐藏着一头魔鬼,那场战争恰恰是魔鬼的战争。我用后半生来诅咒自己,并且把内心最丑陋的事告诉了慧质子,只是希望死后不要玷污了天堂的圣洁,如果我还能上天堂的话。”

    雪野慧质子强忍着自己内心的矛盾与痛苦,她一生崇拜的英雄早已在她心目中竖起一座庄严的丰碑,现在,这座丰碑轰然间倒塌了,她的崇敬和爱在一瞬间荡然无存。雪野慧质子无法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

    雪野慧质子望着舅公,泪水模糊了双眼。

    慧质子的爸爸说过,舅公卧床后拒绝看医生,拒绝吃药,直肠癌的结论只是偷偷化验的结果。她的舅公深知自己在世他是个罪人,生死听天由命。舅公在中国战线所做的一切,没有得到公正的审判,这是每一个恢复良知后的日本军人永久背负的十字架。而现在,舅公正向自己的亲人,一个了解日中关系史的研究生一叙衷肠,并且通过述说不断地解脱自己,就像一个基督徒渴望临终前的忏悔,不愿带着深重的罪孽去见上帝一样。

    面对这一切,雪野慧质子还能说什么!

    雪野慧质子显出极度的伤感。一个是令她敬重的老人,一个是令她恐怖的魔鬼,判若两人的形象冲撞着雪野慧质子的内心,令她无比痛苦,以至于以后重提此事,都禁不住浑身地颤抖。

    凌晨五点,舅公叙述的间歇更长,声音更弱。东方破晓,舅公干瘦的手在自己的胸前摸索着,后而摸出一把钥匙。雪野慧质子帮着舅公摘下钥匙,放到舅公手里。那把钥匙有一指长,亮铮铮的,还透着一丝丝的体温。舅公艰难地举起钥匙断断续续道:“这是我从‘731部队’带回来的唯一的东西。”

    话音刚落,舅公握着雪野慧质子的手突然收紧,又缓缓松开,睁着的眼睛失去了光亮。

    雪野慧质子没有惊慌,仍旧握着他那只渐渐冷去的手。当生命离开松子屋太躯体的瞬间,是那么清晰可见。她仿佛看见舅公的灵魂抛离了他的躯体飘然而去。看着舅公完全褪去血色的脸,让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宝贵与脆弱。

    雪野慧质子跪在床前,吻着那只冰冷的手,为他合上眼睛,泪水涟涟……这个晚上,雪野慧质子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她从舅公那里知道了妈妈不幸的遭遇,那个她一直崇敬的妈妈,一个把爱抚遍她周身每一个细胞的母亲,竟然死于一个阴谋,死于对真理不懈的追求。这个夜晚的震撼是令雪野慧质子无法承受的,但是让雪野慧质子感到奇怪的是,爸爸赤尾隆太郎从来没有提起过妈妈真正的死因,从舅公的口吻里,雪野慧质子能清楚感觉到爸爸对母亲的死讳莫如深,这一切都与舅公提到的那场细菌战争有关。雪野慧质子对舅公叙述的战争状态感到了恐惧,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天下竟有这样匪夷所思的战争。

    雪野慧质子静静地坐在舅公的身边,这个从中国战线回来的老人去世了。五十多年里他不婚不娶,剪去一头飘逸的长发,埋没了横溢的才华,杜绝和社会的一切交往,孤身厮守着两间破屋,他是想通过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为自己赎罪,以寻找内心的平衡。舅公松子屋太算是一个正直的人,他懂得对战争的反思,至少不会像右翼分子一样不敢面对现实,粉饰历史,甚至用各种各样的辩解来掩饰民族心理的虚伪。舅公前半生的行为让他后半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现在他去了,他还不能把故事讲完,但足以令世人震惊。

    “死是可以忍的。”舅公说。舅公忍着不死,就是想把在中国战线的经历告诉她,并通过她告诉世人。

    雪野慧质子望着枯瘦的遗体,不知道对舅公的去世是悲哀还是庆幸。这个其实只活了三十年的老人,因为种种顾虑在有生之年不能勇敢地站出来,用亲身经历向世人证明那场战争的罪恶,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庆幸的是,经过五十多年精神与肉体的自我折磨,他的灵魂终于能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当雪野慧质子了解了舅公全部的秘密后,又觉得舅公的处世哲学至少保留人性的光辉了。

    雪野慧质子拿起那把钥匙,关掉录音机。

    她知道,这把钥匙能诠释舅公的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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