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殇:曹植传-棠棣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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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建安十六年(211)秋,曹操下令西征讨伐马超与韩遂时,曹植患了风寒,高烧不止,且又拉肚子。头热得像个火罐,浑身却冷得瑟瑟发抖,像进了冰窖;又不停地一趟接着一趟往茅厕里跑。俗言道:硬汉顶不住三泡稀。两天下来,人整个儿就变了形了,两眼塌陷,颊骨凸突,下巴的棱角像刀削斧劈了一般。病初发,他不让妻子崔氏对外说,更不能告诉父母和兄弟姐妹。他觉得这点小病扛一扛就过去了,不值得大惊小怪。这是出征前夕,不能因为自己这点小病让父亲担心,改变部署。

    此时,曹操已命五官中郎将曹丕留守邺城,以奋武将军程昱参谋曹丕军事,以门下督徐宣为左护军,留统诸军,又以国渊为丞相府长史,留统府事。一切安排就绪,曹操亲驾出征。

    这次受命从征的有曹植、曹据、曹豹等曹家兄弟,还有邺下文士王粲、应玚、阮瑀等人,卞夫人携槐花从之。

    曹植没想到这病来得这么凶,又这么顽固,已经三天了不见好转。这便急煞了崔氏。她借口给婆婆送做好的棉袄为由,去了鸣鹤堂。

    很快,槐花搀扶着卞夫人带着郎医赶来了。

    卞夫人摸着儿子的额头,心痛地说:“子建,你患病咋不给娘说,都病得这副模样了,还硬撑着……”说着,赶忙叫郎医为儿子诊断。

    槐花这时也释然了:怪不得这几天三哥没来看我,那崔氏也没告诉我一声,原来是三哥病了呀!

    不多会儿,曹操、曹丕和甄氏也赶来了。只见曹操一脸阴云,他最担心这儿子会不会患像曹冲那种病,进屋直扑曹植床前,又摸头又摸手,然后问郎医:“有无大碍?”

    郎医说:“换季时节,风寒泻肚乃为常见,我已给他服了药,先止住泻,退了烧就会转好,请曹公放心,子建公子的病无大碍,只是他身体已虚脱,需要调养些时日。”

    曹操俯下身子,仔细观察儿子的脸色,又伸出手指靠近儿子鼻孔前,感觉呼吸倒也均匀,适才放下心来,示意大家都出去,让儿子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曹丕跟随曹操来到庭院,思忖片刻说:“父亲,看子建的病情一时半会儿难以痊愈,就让他留下来吧,我随父亲西征。”

    曹操说:“你有这个心思,让我感到欣慰啊!你们在探讨文学上各有见识,我倒是不反对,你持的论点有理由,子建说的也颇有见地啊!但作为一母同胞的弟兄,平日都要相互照应、勇于担当,时时切念手足之情。”

    曹丕马上应道:“子桓时刻铭记父亲的告诫和教诲。当年迁居许都时,我就领着诸兄弟朗诵《诗经·小雅·棠棣》:棠棣之华,鄂不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好,好啊!”曹操欣悦地感叹道,“兄弟之情就如同这棠棣之华,心心相印,荣辱与共!至于子建愿不愿留下来,待看看他的意愿。”

    翌日一早,曹植一觉醒来,看到门外的摇椅上躺卧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马上跑了过去:“父亲,父亲,你怎么躺在这里?”

    崔氏对他说:“父亲和郎医守你一夜了,见你一夜没去茅厕,父亲方才让郎医回去歇息。”

    曹操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问道:“子建,身子感觉怎样?”

    曹植说:“肚子不拉了,头也不烧了,只是嗓子有点疼。父亲,我们何时出发?”

    曹操说:“子桓关照你,想让你留下守邺,你意如何?”

    曹植说:“有点小病就趴下,岂不有失曹家子弟颜面。”

    曹操拍拍儿子的肩头,朗朗大笑:“哈哈!吾儿不怯病不惧死矣!不愧是我曹孟德的血脉!等筹措好粮草,即择日出发。”

    说罢,扬手欲在儿子肩上夯一拳,却落手变成了轻轻的抚摸,又向儿子欣慰地点点头,乃去。

    二

    出征前,曹丕特意安排一场观斗鸡聚会,为诸文士送行。要他们先亲睹一番你死我活的斗鸡场景,来激发他们的斗志,嗅一嗅公鸡们猛啄撕咬的血腥味以壮行色。随曹丕守邺的其他文士也应邀参加。

    斗鸡是以善打善斗而著称的珍禽,又名打鸡、咬鸡、军鸡。两雄相遇或为争食、或为夺偶相互打斗时,可置生死于度外,战斗到最后一口气。斗鸡在春秋战国时期已很盛行,是供竞赛和娱乐的一种很刺激的游戏。开场时将两只性情凶猛的公鸡放在一起,它们就会激烈地互相啄咬起来,还会用距爪撕打劈击对手。当两鸡相斗了很久,都有疲惫之态,不分输赢,还要用冷水将它们喷精神,使之振奋,重新投入战斗,直到一只公鸡败下阵来,方见分晓。斗鸡场面相当激烈,两只公鸡斗得难解难分,势不两立,斗完后鸡冠流血,遍体伤痕,啼叫无力。即使赢者,也被对方撕咬啄刺得面目全非。斗鸡对特征及斗技有严格要求,好的斗鸡,外貌英姿雄武,体格健壮,形似驼鸟,喙如鹰嘴,胸部发达,羽毛浅薄,叫声刚猛,距爪如铁,对其血统和战斗性能都有讲究和严格标准。故古人谓雄鸡以八字概之:金毫、铁距、高冠、昂尾。斗鸡在任何情况下都主动找对方进攻,尤其盘后[37]作蓄势打卧之状,能一鼓作气亲斗而不惧斗;残盘[38]要卧而不走,宁死不屈,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战斗到底;进攻中不允许有退却表现,不能有三心二意的进攻姿态,进攻要坚决主动,大有慷慨赴死、以身殉国之决心。有诗云:斗鸡芥翼争英雄,双距利刃逞威风。羽毛飞扬分胜负,终在纨绔欢乐中。又及:寒食清明小殿旁,彩楼双夹斗鸡场。内人对御分明看,先睹红罗被十床。

    曹丕备好三驾车马,载众文士直趋城东南闹市斗鸡场。来到一家斗鸡馆内,曹丕对大家说:“这次观斗鸡可要大家不吝诗兴,为从征志念。”大家皆开心而笑。

    斗鸡馆主早已摆布停当,闲杂人等皆避之于外。装饰一新的斗鸡台设在场内中央,四周观坐席前的矮几上放了各色时鲜瓜果和茶水点心。馆主心想,能攀上曹家公子的贵气,甭说分文不赚,就是赔上夫人也是三生有幸。

    待宾客坐定,曹丕示意馆主开场。一阵锣鼓击响,参赛的两只雄鸡像披盔戴甲的武士分别从东西两边上场。一只是青鸡,全身羽毛纯青碧绿,光泽幽蓝似绸缎,背部羽毛里绒雪白,形成外黑里白,俗称乌云盖雪。其尾部有三四根黑白相间的长镰羽,双翼皆有两根白色边翅,一看便是威风强悍的武林高手。另一只是红鸡,又称紫鸡,背部颈部羽毛为红色,腿羽胸羽和尾羽皆红里透紫,俗称火烧云。看上去举止稳重,气宇轩昂,眼大而锐,闪烁红光,像有勇有谋的壮士。两只斗鸡行头大体一样:脚爪上套着利铁制成的距趾,喙上套着尖钩,羽毛上洒着芥末以刺激它们的斗志,头上涂着狐狸油膏,是因为鸡最害怕狐狸,闻到狐狸的臊味就会惊慌而逃。

    那青鸡似懂“狭路相逢勇者胜”之兵法,上阵即翘尾抱翼做俯冲状直扑红鸡,红鸡则耷拉着脑袋左躲右闪,不理不睬。青鸡几次猛扑,红鸡不为所动。青鸡热血偾张,一头啄咬过去,红鸡躲闪不及,鸡冠上霎时被啄裂一个洞,鲜血溅出。青鸡更加得意,频频进攻,但红鸡只是绕圈,自顾防御。青鸡开始有点懈怠,想喘口气再发起攻击,谁知就在这一刹那,红鸡突然一个转身大翻滚,趁势猛扑上去,锋利双距紧紧地骑在青鸡背上,把它死死压住,伸出尖喙凶猛地朝它头部连续啄刺,瞬间青鸡脑袋被喷血模糊得辨不清嘴眼,如此哀鸣一声,悲壮地倒下。后盘相斗,红鸡胜出。在一阵喝彩击掌声中,红鸡以胜利者的姿态,大摇大摆地在场上踱着步子,引颈高唱。

    接下来,是一对母斗鸡登场。它们体形比雄斗鸡显得娇小,却也丰满盈秀,英姿飒爽,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韵。以生物论的观点看,雌性动物大都比雄性更富有生存能力和吃苦耐劳精神。两只母斗鸡分别是芦花王和莲香雪,一个黄中透白,一个洁亮如月,彼此都是那么举止优雅,仪态万方,但各自在场上相互注视着绕圈,一直不肯交手。无论主人如何催促煽动,皆无动于衷。突然,彼此像约好似的抱成一团,仿佛是一对失散多年的亲姐妹惊喜相遇。看来,它们是要化干戈为玉帛了。正当大家被逗得前仰后合、捧腹大笑之际,只见那芦花王突然撕下伪装,趁其不备,向莲香雪发动偷袭。顿时,莲香雪浑身被啄得伤痕累累,声声啼血,败下阵来……

    人们不禁被这意外的一幕震住了,良久没有转过神来。当然,这是主人独到的安排,也以此窥见斗鸡训练有素,让宾客大饱眼福。

    刘桢率先作斗鸡诗一首,以谢五官将之美意。诗曰:“丹鸡被华采,双距如锋芒。愿一扬炎威,会战此中唐。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长翘惊风起,劲翮正敷张。轻举奋勾喙,电击复还翔。”

    这刘公干果然出手不凡,把那只捷足先登、旗开得胜的红斗鸡描摹得活灵活现。曹丕连敬他三杯酒,以解他曾因直目甄氏受罚而引起的不快。刘桢三杯酒下肚,又回敬三杯,曹丕也不推辞,举杯而尽,似乎彼此间的不悦被酒冲淡。个个喝得面孔涨红,像两挂鲜活的猪肝。刘桢心想,是非对错,自在人心,你五官将以后少耍些心计要别人好看,我等也就不会有“黄雀在后”之忧了。

    曹丕将目光投向即将随军出征的应玚:“想必德琏兄观后诗作酿成,不妨读来,供大家赏阅。”

    应玚谦恭说道:“临时凑句,不成章法,恳望各位同仁不吝赐教。”

    其诗曰:“戚戚怀不乐,无以释劳勤,兄弟游戏场,命驾迎众宾。二部分曹伍,群鸡焕以陈。双距解长绁,飞踊超敌伦。芥羽张金距,连战何缤纷!从朝至日夕,胜负尚未分。专场驱众敌,刚捷逸等群。四坐同休赞,宾主怀悦欣。博弈非不乐,此戏世所珍。”

    曹丕听罢便问:“德琏兄何以‘戚戚怀不乐’”?

    应玚似有感怀地说:“明日就要随军出征了,倍觉今日相聚难得忘怀,与大家以此欢别,心有不舍啊!”

    随行的阮瑀也不禁感慨起来:“是啊,我已四十有五,时有日暮途穷之感,这一去短则四五月,长则大半载或一年,不知还能否与大家相见。然若是裹尸而还,亦莫遗憾。”

    曹丕见大家难舍难分,确也难料未卜征途,便很快写一篇《感离赋》表达惜别之情。大家传阅后,互道珍重。

    一直默不作声的曹植嗓子像病鸡般曲鸣呻吟不止,他带病出席确也让曹丕颇为感动:“子建,我已跟父亲说了,你就留下来养病,我随父出征。”

    曹植说:“谢谢大哥体贴关照,我这点小病算得了什么,还是听从父亲安排,你留下守城。”

    曹丕说:“那你一路上可要当心身体哟!”

    曹植重重地点头,顿感有一股暖流在胸膛里奔涌。此时此刻,他也被大家的情绪所感动,便马上写出一篇《离思赋》以飨诸君:“在肇秋之嘉月,将耀师而西旗。余抱疾以宾从,扶衡轸而不怡。虑征期之方至,伤无阶以告辞。念慈君之光惠,庶没命而不疑。欲毕力于旌麾,将何而远之!愿我君之自爱,为皇朝而宝己。水重深而鱼悦,林修茂而鸟喜。”

    显然,曹植很明白其兄的用意和目的。虽染病,却“抱疾”听从兄长的召唤,携大家前来观看斗鸡。其娱乐寓之目的就是调动文士们“欲毕力”为皇朝而战,为曹家出力。当然,他也写了一篇《斗鸡诗》,则把情感倾注在了两只母斗鸡的决斗上。其诗曰:“游目极妙伎,清听厌宫商。主人寂无为,众宾进乐方。长莚坐戏客,斗鸡观闲房。群鸡正翕赫,双翘自飞扬。挥羽邀清风,悍目发朱光。觜落轻毛散,严距往往伤。长鸣入青云,扇翼独翱翔。愿蒙狸膏助,长得擅此场。”

    你看那上场的芦花王和莲香雪,看上去极友好地张合着翅膀,翘着漂亮尾翼,只见那芦花王还挥动着美丽的羽毛向莲香雪发出邀请,殊不知它那凶悍的眼眸里已闪射出噬血的寒光。莲香雪猝不及防被芦花王锋利的距刃击伤,啄落的羽毛纷纷飞散,它一声悲鸣,恸彻云天……

    此景此情,让曹植想到了什么?是否想到了他的嫂嫂甄氏因兄长自从纳了郭女为妾后而日渐失宠,总预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正降临到嫂嫂头上,难道莲香雪的遭遇预示着嫂嫂命途多舛?别人不得而知。但自从曹植看到郭氏第一眼起,他就极为反感,暗自为兄嫂惋惜。

    眼看大队人马就要出征了,曹植向守卫大本营的哥哥话别,从心底默默祝福哥哥不辜负父亲重托,你现在是五官将,又兼任副丞相,这是多么显赫的职位,只要父亲一言即定,你就顺理成章地坐上太子位了。同时他也热切地希望哥哥能早日继位而珍重。“水重深而鱼悦,林休茂而鸟喜”,更是寄托着曹植对五官将宽怀容众的期望,那是弟弟对哥哥满心的敬爱和希冀。

    三

    按说曹操没有理由是不会讨伐马超与韩遂的。从表面上看,马、韩还是顺服朝廷的,况且马超的父亲马腾、韩遂的儿子都被曹操迁封至朝中和邺城任职,实际上是做了人质。那么为何要讨伐他们,理由只有一个就够了:他们叛乱。

    马超,字孟起,扶风茂陵[39]人;韩遂,字文约,金城[40]人。被朝廷命为偏西将的马超,统领其父的部众,转战关西一带,甚得当地羌族民众的拥戴,并与镇西将军的韩遂联合,称关西联军。马超、韩遂虽名义上接受朝廷节制,但二人各怀异心,以图割据称雄。

    当时汉中为张鲁所据,曹操以司隶校尉钟繇为持节督关中诸军,同时派夏侯渊率军至河东与钟繇会师关中,名为征讨张鲁,实为激怒关中诸将。这样一来,马超与韩遂的雄霸野心就暴露了出来,谋叛作乱。果然,马超、韩遂率部而起,屯聚潼关,与曹军对峙。曹操随之号令大军,挥师西进。

    当部队行至孟津附近,卞夫人染病,身体十分虚弱,加之曹植病未好转,曹操让曹植陪母亲留在孟津休养。这时,突然传来河间田银、苏伯谋反,偷袭邺城的消息,曹操为之震怒,遂令应玚速回邺城协助曹丕镇压。但曹操知道,那只是小股匪患乘机骚扰,“量屈屈小儿之辈,若沆塘泥鳅岂翻作大浪耳!”他继续率军向潼关风凌渡急进。

    应玚即率一行人马北上,曹植送他至北邙山,在孟津渡置酒饯行。

    北邙山在洛阳北面,黄河南岸。自汉末以来,洛阳之地,历经劫难,满目疮痍;而邙山山麓多为历代王公将相墓葬安息之所,故有诗曰:“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曹植与应玚登上北邙山,眺望洛阳城一片凄凉景象,无不感慨万千。浓浓离别之情与岁月迁逝之悲,令曹植心绪怆然,遂作诗二首送别应玚,题为《送应氏》,其一曰: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焚燃。

    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

    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

    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生亲,气结不能言。

    连年频仍的战乱造成民众大量死亡。董卓之乱后,东汉王朝已面临“田野空、朝廷空、仓库空”的三空之危。原来最富庶的中原和关中地区,成为掠夺最为惨烈的地方。东都洛阳,西京长安,原来人烟稠密,几经洗劫杀戮,死者积尸相枕,活者逃难流徙,兵燹所经之处,你吞我灭,人物两空,致使中原和关中不少地方断了人迹。与战争结伴而行的是灾荒和瘟疫,即使曹魏平定了中原,也时时出现家家有死人,户户有哭声,或一家尽皆丧命,或一族全部死亡,或一村一寨灭绝的惨景。汉末太医张仲景在《伤寒论序》中悲切地写道,他的家族原有二百余口,不到七年间死了三分之二还多,其中患伤寒病死者达一百四十余口。就在曹操做魏公之时,朝臣陈群、杜恕还在上疏中说:“今大魏占有十州之地,但因丧乱造成破坏,计其户口,不如往昔一州之民。”千村薜荔,万户萧疏,战乱与灾难造成的死亡,致使大量土地荒芜,无人耕种。由此带来的粮荒大饥馑,致使中原、关中、江淮等地发生人吃人的惨象,死者白骨堆积,恶臭满路。“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正是对这一景况的真实写照。对于粮荒,曹植更有一种彻骨之痛。记得少时家中粮食接济不上,他和母亲跑到荒野去挖野菜。他随父东征北伐时,因饥饿难忍,他和父亲带兵士到海边捞食蛤螺海草充饥。他还记得,父亲同吕布争夺兖州,在濮阳一带同吕布相持一百多天后,因粮草困难,不得不中途退兵,休战自守。其部将振威将军程昱在东阿为大军筹措军粮,想尽办法也只勉强筹得可供三天食用的粮食,其中竟夹杂有人肉干,为此程昱后来颇遭非议。他还记得,父亲前往迎驾献帝都许时,途中所带一千多人断粮,幸得新郑长杨沛把储存的桑果干拿了出来,才算渡过了难关。迎献帝入许都不久,父亲即实行屯田,将“修耕植以蓄军资”之策颁诏天下,解决粮荒危机。

    抽回思绪,曹植又转入《送应氏》的诗文上来,其二曰:

    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

    愿得展嬿婉,我友之朔方。亲昵并集送,置酒此河阳。

    中馈岂独薄,宾饮不尽觞。爱至望苦深,岂不愧中肠。

    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曹植很想与应玚结伴返回邺城,与留守邺城的文士们聚会,切磋诗赋。但是他必须留下来,因为母亲还在病中,父亲正不辞劳苦奔袭潼关。大战在即,他不能中途退却。近日嫂嫂甄氏一直在为母亲的病况牵肠挂肚,寝食难安,让差使捎书信问候,泪洒信笺。他让应玚回邺后代他向哥嫂问好,母亲的病情正渐渐好转,他会竭尽孝道,照料好母亲,请哥嫂放心。

    送别了应玚,曹植在孟津细心陪护母亲几日,确见病情好转起来。卞夫人倒关心起儿子,又摸他额头,又捏他手心,还把脸贴在他脑门上,以此来断定儿子的病好转几分。曹植说,母亲的病好一分,儿子的病就能好三分;母亲的病好三分,儿子的病就全好了。

    卞夫人对儿子说:“你嫂子又传信来了,说我病好了,她不相信,以为是安慰她。还问你这小叔子的病好了没有,她也十分挂念。你嫂子可真是难得的好媳妇,我犯点小病,她总是不离左右,细心伺候。只是你哥子桓自从纳了那郭氏,对你嫂子有些冷慢。等回去以后,我要好好数叨数叨他。”

    曹植说:“但愿哥哥不要再起二心,亏对嫂嫂。”

    卞夫人说:“他若敢这样,我让你爹狠狠治他!”

    这天,前方突然来报,说魏公在风凌渡和蒲阪津过黄河与马、韩联军决战。卞夫人听罢,坐立不安,要曹植快备车马早点启程,西进潼关。曹植劝慰母亲说:“您身体初愈,不能再受风寒颠沛之苦,应留在孟津静养,由子建前去协助父亲作战即是。”

    曹植要槐花陪护好母亲,当日即率一队人马急驰潼关。

    四

    曹操在潼关调集大军,摆出要与关西联军决战的架势,遂又密遣大将徐晃、朱灵率四千精兵从蒲阪津[41]趁夜间渡过黄河,在黄河西岸扎下营寨,欲截断马超后路。接着,曹操安排船筏,欲率大军在风凌渡北渡黄河,与徐晃、朱灵会师。

    曹操走的这一着棋,并没能瞒过马超。马超对韩遂说:“我们应预先在北岸分兵拒守曹军,使其不得渡河。不过二十天,河东粮尽,曹操就会主动撤军,其部下也一定会大乱溃逃,我们即可逐一歼之。”似父辈身份的韩遂却对三十多岁的马超说:“可以让他们渡河。兵法云:兵半渡可击之。待他们渡到一半,我们再突然发起攻击,岂不痛快!”马超的计策没有被施行。曹操得知后,十分震惊,心想这一计策一旦付诸实施,那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曹操长叹一声:“马儿不死,我就死无葬身之地矣!”

    曹操显得泰然若定地指挥他的人马过河,自己留下百余名卫兵在南岸断后。当大队人马刚渡过河去,马超突然率步骑万余人追杀过来,顿时杀声震天,箭如飞蝗,曹操却还在椅子上端坐不动。许褚、张郃见情势危急,赶紧上前将曹操拉上了木船。马超在后面紧追不舍,曹兵争先恐后朝木船上涌来,木船超重,眼看有倾覆之险,许褚情急,一面拔剑斩杀那些拼命往船上攀爬的兵士,一面用左手举起马鞍遮挡飞来的箭矢,保护曹操。恰在这时,船夫和几名护卫被流箭射中倒下,许褚和张郃一面挡箭一面划桨,勉强将船离开岸边,驶向河心……

    此时,曹植一路风尘赶到风凌渡,与还在南岸的校尉丁斐会合。曹植见关西军对父亲乘坐的船只仍紧追不舍,拼命朝木船放箭,忙让丁斐派几名兵士将自己的坐骑和一群牛马放跑,以转移追兵的目标。那些追兵果然中计,调头去追赶曹军的牛马。曹植和丁斐趁机乘坐牛皮筏子划向河中,去护驾曹操的木船。

    “父亲!父亲!”曹植一边和丁斐及兵士拼命划桨,一边向木船喊唤。

    “呵,是子建!”曹操很是惊喜。

    三只牛皮筏子向木船靠拢过来,和木船一起又向下游漂了四五里,总算靠岸。丁斐向曹操禀报了撤离和掩护木船的经过,曹操对儿子及时赶到且又临阵果敢见机谋策大加赞许。

    已经渡过河的诸将见对岸曹军被关西军冲散,主帅不知下落,甚是恐慌。等到见了曹操,无不又悲又喜,有的激动得流出眼泪。曹操倒是显得气定神闲,大笑道:“今日差一点被小贼困住,好在无恙,大家不必受惊。”

    曹操继续指挥大军南渡渭水,直逼关中。马超自知不是曹操对手,派使者前来要求割让黄河以西土地讲和。曹操心里明白,如果同意求和,关西大片土地仍将被割据势力控制,这次西征的心血岂不白费?关中一日不平,隐患就一日不除,进图汉中、巴蜀的计划也就将成为泡影。他拒绝了马超的求和。

    这时,贾诩见机向曹操建议:马超虽武勇高强,但用谋欠缺,他与韩遂貌合神离,若离间他们必有更大斩获。曹操顿时明白贾诩的用意,于是依计而行。

    很快,马超又提出要与曹操阵前会面,商谈有关事宜。曹操当口同意。诸将对曹操说:“主公同敌将阵前会谈,不应大意,可放些木行马于阵前,以防备万一。”曹操听了,吩咐照办。这时,曹植又向父亲建议:挑选铁骑五千,分成十队,列阵于左右,再有曹彰率“虎豹骑”压于阵后,以此扬我军威,慑而攻心。曹操欣然同意。

    当曹操出现在阵前时,关西联军诸将都不由得在马上行起礼来。不少关中人和羌、胡族人都想一瞻大名鼎鼎的曹丞相的风采,纷纷拥上前来。曹操见状,笑着对他们说:“你们想看一看曹公吗?他还不是同你们一样,并没有四只眼睛、两张嘴巴,只不过爱用脑子想一想,应该为谁效命才能使天下太平,过上好光景!”

    听他这么一说,拥上来观看的人更多了。众将兵看到曹操左右与身后精锐铁骑,列队严整,威风凛凛,精光耀日,既十分赞慕又不寒而栗。

    这时马超心里却盘算着另一个狠招。他见曹操身边只带了一个卫士,自恃勇力超群,想趁其不防猛冲上去把曹操擒住。但他听说曹操的侍卫是许褚,而许褚的勇猛他也早有耳闻,怀疑曹操身边的这个人就是许褚,于是向曹操发问道:“丞相身边有一个叫虎侯的人在哪儿?”

    虎侯,即许褚,因他力猛如虎且对曹操忠心不二,故军中将士都叫他虎痴。曹操笑着指指许褚对马超说:“这就是虎侯,你若高兴,不妨约定一番,你与虎侯切磋武功兵要。”

    而此时许褚正二目圆睁,直视着马超的一举一动。马超知道无隙可乘,只得打消生擒的念头。他向曹操仍然提出割地求和,并声称愿意把自己的儿子送给曹操做人质。曹操明知他这是假意,也不妨假意答应下来。

    接下来便是曹操旗开得胜的渭南会战,马超、韩遂遭到惨败,逃奔凉州。曹操前后用了三年多时间,消灭了关西地区的割据势力。马超与韩遂决裂后投奔汉中张鲁,遭张鲁左右谗毁,又得知父亲马腾被曹操杀害,便抱恨投归了刘备为其效力,后来死在蜀国。而韩遂逃奔凉州不久,即被擅长千里奔袭的曹操大将夏侯渊所破。

    就在关西平定之时,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平虏将军刘勋因搜刮钱财、屡犯法禁,被曹操诛杀。刘勋早为沛国建平长,与曹操有旧交,后为庐江太守,被孙策所破,于建安四年(199)投奔曹操,封列侯,又为平虏将军。刘勋自恃受曹操宠信,骄慢无忌,贵震朝廷。自休了正妻王宋,娶新欢司马氏之后,私建将军府豪宅,骄奢淫逸,贪贿部属钱财,罗织亲信。抄刘勋的家时搜出一封河东太守杜畿的信,是他向杜畿索取河东特产大枣,被杜畿回信托故拒绝。曹操阅信后,极为愤怒:“一念贪私,万劫不复!我等在前线奋力拼杀,在河东数日,饥饿难耐,也未想到啖食大枣,而他在后方大肆索要,就凭这一事即治他死罪!”接着曹操对杜畿不媚权贵的做法大为赞赏,说道:“杜畿可称得上是‘不媚于灶’的人了。”

    “不媚于灶”语出《论语·八佾》:“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意思是与其巴结屋里西南角的神,不如巴结灶王爷。比喻巴结权势。曹操特地为此发文到各州郡通报表彰:“昔仲尼之于颜子,每言不能不叹,既情爱发中,又宜率马以骥。今吾亦冀众人仰高山,慕景行也。”

    “仰高山,慕景行”语出《诗经·小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意思是对有贤德的人要像对高山一样仰慕,对行为高尚的人应当力行效法。曹操说,以前孔子每谈到他的学生颜回就不能不赞美,这喜爱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就像在马群中找到了一匹领头的好马。言外之意,是赞扬杜畿也是在众人中挑出来的贤人,可以作为大家的表率,希望大家好好向他学习。

    不久,曹操任命杜畿为魏国尚书,仍卧镇河东。所谓“卧镇”即借重杜畿之威望来镇守。西汉武帝时汲黯任东海太守,经常病卧室内,但该郡却治理得很好,后召他为淮阳太守,他以病辞,武帝说:“我只好借重你的威望,让你躺着治理淮阳。”曹操认为杜畿有萧何安定关中、寇恂平定河内那样的功劳,因此要把像大腿胳膊那样重要、富足殷实、凭借它足可制服天下的河东郡交给杜畿继续治理。杜畿没有辜负曹操的厚望,在后来曹操讨伐汉中张鲁时,杜畿派遣五千人运送军粮,运粮民众信赖这位父母官,互相勉励说:“人生有一死,不可负我府君。”竟没有一人逃亡,舍命支援前线。

    曹操西征得胜归来,汉献帝给予他极大优崇:“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是说曹操可以享受这样的特权:朝拜时司仪唱礼不直呼其姓名,上朝时不必小步快走,上殿时可以佩剑穿鞋。所得到的礼遇与汉初萧何所得到的礼遇是一样的。

    与此同时,曹操也对西征有功的将官大加封赏,对违法犯科者进行处罚,杜畿和刘勋分别是正反两种典型的代表。

    而对曹植来说,此次从征是一种壮游,比以往历次出征都感到历史的沉重和现实的严酷。大漠风烟,陈迹累累,周秦故地,岁月沧桑,让他跋涉于历史的山川,追寻到前人的踪迹。在函谷关隘、风凌渡口,他经历了腥风血雨的洗礼;在三良墓前、秦陵骊山,他目睹了秦宫汉阙的残垣败瓦;周秦西汉数代功业令他沉思,少时读贾谊的《过秦论》、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昔日那巍峨耸立的宫阙殿宇曾显示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而那些帝王的千秋功罪也仿佛变得具体起来。

    从颓废的宫殿到荒芜的陵墓,曹植领悟到这些帝王由盛到衰的自然周期,思忖着生与死的终极意义:那些明主贤臣和暴君昏官,他们的忠奸善恶、功过是非,后人自有评说。近而,他想到了父亲,也想到了自己,一个暮年老者,如此东征西讨、南北转战,为何壮心不已?是为了现世的功业?抑或是为了千载的名声?功业建树能使生命延至不朽吗?唯有信念使然,方显生命之大义!当年为秦穆公殉葬的三良,让他油然产生莫大的敬意,如果不是执着和一种信念,他岂能做到视死如归:“谁言捐躯易,杀身诚独难。”

    功勋、声名乃至肉体或许能获得一时的荣耀,但都不会长久,真正不朽的只有精神。故而曹植在《赠丁仪王粲》《三良诗》《述行赋》等篇章中,不仅记下从征的所见所闻,而且抒写他的真挚所感:“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

    五

    建安十九年(214)初,曹操徙封曹植为临淄侯,这次徙封的曹家子弟唯曹植一人。汉制郡国并行,分二十等爵,一郡统有数县,若遇封侯情事,则县改称为国,即郡下有国。汉朝列侯因租邑大小,爵秩有县侯、乡侯及亭侯之别。而临淄侯在二十等爵中属于高等列侯,这也就是说,曹植由乡一级的平原侯晋升为县一级的侯爵。

    曹操的这一举动,引起众人私下猜测:此次封侯,独植一人,可见主公对子建宠爱升温,极有可能是主公将开始考虑竞逐太子候选人的信号。

    这让曹丕感到郁闷不安:你子建不就随父王西征一遭,有何建树?而我镇守邺城可也没有睡大觉啊,即使睡觉还睁一只眼呢。平叛河间田银、苏伯骚乱更是功不可没,有功者也都得到封赏。但父王为何只徒封子建一人呢?难道父王真要打破“立嗣以长”的礼规吗?

    曹丕卧榻转侧而不能寐。郭氏揣透他的心思,安慰他说,夫君不必为此多虑,子建再又封侯,只不过是高一等的侯爵罢了。听说子建西征确有尚佳表现,抱病从征,危急时刻与校尉丁斐跳激流护救父王,且又献智策扬军威震慑马超。父王已为十多位立功臣将封为列侯,对子建徙封当在情理之中。再说,夫君已是五官将兼副丞相,已高于侯爵之上,父王还如何为你加封呢?

    曹丕听了,觉得很有道理。

    郭氏又说道,立嗣之事,父王确有难断之隐,是因为夫君与植弟都令他喜爱,虽各有优长,但需慎重考量。若循礼规,必立你为嗣,而子建才智又令父王宠爱,这该怎么办呢?父王难下定断,心结就在于此。

    曹丕不得不佩服郭氏入木三分的分析。他问以后该如何行事为好,郭氏说,要像父王册封魏公那样,“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不仅要对父王毕恭毕敬,还要对母亲好,对子建好,更要取悦于众臣文士,对他们热情相待,投其所好,以笼络人心,为你多尽美言。再说,以子建性情及其言举来看,他尚未有与你争嗣的念想。

    曹丕经郭氏这么一说,眼前不禁为之一亮,心里也豁然开朗。他叹服道:你真是我的谋士夫人矣!郭氏说:我只是个婢女出身的姬妾,还称不起夫人哪!曹丕只是冲她笑,心里说,等着吧,等我取得太子之位,还何愁你夫人之位吗?

    与甄氏相似的是,郭氏虽为妾身,也身兼妻与长姐双职,比甄氏小两岁,比曹丕大三岁。这个少女岁月非常不幸的女子,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她沦落为铜鞮侯家的婢女,是作为礼品被主人送给曹丕的。虽然只是个婢女艺伎出身的姬妾,她当然知道,单靠自己的美色是征服不了这个曹家贵公子的,而吸引曹丕的是她的聪慧与智谋。《魏志·皇后传》曰:“后(即郭氏)有智数,时时有所献纳。文帝定为嗣,后有谋焉。”在曹丕争太子位的过程中,郭氏屡出奇谋,所以史书中将曹丕登位加上了一句“后有谋”。毕竟,皇位争夺中有太多不能对外人言的谋计,所以仅一句“后有谋”就代表了许多。可见郭氏在政治上的才智真是了得。曹丕能够最后胜出并且最终称帝,郭氏应记大功。《三国志》中没有注明郭氏真名,只是以其父为她取字为“女王”。今查得《二十五史》中说她的闺名叫郭嬛,又据近代史学家新考证其真名应叫郭照。

    曹植徙封临淄侯之后,曹操对他的属官也作了调整,徐干由五官将文学转为临淄侯文学,刘桢由平原侯庶子转为五官将文学。并且把博学有才干的邯郸淳任曹植文学官属。

    邯郸淳(约132—221),又名竺,字子叔,颍川郡[42]人,以博学多艺、善写文章且精于“苍、雅、虫、篆”书法闻名遐迩,汉魏书法风韵皆学自邯郸淳。曹操收复荆州后“素闻其名,召与相见,甚敬异之”。邯郸淳归附曹操来到邺城,曹丕、曹植皆慕其名,都想与之结交。曹丕当上五官将后博延英儒名士,时向曹操请求让邯郸淳任他的文学官属。曹植也曾私下拜会邯郸淳求教。曹操思量再三,最后还是让邯郸淳任临淄侯文学。是年邯郸淳大约八十高寿,曹植二十有三。

    曹植一见这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大为欢喜,忙请他登堂入座,而先不急与之交谈,让仆人端茶点伺奉。天气炎热,曹植去里间洗个凉水澡,又将头发束起,不戴冠,对着铜镜敷粉,裸露上身,作上古装束,舞动四肢扭跳着出来,给邯郸淳和其他在座宾客表演胡舞《五椎锻》,这是西征马超时学来的。舞罢,他又表演掷弹丸、击剑等技艺,接着又捧着俳优小说高声朗诵数千言。

    然后,他回里间换上衣帽,整饰仪表容颜,走出来与邯郸淳迎面而坐,与之评说天地开辟之初,品万物种类之别,纵论三皇之首伏羲功德及历代圣贤名臣烈士之优劣,然后又议论古今诗文赋诔及安邦治国之政,用武行兵倚伏之道。曹植本人也工书法,又与邯郸淳阔谈书法篆刻之妙。

    二人侃侃而谈,心会神交,好不投缘。午饭时辰已到,曹植便命厨宰端上酒菜,宴请邯郸淳及诸宾。酒炙交至,曹植谈兴更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自始自终,包括邯郸淳在内的来宾皆只能观赏倾听,没有谁能在各种技艺和学识上与之抗衡。直到晚上,宾客才离开侯王府,邯郸淳连声慨叹曹植是个“天人”。

    不日,邯郸淳似闲云野鹤般前来造访临淄侯。不知是他受曹操之意对曹植作进一步考察,还是出自于内心颇看好这个后生,欣然与之神交传道。一见曹植开口即问:主公手下有五子良将和五大谋臣,不知临淄侯对他们各有怎样的评价?

    曹植也不讳言,逐一点论,令邯郸淳颇为叹服。

    他先说父亲身边的五大良将:张辽、乐进、于禁、张郃、徐晃。

    一说张辽,字文远,乃曹公麾下五大将之首,智勇双全。张将军曾从属董卓、吕布,后慕名归顺曹公。随公南征北讨,屡立殊功。与关羽同解白马之围,降昌豨于东海,攻袁尚于邺城,率先锋在白狼山斩杀乌桓单于蹋顿,又讨平辽东柳毅、淮南梅成。赤壁败退后与诸将守合肥,即以七千之众破吴十万大军,差点活捉孙权,其指挥才能在此役发挥得淋漓尽致,威震逍遥津。张辽不幸被吴将丁奉射伤后,马革裹尸而还,谥号刚侯。

    二说乐进,字文谦,虽容貌短小,却以胆识英烈而随从曹公。本是帐下文官,但尚武精功转为武将,赤壁之战后,他与张辽、李典共守合肥,抵御东吴,立下赫赫战功[43]。

    三说于禁,字文则,此将擅长练兵布阵,于乱能整,破张绣于穰,擒吕布于下邳,不念私情斩旧交昌豨。曹公赞他可与古代名将堪比[44]。

    四说张郃,字隽艾,起初在袁绍麾下,乃一员悍将,官渡之战时,与高览一起投奔曹公,屡建奇功。连诸葛亮也承认他勇猛过人,是蜀国大患[45]。

    五说徐晃,字公明,原跟随杨奉护献帝东行,后投曹公四处征战,于延津率兵击杀文丑,于官渡率兵截烧粮草,平马超时抢先渡河伏击关西联军,樊城之战率援军奔袭击败关羽,连曹公也为他的果敢勇猛而惊叹。徐晃说:“古人患不遭明君,今幸遇之,当以功自效,何用私誉为!”

    曹植简评诸名将后说,父王建兹武功,而时之良将,五子为先。父王上表献帝,称赞五将军武力强大,计谋周全,品性忠正,操守高洁;每次征战,身先士卒,勇猛顽强,阵前亲擂战鼓,无坚不摧;他们无论单独领兵征讨,还是统率全军,抚慰将士,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临敌制决,断无遗失,论功记职,宜给予显要荣宠。论及五子将优长,曹植直率地说,于禁最号毅重,张郃以巧变为称,乐进以骁果显名,而鉴其智谋战略,未如张辽、徐晃之备详也。

    接着,曹植神情显出几分凝重,声音也显得低沉,一一评说五大谋臣:荀彧、荀攸、贾诩、程昱、郭嘉。

    荀彧世称“王佐之才”,乃曹操帐下首席谋臣,被曹公赞誉为“吾之子房”,可谓杰出的战略家。官至侍中,守尚书令,谥曰敬侯。帐下居中持重达十数年,被人敬称为“荀令君”。辅佐曹操攻略吕布、袁绍、刘表,每每进谏,往往会从大势着眼,撷取影响战争胜败的诸多因素中最关键的环节,对曹操劝谏。正因其智能的全面和细致,所以他不仅能提出高屋建瓴的战略战术,给予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治政方针,还能日理万机,举荐贤能,可谓体大思精,样样皆通。故此善于用人的曹操挥师征战时往往让他做后方总管,成为自己坚强的后盾。可是谁能想到,就在几个月前,荀彧自杀了!为何自杀?是由曹操当魏公引起。建安十七年(212)十月,董昭秉承曹操旨意,提出曹操功勋卓著,应晋爵国公、加九锡的动议,向列侯文武征求意见。荀彧认为这是曹操取代汉室的一个重要步骤,便对董昭直言说:“曹丞相原来起兵的目的,是辅佐朝廷,安宁国家,怀着忠贞的诚意,谨守退让的实心。君子爱人以德,不应该这样做。”曹操对荀彧这个态度极为不满,于是便借南击孙权的机会,表请荀彧到前线慰劳,把他调出朝廷,留在军中。荀彧深感触犯了曹操,称病下住寿春。一日,曹操派人给他送来一个空食盒,荀彧打开一看即明白是什么意思,便服毒自杀了,时年五十岁。荀彧辅佐曹操,是想依靠曹操剪灭群雄,兴盛汉室,曹操“篡汉”迹象日益明显,这便引起荀彧的不满和反对,最终死于曹操之手。惊闻荀彧死讯,满朝文武为之痛惜,曹植甚是悲痛,哭泣着问父亲:“荀令君为何自杀?”曹操老泪纵横,沉吟道:“荀文若真儒也!”言外之意是说,儒家的伦理道德害死了荀彧。汉朝的皇帝只能姓刘,不能姓曹。正是这种封建正统痼念作祟使其不幸殉躯,荀彧的“愚忠”害死了他自己。

    呵,荀攸,那可是战术大师。十三岁时就能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董卓烧毁洛阳迁都长安后,他就曾主谋刺杀董贼,并计划辅佐皇帝、号令天下,成就齐桓晋文霸主之业。在那时,荀攸就已看出天下分崩、王权旁落乃大势所趋。应该说荀攸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创始者,虽被董卓下狱,但他却表现出常人难及的明智与豁达。然而他大命不死,反而董卓被刺杀。荀攸的睿智与魅力,被曹操尤为赞叹: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不伐善,无施劳,智可及,愚不可及,虽颜子、宁武不能过也;公达,非常人也,吾得与之计事,天下当何忧哉;军师荀攸,自初佐臣,无征不从,前后克敌,皆攸之谋也。孤与荀公达周游二十余年,无毫毛可非者;荀公达真贤人也,所谓“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孔子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公达即其人也;荀令君之进善,不进不休,荀军师之去恶,不去不止。

    哈哈,贾诩,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经权达变,长于应对。此公善于细致入微地体察对方的身份、处境、性格乃至兴趣,采取适当说服或应对方式,让对方乖乖地顺着自己的话去做。之所以说他老奸巨猾,是他最能够深刻抓住矛盾的本质和争斗的要害,用最实际管用的说辞说服对方,而绝不会强加于人或拘于自己的成规。也正是这种务实应变的思维方式,贾诩在战术上还曾经让曹操小小地尝到败果,让马超和韩遂这两个稀里糊涂的家伙一败涂地。贾诩处事似乎永远是被动的、低调的、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绝对聪明的、以最佳的应对方案做到算无遗策,滴水不漏。

    再说程昱,本名程立,少时常梦中于泰山捧日,曹操乃为其更名程昱,东郡东阿人也。容貌长八尺三寸,美须髯,乃三国共睹唯长身之奇士也。当年袁曹对峙,袁绍率领十万人马即将南渡,而当时程昱为振威将军驻守-城,手下只有七百士兵,曹操准备给他增兵两千,程昱拒之,说袁绍虽拥有十万精兵,自以为所向无敌,看到我兵少,一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因此不会来攻城,如果给我增兵,必引起袁绍注意,肯定会前来进攻,到时-城非但守不住,也减少了主帅的兵力,因此不如不增兵。后来袁绍听说程昱守城的兵少得可怜,果然没有前去进攻,想腾出手来再攻-城岂不是小菜一碟。曹操赞赏程昱说:“仲德(程昱字)之胆,真是超过了战国时秦武王的勇将孟贲和夏育啊!”然程昱生性刚戾,与人多忤,甚至有人诬告他谋反,而曹操却对其赐待益厚。

    最后要说的就是郭嘉,世人称他为“鬼才”。汉末大乱,各路诸侯割据一隅,并无鲸吞四海之志。唯有郭嘉对一个个敌手心理判断精准,便常常成为曹操获胜的关键。比如他“十胜十败”之说获得官渡大捷;比如他“有勇无谋者若气衰力竭之时,便不久于败亡”的进谏,劝曹操急攻下邳,擒杀吕布;比如他建议曹操南下佯攻刘表,断定袁氏兄弟爆发内讧;最难忘当是征乌桓,曹操和众臣担心自己孤军远征之际,刘备会在背后发难,挑拨刘表袭击许昌。郭嘉力排众议,进谏曹操:“明公您尽管放心远征,留下一座空荡荡的许都也无妨,我料定刘备无法给您添麻烦,而是有人会代替您来阻止他,此人就是刘表。现在虽是虚国远征,但一劳永逸,就再也没有后患了。”郭嘉所谋一针见血,曹操听罢茅塞顿开,立刻进兵辽东。奇袭白狼山,俘敌二十余万。曹军刚到易城,郭嘉嫌推进速度太慢,遂又进言:“千里远征,兵贵神速,留下辎重,轻兵疾进。”果然乌桓军被打得措手不及,首领蹋顿也被击杀。千里奔袭,一路荒旱无水,粮食断炊,将士们不得不先后杀了几千匹战马充饥,才艰难抵达目的地,从柳城回来途中,郭嘉因气候恶劣,日夜急行又操劳过度,不幸患疾英年早逝,一个旷世奇才就这样如流星一般陨落了。郭嘉平时不拘常理,多被陈群检举奏本,而曹操对郭嘉多有袒护,说“此乃非常之人,不宜以常理拘之”。只有曹操这种雄才大略之胸怀,才敢使用郭嘉这类藐视法礼之奇才,并把他引为知己。每逢军国大事,郭嘉谋策从无失算,曹操本打算平定天下之后,把身后治国大事托付给郭嘉。而郭嘉在曹操帐下的地位无人可以替代,甚至可以将曹操戎马生涯按郭嘉之死分为前后两部分:郭嘉生前帮曹操统一了北方,居功至伟;郭嘉死后,曹操除了在西征马超、韩遂等草寇军阀的战争中取得一些战绩外,基本上处于停滞不前的境地。赤壁之战后,更留下一个天下三分的无奈结局,不然曹操不会在赤壁战败后的退却路上,发出这样一声孤猿泣血般的哀叹:“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要论郭嘉在战略战术上的卓识,与荀攸不相上下;其言论雄辩大都与荀彧相仿,论述极为完备;但郭嘉话语明快,常用短句,多排比对仗,富有音韵美感。他的分析相比荀彧,更加清晰流畅,环环相扣,逻辑严谨,每每进谏,善于抓住核心进行剖辨,结论高妙,出人意料。他比荀彧多了一份果敢,比贾诩多了一份积极,比程昱多了一份亲切感。郭嘉的谋略大多是战略层面,而之于战术则敢于弄险,面临困境,善出奇招,大放异彩,即使诸葛亮与其相论也稍逊风骚。啊,目光犀利、明察秋毫的郭嘉,锐意勃发、华实兼备的郭嘉,能将理性雄辩与情感血肉搅得水乳交融的郭嘉,怎不令曹公称其为鬼才也!即便因为这种个性,而被陈群诟病举止行为,然正其为缺憾,郭嘉才更契合“鬼才”二字。

    评点罢五大良将、五大谋臣,曹植稍作停顿,突然将话锋指向父亲曹操。他说,曹公论武功不及麾下五将,论谋策也时有不敌帐下诸臣,动怒之下或得意之时而无忌后果之虑,乃至情势无可挽回,如赤壁之战终为遗恨!还因求贤若渴,亦时有用才失当之虞。然古今圣贤皆非完人,善能察纠痛改之而不失英明矣。眼下,论其强大而后发者,并非我父王曹公,他力不能达的周边时有敌手与之抗衡,麾下帐中也有卧薪尝胆之人窥视其软肋或空穴,伺机夺之,以求一逞。其实,真正强大者,不是武力而是内功,有时一念之亏,转头皆空。身为晚辈为之放言,决非无端造势,危言耸听!

    听他语气,好像他不是曹操的儿子,俨然是一个毛头小子在那里不知天高地厚地信口开河,指手画脚。

    仙风道骨的邯郸淳一直在倾心聆听,中间既不插话,面容也无异色,看上去平淡若水,气定神闲。只是不由得暗自称道:这一曹家贵公子,似乎超然于庙堂之外,不在权贵之中,对曹操麾下的诸亲将谋臣的评价,坦诚中肯,毫无一己之好而有偏私之嫌,甚至对令尊的优缺得失乃至性情也概以评点,而决无“大不敬”之忌讳,别人无论如何是不敢如此放言的。尤其说到郭嘉病逝,他痛惜地流泪了。这样的后生真乃是曹家的骄傲啊!

    邯郸淳似乎再无更多的话题要与曹植交谈,转身告辞而去。

    由此,曹操对曹植更加青睐,已暗下决心把他当作“最可定大事者”。有时曹操会突然召曹植回答问题,而曹植“每进见难问应声而答,故特见宠爱”。其出自《三国志》裴注引《魏书》曰:“而于时世子未立,太祖俄有意于植,而淳屡称植材。由是五官将颇不悦。”

    六

    曹丕着急了。

    他感到很无奈的是:他有一位淡漠礼法、不按常理出牌的父亲的同时,又有一位才华横溢远甚于自己的胞弟,这使原来应该属于他的储嗣之位变得岌岌可危。虽然一时还看不出子建有争嗣之心,但事态越来越明朗了,父亲确有立子建为嗣的打算,徙封他为临淄侯,又让邯郸淳当他的文学属官。这分明是一个信号!这个邯郸淳不光在父亲面前夸赞子建,还到处称子建为“天人”。

    曹丕简直想不通,子建究竟靠什么竟得到父亲如此宠爱?也许就是他的那点文才打动了父亲。那么好吧,咱们就来比试比试!

    于是,曹丕在继续用心写他的《典论》诸篇的同时,以五官将文学属官一职将“建安七子”中的徐干、应玚、刘桢等都聚拢在自己帐下,大搞文学沙龙。表面上谈诗作赋,实际上是在借文学之名,行政治之实。同时又汇集一批名儒,编撰一部百科全书——《皇览》。他特别在《典论》的“自叙”中,讲自己六岁学射箭,八岁能骑马猎杀走兽,文能通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之言,武能以甘蔗击败剑术高手。且盖言曰:“余少小好学思专,诵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日多体健,心每不厌。”为充分显出自己武艺高强且又举例说明:“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曹昂亡命是因为他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父亲曹操,并非骑术不济,而曹丕以兄长之死反衬自己的骑术高超才幸免遇难。

    洋洋大观千余言,给人的印象是,他不仅勇武雄健,还有广识博学的鸿儒气派。但是,曹丕致力于文学恐怕是醉翁之意,化文学为政治。

    据胡冲《吴历》记载,《典论》的传播范围甚广,甚至连大江对岸的孙权和张昭都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曹丕寄来的《典论》及诗赋,请他们雅正。据此可以想见,在曹丕的运作之下,其文论在曹魏广传之盛。

    只能这般解释:曹丕旨在借《典论》来塑造自己文武全才的形象,增强自己的影响力,为立嗣之争增加砝码。

    《皇览》的编撰也别有用心,顾名思义,这书是提供给朝廷阅览的。书中涵盖的不外乎儒家正统的治国安邦的理念,这正好迎合了曹操希望自己的继承者深谙治国理政之术,建立一个繁荣昌盛的曹魏帝国的愿望。

    化文学为政治,究竟效果如何,还有待静观其变。

    曹植是如何看待、评价乃兄及其动机的呢?他在后来写给当了皇帝的曹丕的《魏德论》一文中,赞美曹丕的文治武功:“既游精于万机,探幽洞深;复迫遥乎六艺,兼览儒林。抗思乎文藻之场固,容与乎道术之疆衅……”虽看似极尽巴结奉承之能事,但从字里行间倒也不难看出曹丕的“用功”与“用心”。

    尽管曹丕竭尽全力,大搞宣传攻势,大树自己文武全才的形象,但曹操却更加看好曹植。建安二十年(215)七月,曹操出征孙权,首次让曹植留守邺城。以往守邺重任都交曹丕承担,这次则破例了。曹操对曹植说:“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欤!”

    这番话若出自普通人之口,不过是父亲对儿子的口头勉励而已;可是由曹操说出来,那分量就不一样了。你的事业是什么事业?是治国平天下之伟业!你要儿子像你当年那样去干事业,这不就等于明说,儿子曹植将是你的继承人了吗?

    随父出征的曹丕一听,差点晕倒,直觉得脑袋轰的一下炸响了一声闷雷: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将脸转向一边,竟凄然地掉下两滴眼泪。

    曹植向曹操表决心,决不辜负父亲重望。并以满怀的热情写下《东征赋》:“顾身微而任显兮,愧责重而命轻。”曹植感到,父亲的信任和他肩负的责任一样厚重。他预祝父亲“挥朱旗以东指兮,横大江而莫御;擒元帅于中舟兮,振灵威于东野”。

    曹操对曹植的偏爱,不只是他超凡的文才。长期以来,曹植都是作为一个“才高八斗”的文人形象锁定在我们的脑海中,其实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解。曹植在文学上的辉煌成就破坏了我们对他的整体印象的构建,实际上,曹植文武兼备,世所罕有,而又绝不是他的自我吹嘘标榜。曹操让邯郸淳与曹植相见,其实就是让这位世外大佬对儿子进行全方位的考察。那场谈话,天文地理、政治军事无所不至,“坐席默然,无与抗者”。邯郸淳归去,慨叹曹植是个“天人”。何谓“天人”?其含义有三:一为知天象和人事,洞悉宇宙人生之本原,即天人合一;二为神人,即才能和容貌出众之人;三为天子,特指皇帝或继位太子。

    如果说曹植之于天人有点夸饰的话,最起码他拥有天人之境,确是超凡脱俗。邯郸淳的话意是在告诉曹操,你这儿子文韬武略是立嗣的不二人选,堪当大任,尽可放心使用;至于用与不用,则由你这个做父亲的来最后定夺。

    而曹植对自己的军事才能颇为自信,他在后来给魏明帝曹睿的一份上疏(《太和二年疏》)中说:我过去跟着武帝(曹操)南征北战,对行军用兵的神妙已窥堂奥;如果陛下能让我统兵作战,即便不能生擒孙权活捉诸葛亮,也将虏其雄率,歼灭他们的众兵。这并非是他吹牛,而是言之不虚。建安二十四年(219),关羽水淹七军,降于禁、斩庞德,围曹仁于樊城,宛洛震动,许都摇荡,当此危急之时,曹操唯命曹植以南郡中郎将、征虏将军率援军救曹仁。若不是对曹植的军事才能如此信任,明哲知人的曹操断不会在这种危机关头如此调遣领兵之将,否则岂不是玩火自焚吗?

    在政治上,曹植也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远见卓识,当司马懿被曹丕倍加信崇而多方袒护之时,他就曾对曹操说,司马仲达韬光养晦,腹有险谋,不要哥哥与其结交甚笃。后来曹操也告诫曹丕:司马懿有狼顾之相,“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后来曹植给魏明帝曹睿《上疏陈审表》和《与司马仲达书》,前者虽未指名道姓,但已暗示明帝,司马氏有篡权之野心,“凶在其患也”;后者则尖锐无情地指出司马氏只守不攻,拥兵自重,以相机图事,怕遭兔死狗烹之灾。当时司马懿已是只手遮天,万人之上。然而曹植一封上疏、一封公开信,差点将司马懿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和偌大家底全盘废掉,足见曹植的政治敏感和议政能力如此高超。

    说到这里,暂且埋个伏笔,按下不表。

    以上所述,可见历史上真实的曹植是一个罕见的文武全才。只不过他的文学光华过于耀眼而掩盖了他的整体容貌。曹植文武兼备的出众才华是曹操为之动心的主要原因,曹操寄希望将曹植培养成自己心目中具备继往开来素质的接班人。

    七

    次年春天,曹操东征回营后,稍作休整,又亲驾西征张鲁。邺下文人来不及相聚,又随曹操从征汉中。曹植仍留守邺城,曹丕则派驻孟津以作汉中后援。兄弟朋友天各一方,只盼别来无恙。

    此时,曹植的心情十分爽朗,他甚至预感到父亲将把一副更重的担子放在他肩上。他也曾暗自期许:如果上苍能成就他的功业,他决不会让父亲失望,他会像那些留名青史的明君或贤臣,让后人景仰。但有一条:凭自己的人格和能力去赢得,而不会不择手段地去争去抢。这是他的操守。

    他每天都要亲率一队虎贲卫士绕城四周巡察,不容懈怠;晚上还不定时对哨卫突然查岗,要他们恪尽职守。一次他对正在执勤的卫兵发问:“你知道你头上戴的鹖冠是什么意思吗?”卫兵发窘,答不出。曹植对他说:“以鹖尾为武冠,不仅仅是显示你的武风神气,要知道鹖鸡有猛气,战斗时唯求取胜,不辞以死。故以鹖为冠,取其义也!”说罢,他让卫兵照他说的重复一遍,并要所有卫兵理解鹖冠的义勇之意。

    一日,他抽空来拜会邯郸淳,见老者正伏案以苍劲的篆体书写一副楹联:“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植马上便知道此语出自哥哥的《典论》。于是问道:“先生书此楹幅,赠与何人?”

    邯郸淳说:“五官将出征前嘱我,书写此语,然后刻于匾,挂于五官将府。”

    曹植就此话题与邯郸淳交谈起来。邯郸淳问他对兄长大作有何观感,曹植直率坦言:兄著《典论》颇有特色,所论“文以气为主”,可值称道,无论才学皆极出众,既有典实,又有文采,可谓下了一番苦心。但其“自叙”有枉夸之嫌,其喻诗赋文章如此“经国”“不朽”,实乃小题大做,内涵浮浅。其实诗、赋皆为言志,气壮则文壮,志亦在其中。所以孟夫子云,夫志,气之帅也。

    邯郸淳不禁为曹植的秉直纯真而惊异:敢挑五官将文章毛病者,唯有你这胞弟了,别人只有恭维颂赞之能事。其实众人也都心知肚明,五官将这番苦心,却有他图啊!

    既然是临淄侯文学属官,邯郸淳便借题谈及文学。他结合自己的经历和专长现身说法:文学很诱人,但不可以作为谋生发财的职业,它不可能给你带来光宗耀祖的荣誉。尽管有人认为“辞赋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却是小瞧了它的用处,但自古有“文不养家”一说。音乐、歌舞、绘画等艺术,都可以作为从事的职业而生存,唯有文学不能算作一种技艺,它没有相对固定的套路和章法可循,而书法、音乐、舞蹈却可以随时随地展示出来。所以文学在一些人看来是最没有使用价值的艺术称呼。然而,文学又是所有艺术的心脏和灵魂,人们总是把它放在所有艺术的首位,而文学家又是最耀眼的称号,因为他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精神、意志、魂魄的雕塑者。就那么若干个汉字,任由你随意摆来摆去,这些脱兔游鱼似的汉字会把你的记忆、灵感、智慧、才情无穷极地调动出来,激发幻想,升华意境,借以文字表达展现,其变化莫测,妙不可言,且又永无止境。故而从事一切艺术的职业者或是为官从政者,都需要有文学的滋养和素质,方能润及宏业,立世长久。

    曹植听来,如沐春雨。先生谓之文学精要,不正是自己多日来所思考的“言志”和“文气”吗?先生把文学与其他艺术的比对和辩证关系,如此言简意赅却又意蕴深邃地讲解出来,令人大开眼界。他觉得同样是老者,那位道貌岸然的邢颙老夫子,与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的邯郸淳相比,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就才识和义德更是有天壤之别。

    曹植恳求邯郸淳赐一幅字,邯郸淳欣然应诺,当即挥毫泼墨写下八字真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曹植端详一番,自然明白其中寓意:但凡剑法,往往追求的是准确和速度,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大概就是剑法精义,和刀法的凌厉不大一样。而重剑难以把速度和准确度提高到那种精、准、快的程度,因为它是一种高层次的技巧,一种超强力量的最高体现,一具重剑过去,虽然没有什么精妙的速度,但却有着不能不挡却又挡无可挡的力量;这就是大巧,超乎了准确和速度等刻意追求小技巧的高级剑法,它体现出来的是一种剑道。即使它没有开刃,并不锋利,但使用它的人当须有极大的力量和勇气来驾驭。而大巧不工,则是说大智慧实际上是不需要追求什么技巧的,这有一种老子道家精神的遗风。一言以蔽之曰:最精良的剑靠的已不是剑锋之利,而是剑气之强;最精良的做工已经不追求细微之处,而只在大气魄上下功夫。若是妙到毫巅,每一招一式都随心自然,也就不工而工了。所以这与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有相似的道理。相形之下,做人也是如此啊!

    邯郸淳写毕,不愿作任何字解,他相信曹植深领其意。只是捻几下过胸的银须,郑重地向曹植点点头。

    曹植收下墨宝,虔诚地向邯郸淳道谢,告辞时又问:“先生还有何教诲要子建命遵,恭请指点。”

    邯郸淳颇有禅意地告诫曹植:

    ——气象要高旷,而不可疏狂;心思要缜缄,而不可琐屑;趣味要冲淡,而不可偏枯;操守要严明,而不可激烈。切记:苦心志,常得悦心之趣;得意时,便生失意之悲。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士君子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故而心体澄彻,常在明镜止水之中,则天下自无可厌之事;意气和平,常在丽日光风之内,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

    ——当下该做什么就全心去做,不偷懒,不取巧,不算计于心,亦不必担心,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真正至心一处,无事不可为也。

    曹植悉心聆听后,便说:“先生谆谆教导,子建铭记于心。每见子建有失当之处,还望先生不吝训教。”

    邯郸淳仿佛有一种预感,神色有些异样,当曹植告辞将走出斋舍,邯郸淳略有所思地说道:“哦,《诗经·小雅·棠棣》诗句,子建可记得?”

    曹植说:“记得记得,棠棣代指兄弟情义。诗曰:棠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邯郸淳说:“老夫即不讳言,你和子桓面临大考,愿曹氏兄弟,以棠棣之珍念,好自为之。”

    曹植明白“大考”之所指,说道:“子建珍念,切记于心。”

    曹植与邯郸淳会面之后,感悟良多。尤其对兄长炮制出《典论》中的诸多观点颇有歧见,而由此引得邺下文人互相鼓吹、虚夸浮华之风十分厌恶。他觉得,不管兄长出于何种目的为己所用,但因其带来的文风不端就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思考良久,几次给远征在外的丞相主簿、他的文友杨修(字德祖)写信,表达自己对文学的诸多看法。其中的一封就是著名的《与杨德祖书》。信中说:

    德祖兄,数日不见,非常想念你,料想你也是吧。我从小喜欢作文章,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如今世上文章写得好的人,大致可以数得上来:当年王粲在汉南独步一时,陈琳在河朔像鹰一样高翔,徐干在青州享有盛誉,刘桢在齐地独秀文章,应玚在魏地振起发迹,而你在京都极负盛望。当此之时,人人都认为自己握有灵蛇之珠,家家都堪称藏有荆山之玉。

    我父王于是设天网包罗海内之杰、延揽八方才俊,如今全都聚集到魏国了。但是这几位名士,如今却不能再写出绝妙的文章,一举千里。以陈琳之才,不擅长辞赋,却时常自称能达到与司马相如一样的风格,这就像画虎不成,反而像狗了。我此前写文章嘲讽他,他反而作文章说我称赞他。钟子期能听懂俞伯牙的琴音,至今仍然为人所赞叹。但我也不能妄加评说,因为害怕后人讥笑我所评不当啊。

    世人之著述,不可能没有缺点,我也喜欢被人指点批评自己的文章,有不对之处马上改正。以往丁廙经常写一些小文章让我来润色,我认为自己的文学才能并不比他强,所以就推辞了。丁廙却对我说:你何必感到为难呢?文章得到润色,是我自己受益,后人怎么知道我的文章乃是有赖于他人改定而成的呢?我常常感叹他这番通达而富有哲理的话,以为美谈。

    从前孔子的言辞与常人没什么两样,至于他编纂《春秋》,连子游、子夏这样的人都不能改动一词。除此之外,文章没有毛病的,我还没有见到过。可能只有拥有像南威那样的美貌,才可以评论像淑媛那样的天下美女;只有具备龙泉剑那样的锋利,才可以谈论断劈东西的锐钝。至于刘修(刘表之子)才能不及别人,却喜欢挑剔人家的文章,指摘人家的缺点,说长道短。当年田巴(战国时期齐国著名学者)诋毁三皇(燧人、伏羲、神农),蔑视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在稷下学宫挑春秋五霸的毛病,一天就能让一千人心悦诚服,但是遭到鲁仲连(齐国学者)的一通反驳,便终身闭口不再说话。刘修的辩才,还不如田巴,如今像鲁仲连那样的人,也不难找到,而一般可不能逞能!人们各有喜好,像兰、茝、荪、蕙这些芳草的幽香,众人都喜欢闻的,但奇怪的是海边上竟有追逐臭味的人。像《咸池》(黄帝所作)、《六茎》(颛顼所作)这样高雅的音乐,大家都爱听,但是墨子却指责它们为“非乐”的言论。因为各人品味不同,怎么能一样看待呢!

    今日,我将少小以来所作辞赋抄写一份送给你。那些街谈巷议之语,必有可采之处;驾车俗夫吼野之曲,也有《风》《雅》的意韵;普通人的所思所想,不要轻易忽视。辞赋不过是小道,不足以用来宣扬大道理,垂范后世。当年杨雄是先朝的重臣,犹且宣称壮夫不为此道。我虽资质平凡,身为藩侯,仍然希望为国效力,造福百姓,建立永世基业,留下金石功名,难道只以空洞的文章来建立勋绩,以撰写辞赋当君子吗?如果我的志向不能实现,我的理想不能推行,我将采集人们的言论辨识时事得失,评定仁义正道,成就一家之言,哪怕不能藏之名山,也将传与同好。我会坚持到白头,并不是今天说了就算了。我说这些话并非其言不惭,只是因为你最能了解我。

    ——应该说,曹植的这一书信体文论,是我国中古文学批评的一篇重要文献。大概因其言辞过于犀利,一针见血,不留情面,杀伤力甚强,且又以其兄《典论》而“有的放矢”,故而邺下文人都讳莫如深,或唯唯否否,或文过饰非,并借曹丕为之造势,皆将《典论》奉为“国粹”。

    毋庸讳言,曹植在信中叙述了邺下文人集团的形成,讨论了文学批评的弊病,表达了自己平生的胸怀和抱负。其中蕴涵了不少罕见可贵的文学思想,与《典论》有异有同,毫无偏私。他针对建安文坛“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的现状而批驳文人相轻之陋习。他提出文学要不惮修改,精益求精,要容人品评高下长短;且以批评陈琳为例,主张文人之间客观地开展相互批评,而不是一味专事相互吹捧。他强调文学批评者也应具备创作才华和修养,方有资格对别人文章言论优缺,此议虽有“辩而无当”之嫌,但对当时刘修之流才疏行妄、却随意抵苛他人的文坛时弊,也不失为一种矫枉纠偏的助益。

    钱钟书先生对曹植所谓“能作文者方许评文”的言论颇不以为然,而赞赏曹丕对文人的“自见之论”不啻匡救阿弟之偏[46]。但诸多史学家和评论家对曹植的“俗与雅”之见解给予高度评价:曹植提出在文学口味上“人各有好尚”,不能强求风格统一,所谓“海畔有逐臭之夫,墨翟有非乐之论”,故而不可以一己之偏好,强求他人认同迁就。他对民间俗文学所独有的价值给予热情褒扬,“街谈巷议,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此言灼灼,诚为难得。

    由此觑来,此书信见地高远,且意到笔随,情文并茂,堪称魏晋时代的檄文。后历代诸名家如刘勰、钟嵘、陆机、王世贞、谢灵运等对此文皆有赞语:观其《与杨德祖书》,气度宽宏,雅量豁然,语意切挚,真甘苦自得之言。文无有定极,人言果当,何吝更改?正不失为己益也,子建深明此理,甚善。子建人品甚正,志向甚远,仁心劲气,骈散兼行;有波澜,有性情,气势昂扬飞动;后幅倾吐怀抱,不欲以文人自囿,尤觉英气逼人,气焰非阿兄敢望,其义信然。

    曹植在书信末尾不仅申明自己的理想抱负和毕生追求,且对辞赋文章贬抑甚低,很显然是对曹丕文章的浮华鼓噪的一种挑战。曹植斥辞赋为“小道”,一心要“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这与曹丕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文学观大相径庭,何则?不妨对兄弟二人为太子之位的角逐来测断:曹丕为赢得父亲的信任早立自己为嗣,鼓动邺下文人写诗作赋歌颂曹操的功德,也以此笼络更多的文臣名士为自己拉选票。当然以文宣扬只是他争嗣谋策的其中一种手段,同时也是他推崇个人才华的一种装饰。而曹植则与之相反,追求功名建树是他的志向,自己正在奋力前行,如不能实现也绝不后悔,岂能拿文章为勋绩来标榜,以辞赋为君子来炫耀呢!至于太子之位,若父王恩赐于我,我要;若父王不恩赐于我,我则不争;一切顺其自然,一切由父王来断。棠棣之华,亲同手足,历代“兄弟阋于墙”的争斗还少吗?作为兄长,你不能为当太子挖空心思、耍小技巧,而不顾及兄弟间的情义。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与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对曹植所言“小道”作过中肯的分析。鲁迅认为:曹子建说文章是“小道”大概是违心之论,因为他的文章已经作得很好,便敢说文章是小道;他的活动目标在政治抱负方面,遂说文章只是小道。建安是“人的觉醒”时期,曹子建对“三不朽”的追求和认识则是立德、立功应成为建安文人价值追求的主导,立言仅为建安文人抒发情志的余事。所以曹子建说“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真正有雅量的文士,确也对曹子建的风度表现出一种难得的理解,而有的名士风度实际是假装的,有的故作旷达,有的不过是厚脸皮而已。

    览文如诡,循理即畅,今人当细心揣摩体察,方能了悟曹植真意所在。二者比对,一假一真,一虚一实,一个大言不惭,一个肺腑至诚。

    心有灵犀而又聪明绝顶的杨修,俨然窥视出其间的堂奥,于是便很快给曹植写了回信,名为《答临淄侯笺》。他对兄弟二人各持的观点显然是一种调和的态度:“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流千载之英声,铭功景锤,书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畜也。岂与文章相妨害哉?”看来,作为曹操的主簿杨修,对两个贵公子是谁也得罪不起的,他深谙其中的利害,故采取折衷调和的姿态。且说“辄受所惠,窃备蒙瞍诵咏而已,季绪璅璅,何足以云。反答造次,不能宣备”。你听,说得多么圆滑,多么谦卑,又多么老道啊!信的开头和结尾都是这般诚惶诚恐拿自己自罚:“修死罪死罪!修死罪死罪!”

    一日,当邯郸淳看了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后,连连拍案叫绝:“真乃奇才,旷世奇才也!”稍顷,眉头紧蹙,银须微微颤动,喃喃自语道:“临淄侯,你犯了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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