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慧质子听着,脑子里突然闪过许许多多的面孔:被细菌折磨一生的国建的父亲母亲,致力于揭露“731”细菌战争的王大功先生,忍着不死的刘文香老人,还有那些被送上解剖凳进行活体切割的中国无名爱国志士。想到这些,慧质子坚决说道:“院长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知道该怎么做。”
“好。”
三甫友和院长起身走进内间。一会拿出一个红缎包扎的小包,坐到雪野慧质子面前。
“在秋贞女士出事前的一个下午,我在办公室整理下年度教学计划,秋贞女士神情严峻地把这个包交给我。她告诉我说:这个包对她来说很重要,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交出去。如果有一天女儿慧质子学成归来,可以视情交给她。”三甫友和说着停了下来,两眼凝视着手里的红布包。
“秋贞女士还对我说:留下这个包会有危险,请我考虑清楚。她那种大义凛然的气势完全感染了我,我没说一句话,默默接过她手中的包。我问她发生了什么,秋贞女士没回答,嘴角上流露出一丝苦笑。就在那天下午,秋贞女士走出校门时突然被车子撞倒……”三甫友和眼里噙着泪水。
“妈妈预测到自己可能遭遇毒手的……”雪野慧质子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没有能力保护秋贞女士。”三甫悲痛地垂下头。
“他们想达到目的,谁能制止得了呢!”
“这个包交给我后,我一直没看过,但我知道,包里的文件和秋贞女士的死密切相连,被害后办公室遭洗劫,我被袭击,都证实了我的想法。我一直想着秋贞女士的话,想着她说的‘视情’二字,现在看来,是交给雪野慧质子的时候了。”
“谢谢您院长先生,谢谢您对我的信任,我还要感谢您的付出。”雪野慧质子深深埋下头,激动无比。
离开三甫友和的家已是深夜一点钟了。雪野慧质子回到宾馆,迫不及待地打开包。里面有一打文件资料和与父亲给她一模一样的笔记本。本子几乎记满。雪野慧质子翻到第一页,时间是平成十七年7月16日。而母亲的死是同一年的9月14日。母亲从记事到死只有59天时间。
雪野慧质子往下看:
“平成十七年七月十六日下午学校
写了不少文章,关于细菌部队的罪恶有所披露,但回头细看总缺少力度。
与右翼分子在主流媒体里针锋相对,没有足够的细节,细节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这时我才感觉到调查深入不够。
今天思考了很久,怎么运用现有的线索,作更细致深入的了解。猛然醒悟自己犯了一致命的错误:被骇人听闻的事件所迷惑,而忽略了由事找人。
731细菌部队及日本军人在中国所犯罪行,都是由军人去实施的,如果能找到实施者,文字资料会变得异常生动,战斗力与尖锐程度也会大大增强。
那么就从731细菌部队军人开始审读。
平成十七年七月二十日下午学校
查阅了一天的资料,列出的名单大多数有着落。曾任关东军司令的梅津美治郎,在远东军事法庭上被判终身服刑,死于监狱;山田乙三;关东军医务处长,梶冢隆二;东京兽医处长,高桥隆笃;731部队生产部长,川岛清;731部队驻孙吴城六七三支队长,西俊英;731部队的生产部分部长,柄泽十三夫;731部队643支队长,尾上正男;广州“波”字部队长和南京“荣”字部队长等,在哈巴罗夫斯克法庭上被判25年徒刑不等,大多死于监狱。
但是那些罪恶累累像石井一样没有得到审判的人呢,他们在日本销声匿迹了吗。
日本国的右翼势力的猖獗,和他们不无关系。”
雪野慧质子能看出来,母亲的调查进入了另一层面,但是母亲没想到,这样的调查隐藏着巨大的危险。
雪野慧质子接着往下看:
“平成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下午家
赤尾隆太郎出面干预是我想到也是没想到的。想到的是他是地方议员,正准备进入国会,加入日本知识界名人协会支持者财团,支持教科书改编,反对那是自然的,没想到的是他反对我对731部队人员进行追踪调查,并警告说这种调查很危险,言辞激烈,闻所未闻。赤尾的理论是:历史就是一个没好尽的疮疤,揭开了就会流血流脓,与其这样,不如掩盖着。我的看法是:应当揭开历史的伤口,才能对症治疗,达到痊愈的目的。
我们争吵得很激烈,以前尽管一直反对,从来没因此反目。
尽管我理解。
赤尾是地主出身,右翼派别在农村开辟阵地时,就卷入他们的阵营。右翼派别对农村进行了大规模农业基本建设投入,赢得农民各阶层的信任,得到了农民基本的选票。地主们也因此飞黄腾达。赤尾的政治观点里掺有浓重的阶级色彩,相比之下,历史事实变得不重要了。
我很伤心。”
雪野慧质子继续往下看:
“平成十七年八月十六日下午名古屋
假期里跑遍了东京、名古屋、千叶县、大阪和横滨,找到了13名原731部队的老兵,有的还是尉官。摸到了很多的线索。731部队成立10年,到平房后,一直保持着3000名左右的队员,这些队员不停地轮换,其将级军官5名,佐级军官30余名,尉级军官300余名,是个很难锁定的数字。
我选择1936年到1942年7月由石井四郎中将为部队长的时期。石井任部队长的那几年,因为对731部队来说,其人员、设备、技术和大规模培养细菌的能力都到达了顶峰。就是那几年里,对人体进行细菌实验和进行细菌战争也最频繁。
行前,曾对近三年调查的资料进行对照、归类,排列出8个部、5个支队和一个机场的部长、副部长和各班班长近90人。经过筛选,其中61人都已去世。10人回国后自食其力,其中包括我的舅舅,还有十多人下落不明。在两年的调查中,接触到的队员都说到过两个人,一个是千叶县石井的堂弟熊代草根,一个是大分县梅津将军的老乡本田伊山。
熊代草根曾任第二部副部长,本田伊山任第一部副部长。本田伊山成了石井的副官后,熊代草根接替本田伊山的工作。许多人提到他们是在二战结束后再也没人见过他们。还有就是两人靠着石井和梅津司令在部里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有共同的爱好,解剖活体女子。解剖本来是解剖师的工作,只要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们都要前去观看,有时还亲自动刀,说些极其下流的话。据说,被他们解剖的活体女子有中国人、蒙古人,俄罗斯人。
也就是熊代草根调到梅津跟前的前一个月,他们一同解剖了一位身孕9个多月中国女子。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怀上了孩子。她个子不高,瘦小,肤色白净,相貌娇美,一双大眼睛里永远含着期待的目光。据关押她的人说,她进来半年多了,做过多种实验,她顽强的生命让两个恶魔决定亲自杀死她。那女子已不在乎自己去死,只是希望能保住她的孩子。那天她被提出笼子,送进了解剖室,熊代草根和本田伊山都在。她被脱光了身子,乳房已经干瘪,两肩与脖子像戳着的十字架,嶙峋的身子只有腹部像球一样隆起。几个助手将她捆绑在简陋的凳子上,她没吭一声。本田伊山和熊代草根穿起白大褂,由熊代草根操刀,走到女子跟前,举刀直接从女子的腹部切下去。令在场所有人惊讶的是,女子竟没叫喊一声。本田伊山过来帮忙,手伸进切开的腹部,从里面直接拽出婴儿。女子晕了过去,手指却在颤动。
后来传出来说,女子在临死前望着被熊代草根举着的是个男婴,当时还活着,可能是因为做过细菌实验,身上像野狗一样布满斑点。
本田伊山接过婴儿,在打开的水里冲净,直接扔进装有酒精的瓶子,盖上瓶盖。
婴儿在瓶子里第一次睁开眼睛,很久很久才死去。
很多人都记得那女子的编号:X03425。”
雪野慧质子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一样难受,像是一只强有力的手在搅动着她的五脏,终于呕吐了起来。她了解这个编号,就是新京的宋娣,哈尔滨宪兵队里宫本正川的女朋友,身怀大和血统婴儿的中国女人,在受尽半年多的折磨后,最终被活活切割而死,孩子被作为标本装进酒精瓶子。人性!人性!人性!她心里呼喊着这个词,天哪,他们的人性呢!
雪野慧质子不敢想象宋娣没吭一声,那是一种仇恨呀。她心里只有对灭绝人性的日本军人的仇恨,除此什么都没有了。
雪野慧质子倒在床上,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再碰妈妈的笔记本,她望着那些文件,想象着本田伊山和熊代草根狰狞的脸容,想象着被活活扔进瓶子里的婴儿,又狠狠地呕吐了一次。
这一夜雪野慧质子没合眼,她担心睡着会做噩梦,再现笔记本里看到的情景。她钦佩妈妈的坚强,能够直面如此惨烈的场景。一直到了天明,雪野慧质子拉开所有窗帘,打开房间全部灯光,躺倒床上。
雪野慧质子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是在一阵的痉挛中惊醒的。她茫然地望着灯光,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意识形成了一条深壑,脑子里竟然是一片空白。良久,雪野慧质子才恢复了意识,想起自己在宾馆,刚才做了一个梦,她甚至想不起梦的内容,只觉得背后湿淋淋一片。她看看时间,已是上午9点了。
她将浴缸水龙头打开,从冰柜里拿了一小瓶白兰地,倒上一杯,脱去衣服,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整整一个上午,雪野慧质子几乎没动,她如同一条蛰伏在水里的娃娃鱼,一边饮着白兰地,一边想着国建。她想用那种绵绵的情愫,驱散“731”的幽魂。
但她不敢给国建打电话。
记得第一次喝酒是与国建认识半年后,学校里举行五十周年校庆晚会,晚会结束,同学意犹未尽,他们一帮女生到校外酒吧里喝啤酒。像是安排好的,雪野慧质子寝室里四个女生,国建班里四个男生。大家在酒吧相遇,喝着啤酒,从校歌唱到流行歌曲。只有国建闷闷不乐。一曲终了,黄芬芬问国建为什么不喝也不唱。国建不答。黄芬芬先为自己倒满酒,走到国建面前说:“你要是爱着雪野慧质子,就喝了这一怀。”
雪野慧质子不吱声,好好的话题为什么扯到他们身上。她了解国建的脾气,不会吃黄芬芬的那一套。
国建没喝,黄芬芬觉得没面子,自己把酒干了,当时的气氛有点尴尬。
姜芳无声走到雪野慧质子面前说:“雪野慧质子你别多想,国建一定是有不开心的事。”说完姜芳倒了一小杯酒,走到国建面前说:“国建,我们来自不同的家乡,但毕竟都在自己的国家,雪野慧质子远从日本的北海道而来,你不会让异国他乡的同学伤心吧。”
姜芳把话说得这么委婉而且这么重,让国建过意不去。姜芳见国建有松动,为每个人都加上酒,雪野慧质子却推辞不得。姜芳说:“为了国建和雪野慧质子,干杯!”
其他人一饮而尽,唯独国建和雪野慧质子举着酒杯望着对方。
姜芳做了什么呀,把喝这杯酒的意思偷梁换柱了。雪野慧质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要是她先干了而国建不干,说明国建还不爱她,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要是他干了这杯酒,说明他接受了姜芳的建议,这对国建太难了。雪野慧质子望着国建,波光流动。她多么希望国建能一饮而尽。可是她看到了另一个事实,国建放下酒杯,转身走了。大家心都提起来了。雪野慧质子泪水噙在眼里。国建不喝这杯酒也罢了,如果离开酒吧,他们的关系就算完了。男同学不约而同地挡住了国建的去路,黄芬芬大叫起来:“国建,你不是东西!”
国建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黄芬芬说:“不能以酒论英雄。”说完把酒干了。
雪野慧质子也跟着喝下了这杯酒,酒很苦,像刀一样割着嗓子。这杯酒的含意再一次变味了。谁也没法揣测,国建喝了这杯酒意味着什么。“不能以酒论英雄。”此话太明了不过了。
第二天,雪野慧质子才知道,黄芬芬专门为他们在宾馆开了房间,钥匙就在黄芬芬的口袋里。同样是第二天,雪野慧质子知道国建母亲病重,父亲为了采药却跌伤了另一条腿。父母亲一直没跟他说,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到国建助读公司借了一千块钱。
雪野慧质子哭了,哭得很伤心。她可以满足他家里、学习所有的物质需要,但国建执意不肯。那时她并不知道国建的父母是细菌战的牺牲品,所以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个晚上,雪野慧质子没回校,国建也同样,他们在城里开了一个房间,那是他们第一次彼此拥有。
雪野慧质子想到这里,觉得身上燥热,她很想给国建打电话,哪怕只说一个字,但不行呀。一小瓶白兰地喝完了,头脑晕晕得如同腾云驾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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