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一年(216),六十一岁的曹操晋爵魏王。从这时开始,他的立嗣之事已迫在眉睫。在这期间,曹操曾下过一道《诸儿令》,似乎在对诸子的安排和使用上也是贯彻他的“唯才是举”的方针。令中说:“今寿春、汉中、长安,先欲使一儿各往督领之,欲择慈孝不违吾令,亦未知用谁也。儿虽小见爱,而长大能善,必用之。吾非有二言也,不但不私臣吏,儿子亦不欲有所私。”
寿春面对孙权,汉中面对刘备,长安是关西重镇,所以曹操要派诸子前去镇守。但到底派谁去好,他还没有决定下来。他要的是慈善、孝顺、有才能、品德好,又能服从命令的人。他特别强调,他说话是算数的,不仅对部下不偏私,对诸子也一视同仁。他将这些想法明示诸子,就是要让他们自己努力去争取,谁也别想走捷径,从他这里得到特别的照顾。
其实,曹操也明明知道,眼下最具备继承人资格的只有曹丕和曹植。
和历史上诸多因为昏庸而导致储嗣之争的帝王看似不同,曹操为立嗣而挑起丕、植之争,似乎在他看来是明智之举。他曾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儿子们拙劣固然是件悲哀的事情,但儿子们太优秀了也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你立谁为嗣?挑来挑去,最后“乱花渐欲迷人眼”,无从抉择。曹丕、曹植就给曹操出了这么一道难题。
曹操的立嗣标准,是“诸儿中最可定大事者”。所谓“大事”不外乎两件:一是统一宇内;二是篡代汉室。
曹操虽然英雄一世,也自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岁月不饶人,对于在有生之年消灭孙、刘,统一全国,他已知道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强烈地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希望他们能够实现自己未竟的事业。再说,曹操早些年与他的反对派们打口水战的时候,曾向朝廷文武百官明确申明和保证他决无篡汉之意。但他也明白,权臣做到他这个地步,不可能再全身而退,唯一的出路就是另立新朝,这关系到曹氏家族的生死荣辱和曹魏江山的兴衰存亡。虽然公开承诺他不会篡汉自立,但他希望自己的继承者能够做到,并具备完成这一重任的能力。“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矣”,正是对此事赤裸裸的暗示。曹操当然深知,历代储嗣之争带来的教训和危害,轻则骨肉相残,兄弟、父子反目,如汉武帝;重则身死国灭,为他人笑,如袁绍父子。正是怀着这种“标准”和心思,曹操对曹丕、曹植进行由暗及明、由里及外的全面考察。
《魏书》说:“时未立太子,临淄侯植有才而爱。太祖猜疑,以函令密访群司于外。”也就是,曹操在儿子蒙在鼓里的情况下,以“密访群司”的步骤,向自己的心腹重臣和智谋之士广泛征求意见。事实上,兄弟二人并非蒙在鼓里,而所谓的“函令密访”也只不过是一种公开的秘密形式罢了。
人们不禁会问:曹操马不停蹄在与孙权、刘备争天下的紧要关头,冒着重蹈袁绍、刘表覆辙的危险,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忙里偷闲在两个儿子之间挑起一场太子宝座的争斗呢?
曹操自有他的目的,除邯郸淳之外,无法眼之人无法识透。他以立嗣为诱饵,试图达到三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是考验满朝文武,究竟谁站在曹魏一边,谁站在汉室一边。如今献帝虽早已架空,但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汉室旧臣,他曹操让儿子入太子位后更上一层楼,令旧臣摆明立场。但他不好直接问大家:你们支持不支持我儿子称帝?所以曹操以选拔太子为契机,让众臣来表态。虽然选太子貌似曹操的家事,但由此可以看出,谁对曹家的事越热心,一定程度也就表明谁对太子称帝越支持。这是高水准的指鹿为马的游戏。有人玩砸了,比如崔琰、杨修;有人看似装糊涂,比如贾诩;有人看个破底,比如司马懿——这个当初被曹操视有“狼顾之相”的谋士,竟违背了“不干预君王家事”的古训,积极奔走于其中,为曹丕指点迷津,化石成金。同时也做给曹操看,表明我司马懿坚决拥护您的子孙发扬光大您的事业。
第二个目的是借机巩固谯沛集团的地位。因为这是他曹操起家的嫡系,与汉室亲族集团和世家大族汝颍集团比起来,谯沛集团才是曹操真正信得过的嫡系。但这嫡系中多为武人,少有能在朝内担当重臣和谋策的人物,丁仪兄弟可算其中的出类拔萃者。如让曹植继位,则丁氏兄弟可为他辅佐,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谯沛集团手中,可以起到打压或钳制世家大族的效果。目前正朝着这个目的运行,看来这是颇为理想的抉择。
第三个目的,似乎才是这场夺嗣的正题:曹丕和曹植,究竟谁更适应做太子。
可惜,曹操打错了算盘。他本想给这两个优秀的儿子营造一个平等竞争的机会,却造成兄弟二人之间持久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双方亲信的策划下,上演了一幕幕或明或暗、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活剧。同时,他的这场看似高妙完美的游戏,由于缺少一个人的配合而显得弄巧成拙、漏洞百出,甚至埋下了曹魏覆亡的种子。
这个人,就是曹植。
相反,当曹操择嗣的意向明朗化、公开化之后,“御之以术”的曹丕,为捍卫自己嫡长子应有的权利,无所不用其极地大打出手了。
机会很快就来了。曹操又要率师出征,按照惯例,百官及诸子到城外送行。曹植兴致高昂,在大军面前声情并茂地朗诵刚写好的《出征赋》,赢得一片掌声与喝彩。曹操很是得意。站在一旁的曹丕眼睁睁地看着曹植占了上风,浑身不大自在,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时吴质悄悄凑到他跟前耳语:“王当行,流涕可也。”就是你什么也别说,只要流泪痛哭就可以了。
这一着果然有效,当曹操上马就要启行时,曹丕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一副悲不自胜的样子。他看到曾经威严而不可一世的父亲,如今已经老了,那日渐佝偻的身躯,那斑白的两鬓,那额头和眼角斧凿般的皱纹,都在提醒他:这位汉末帝国最有权势的人,与普通的老人概无两样。父子相会不久,今又当远离,作为儿子多么想替父亲分忧啊!临别涕零,挥泪祝愿父亲像往常一样平安归来。
曹丕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哭到动情处,拜倒于地。兵将踟蹰,众人欷歔,孤云为之徘徊,天地为之含悲。曹操望着哭拜马前的儿子,两眼也止不住一阵酸热,落下两行老泪。就听不少人私下交耳,说曹植辞藻华美,但诚心不及曹丕,你看他悲切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哭拜于地的曹丕泪眼蒙眬中偷偷窥见父亲的神情,心头暗想:三弟啊,比文采,也许我略逊你一筹;论演技,你可就嫩多了。
魏王主簿杨修似乎早已揣透曹操的心思,让丁仪兄弟为曹植立嗣积极活动,曹丕得知,心里十分恐慌。他知道,因他反对曹操把曹家公主嫁给有眼疾的丁仪而结下宿怨,丁氏兄弟死也不会说他的好话。他打算找吴质商量一下对策,吴质这时虽在邺城,但已被任命为朝歌长,属于外官,按规定朝内官吏是不能随便私通外官的。为避人耳目,曹丕派人用车载上一车竹箱,把吴质藏在竹箱中拉进宫内。此事被杨修获知,即向曹操报告,曹操很不高兴,要杨修抓现行验证。曹丕在宫中有许多耳目,得知此事泄露,遂派心腹出宫,找吴质商量。吴质说:怕什么!明天再来拉一车竹箱进宫,杨修肯定会前去查验。查无证据,那杨修就得背上个诬陷的罪名。曹丕依计而行,以车载竹箱装绢而入,杨修又去作告,可是查之无人,曹丕遂无事。而曹操亦恨杨修谮害曹丕,埋下日后斩杨修的伏笔。
杨修替曹植写出许多答辩辞,以讨曹操的欢心。每当曹操突然向曹植提问有关问题时,就把预先准备好的答案抄录送上。有一次,曹操的文告刚送出一会儿,曹植的答辞就送过来了。曹植文思敏捷,也不能快到这个地步呀!曹操怀疑其中必有诈,派人调查,很快查明了原因。从此曹操不仅对杨修,也对曹植产生了不好的看法。
又一次,曹操为了考察曹丕、曹植的实际处置能力,让他们各从一个城门出行,暗中预先吩咐守门卫兵不予放行,看他们如何处置。曹丕来到城门口,被卫兵拦住,说魏王有令,任何人不许出城,违者当斩。曹丕只好悻悻调头而回。而曹植预先得到杨修的指点:如果出城受卫兵阻拦,因你是奉魏王命令,可以把他杀掉,因为魏王看你过于文善,到关键时候心慈手软。曹植于是照办,把卫兵杀掉出城而去。曹操对曹植的表现感到满意。不过,曹操心里隐隐有种疑虑:子建一向斯文,怎么下手这么狠。相比之下,子桓显得比较仁厚。
曹丕得吴质相助,确实为他争彩不少。说起这吴质,字号季重,兖州济阴[47]人,比曹丕年长十岁。当年曹操在-城招贤纳士,吴质应召而至。《魏略》曰:吴质才学通博,为五官将及众诸侯所礼爱;吴质亦善处其兄弟之间,有若前世楼君卿(楼护,汉成帝时人)之游于五侯。曹丕与诸子游宴赋诗,吴质与刘桢等并在座席。刘桢以不敬罪坐受谴役之时,吴质出为朝歌长,后迁元城令。曹丕与吴质交往甚密,谓之挚友,同时亦是曹植文友。吴质出身寒门,却一向喜交权贵,为人放诞不羁,怙威肆行,卒后谥为“丑侯”。
曹丕为答谢吴质,趁其入宫述职机会,私下宴请吴质,还让曹休、曹真两个弟弟作陪。酒酣之时,曹丕命郭氏出来见吴质并陪酒。也许为了消除两年前甄氏出见、众人不敢仰视的顾虑,曹丕笑着贴近吴质耳边道:“卿可以仰而细视之。”其亲密如此矣。
宴罢,曹丕与吴质密谈,诉说自己的苦衷。二人商谈的结果,想办法将吴质从朝歌调回邺都以助曹丕一臂之力。曹丕不便出面讲调动之事,吴质说他可以去找临淄侯说此事,让曹丕装作不知道。曹植听吴质如此情切地想调回宫内,倒也十分诚意地应诺下来。可他向父亲一说,曹操当即拒绝道:吴季重此时调动有何必要,还是让他在朝歌待着吧。
二
对于这场太子之争,《魏志》对曹丕的描述是:“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是说曹丕既善于伪装,更善于用谋,工于心计,精于计算,且笼络宦臣于左右,为其游说。
“术”这个东西,说穿了就是阴谋诡计。在与曹植争宠过程中,曹丕正是充分发挥了他的这一“优长”,且与郭氏珠联璧合,内外攻关,相得益彰,卓有成效。《魏志》说郭氏“有智数,时时有献纳”。至于郭氏具体如何为曹丕出谋划策,外人不得而知。但她作为一个妇道人家,替曹丕在“宫人左右”中做工作,自然是很方便,很有优势的。其优势不只是她的姿色、花言巧语、逢场作戏、勾引调情,同时她像老鸨一样豢养了一群处雏婢女随之招用。后宫之中,许多曹丕不适宜出面的事情,郭氏都可以代劳,譬如结交曹操晚年的宠妾王昭仪,做母亲卞夫人的工作等等。
大凡男人皆有好色之欲,曹操尤甚。这个毛病带给曹操的教训实在不少,曹昂之死,关羽之逃,都和女人有关。知父莫若子,曹丕很熟悉他们家老爷子的这个“嗜好”,自然会对症下药。《魏志》曰:“(曹)干母有宠于太祖。及文帝为嗣,干母有功。”曹干生于建安二十年(215),这年曹操六十岁,可见曹干之母(一说养母)王昭仪是曹操晚年极为受宠的爱妾。加上老来得子,更添欢喜。由此可见王昭仪替曹丕吹的枕边风十分奏效。为报答曹干之母的吹风之功,曹丕继位后,即封曹干为侯,后又令明帝曹睿善加恩护曹干。
当曹丕窃探到父亲要“密访群司”,就去找刚随曹操从汉中回来的司马懿密商对策。司马懿倒显得很超脱,不洒汤不漏水,看似不给曹丕出什么主意,只是向曹丕作了一个比任何主意都至关最重的提示:何不请教一下贾诩?
贾诩,这个连司马懿内心都要暗骂一声的“毒士”,最近几年因年事已高,下朝回家就关上大门杜绝一切社交活动。为儿女结亲也尽找些地位平常的人家,避之结交高门,再加上很少再为曹操出奇策,俨然已成了朝中的隐士,淡出人们关注的权贵范围。找他有用吗?
当然有用。司马懿心里最清楚,贾诩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很不一般。也许贾诩是唯一一个被曹操暗中视作智力足以与己分庭抗礼的人了。能智的人,不在魏王眼中;能愚的人,才入魏王法眼。贾诩就是这样一个能智能愚的人啊!司马懿提示曹丕去请教贾诩,其实就是告诉曹丕,老爷子要“密访群司”是绕不过像贾诩这样的心腹重臣和谋士的,你何不事先主动去向那些大臣讨教,以博得他们的“好感”呢?
曹丕登门拜访太尉贾诩,请教“自固之术”。贾诩乃凉州人士,既非曹操起兵时的嫡系,又非皇亲或汝颍世族的成员,所以在朝中格外谨慎,明哲保身。曹丕亲自登门求教,贾诩当然明白他来的用心。不过贾诩也知道老主公看来寿数无多,是时候为子孙经营下一朝的生路了。于是,贾诩神情平淡,轻声慢语地说道:“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说完闭嘴,不再多言。
曹丕回来向司马懿这般一说,司马懿不禁心头一惊:贾诩这老狐狸,智谋之术已臻化境!他这话乍一听,极其稀松平常,甚至近乎套话,只不过是教曹丕加强自身道德修身,躬行寒士业迹,遵守人子之道而已。但事实上,在这夺嗣的敏感时节,在奇谋谲诈、纵横往复的关节点上,谁能表现出一种诚恳、朴实的清新之风,方是获胜的正道。而握最终决断权的曹操,他本人正是用计化谋的老手,一切妙计谲策在他面前都不过是小人小马小刀枪而已。索性反其道而用之,以德服人,说不定反而能奏奇效。大智若愚,大谋似诚,这才是谋士的最高境界啊!不知曹丕能领会贾诩的这番话否?
曹丕当然心领神会:贾诩老臣愿意与自己晤面,并给予指教,这本身就已经表明他愿意支持自己。所以曹丕表示一定要“深自砥砺”,从现在开始,态度谦恭,行为低调,以平常之心,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为此他还作了一篇《戒盈赋》,表示临高处满,让他心生戒惧,希望群士为他谏言献策。他定会时刻铭记,满招损,谦受益,盛极必衰。
如果说,曹植继承了父亲的绝世文才和浪漫气质,曹丕则继承了父亲的政治权谋和实用主义。
接着,曹丕又去拜会被曹操称为“谋主”的尚书令荀彧、相国钟繇、仲中陈群、东曹掾毛玠等曹操倚重的谋臣。这些重臣们的意见在曹操择嗣的天平砝码中会有一定的分量。听说荀彧生病,曹丕前去探视,“独拜床下,深见尊异”。在东宫,曹丕赠送钟繇五熟釜,并为之铭曰:“于赫有魏,作汉藩辅,厥相惟钟,实干心膂。百寮师师,楷兹度矩。”还是在东宫,曹丕携瑰玉讨好陈群,“深敬器焉,待以交友之礼”。至于负责人事的官员毛玠,曹丕亲自点名要他为自己的“属所亲眷”。
若论曹丕的聪明才干,并不比曹植差到哪儿去,只不过他在“心术”上面发挥出超人的水平。若论性情,曹丕同曹植包括那些文士一样,具有放荡不羁、不拘礼法的习性,只不过曹丕善于掩饰,不露形迹地做了大量“惠通习心”的功课。所有的布局,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所有的努力,正在一步一步朝着他预期的目标发展。
三
就在曹丕去向贾诩“求教”、拜会重臣之时,曹操正在听政殿与丞相西掾丁仪谈论秦、汉史论。其父丁冲素与曹操亲善,在曹操为迎献帝犹豫不决而征询谋士意见时,是丁冲劝谏曹操:你孟德常常表露出匡济天下、辅佐皇帝的志向,现在到了实现你志向的时候了,还犹豫什么?丁氏父子是为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做出特别贡献的乡族同党。丁冲被任命为黄门侍郎,迁司隶校尉,后以酗酒醉死。丁仪、丁廙兄弟皆有文才,擅长政论,被曹操视为谯沛嫡系中为数甚少的文士,颇受曹操器重。丁氏兄弟为曹植文友,厚赞立曹植为嗣。
此时,曹操询问丁仪:“听说近日你与子建在讨论汉二祖得失优差,说来听听。”丁仪恭敬诚恳地说:“我原以为若论秦汉史政,自恃有独到见解,与子建交谈之后,方有仰高山之感,令人油然起敬。”
丁仪讲起曹植对汉二祖优差的品评:汉高祖刘邦因秦朝暴政而起兵,当时他不过是农家出身的乡亭长这样的小吏,因押刑徒逾期而应陈胜、吴广起义,也不过三千子弟,其称沛公。投项梁抗秦,秦王子婴讫降,秦灭亡。刘邦废秦苛法,主政关中。项羽大怒,进驻霸上,欲攻刘邦。刘邦因兵力不敌,听从张良谏言,亲至鸿门,卑辞言好。随后是刘项争霸角逐,进行了长达四年的楚汉战争。最终以强势的项羽乌江自刎、刘邦以弱势反败为胜而广得天下,开基肇始,史称西汉。其功绩可与商汤、周武王相比,但他的声誉和他的品德颇非相称,他的行为也令后人非议。果然在他死后,诸吕专权,祸及骨肉,几至改朝换代。然世无完人,孰能无过,天子亦如此,不能因犯忌而不为评说其优劣。其实,天子与常人一样,没什么神秘可言。汉高祖雄才大略,倜傥不羁,是因他能任人以才而用之,察言观色以知人,所以他能得到天下。他手下那些骁勇大将和运筹帷幄的谋臣,也都是古今少有的人杰,没有他们精诚辅佐,建立功勋,高祖何以能坐上帝位?若不然,他也不过是一个平民,当世一介匹夫罢了……
曹操听着,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凝目思忖起什么。突然插言问丁仪:“你以为子建此言妥否?”
丁仪说:“子建此言无忌,不惧权尊,评点优差,酣烈精到。我等愧颜,无法与子建能比。”
曹操说:“子建又如何评价光武帝呢?”
丁仪说:“子建开口即言,汉之二祖,俱起于布衣。不管你有多高,他纵然毫无顾忌地把你拉下来,与你平起平坐地交谈。我以为这是子建最令人佩服,也最难能可贵的品格。”
丁仪接着说,子建对世祖刘秀的评价高于高祖刘邦:世祖具有先天的美德,禀有纯粹的气质,虽也身为一介布衣却有前朝皇脉血统。有鉴识通晓精微之理,怀抱亚圣之才。他通达而博识广见,仁智而又明理。大兴儒学,推崇气节,懂得宽恕之道,处事慎重周密,好善乐施而爱人。当海内分崩、天下大乱之时,他像雷声爆发一样,赫然举兵,振奋武略,横扫残贼,犹如流星划空而过,威风一往无前。他的军队还没有开出南阳,王莽的短命王朝就已败结于长安。当时天下汹汹,民怨鼎沸,乱象纷仍,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群雄逐鹿,如狼似虎。光武以其巨大的威慑力,向天下英雄豪俊发出一道道招贤令,聚千钧之势涤荡、剿除那些凶恶豪强的割据势力。光武授其将士以方略,无不以一当百,势不可挡,其迅猛如大风纵燃烈火横扫枯朽云霾!于是,当窦融听到光武即位,便俯首前来归附;马援看到光武,不禁称叹:真天子也!大臣有庄敬之美,光武有亲和之容。仅用十二年时间终于克定天下,使得自新莽末年以来四分五裂、战火连年的古老中国再次归于一统,史称东汉。你看朝野上下,九族和睦,享有国风美唐之誉;社稷市井,风俗淳朴,宛如人文鼻祖伏羲氏时代;官府谦恭接纳臣民,付出周公吐哺的辛劳;悉心国家政务,恪尽职守,昼夜勤勉。于是世祖号众臣万民同构宏伟愿景,创帝王之道和教化基业……
曹操听得会心地笑了。心想:看来,子建这儿子对汉光武帝情有独钟,阿翁何不想如此呢?阿翁不早就怀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宏愿吗?阿翁所处的时代与光武帝多么相似、经历又多么相像啊!只是此一时彼一时,阿翁之所以老骥伏枥,仍奋蹄不止,正是为了实现这个宏愿,不给自己和后代留下太多遗憾啊!
丁仪见曹操沉思不语,便稍作停顿。等曹操回眸看他,让他继续往下讲时,丁仪却转了话题:“我与子建在谈论汉世祖时,都觉得魏王与光武帝有相同之处,俨若光武在世。”
曹操哈哈大笑:“是吗?是吗!”笑声戛然而止,神情显得庄严深重,长叹一声,“我虽已老矣,天下岂能三分?我时常因不见九州一统而伤悲,只好把未竟夙愿寄予你们年轻一代身上了。”
丁仪开门见山地说:“魏王是在说立嗣之事,恕我直言,若立子建为嗣,魏王基业必成大统。我同时又觉得,子建亦有光武之风,拯举伟业更需要像光武这样的英明贤君啊!”
曹操直直地看着丁仪,越看越觉得他像郭嘉。曹操为此曾后悔地说:丁仪,好士也!即使他两只眼睛都瞎了,也该嫁女给他,何况他只瞎了一只眼!我儿子桓真是误我啊!
曹操这时确也认为,丁仪举荐子建颇有几分见地,一旦由他继位,用他的贤能和才略再现东汉中兴之景未必不可梦想成真。但是,历史感到遗憾,曹操没能把这个“梦”继续下去。
丁仪与清河公主的婚事因曹丕以貌取人而让曹操后悔不已,也让丁仪与“准驸马爷”失之交臂。丁仪忌恨曹丕当是必然,即使曹丕不反对他与公主的婚事,他也会支持曹植。这一点,连曹操都深信不已。再说,丁仪的眼疾是在随军征战中被飞来的流箭击中所致,曹操为此十分悲惋,一个才华出众、有智有谋的英俊少年,不惜为曹家打天下献身流血,瞎了一只眼睛!尽管调太医张仲景为他医治,还是没能使他那只眼睛复明。曹操之所以想把清河公主嫁给丁仪,其中也有体恤抚慰的情义,更何况丁仪的才智深得曹操赏识。
一日,曹操又把颇信任的黄门侍郎丁廙召来,直截了当地问:“你与子建交好这么多年,你觉得他人如何?”
丁廙说:“临淄侯天性仁孝,发于自然,而且聪明智达,博学渊识,文章绝伦,当今天下贤士文君,不论年少年长,都愿与他交游。这真是上天降于大魏的福气,永远授予无穷尽的福祚啊!”
曹操也打开半扇心窗:“要说子建,我倒是看好他的,但他哪里像你所说的那样优秀呢?若要立他为嗣,你看如何?”
丁廙说:“此乃国家之于兴衰,天下之于存亡的大事,不是愚劣琐贱之辈所能胜任。常言云,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至于君主不论明暗,父亲不问贤愚,而能长时间了解其大臣或儿子的又有多少?原因在于相互了解不是靠一事一物,也不是一朝一夕相处。何况明公您用圣哲的标准要求他,又对儿子们严加管教,决不袒护,这样的培养岂有不出卓才之子的道理呢?明公今吐明达永安之言,可谓上应天命,下合人心,得之于顷刻之间,却可乘之于万世,卑职不避斧钺之诛,斗胆把我的想法全部说出来,岂敢不尽真言?”
丁廙的这番话说得可谓大胆,却也是肺腑之言。丁氏兄弟不遗余力支持曹植,这与曹操信宠和扶持谯沛嫡系文臣不无关系。这时,曹操似乎不再犹豫难决,完全接受丁氏兄弟的劝谏。《魏志》说曹操数次想立曹植为太子,估计当他听完丁氏兄弟的肺腑之言,就要确定曹植为太子了。
曹丕几乎是在丁氏兄弟走出听政殿不到半个时辰,就得到了曹操欲立曹植为嗣的消息。
这该如何是好?若不采取紧急有效的办法,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曹丕感到头脑发胀,四肢冷凉。
“至少要让父王先延缓做出决定。”郭氏思量着、揣度着对曹丕说,神情及说话的口气都显得很娴静。
“谁敢对父王这样说呢?”曹丕满脸疑惑。
郭氏不再说话,转身去了后宫。
这是个风清月朗之夜,打扮得美艳十足的王昭仪被招进曹操的寢宫。千般娇媚,万般抚弄亲昵,直撩拨得这老情种心花怒放,恣肆汪洋。这宠妾先是一味夸说曹植的才华,却只字不提曹丕,而后柔声慢语地劝说魏王,圣人云“三思而后行”,这立嗣是一件大事情,更须三思再三思,不必急着做决定。不妨多听一些人的意见,再作定夺不迟。
于是,在枕边风的吹拂下,曹操的“密访群司”的想法便付诸于行动。
卞夫人得知此事,感到很是纳闷:昨天主公不是还在说要立子建为嗣吗?怎么一觉醒来又变卦了呢?这本是曹家私事,搞什么“密访群司”?这样会弄得儿子之间闹起纠葛,多有不合,也有失你主公的颜面。
卞夫人当然想到了郭氏和王昭仪。近几日,二妾先后前来鸣鹤堂给她送些好吃的时鲜或精美的饰物,一是打探她对立谁为嗣的态度,二是为曹丕行“立嫡之长”的礼规。卞夫人心如明镜,既不表态,也不言循规蹈矩。只是说一切由主公裁决,妇道人家不便过问此事。
四
曹操“密访群司”的意图是不想偏听偏信,尤其是不想只听曹丕、曹植身边人的意见,而想听听更多人的意见,特别是那些有知人之鉴、又不在二子圈子内的人的意见。他先找身边的掾属、曾任南阳太守的杨俊聊聊自己的想法和采取的步骤。杨俊以辨别人的流品自任,为曹操识拔了不少德才兼备之士,博得曹操信赖。曹操让他谈谈立嗣的看法。杨俊虽然对曹丕、曹植的优长谈了一遍,但他最后还是劝曹操从长远计,应立曹植为嗣最合适(后来事情泄漏出去,引起曹丕的忌恨和报复)。
于是,曹操以“密函”相访于外,他所密访的都是自己的心腹,智谋之士,理当领会到曹操此番密访的良苦用心。识趣者接到“密函”,自然对其中的暗示心领神会,同样也用“密函”的形式予以回复。如此保证事不外泄,悄不闻声地秘密了结立嗣之事。
此时正担任尚书仆射之职,主持人才荐选工作的毛玠,当接到曹操的“密函”,他便用“密谏”作答。毛玠不直接表述自己的观点,只以袁绍立子之事作为教训让曹操去想:“近者袁绍以嫡庶不分,覆宗灭国。废立大事,非所宜闻。”
深得曹操欣赏的平原侯家丞邢颙在回复函里说:“以庶代宗,先世立戒也。愿殿下深重察之。”
还有东曹掾桓阶在复函中盛赞曹丕“仁冠群子,名昭海内,仁圣达节,天下莫不闻。而大王甫以植而问臣,臣诚惑之”。
曹操阅罢诸臣的密谏,有点感到意外,他们都力劝曹操不要破坏嫡长子礼法,不要重蹈袁绍、刘表覆辙。然而,施谋善断的曹操怎么也不想一想,他们的看法为何如出一辙?
接下来还有不识趣者,更是明目张胆地公开发表自己的观点力挺曹丕,把本是暗中密访的活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个人就是被曹操称颂“有伯夷之风,史鱼之直,贫夫慕名而清,壮士尚称而厉”的魏王府尚书崔琰。曹操曾任他为东曹掾,曹丕的辅导老师。
曹操没想到,众臣们都密封作答,只有崔琰一人露板而答,用不封口的信公开自己的看法:“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此复函言辞灼灼,旗帜鲜明,毫无遮掩,全不避忌,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曹操讨论储嗣大事。说来此公确是性情耿直、敢作敢为之人,这种行为也印证了汉儒们的一种崇尚或者干脆说是一种通病:君子无隐,君子、明人不做暗事。更何况,在崔琰看来,自己支持曹丕的立场完全符合春秋之义中的储嗣礼规,自然更加没有“隐蔽”的必要了。还有,崔琰的侄女是曹植的妻子,人们都以为他会支持曹植,想不到他居然能够支持曹丕。
如此公然表态,却使曹操大为意外,窘颜难堪,也如此将立嗣之争的盖子揭开,把曹家的事搅浑了!曹操似乎很赞赏崔琰的坦怀光明,“贵其公亮,喟然叹息,迁中尉”。然而,沉浸在道德高尚、精神愉悦中的崔琰,显然没有听出曹操那缕隐藏在赞叹声中的若有若无、飘忽不定的愤怒与杀机。曹操那声叹息意味深长,实在有诸多不可言说的东西:一叹崔琰有勇气,竟敢与他曹操叫板;又叹崔琰不偏私,虽为其兄女婿的曹植也不得其助;再叹自己虽想破格立嗣,却见传统俗规坚不可摧。为此,曹操还不得不显示胸襟,为崔琰官升一级,迁中尉。
崔琰初随袁绍,后归曹操。其人眉目疏朗,声姿高畅,须长四尺,甚有威重,颇受朝臣仰慕,曹操对他也敬畏三分。曹操统一北方后,各少数民族部落纷纷依附。匈奴派使者送来大批奇珍异宝,使者请求面见曹操。曹操将崔琰召来,要他代替自己接见使者。会见时,崔琰正中端坐,接受匈奴使者拜贺,曹操却扮作侍卫模样,提刀挺立坐榻侧旁。接见完毕,曹操派人去问匈奴使者印象如何。使者赞叹道:“魏公俊美,丰采高雅,而榻侧捉刀的那壮士气度威严,非常人可及,是为真英雄也!”后来,人们便将代人做事称为“捉刀”,而用得最多的是谓代人作文,如“捉刀代笔”,代人捉刀的成语由此而来。
但是,谁也不会料到,光明坦怀的崔琰公开了自己对立嗣的观点,很快就遇到麻烦了。曾被崔琰推荐为官的杨训上表盛赞曹操的功德,有人讥笑杨训为人浮伪,指责崔琰荐举失当。崔琰便把杨训上表的文稿拿来看,而后给杨训写信说:“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意思是说,我仔细看过你的表文,事情做得不错!这只是一时的机会罢了,应该还会有变动的时机。崔琰的本意是想说那些议论杨训的人不讲情理,没想到有人说崔琰这封信傲视怨谤,是对曹操的不满。曹操听后发怒道:“民谚曰‘生女耳’,‘耳’不是什么好词。还有‘会当有变时’,这分明是出言不逊!变什么?想变天吗?”遂将崔琰罚罪下狱。后又听说,身为徒隶的崔琰在狱中仍是“辞色不挠”,根本没有悔过之意。于是曹操下令赐死崔琰,杖杀于狱中。罪名是他在服刑期间,竟然结交宾客,门庭若市,还对宾客吹胡子瞪眼,好像一肚子怨气,要给谁来个下马威。时人不解其意,皆为之冤痛。
崔琰被处死,太子之争已接近尾声。为曹操倾斜的天平最终加上决定性砝码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贾诩,一个是曹植。
曹操终于点名召见贾诩。侍臣和婢女都退下了,堂上只有他们二人相对而坐。
曹操看着贾诩,贾诩做呆若木鸡状。曹操开口了:“文和公,你看子桓和子建,谁最适合为嗣?”说罢,直勾勾地盯着贾诩,等他回答。
贾诩默不作声,仿佛神游物外,置若罔闻,继续保持呆若木鸡的造型。
曹操不悦,又问:“我在问你话,你为何不回答?”
贾诩“啊”了一声,装出从沉思中醒来的样子,忙说:“哦,哦,我刚才正在想一件事情,没有反应过来,请魏王息怒。”
曹操问:“你在想什么事情?”
贾诩一脸歉意:“我在想袁本初、刘景升父子的事情。”意思是他在想袁绍不立长子袁谭而立次子袁尚,刘表不立长子刘琦而立次子刘琮,最终都酿成祸乱,导致国破家亡,可谓殷鉴不远。
曹操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十分明白贾诩的意图。他不得不佩服贾诩的高明,不像崔琰那般叫板,也比毛玠、邢颙式的提醒更含蓄,本人不做任何表态,也不直接回应。
贾诩当然深谙,这种方式非常投合曹操好智尚奇的心理,也最能获得曹操的好感,所以听起来特别入耳。这是两相会意、心照不宣的交流,效果往往最佳。
曹操陷入沉思。贾诩欣赏着曹操沉思的表情,同时也在欣赏自己伴君的艺术。看来到底没有辜负曹丕所托。
三国时代,一如先秦时期,谋士和武士并非截然不同、各司其职的两种行当,职号谋士而又武气十足,或号为武将却又足智多谋者,在三国时并不少见。曹操手下诸多谋士大都是这般的人杰。在那样一个风谲云诡的时势下,谋略若没有胆量的加入,是断断无所作为的,“胆识”二字,最需紧密结合。而贾诩之所以称为“毒士”,可见他品质里有着种种别人难以企及的诸多因子。他身怀奇谋,胆识过人,阅历繁复,志节深沉,当年陈寿撰《三国志》时,曾将贾诩与最具威望的荀彧并列立传,引起注家裴松之不满,说东汉末年天下大乱,贾文和难辞其咎。足见他胆识非同一般。至于后来他与另一著名谋士刘晔被曹植讥刺为“蝙蝠”样的奸佞宦臣,则是另一回事。他当年侧身于杀人如麻的强盗身后,貌似蔼然文士,一面犯下滔天奇罪,一面又能成功地躲避千夫所指,这份能耐,孰能及之?你看他以一介游士身影,时而避难乡间,时而闪身于诸侯厅堂,说计道谋,甚至敢让曹操甘拜下风。直至晚年,竟又在曹丕殿上充任太尉,官至三公极品,权势蒸蒸日上,一派德高望重的模样,这是一个怎样的奇人?
贾诩出生于武威,俗称“金武威,银张掖”,也算是大西北一个重镇。在那个天高地远、充满犷悍之气的地方,少年贾诩濡染其间,斯文中夹杂若干匪气。与绿林武夫打交道,与草寇豪强相周旋,这份本领贾诩生而具有。靠一袭长衫、一把折扇行走江湖,在西汉末的中国自会免不了步步涉险,关键是你能否以出奇的胆识化险为夷。一次,贾诩与数十人同行途中被叛乱的西凉氐族人擒获,一个百人坑已经挖好。要活埋吗?看来是的。这些叛氐把人活埋像看耍把戏一样开心。贾诩面不改色,从容镇定地对氐人说:“先别急着埋我,我是段颎太尉的外甥,太尉肯定会出重金来赎我,保你们赚一笔大财。”此言一出,氐人皆惊。若氐人当真等着段大人拿钱来换人,他的弥天大谎必会戳穿,因为太尉段颎并没有这样一个外甥。贾诩拿准了他们没这份胆量,当时在朝中,段颎可是一个位极权重的人物,最强蛮的对手都不敢贸然招惹。接下来的情景是:贾诩一面看着氐人将其余众人悉数活埋,一面与氐人首领推杯换盏。“我会在舅舅面前替你美言,为你封官加爵。”说完这话,贾诩抹了抹嘴边的肴香,在氐人们点头哈腰的欢送下,骑马扬长而去。
骗人骗到这个份上,且让那些看埋活人取乐的强盗俯首帖耳,单靠智慧肯定于事无补,靠胆量也过于笼统。最深奥也最简单的解释是:贾诩身上有一股令土匪都敬畏的匪霸之气,正是这股匪霸气息让强盗相形见绌,身矮气短。话又说回来,注定要呼风唤雨、荼毒江湖的贾文和先生,怎么也不会在寻常河沟里翻船。他的目标是长安,他相信在那里会有自己的机会。什么机会?如果你这么问,贾诩只会诡秘地抿嘴而笑,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远方。那里,秦始皇建造的巍峨长城上,正幽幽地旋绕出始乱的烽火。
在贾诩投靠曹操之前,他先后为之出谋划策的,多属造孽江湖的恶棍型军阀。虽然贾诩常以汉室忠臣自诩,也确曾有功于皇上,但他显然更热衷于放纵自己天赋的谋略才华,而较少计较千秋功名。在各路军阀此起彼伏的混战中,在汉献帝由长安到洛阳的奔命逃徙中,在新旧都城的喋血杀伐中,时人都能窥见到贾诩诡谲的智慧,像一只不祥的猫头鹰,在累累尸骨上盘旋萦绕。
当年董卓伏诛,司徒王允专权。王司徒虽才能有限,且有不知体恤、滥开杀戒之弊,但风雨飘摇的汉朝江山毕竟获得了短暂的喘息机会。董卓手下原有两个莽野部将李傕和郭汜,王允若能本着首恶既除、协从不问的态度网开一面,则握有兵权的李、郭二人极有可能归附朝廷,如此,乱局甫定,因董卓而起的关东诸雄也可能不知旌麾何指而歇马罢兵。中国历史在步入这一章时,虽然会略嫌平淡,但于国于民,实属大幸。傲慢非常且又刚愎无比的王司徒,枉不听曹操等人进谏,对李傕、郭汜下达了追杀令。这大有逼人造反的意味了。然而,李傕、郭汜见状,本想认命算了,遂决定作鸟兽散,各自分头向大西北逃亡。倘如此,则王允虽极不明智,却毕竟没种下恶果,东汉政权暂且还能迁延些时日。
然而,令李傕、郭汜做梦都想不到的是,在他们出走的一个要口,只见有一个人单枪匹马挡在道上。来到近前一看,正是贾诩。李、郭二人对贾诩素来敬重,便洗耳恭听贾诩有何高见:“王允正要捉拿你们,你们若解散部队,路上随便一个小亭长都有能耐把你们绑起来,送王司徒邀功。横竖是个死,何不先聚集军队,反乱长安,为董卓报仇。如侥幸事成,则挟天子以令天下,何其威风;若万一事不成,那时再逃向西北故土,也未见得晚矣。”这一番如醍灌顶的开导,让李傕、郭汜听得不住地点头。当年陈胜、吴广被迫“揭竿而起”,所持的理由,正与贾诩此时的教唆相同。区别在于,无论陈胜、吴广还是李傕、郭汜,他们都属当事者,而贾诩则完全是局外人的角色,不然,当李、郭二人成功后欲封贾诩为“尚书仆射”,他也就不会坚决推辞了。“此救命之计,何功之有?”贾诩话说得颇有自知之明,又自鸣得意。
一计之下,李傕、郭汜的命暂且被救,而东汉王朝的命却更加日薄西山,气息奄奄。长安城头,刹那间便阴暗了下来。李、郭反戈一击,东汉再也没有喘过气来。初平三年(192)六月,李、郭所率凉州兵,凶悍无比,暴虐非常,端的是“虎狼之师”,长安城池一攻即破。王允被戮,吕布出逃,尸遍街巷,血流成河。堂堂汉室朝廷,就此落入两个无赖军棍之手。两人沆瀣一气,作恶多端,仅仅两年间,民已“相食略尽”,好一片凄惨。这时二人因争抢一个女人,陡然翻脸,彼此厮杀起来。世事更加动荡,百姓更加遭殃。贾诩虽曾对二人有所规劝,但乱局已变得无可收拾,他也一筹莫展,他说他们越来越像两个不成器的野娃子,只知在院子里打架。亏他说得轻巧,这是你家的院子么?这可是整整一个王朝啊!你贾诩,字称文和,可你的所为与“文和”有何关系!一计可以危邦,片言可以乱国,正贾诩之谓也。
似花还似非花,摧国不忘护国,正可见贾诩本色两面。在挑动李、郭反攻长安,又导致李、郭自相残杀、京畿震荡之后,贾诩又在皇帝面前扮演起护国使者的角色来,弄得皇帝对他又恨又爱,又嫌又忌。无法无天的李傕为对付郭汜,对拉拢过来的凉州兵许诺:“一旦打进宫去,拿下郭汜的人头,皇帝宫中的美女,可任意享用。”引得这些凶悍的莽汉便在宫外高叫:“李将军答应的美女在哪儿,快快出来!”皇家尊威,扫地无光,汉献帝可怜巴巴地看着贾诩,希望他能拿个主意,至少别让这些家伙在城外乱叫。好个贾诩,当即秘密地将李傕部下的将领全部召来赴宴。不就是口头许诺吗?区区李傕能许你宫廷美女,俄(我)贾诩受皇帝重托,就能许不仅有美女,还有高官厚禄。几坛老酒喝尽,凉州兵当晚便奇迹般撤离了长安。汉献帝感激涕零地看到贾诩时,也许会想到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故事,尽管有些不伦不类。萧何之败,无关乎皇朝兴替;贾诩之谋,实已致汉朝江山于万劫不复之境。
当西北的战火向中原熊熊烈燃之际,贾诩的身影也随之在中原出没,他的计谋也随之在中原吹奏出杀伐之气。贾诩的谋士品格,有一点得到共识,他无意于成为拥兵自重、称霸一方的军阀,他的身份在幕后。表面上是献计,实际上却往往收到替主帅做主的效果。作为中国历史上的“后战国时代”,三国士大夫的择主标准,与天下辐裂的先秦诸子本无不同,故荀彧、郭嘉等谋士纷纷弃袁投曹,关羽义不背主,诸葛兄弟在东吴、蜀汉各事其主,俱忠诚不二。若此乃通例,贾诩便提供了一个例外:他先后投靠段煨、刘表和张绣,竟然都是他内心所颇为鄙视的。他喜欢谋略,他需要一个可以使自己才华尽情驰骋的疆场,只要自己的计谋有用武之地,他并不在乎江山变色。看出这一点,贾诩投靠张绣而不是曹操、袁绍,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曹操手下谋士如云,其本人又计谋百出,贾诩在曹操那里注定难呈鹤立鸡群之势。袁绍貌似强大,但这人志大才疏,又有一个奇怪而致命的毛病,别人进献对他有利的计谋,他都一概不采纳。还有好做皇帝梦的袁术,刚愎自用,缺少虚怀下士的品德,贾诩若在他帐下没法活得自在。贾诩与吕布有仇,而当时力单势薄的刘备更不入贾诩法眼。所以贾诩毅然委身于张绣帐下,明珠暗投,龙游沟壑,这里面便颇可揣度贾诩的真实用意。
一提到曹操平生所吃之败仗,不能不提“宛城战张绣”。如本书前面已叙,那是曹操输得最为凄惨的一仗,长子曹昂、侄曹安民及贴心猛将典韦皆在此战中阵亡,他的坐骑“绝影”马也中箭而死,可以说狼狈至极。殊不知,这一仗曹操其实是输给了贾诩。接着,贾诩又赢了曹操一回合,那一仗虽无多少战略意义,却极端神奇:曹军刚摆开阵势开战突然撤退了,张绣急不可待地领兵追赶,贾诩连连阻止他也不听。贾诩曾对张绣下过这样的一个判断:这是一个没脑袋的主儿。而张绣此时难免会想,与曹操交战,竟能逼得他退军,不痛下杀手乘胜追击,更待何时。然而,张绣的追兵却被曹操殿后部队杀得大败,狼狈逃回。张绣极后悔地向贾诩说:“文和,我不该不听你的劝。”贾诩说:“先不忙后悔,请将军重整队伍,再追一次曹操。”“什么?”张绣大惊失色,“追兵刚被曹操击败逃回,若再去追不是白白送死吗?”贾诩有点不耐烦了:“将军莫迟疑,只管去追,如不胜,把贾某的头拿去。”此时张绣心里肯定是一百个不相信,但还是去追了。果然,这二次追击,张绣大有斩获,把曹军追杀得死伤惨重。
不仅曹操对自己的失败极为纳闷,张绣回营后见到贾诩,恐怕也得好好地重新把这位谋士打量一番,以确定他是人还是鬼,是神还是仙。此时张绣最想做的,就是让贾诩说个明白。“其实很简单,”贾诩摆了摆手说道,“曹公一开始与将军交战,并没有占丝毫下风,突然撤退,肯定后方有事。将军不察,误将曹公的主动退军视为不敌,盲目进击,必无胜算。曹公用兵何等精明,必有精兵良将为之殿后,以防追兵。待将军败走,曹公因急着赶路,不再设防,便会调整步伍,将后卫挪为前锋。此时将军纵用败兵追击,亦必能奏效。”三国鼎立之所以多智谋,端赖贾诩者流出没各方之间。
当曹操和袁绍两大军事集团纷纷吞并、剿灭诸侯之后,天下虽然没有变得安宁,局势却已明朗不少。在曹、袁两只巨螯的钳制下,暴露在外的张绣,势必沦为瓮中之鳖。投靠袁绍还是曹操,就成了张绣迫在眉睫的选择。投靠袁绍的理由似乎是不言而喻,一是袁强曹弱,二是张绣与曹操有杀子之仇。于是,当袁绍主动派使臣前来招降时,张绣恨不得立刻跪下身来,唯袁绍之命是从。谁知贾诩从幕后悠然闪出,以疾言厉色之态,对袁绍使臣痛加训斥:“替我谢谢袁本初好意,再转达这样一句话,一个连自家兄弟袁术都不能相容的人,不可能成就大事。张将军敬谢不敏!”张绣大惊:“文和,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不然,”贾诩平静地说,“投降曹操吧,将军虽与曹操有过节,但依我看来,曹操有雄杰之气,肚量宽宏,肯定不会为难将军。再说,袁强曹弱,将军这点兵马,袁本初未必看得上眼,对曹公却不失为雪中送炭。请将军再听我一回。”果然,曹操竟好像完全忘记了与张绣结下的深仇大恨,亲自率众出城迎接,给予张绣极高的礼遇。私下里,曹操也紧握着贾诩的手,一脸诚恳地道谢:“使曹某信义著于天下,正是阁下呀!”贾诩之所以甘冒奇险,正因为他看透了曹操的内心。
至此,东汉元恶之一的贾诩,人生航道进入另一片相对平静的海域。虽然作为曹操谋士之一,他仍不时献计供策,尤其在曹操讨伐马超、韩遂的征战中,贾诩功不可没。但他淡出江湖的意图正日益渐显,故而韬光养晦,轻易不发一言,显得乖觉平常,谢绝交流,闭门不出。为杜防他人猜疑,连儿女婚嫁之事,也力避攀附名门。虽然如此,在曹操立太子的过程中,他以四两拨千斤的谋略,促使曹操立嗣的天平向曹丕一方倾斜。
五
对于曹植来说,不管曹丕玩了多少心计,耍了多少妙招,也不管有多少人替曹丕说话、推崇“立嫡以长”,但只要曹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力争有一个上好的表现,他还是很有希望让父王为他加重砝码。然而,事实是,他非但对立嗣无动于衷,也无意参与这场储嗣之争。
他不愿斗,更不想争。面对来自父亲的各种考验和试题,相比曹丕极力笼络重臣、宫人左右、为其游说,曹植只是被动应付,几乎不曾有过主动出击。甭说无意去拉拢重臣,即使对围绕在自己身边具有重要舆论导向的邺下文士们,曹植也仅仅和他们止于文学关系,而不涉及政治。如果曹植真有意于储嗣之位,他何不及早趁此良机向邢颙打声招呼,人称“德行堂堂邢子昂”,曹操倾慕其人,特意任他为曹植的家丞。但在立嗣问题上,固守俗规的邢老夫子居然力挺曹丕。还有那些文人名士,倘若曹植有借文学之名行政治之实的话,断不至于在《与杨德祖书》中讽刺陈琳、针砭刘修等人,且言语如此尖利,全然不留情面。实际上,曹植非但无意于储嗣之争,相反,他的种种行为似乎都表明,他还在刻意躲避这场太子之争。所以,从一开始,就预示曹植败局已定。
说来实在可怜,查遍史书资料,可以被定性为曹植羽翼者,仅仅三个半人:丁仪、丁廙、杨修和邯郸淳[48]。所谓曹植“同党”则是曹丕一手伪造,并不关乎曹植之事。丁氏兄弟因与曹丕有过节,才极力支持曹植,经常在曹操面前为曹植几尽赞言。杨修则自始自终态度暧昧,既与曹植关系密切,又和曹丕交情匪浅。作为曹操主簿的杨修与曹丕的关系,并非如人们想象的你死我活的政敌。而曹植与杨修的交往,主要是文学上的交流,也因杨修的机敏,曹植请求他协助自己应付来自父王的一些考题,杨修碍于人情自然不得不从。但杨修察觉到太子之争的政治敏感性,自始至终没向曹操表露支持曹丕还是支持曹植,一切由魏王酌定。面对曹丕的主动出击和曹植的无动于衷,杨修只好暗自一声长叹。而丁氏兄弟后来也完全没有料到曹植对于争夺太子之事非但毫无兴趣,甚至还有意避之。
但他们发现这一点时早已经骑虎难下,不曾想到会把自己大好的政治前途白白搭在曹植身上。
丁氏兄弟、杨修乃至包括权力欲极强的曹丕,都难以理解世界上竟有这样一种人:对于父亲的宠爱这个巨大优势而不去占有利用,既沉醉于美好的文学世界而不愿自拔,又抱负使然会主动请缨,愿为百夫长,长驱蹈匈奴;其足迹南至赤岸驰临北塞,其情志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对苟苟营营的庸腐鼠辈根本不屑一顾。
这就是胸怀洒落、光风霁月的曹植啊!一个彻底的浪漫才子,一个与浊世格格不入的性情中人。前不见屈原,后不见李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天才曹植在这个时代是高傲而孤独的!
所有心怀平和的目击者无不为之所动。曹操也看出了这一点。但是,才华归才华,政治的裁决另有一套规则,哪怕像曹操这样雄才大略之人,也不得不顾及于这个规则。当曹操与贾诩一对一问答之时,曹植的命运似乎已开始发生颠覆性的翻盘,这让深爱他的父王曹操也感叹不已。
当然,曹操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所谓“密访群司”在他看来只是一种形式,如果他觉得必要,即使贾诩等人如何机巧的劝说也不足以改变他的主意。“立嫡以长”的传统律条,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他考虑更多的是兄弟相争而阋于墙,将给外人带来可乘之机。所以他必须全面考量,获得他所期望的最佳效果。而这一切,最后都集中在曹植身上,其态度和作为,在最后关头将决定曹操的抉择,也将决定曹植自身的命运。
曹操在曹丕、曹植之间择嗣的意向公开化之后,令曹植不安起来。他本无争嗣之心,经父王这么一番折腾,邺宫上上下下都认为他与哥哥争宠。尤其是崔琰“露板而答”,直接把他和曹丕抛到大庭广众面前,如同被人剥掉衣服,赤条条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供人们评头论足。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侵害,他甚至感到一种耻辱!你崔琰作为自己妻子的娘家叔,你秉公无私,你为子桓说话并要誓死捍卫,这是你的意志,你的自由,你可以这么做,可是你别忘了,这是父王的“密函”,是要共同遵守秘密的规则,在幕后隐秘地进行。而你可好,打破规则,直接跳上前台大声叫板!你可知道你这么做将曹子建置于何等境地?叫我尴尬无比,叫我生不如死啊!这样一来,让人怎么看我,都以为我曹子建不仁不义,权欲熏心,与“立嫡以长”的哥哥争嗣。
那天夜里,曹植泪眼含悲,一宵未睡。甚至连崔氏和槐花都痛恨叔叔不该这么做。本来崔氏满怀信心地认为,自己的丈夫很受父王恩宠,且父王又有意立子建为嗣,用不了多久,子建准能当上太子。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混蛋叔叔当头打过来一闷棒,把人都打蒙了,连父王都有点蒙了。叔叔啊叔叔,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你侄女婿的命运前程下赌注,保你的名节!
这一夜,崔氏和槐花一直陪曹植坐到天明。
此时,只有槐花最能理解曹植的心情,她知道此时也只有母亲能解开曹植的心结。这天早上,她悄悄去了鸣鹤堂。很快,她便回来,走到曹植身边:“三哥,咱娘叫你去见她。”
其实,卞夫人也在为崔琰的“露板”生气呢:这个老东西这么做不知是何居心!是唯恐曹家不乱吗?但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错归在了曹操头上:若不是主公你想出这种花样去“密访群司”,事情会弄到这步田地吗?让你尴尬不已,让你哭笑不得,让你无地自容。这不是生生把孩子往火炉上烤往鏊子上烙往热锅里炒吗?这给子桓、子建心田都埋下了阴影。曹阿瞒啊曹阿瞒,难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吗?
曹植见到母亲,依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很委屈地抱着母亲痛哭起来:“娘,您知道孩儿心里有多苦吗?我一开始就没有与哥哥争什么的心思,可是竟有人往我头上泼脏水,还有那琰叔直叫板,让人觉得是我在争嗣。娘,您说,这不冤枉死人吗?”
卞夫人安慰儿子:“娘知道你苦,你是冤枉的,娘也是憋了一肚子气。话又说回来,你和子桓都是曹家的顶梁柱,你父王不论立你还是立子桓为嗣,都是为了继承父辈功业,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曹植说:“娘说的对,子建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父王为何要以这种方式……”
卞夫人知道儿子对父亲这一套有看法,于是又说道:“你父亲这么做也许有他的考量,希望你能理解,你要坚强。至于子桓心里怎么想,母亲会跟他说,不要让他对你产生误解。”
经母亲这般安慰开导,曹植苦闷的心情排遣了许多。母亲说得对,父王之所以这么做,自有他考量的目的。遵礼规立嗣,那本来就是哥哥的名分,作为弟弟不该有非分之想。听母亲的话,一定要坚强。何谓坚强,就是高傲地看着不属于你的东西离你而去。
当天下午,卞夫人就把曹丕唤了过来,开口便问:“子桓,你现在心里怎么想?”
曹丕答道:“回母亲,子桓自我砥砺,随时听从父王的召唤,绝不会做违背情理的事情。”
卞夫人严肃地问:“你是指你父王这么做违背情理吗?”
曹丕马上分辩:“子桓不敢。父王所做的这一切都为孩儿好。父王考察的结果,想必母亲也有所知晓。”
卞夫人笑了笑:“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心安理得?母亲是要告诉你,子建并没有做违背情理的事情,他不想与你争太子。”
曹丕陪笑着:“他不想争,可有人在为他争。”
卞夫人说:“你是指丁仪、丁廙兄弟吧,那有何奇怪的,不是有更多重臣、文士为你争吗?娘希望你这做哥哥的不要误会你弟弟子建,他没有与你争什么,没做任何小动作。”
曹丕当然知道母亲话里有话,只是没明说那专搞小动作的又是谁。于是说:“请母亲放心,我不会误会子建的,不管我能不能当太子,我都会对子建好的,决不会做兄弟阋于墙的事。”
卞夫人听了,颇感欣慰地笑了:“这就好,这就好,你父王听了一定很高兴。”
曹操知道后,确实很高兴。曹操称赞卞夫人是“贤内助”。卞夫人说:“我只是尽做母亲的职责而已,让两个儿子听从为父的召唤,不要计较一己的得失。曹家事,曹家人皆有其责,不为外人纷扰而故。”曹操听得心里直热,越发觉得本夫人如此了得,这话里也有警诫他须保持头脑清醒的意味。然而,在整个立嗣过程中,卞夫人虽然心里偏爱于曹植,但她却始终保持沉默,静若观火,不随意发表任何言辞,决不干预其政。这正是她的明达过人之处,这也是曹操对她最信宠的仪态风韵。
崔氏痛不欲生的哭叫声惊动了侯王府。
崔氏一见到曹植就浑身瘫软地倒卧在地上,泣诉道:“君侯,君侯!我叔叔被捕入狱了,我求你援之以手,快救救他吧。”
曹植也是刚刚从丁氏兄弟口中得知此事,是父亲下令逮捕崔琰的。罪名是他写给杨训的信中有“不逊之辞”“傲世怨谤”“时有变机”,使得父王为之大怒。曹植心里倒也明白几分,崔琰罹罪,不外是为立嗣“露板”引之祸端。这麻烦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就看父亲一念之转。
按说,这也是为曹植大大出了一口恶气,但他心情为之沉重,作为侄女婿,他十分敬重崔琰的耿直正气,为人坦荡磊落,即使有点不慎之言和小过失,劝诫劝诫就是了,怎么能说抓就抓呢?
曹植故作负气的样子对妻子说:“叔叔入狱,我也很痛心。可是,你也知道,叔叔为子桓说话,并要以死守之,如此露板,不只是把我也把父王推到旁邪之道,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无地自容。既然叔叔如此作绝,那就去叫子桓救他好了,何况叔叔本来就是子桓的师傅。”
崔氏一听,哭得更痛:“纵是叔叔做错,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叔叔啊!你毕竟是他的侄女婿,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在狱中吃罪受刑吧?”
崔氏很委屈,也免不了对做公公的曹操发些怨言:若不是父王发“密函”,叔叔何至于获罪?
曹植气归气,末了还是挽起崔氏,备车马去狱中探望叔叔。
崔琰倒也真是一身傲骨,受尽严刑之苦,闭口不改初衷。见了曹植毅然肃颜而对,说道:“是魏王叫你来看我吗?我纵是枉然一死,也不会认罪的。”
曹植说:“不管叔叔患何罪,子建作为您的侄女婿理当前来探望,别无他意。”
崔氏悲伤地说:“叔啊,你可知子建他为此蒙受莫大冤屈?他本无争嗣之心,一切听父王命从,而因你露板直谏,众人误以为他在与哥哥争嗣。他若有此想法,还不先与您打声招呼,即使他不好出面,也会有侄女我去见叔叔。”
崔琰说:“我毕生遵奉礼法,立子以长,乃春秋之义,破之必引祸患,古今此训屡见不鲜。即便你来见叔,也是枉然,叔不会改口。”
曹植让崔氏把送来的衣服和食物送给叔叔,而后对狱吏交代,从今往后不许再给崔大人用刑,要好生伺候。
铁窗里的崔老夫子望着曹植匆匆而去的背影,身子瑟瑟地颤抖着歪斜下去:“我真是瞎了眼哪!罪该当死……”
曹植把崔氏送回家后,直接去了魏王府,他恳求父亲赦免崔琰。他知道,父亲是敬重这位名士的,天性坚刚,铁石心肠,凛然于朝,声节显昂,重臣都为他的一身正气所慑服。
曹操见儿子是特意前来为崔琰求情,心里不由暗叹:幸甚,幸甚,吾儿不因受屈而记仇,以德报怨,非常人所能及也!他答应儿子,过几天就放这老臣出去。
曹植很是高兴。看来父王心情不错,还是肯给儿子面子的。
曹操突然问:“既然事已公开,你可知道阿翁为何这么做?”
曹植答:“父王意图深远,子建一时莫测,一切听父命便是。”
曹操狡黠一笑:为父的意图,别说你看不透,就连你母亲,甚至那些宦臣也只是看个表面。崔琰倒是看明白了几分,所以他就要获罪下狱。他“以死守之”的是什么,是“立子以长”吗?不,是汉室,这天下只能姓刘,不能姓曹。他是汉室的忠于者,所以要以死相守。他在给杨训的信中说“时有变机”,暗指阿翁当魏王之后就要以魏代汉。嘿嘿,告诉你吧子建,你们想猜透为父的真实意图还差点火候。“密访群司”只是一个借口,以此来察验他们是拥汉还是拥魏,这才是阿翁的真实意图。
曹操对儿子说,很快他又要亲自挂帅,出征东吴,留守邺城的重任再次交给曹植。
半月之后,准确地说就在曹操出征东吴的前一天,当曹植听到崔琰被赐死的消息,犹如五雷轰顶,被炸蒙了:天哪,这是为什么?父王,你不是答应要放琰叔出去吗?又为什么将他处死?这让我怎么向崔氏交代?又让我怎么去面对崔家族人?
丁仪向曹植列举了处死崔琰的罪状,说崔琰虽身为徒隶,在服刑期间,仍然“辞色不逊”,魏王正要放他出去,可他却不领情,没有丝毫悔过之意,竟然结交宾客,招引很多同情他的人听他侈谈忠诚汉室的大义,诽谤魏王是欺君篡汉,直到杖裂喷血,至死嘴还强硬。
崔琰死了。作为侄女婿的曹植此时还能说什么?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看到了父亲的决心,看到了丁氏兄弟不遗余力为自己争嗣的心劲,看到了在这场权力角逐中种种谋算与较量、残酷的血腥与无情。他的内心被时时翻卷起的拍岸狂涛所震慑而不能自已……
六
曹操又出征了。曹植再次镇守邺城。
这次从征的人员很多,曹家男女老少一大拨人跟搬家一样随军而出,除甄氏因病留下以外,卞夫人一路由槐花照护紧随其后,曹丕把儿子曹睿及女儿东乡公主都带上了,还有邺下文人能走动的也都壮怀激烈地出动了。
不知为何,曹植觉得这次与大家分别,有一种异于往常的沉重感。尤其立嗣之事闹腾了一阵,父王又悬而未决,像吊在半空的一块肉,令人垂涎,又捞不到口,不知会有什么变数。
留在邺城的丁仪、丁廙兄弟和主簿杨修不约而同地聚集于曹植的侯府内,饮酒欢谑,无不畅快。
现在好了,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了,是时逢机遇的谋合,还是曹操看似无形的有意安排?旁人不得而知。
杨修因帮曹植泄露教案之事受魏王猜疑而郁闷,又因立嗣公开后从声势上对曹丕有利而唯恐自己有站错的地方,于是他的态度便愈加显得暧昧。但看到丁氏兄弟如此力助曹操拿下崔琰,他便又发现曹操立嗣的意图仍然在曹植身上。
杨修首先端起酒杯,向曹植敬酒,话里有音:“来来来,我敬临淄侯,一杯通大道,两杯解烦忧,三杯登高楼。”
曹植穷于应付,连饮三杯,一抹嘴说道:“诸兄在此,子建实不相瞒,我本无争嗣之意,只唯父命是从,我也深知父王对我倍加恩宠,故此我不能因为与子桓相争而让父王感到伤心。”
杨修说:“身为主簿,我对魏王的意图还是有所理悟,等这次出征归来,魏王定会做出决断,立临淄侯为嗣。”
曹植嚅嗫啧嘴不止:“唉,可是,子桓他会怎么想?”
丁仪马上接话说道:“临淄侯何须多虑?上古之时,唐尧传位虞舜,大禹传位伯益,非必亲子。兄弟之间,又何必计较,你与子桓谁当位不都是曹魏的天下。再说,魏王确有立你为嗣的意想,你理应不辜负魏王的宠信,勇于担当,当仁不让才是啊!”
曹植说:“诸兄也已知晓,父王密访,那么多人都支持立嫡以长,那贾诩、毛玠等人还拿袁绍、刘表之子因立嗣相残而说教,还有那崔琰叔……”
丁廙抢过话茬说:“那是袁本初、刘景升两个窝囊废处理不当所致。魏王雄才大略,其智慧胆识岂是袁、刘之辈可敌?君侯但听魏王之命便是。”
曹植只是闷头喝酒,好像只有酒才是他唯一的解忧消愁的灵丹妙方。难道他是怀疑自己的能力?还是担心失去父王的宠爱?抑或是对哥哥的歉疚?
丁仪见状,马上激言相劝:“事已至此,君侯万万迟疑不得啊!”
在丁氏兄弟看来,这个临淄侯的情绪飘忽不定,那种感觉既像等待初恋情人的到来,又好像准备与相恋多年的情侣分手,即令人亢奋激动,又叫人无不揪心他会临阵打退堂鼓。
曹植忙向丁仪、丁廙兄弟敬酒,向他们致谢,嘴唇抖动,却道不出话来:是啊,丁氏兄弟为力主本侯耗费了多少心血啊!当初得知父亲要立自己为嗣的意愿,他着实感到兴奋自豪。可是几起几伏,一拖再拖,悬而不决,搞得人们晕头转向,家人也都躁动不安,不知父亲摆布的是何阵法。现在他反而害怕听到立嗣和与立嗣有关的任何消息。当初他并没有太多留意哥哥子桓的感受,只是一味地迎合父亲的宠爱,认为父亲不论选他还是选子桓,他都会乐意接受。他甚至天真地认为如果父亲立他为嗣,哥哥也会以曹家天下为重,兄弟携手,参政辅政,把曹魏江山筑固如铁打一般。可是,他错了,哥哥与其四大密友联手,使尽招数,笼络重臣;更有宠妾郭氏,献计施谋,宫人左右,上下游说;这一路明里暗里走过来,沉积的是肮脏龌龊的争斗、权谋、陷阱和杀戮,并不是圣人所谓的高风亮节、仁爱与礼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困惑、心灰意冷,他想退出他本来就不想参与的这场已失去意义没有情义可言的立嗣之争。
杨修说:仁慈是大善,也是一种悲哀,真儒的悲哀。君侯曾赠言于我,愿“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今魏国初建,方兴未艾,正是我等矢志大展、成就伟业之时机,君侯万不可顾及棠棣之情而畏缩不前啊!
话说到这份上,曹植还能说什么,他知道诸人都是为他好,为曹魏大业着想,决无私念可言。他们甚至憧憬起临淄侯入东宫后带来的一派崭新气象。他对诸人说,等等看吧,我决不违命。
此次聚会之后,他特意写诗一首《赠丁廙》。诗曰:“嘉宾填城阙,丰膳出中厨。吾与二三子,曲宴此城隅。秦筝发西气,齐瑟扬东讴。肴来不虚归,觞至反无余。我岂狎异人,朋友与我俱。大国多良材,譬海出明珠。君子义休偫,小人德无储。积善有余庆,荣枯立可须。滔荡固大节,时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
毫无疑问,这是曹植此时此刻的内心独白。他相信自己坦荡心怀昭日月,举头三尺有神明。对他来说,不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坦然面对,他所要坚守的是滔荡大节,脚下所要走的是圣洁大道。天行有常,人道有为,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辍行;吾辈岂能为世俗陈规所拘囿,做一个平平庸庸、只会寻章摘句、夸夸其说的儒生。固信《周易》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不是吗,你看天体的运行多么刚强劲健,君子处世应像苍天一样,自我力求进步,坚毅卓绝,发奋图强,永不停息;你再看大地的气势又多么厚实和顺,君子更应有像大地一样广阔的胸怀,积善扬义,增厚仁德,容载万物。
借助天地和道义的力量,曹植找到一个自我安慰的正当理由,捍卫自己的大节与尊严,他似乎当下心安了许多。
然而,他想错了。他太天真了,天真得近乎幼稚,毫无浪漫可言。因为他是这场戏中不可或缺的主角,对方只注重效果而不屑什么天地道义君子大节之说教。随着剧情的发展,他不仅更加感到孤独,无意间又爆出绯闻滋扰,孬事缠身……
崔氏死了叔叔,对曹家满腹仇怨,责怪曹植没能救出叔叔等于没救,说他这个侄女婿当得真是窝囊。曹植不想与崔氏浪费口舌,避而远之,免得心烦,不时在宿卫营巡察之暇,与守宫的几个虎贲少官喝点小酒,以解烦忧。
崔氏见曹植一天到晚不着家,心里更加憋屈烦闷。她禀性高傲虚荣,出入行止颇为张扬;她私下里总是拿自己与甄氏相比,越比越觉得自己不够完美,故而更加注重容饰,浓妆艳抹,高调出入。当初见甄氏挽了一个别样发型,叫“灵蛇髻”,她也偷偷觑来,对着镜子盘弄灵蛇。曹植看到,觉得很美,便夸赞道:“好,好,这名字这发髻甚是美妙!”她白了丈夫一眼,说道:“什么灵蛇,再好听不就是蛇嘛!”曹植讨个没趣,看着女人一身锦绣出门而去,便又劝道:“你不要这样招摇好不好,免得授人以柄。”她说:“穿一两件衣服算得了什么?我若穿破衣烂衫,岂不丢你曹家的体面?”听得出来,她对叔叔的死一直耿耿于怀,对曹操的倡俭反其道而行之。她要以此发泄心中的愤懑。
曹操推崇节俭,公府上下倡之效行,节俭成风。官吏若穿戴过于讲究,乘坐好车,便被视为“不清廉”,必有人暗查举报,重者革职获罪,轻者悔过受罚。上级官长下来视察一律轻车简从,下级不许酒宴款待,不许讲排场、摆阔气。以致一些士大夫故意穿旧衣破衫以示“朴素廉洁”,而把豪车奇乘、华服锦冠藏匿起来。甚至有一些朝内重臣,带着征战时饮用的皮水囊装上自家做的水泡午餐去公干。
在这方面,卞夫人以身作则,夫唱妇随,开创曹魏后宫俭朴之风。她的服装无纹绣,饰物无珠玉,居室家具都不用彩漆图绘,一色素目自然。曹操的姬妾们也都不穿戴锦缎绣品,宫室内帷幔如有损坏也很少更换,让侍女缝补一番照样使用,被褥之类只要能取暖暄和就好,做工如何从不在意。所有得来的战利奢侈品,曹操都随之分给攻城的有功之臣,压根没有姬妾们的份儿。当然,曹操对此非常清楚,再节俭的女人也爱美,他会到御工坊寻些小饰品奖赏她们,一个个也被宠悦得小狗小猫样娇声嗲气地亲叫不绝。
崔氏不时衣着锦绣,出入后宫招惹人眼,竟与公公大唱反调,如同叔叔崔琰公然叫板没甚两样,或许她只是怄气,并非意识到如此会引来祸端,不祥之兆正一步步向她紧逼而来……
她眼下最当紧的是要找到几天未进家的丈夫,看他究竟躲在哪里,干些什么。
她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嫂嫂甄氏病了,故没随哥哥子桓从征,而由格外受宠的郭氏陪同。私下已有传闻,子建向来对嫂嫂关心非同一般,甄氏曾被子建相救而对他更有一种特殊的情分。眼下哥哥远在他乡,连儿子女儿都陪奶奶去了,这给他们二人创造了多好的机会呀!说不定这小叔子现在正在那里“问候”嫂嫂呢,我何不也去“问候”一番?
她让侍女凤珠快快备些果鲜,陪她一同前往五官府后宫。
此刻,曹植就在嫂嫂的房中。
甄氏只是患感冒并无大碍,曹丕本来就不打算带她陪同母亲随父远征,正好以此为借口把甄氏留了下来,由郭氏陪伴他身边以施计能。
特来看病中的嫂嫂,却见嫂嫂面无病容,姿采如常,心下便知哥哥的用心了。甄氏见是小叔子前来看望,本有些阴郁的心情豁然畅快明亮起来。她马上为他沏茶,端上果品,还亲自削好一个柰[49]递到他手上。
曹植说:“嫂嫂近日身体可大好了?哥哥不在家,嫂嫂有什么事情需要三弟来办的,请尽管吩咐。”
甄氏点点头,说:“奴家一切安好,若有难事不能自办,一定会请三弟来帮忙。”
曹植知道,自从郭氏来了之后,哥哥对嫂嫂越来越冷淡了,尤其是为争嗣之事,郭氏简直成了哥哥的军师。当然,这一切也瞒不过嫂嫂的眼睛,她只是看着不说罢了。
甄氏也深知,在曹家,也只有子建真正理解她,但她却不便与这小叔排遣心中的苦闷。曹丕为争嗣,曾要她去说服母亲,她却不肯,说这本来不是女人管得了的事,一切应听从父王安排。再说她也不想伤及子建。
曹植将柰切开一半递给甄氏,与嫂嫂共尝。他特别注意到她的发式,果然像一条盘绕的灵蛇,很是别致,连连称赞。甄氏脸色有些羞红,转身到床边,从玉缕金带枕上拿起一页绢纸,上面密密匝匝写下多行诗句,羞羞答答递给曹植:“奴家闲得无聊,便胡诌些句子,不成样子,请三弟哂正,让你见笑了。”
曹植接过一看,甚是惊讶,字迹清秀端庄,诗行如细柳飘逸,仔细再看,字行间洒有泪迹。其诗曰:“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曹植读着读着,泪水夺眶而出:“嫂嫂,怎么如此伤悲?”
甄氏情不自禁大恸,泪水急雨般洒落下来:“子建,我心里好苦啊!……”
曹植不知该如何安慰嫂嫂,忙起身拿手帕让嫂嫂擦泪。甄氏悲痛欲绝,颤颤欲倒,似想把满腹苦水全都倒出来,却又倒不出,曹植紧紧将她扶住。
嘭——门被推开了!曹植和甄氏全被惊呆了!
崔氏怒火万丈地冲过来,不容分说地在甄氏脸上身上乱抓乱打,大吼大叫。宫内仆人侍女纷纷跑来围观。曹植适才真正看到了一个被仇恨变得越发疯狂的女人会做出怎样的不顾一切后果的报复行动!此时此刻,曹植不敢相信,面前这个暴戾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曾说过多么爱他多么信服他与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吗?他不再相信。他像一堵墙拦在甄氏的前面,任凭这女人在自己身上乱抓乱打,休想再碰甄氏一指头。他一把抓住崔氏那高高盘起的模仿灵蛇髻的发髻向外扯出老远,顺势举起另一只手冲着崔氏的脸庞,重重地打了两个耳光!随即将这女人抱起拎到肩上,像扛一袋棉花急步冲出屋去……
临淄侯与五官将夫人甄氏的绯闻在邺城不胫而走。这对曹植和甄氏各自的命运,无疑是雪上加霜。
七
曹操东征返邺已是次年九月。因遭遇大疫,此次战绩不佳。军中兵士多有染疾,大将军司马朗到居巢[50]前线巡视受感染而死,随之王粲等文士也染病相继故去。
曹植得知王粲病逝的死讯,十分悲痛。在建安七子中,曹植与王粲关系最好,后代不少诗文都将曹、王并举。曹植知道,王粲平生喜爱的不是马,也不是牛,而是驴,且爱听荆州的驴鸣,煞是动听,鼓舞人心。曹植好奇,曾与王粲辩论,曹植说,《楚辞·九怀》曰“骥垂两耳,中坂蹉跎,蹇驴服驾,无用日多”。既然驴不堪任用,仲宣兄何以如此热爱驴?王粲说,公子有所不知,驴虽不似骐骥,驰鹜疆场,那是主人不知其用。其实,驴的才能不逊于骏马,如战途运送粮草,驴负重任远,几日不吃不喝也奋蹄前行。平时推磨拉碾,收谷打场,任劳任怨,其功更不可没也。且其长头广额,细尾后垂,巨耳双双竖起,亦是佳相可观。至于其鸣声,应时而发,音韵绕梁不绝,洪亮阔远,晨昏不默,足称辛勤可嘉也。只是有一股倔脾气,发起性来,四蹄乱踢,骇人畏之。说毕,还即兴模仿驴叫,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可眼下,无论怎样千呼万唤,再也听不到年仅四十一岁的王粲那朗朗的谈笑声,他的音容笑貌,只在泪影中浮现。好在得知,王粲病逝后,哥哥子桓在居巢为其主持葬礼。子桓发表了一段动情的悼词后,又着重地对大家说,仲宣平素喜听驴鸣,我们大家共同扮一声驴鸣为他送行吧!于是,庄严悲切的驴鸣声震彻四野。
然而,死亡的阴霾并没有消散,一场大疫在黄河两岸弥漫,死神把这个本是姹紫嫣红的春季涂抹得无比凄凉。比大疫流行更令人惊悚的是鬼神作祟的谣惑,只见家家门口悬挂苇索,或插上桃符,或画上公鸡,以镇邪驱鬼。一些乡佬绅士还请来巫仙术士施法消灾。一时间漫天阴气,惶惶不可终日。曹植不信这一套,他专门写了一篇《说疫气》的文章在邺城各界进行宣传:
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惑以为疫者,鬼神所作。夫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若是者鲜焉。此乃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而愚民悬符厌之,亦可笑也。
曹植以简约的文字,记述了一场严重的疫灾。发生在距今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这场大疫,穷苦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无幸免,有的全家死绝,有的全族门灭,甚是凄惨!这是怎么造成的?在科学极为落后的当时,有人说是鬼神所致。曹植说,不对!你看得这种病的,全是以粗布为衣、以野菜当饭、住藤屋草舍的人家,而住得好吃得好的人家却极少患此病。换句话说,落后、贫穷、生存环境恶劣,是易得此疫的社会原因。而“阴阳失位,寒暑错时”则是造成疫病的病理根据。“阴阳”之说,原是战国时期兴起的哲学思想,带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因素,后来被引入医学领域,成为中医学的基础理论之一。曹植告诉人们,由于寒症热症的转变,引起人体内生理功能的变化,造成阴阳失调,又加上寒暑的不正常变化,于是就生出疫病。他对那种鬼神作祟之说嗤之以鼻,嘲笑那种以悬挂符咒来驱赶疫邪的做法,认为是“愚民”作为,是无知而可笑的。曹植当然不知道有如今天我们所发现和防预的病疫,但他的见解在建安时期已属不易,而他冷静客观的分析,更是难能可贵。
凄惨的景象也让曹植痛心地看到,在看不见的疫魔面前,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与渺小,挥之不去的迁逝之悲像春天的游丝一般,缠绕在心头:“念人生之不永,若春日之微霜。”
在这场大疫中,建安诸子,纷纷被击倒了。王粲故去之后,年过花甲的陈琳一病不起,接着刘桢也染上病疫,然后是应玚、徐干、阮瑀相继身囹沉疴,无奈他们油尽灯灭,撒手人寰。至此邺下风流零落殆尽。他们虽是一介文士,仕途上也并非飞黄腾达,但他们的风流才思缔造出文学的一代辉煌,成为所有中国人抹不去的文化记忆。他们与曹氏父子的邺下之游和从征之旅,成为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他们也许没有想到,历史上少了几个无足轻重的达官贵人,文学史上却多了几位熠熠如辉的诗人、文学家名垂汗青。
“建安七子”的人生结束了。而曹操的事业未竟,曹氏兄弟的人生还在继续。
曹植也连遭丧女之痛。先是长女金瓠生下来才一百九十天就夭折了,在两年后的这场大疫中,他的第二个女儿行女刚半岁也夭亡了。接连两次丧女,这对曹植的打击是沉痛的。他先后写了两篇哀辞悼念两个亡女。
他在《金瓠哀辞》中写道:金瓠,是我的长女,她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已能察觉大人的脸色,识别他们的情绪。她出生才一百九十天就夭折了,我心痛难当!我可爱的孩子在襁褓中被父母细心抚育,她是那样乖顺,与大人嬉笑逗闹。为什么她要受到上天残忍的责罚,还不满一岁却必须这样死掉?难道是我的罪过所招?既然有罪的是我,为什么给无辜的孩子报应?女儿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父母的怀抱,黄泉下她小小的身体渐渐化成泥土。天地长久得没有极限,短暂人生又能蹉跎几个年头?死亡的先后人们无从知晓,女儿啊,我也快要随你而去……
可想而知,曹植写这篇哀辞时是怎样悲痛的心情!他相当自责,以为老天是在惩罚他,却让无辜的女儿替他顶罪,所谓“信吾罪之所招,悲弱之子无愆”。但他也在反省,我何罪之有?我没有做任何违背天理伦理情理的事情啊!既然人生苦短,先死后死都是死,那我也随时恭候老天的安排吧!
他在《行女哀辞》中写道:我的小女儿行女,出生于深秋时节,在第二年四月初夏死去。短短三年之中,两个心爱的女儿相继夭亡。上苍赐予众生宝贵的生命,寿命的长短何以这么难测?有人可以幸运地活到白首,有人却死在母亲的腹胎。痛失金瓠的悲伤还没有泯去,又眼看着行女被黄土掩埋。可怜的孩子像木槿花一样凋落,又像晨露一样转眼间消逝不见。我想到那羸弱的小小生命再也不会复醒重生,顿时间失了常态。怨恨天高却没有长梯借我可攀,我还能向谁诉说我心中的苦哀!
幼女夭亡,曹植伤心欲绝。且又见文士们一个个撒手而去,更使他有一种生命无常、天命难违的孤悲之感。
嫂嫂前来安慰他,劝他节哀,当要爱惜身体。曹植不语,不知该向嫂嫂说什么好。看来对于宫中流言,嫂嫂并不为意。这多少让他感到意外,又让他更加看到嫂嫂的非凡。
作为妯娌,甄氏自然也要安慰崔氏一番,没想到崔氏大为不快。她从内屋走出来,冷言冷语地说:“不请人自来了,只可惜来得不是时候。看来我显得碍事,那就躲得远远的好了。”
“你!”曹植怒不可遏地冲过来,劈手就给她一个耳光,“没想到你竟变成一个蛮妇!那谣传都是由你引起!”说着,又抬手去扇她第二个耳光,被甄氏扑过来拦住。
“子建,不能这样!”
挥起的手掌重重落在甄氏肩上,打得她晃了几晃,足以替崔氏体验到了这巴掌的威力。
曹植的这一举动令两个女人都感到震惊。平日里沉稳儒雅、为人亲和的子建,没想到发起火来竟如此这般阳刚威猛,气势剽悍!
崔氏呆呆地立在那儿,捂着被烙上掌印的半个脸腮,再也不敢吱声。看来曹植下手确实重了点。
甄氏走过去先叫了崔氏一声“弟妹”,然后拉她坐了下来细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曹家的事,曹家人皆有其责,兄弟俩谁担当重任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只要父王认定是子建,即使子建不去争,不上上下下去游说,那嗣位也是他的。我作为兄嫂,可以明明白白地说一声,我和子建是清白的。没想到弟妹疑神疑鬼,捕风捉影,这样不仅有损甄家的名节,而且对子建才识纳举亦受影响,弟妹你万不该因委屈、怨气而不顾及这些呀!这不恰恰将子建将你和我受窘于此,让人讥笑,兴灾乐祸吗?”
听起来就这么平心静气的一席话,说得崔氏幡然醒悟,浑浑噩噩这么多日适才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她扑通跪在丈夫面前,边哭边打自己的耳光:“子建,奴家知错了,奴家该死啊……”
可是,已经晚了。甄氏所说的这一切,后来都被一一印证了。以致演变成历史上曹植与甄氏凄美爱情“叔嫂恋”而盛传至今。这是后话。
八
建安二十二年(217)九月,曹操大军班师回朝。曹植召留守官兵在城门外列队迎接。甄氏得讯后也早早伫立宫外迎候婆婆一行。
曹植第一眼看到父亲的感觉,不仅苍老了许多,而且显得十分疲惫。显然此次出征,收获不丰,原想一举剿灭东吴的愿望未能实现。
甄氏与卞夫人见面时的情景,《魏书》中描述:武宣皇后(即卞氏)左右侍御见文昭皇后(即甄氏)颜色丰盈,怪问之曰:“后与二子别久,下流之情,不可为念,而后颜色更盛,何也?”后笑答曰:“睿等自随夫人,我当何忧!”意思是说,当卞夫人看到甄氏的脸色非但没有一丝病容,竟然更加丰满红润,很是奇怪,就问:你与儿女分别这么久,脸色还这么好看,不担心自己的孩子吗?甄氏笑着回答:孙子孙女跟随奶奶比跟母亲都亲,我有什么好担心呢?甄氏的回答,再次让卞夫人开怀。这不仅令人回想起几年前卞夫人随曹操从征关中,当时卞夫人身体偶有不适,留住孟津,消息传到邺城,甄氏非常担心,日夜思念流泪,欲要前往孟津照看婆婆,曹丕不允。不久差使传来消息说卞夫人病情已好转,不必担心,甄氏不相信,说:“就算是夫人在家的时候,生病都要等一段时间才会好转,现在相隔这么远,你们说好就好了,一定是在骗我。”直到看到卞夫人的亲笔信,说身体确实好了,甄氏才高兴起来。后来,曹操率军归来,甄氏远远看到卞夫人的车驾,悲喜交加流泪不已,感动了周围所有人。卞夫人也流着泪,婆媳哭成一团。卞夫人经常对人说,甄氏真是一个贤淑孝顺的儿媳啊!
而这一次分别这么久,卞夫人见到甄氏,简直不敢相信:儿媳竟保养得白晳细嫩,容光焕发,更加楚楚动人。这哪里像有了一儿一女的女人?更不像离别了丈夫、儿女长达数月之后应有的状态!这是只有在女人陶醉于爱河蜜情才会出现的情形。于是,正附会了那个绯闻的“真实”:在这个天赐良缘、十分难得的日子里,曹植与甄氏这两个相互倾慕的男女无视相差十岁的差异,倾心相爱,忘情地投身爱河之中,甄氏因获得了真正的爱情而再次复活,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云云。
卞夫人信吗?她不信。她更难以相信这个谣传的始作俑者竟然是曹植的妻子崔氏。对此,她曾私下召来崔氏问话,崔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后悔自己不该猜忌曹植和嫂嫂有什么不轨之举,只是自己一时糊涂,发泄满腹的怨气所致。卞夫人并没有厉言责斥这个知错的儿媳,只是叫她不要这么小肚鸡肠,容不得人容不下事,更不应该心图报复,造成彼此的伤害。从今往后要好好对待丈夫,做个贤妻良母。
但令卞夫人没想到的是,这种绯闻她可以不信,但她无法不让他人不信——包括曹家自己的人和朝宫上上下下的人,甚至包括邺城的百姓。
曹操听说了曹植与甄氏的绯闻勃然大怒,待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又好气又好笑地对卞夫人说:“这算什么,小题大做!”何况,他向来对甄氏有好感,不愿伤害这个女人。当年大破袁府之后,儿子抢在老子前面夺得了这个女人,说明什么,像甄氏这种绝色,谁不喜欢谁就是白痴!真男人哪个不好色!
他只是心里气火:这崔家叔侄还真多事,是看曹家唯恐不乱吗?他知道崔氏因叔叔崔琰被杀,对他颇有怨恨,早就不跟曹家一条心了。因她是曹植的妻子,一个女人家又能怎样,所以就不与她计较什么。若立曹植为嗣,像崔氏这种女人可休可废,倒不怕她有什么做样。可她竟如此不顾曹家颜面,闹出这等让人讥诮咬口之事,成何体统!照此下去,不知以后又会闹出什么事端。
曹操的头风病又犯了。卞夫人劝他到铜雀台观赏秋日的美景,散散心,头风兴许会好转一些。
于是,曹操在卞夫人陪护下,又有重多姬妃侍女前呼后拥登上了铜雀台。那些姬妃们像放飞的燕雀,在魏王跟前招展丽姿,争相邀宠,引逗得这老男人心花怒放,竟不觉自己的脑袋是否还疼。
曹家的子女儿孙和媳妇们也都闻讯而来,以讨得魏王的欢喜。突然有一个女人的身影装扮得格外抢眼,曹操仔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崔氏。她身穿刺绣的绸缎衣裙,肩披貂绒围巾,精心梳理的灵蛇髻高高盘起,以及插在发髻上的簪花、垂在耳轮上的金环、吊在脖项上的玉坠,这些都十分精巧的容饰,在这个女人看来都是自己洗心革面悔改后,向公公婆婆及众人展示她重新开始的一天到来。
然而,她玩的小心计想错了。这是她大祸临头的一天。
在曹操看来,这个女人太不识趣,在故意向他挑战,不把他制定的倡俭法令放在眼里。那么好吧,你就来挑战吧,你来得正是时候。小样儿,看我怎么治你!
曹操发怒了。当即下令以“违制”罪赐死崔氏。
卞夫人大为意外,即向曹操哀求,治罪能否免其一死。众姬妃见卞夫人为崔氏说话,也都纷纷跪下求情。甄氏跪下了,槐花跪下了,连孙女东乡公主也哭着跪下为婶娘求情。
曹操突然大笑,挥手让大家起身,看他的神情,脑袋居然一点都不疼了。他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他就那么眯着眼睛瞅了崔氏一眼,似乎在告诉她:公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是死是活你自己拿捏吧,即便活着,也叫你生不如死。
在崔氏看来,公公眯着眼睛放射出来的聚光犹如射来的毒箭直刺她的心间,令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彻全身。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是槐花陪她回到家中。她对槐花说,向来执法如山的公公能破例对她法外施恩,她已经感到万分荣幸了,她一定铭记公公的这份恩德。
槐花见她如此知恩、感激的样子,很是为她高兴。也劝慰她不要有什么想法,踏踏实实做好曹家的女人就是修来的福了。
这对以姐妹相称的女人,一直交谈到深夜。槐花见她有点犯困,便起身回到自己房里休息。
第二天早上,侍女来唤崔氏吃早饭,吓得惊叫不止。
崔氏上吊自杀了。
九
崔氏的死对曹植打击很大。亡女之痛未消,妻子又死了,这与家破人亡有什么两样?崔氏虽不贤淑,毕竟夫妻一场。
曹植陷入极度痛苦和自责之中:父亲迟迟不决,立嗣未见端倪,祸端就先殃及妻子,这让外人怎么看待她的丈夫?
曹植思前想后,心底泛起一股酸热的情绪塞在胸腔里,浓得化不开:魏王啊父亲,您不要这样折腾了,就立哥哥子桓为嗣吧!您已经老了,经不起这样折腾了……
从立嗣一开始,他对父亲的做法就有看法。这些天来,他有一个冲动极为强烈:那就是喝酒。他发现酒这种饮品真是好东西,发明酿造酒浆的先人更是了不起!饮酒饮至微醺、沉醉之时,什么痛苦、烦恼、迷惘都没有了,肉身化羽登仙,心在妙空飞翔。
这天,他邀上“总管内外”的丞相主簿杨修,驱车来到一家并不起眼的“丛台酒馆”喝酒。这是曹植近日常来喝酒的地方,两层小楼,门面不大,且地处城东南角较偏僻的巷子里,十分幽静。丛台酒原名叫赵酒,是战国赵武灵王最喜欢饮用的佳酿,他常在宫廷御苑丛台——类似于曹操兴建的铜雀台,畅饮寻乐,观赏歌舞,故丛台酒由此得名。有诗曰:“灵王欢悦呼丛台,美酒十千醉不辞。”正因为此酒用滏水河畔清纯的甘泉酿制而成扬名诸侯列国。故此因赵酒而引发了“鲁酒薄而邯郸围”的赵楚之战和稀世珍宝“和氏璧”落户邯郸的动人传奇。
曹植曾多次微服出行,饮遍了多家酒肆,终于发现了埋没了数百年的稀世佳酿。他觉得此前兄长聚邺下文士公宴所饮的那些酒与此酒相比,简直就像喝浊水喝马尿,所以他特意邀杨修到此品尝这久负盛名的泥坑窖藏,也算得是最盛情的款待了。正因为曹植的发现,以至于后来唐代李白、杜甫、白居易等都曾寻迹于此,留下千古绝唱。
此时杨修心里很明白,如果曹植立嗣失败,对他也没什么不利,因为他与曹丕关系也不错,曾赠与曹丕一柄王髦剑,曹丕对此剑甚感珍惜。他本想与曹植疏远却不能,又不敢,以他善于揣度曹操的谋略和心思来看,曹植的胜出应大于曹丕。在他看来,曹植颇有乃父之风,颇具诗人狂放气质,其才识又颇对曹操的胃口,故而特见宠爱。若魏王立嗣与植,其才华与谋略得以施展,实为家国之幸,甚超比乃父而崇之。
这么多年来,作为曹操的信吏,杨修太了解曹操了。《三国志》裴松之注引曰:修二十五,以名公子颇有才策,为太祖所器。是时,军国多事,修总管内外,事皆称意,故曹氏兄弟皆并争与之交好。修钦慕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如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异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其轻易如此。修观植颇有乃父之风,性简易,不治威仪,舆马服饰,不尚华丽,视植宛若操当年之貌也。故拥植为嗣之要,遂从之。
在杨修看来,眼下,曹丕虽有“四友”等智囊人物相助,又有郭氏乃至王昭仪内助,而支持曹植的乃清一色文士,没什么政治、军事经验,在优势上显然与曹丕一方有极大不相称;也尽管杨修有意伸援手与曹植,在与朝歌长吴质斗智中受到吴质的反击,但只要曹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做到“心若不动,风又奈何”,不管曹丕玩了多少心计,也不管有多少人替曹丕说项,而善于不按常规出牌的曹操最后还会出乎意料地给大家一个惊奇。
没曾想这当口遭遇不测,文士们一一染病故去,曹植又连遭丧女之痛,妻子也死了,真是祸不单行。接着又冒出什么“叔嫂恋”“私奸”的绯闻,而这谣惑之害竟出自曹植妻子崔氏之口……由此,杨修这时突然受曹植之邀前往,心里却有点勉为其难了。但他不能不来,此时的曹植正需要他这个文友、兄长给予必要的关怀安慰、指点迷津哪。
曹植斟上酒,端杯敬杨修:“德祖兄,你能避之宫内耳目,拨冗而来,子建甚为感动,子建敬你。”
作为相互理解的文友,曹植十分感激杨修和丁氏兄弟等人对自己的公然支持,他们无愧为子建的知己,都做到了“士为知己者死”。尽管他们是曹植的属官,但曹植并未以贵公子和主子的身份与他们交往,而视他们为自己的真挚朋友。他对他们的敬意与感谢都倾注在这酒中了。
杨修连忙举杯相迎,二人共饮而尽。
曹植问:“德祖兄,觉得这酒如何?”
杨修啧啧嘴:“嗯,味道淳厚,绵柔而遒劲,非平素佳酿可比也,好酒,好酒啊!来来来,子建,我敬你。”
二人痛饮,酣畅淋漓。
曹植端着酒杯,直直盯着杯中的酒说:“纵观天下之争,攻城掠地,称雄争霸,为扩疆土而战,为宗族部落而战,为国王和王妃风流韵事而战,甚至为争夺天下美人亦不惜大动干戈,这些皆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德祖兄可知否,战国时,为争夺这佳酿美酒而引发的一场赵楚之战?”
杨修感到惊奇:“子建所说的是赵武灵王畅饮的赵酒?这么说你我都喝到赵家门上来了!”
曹植说:“正是。燕赵多悲歌,以酒壮行,义士慷慨赴死为豪。幸哉,伟哉!”
杨修附和说:“当年魏王决胜袁绍后就曾感叹:河北义士,何其如此之多也!可惜袁氏不能用!若能用,则吾安敢正眼觑此地哉!”
曹植笑着又端起酒杯,把话题再引到酒上:“既然这酒也为之争夺,更何况王位、天子之尊呢?”
杨修已喝得有点晕晕乎乎,但他似乎看出曹植的心事,借古人酒浆,浇自己心中块垒。于是便安慰道:“今日小斟,更见子建博识雄才,宽宏胸襟,足下回去,必力谏魏王,快作决断,我想魏王也必是如此打算。”
杨修说着,仿佛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曹植进入东宫时的庄重、威严而热烈的场面,他转身变为新魏王的主簿。
但杨修不知,此时曹植的心思与其所想的恰恰相反,他对太子位已经不以为然,他不想踏着鲜血、背着良心,而不惜骨肉相残地登上太子宝座。他决心已定。他一杯接一杯地敬酒,且越发显得激扬亢奋:“德祖兄,今日请你来,别无他事,就是喝酒,喝个痛快,喝个一醉方休!”
二人从午时喝到掌灯时分,喝醉过去,又醒过来,接着再喝。酒家见他们如此喝态,甚是惊诧,悄悄把酒坛搬至里屋藏了起来。曹植醒来,见无酒喝,大怒道:“快拿酒来,怕我俩赖付酒钱不是?”说着将别在腰间的一袋银子扔将过去。酒家见状,紧跑过来赔不是,遂将酒坛又抱了上来。
杨修喝得像一摊烂泥,曹植却还有几分清醒。他摇摇酒坛,还剩有余酒,便让酒家到楼下门前把车夫叫来。车夫其实是他的贴心驾士陈炤,听说君侯请去吃酒,甚是高兴。曹植已斟满两碗酒,对陈炤说道:“你看杨主簿已喝得神仙一般,嘴里哼着小曲,面带微笑,悠哉游哉,多么超然自在。这酒乃灵王赵酒,今晚我陪你喝个痛快!”
陈炤连声应道:“在下不敢,在下陪君侯喝个痛快。”
二人又喝了一个多时辰,见酒坛里一滴不剩,方才起身下楼。陈炤抱着瘦削的主簿,像抱着一捆稻草一样轻省。上了车坐稳,曹植令陈炤不去侯府,直奔南门魏王宫……
此时此刻曹植的心境,有一个人最能洞彻入微——这个人就是五百年后的李白。李白慕名造访邺城,盖是对曹植深明大义、悲凉慷慨钦敬之至,愤愤有感,不吐不快,即以汉乐府短箫铙歌之曲调,写下一首“劝酒歌”,也就是闻名于世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历史和人的命运,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李白桀骜不驯的性格在曹植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的愤激情绪,借酒浇愁来一次淋漓尽致的抒发,也从曹植那里找到了楷模。在李白看来,曹植若当上太子,那将是曹魏天下的幸事,但他却不争,任其兄曹丕计谋用尽;而以“我”李太白天生有用之材,本当位至卿相,却也“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说到“惟有饮者留其名”,便化用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古来酒徒历历,而偏举“陈王”曹植,显然是对《三国志》中说曹植“饮酒不节”的一种反诘,他为什么“斗酒十千”落下个毫无节制的酒徒之名?他不曾写过戒酒赋“辟酒诰之明戒,同元凶于三季”吗?难道他把“德配天地,功泽后世”的自勉自励都泡进酒坛里去了?他又为什么“但愿长醉不复醒”,是有意避开那尔虞我诈的政治争斗漩涡,还是对施术者的戏谑嘲讽?他并不是因为自己会喝酒能喝酒才去喝个烂醉,那潜在酒话底下如波涛汹涌的郁愤情绪,已跃然于纸上,那喝得眼花耳热醉态样的后人李白便与前人曹植在幻化中重逢了。提到曹植,满纸不平之气激愤而发,节奏疾徐尽变,奔放而不流易,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适见李白与曹植“同销万古愁”的真实心境。
陈炤把车驾赶得很稳,生怕夜间路有不平,几经颠簸,会使临淄侯和主簿倒胃呕吐。曹植从车帐里探出头来问:“走到何处了?”
陈炤答:“很快就到邺宫外门了。”
曹植说:“绕宫门外先兜一圈。”
陈炤有点纳闷:“侯爷,这深更半夜跑车溜达作甚?”
曹植说:“你只管驾车就是,跑快一些,越快越好。”
陈炤只好遵命,挥起鞭子,一声吼“驾”,辕马四蹄奔飞。夜色中,四野一片迷蒙,整座城池也只是呈现出模糊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陈炤一声接一声“驾、驾”,心里直犯嘀咕:你临淄侯发的是哪门子神经,这夜里兜风有什么风景可看呢?
此时的邺宫经过十多年的扩建,其规模已是相当可观。尤其是曹操当了魏王后,邺宫又做了一些修整,俨然就是一个王朝的皇宫了。其东西南北皆有宫门,最外层的叫司马门,设有禁卫营昼日警戒执勤,凡出入宫禁,至此都必须下马步行。司马门周围的驰道,也叫御道,是帝王专用,其他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马车来到司马门前,即遭门卫阻拦。陈炤回禀曹植:“侯爷,前面就是驰道,是不能跑车的。”
曹植又从车帐里探出头来,冲门卫大喝:“我是临淄侯,快开门!”
卫兵未必认得他,非出示魏王手诏不得放行。这时杨修酒意已醒了不少,睁开醉眼,迷糊之中认不准到了哪个宫门,以为卫兵不让他们进宫,打着酒嗝嚷嚷道:“他是侯爷,咯!马上就是太子了,咯!你们不想活了,咯咯!”
卫兵听说是侯爷,也认得时常跟着魏王进出的杨主簿,只好把门打开了。陈炤急忙提醒曹植:“侯爷,前面是驰道,跑不得啊!”
曹植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过鞭子,啪啪挥动响鞭,马车冲进司马门,在驰道上狂奔。
陈炤惊慌地对杨修喊:“主簿,君侯闯进了司马门!”
杨修一听,挣扎着坐起来扑向曹植:“子建,子建,这万万行不得!万万行不得!这是犯大忌的啊!”
曹植一反手将杨修推进车帐里,什么也不说,只是挥鞭催马,直往前奔。此时此刻,他的身心在飞翔,所有的禁忌都解除了,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所有的荣辱得失、爱恨情仇都抛在了脑后,他解脱了,他自由了,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独立的自己——一个曹氏家族的子孙,如果曹操从此不认,他连儿子都不是。
车帐里,杨修一声接一声哀喊:“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
马车冲过司马门后,直趋显阳门,再往宣明门,最后直冲金门至听政殿朝台——魏王宫最森严的禁区都冲破了!这天夜里这一时刻,天马行空的曹植,如入无人之境地闯进他内心深处那片神圣的领地——他当了一回自己的君王!一切都释放了,他觉得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尽管只是做了一瞬间的属于自己的君王。至于后果如何,他早已想到了,他不再为自己担心。
自西汉以来,司马门历来就与暗杀、政变、阴谋有不解之缘,地位极其敏感,成为王宫中禁卫最为森严的一门,仅把守此门的禁军将领就有八人之多。按照汉室规制,除了天子之外,任何人都只能徒步进出司马门,必要时还须验身查证方可进入,即便太子也不例外。而曹植居然在司马门飙车,真是胆大包天,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他真的醉了,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他对权贵的一种挑战,还是借此验证一番父亲对他到底有多深的宠爱与仁厚?他的这一行举把曹丕那些魑魅魍魉的勾当通通碾在了车轮之下,无法与此真正的大谋计大身手言比,同时他以惊世骇俗的人格之威重重打倒兄长曹丕之后,亲手把争太子位的关键一局送给了曹丕。
事实已经明明白白。做哥哥的可否明白,正是这个弟弟成全了你!
刚刚从许都回来的曹操,听到曹植独闯司马门的消息,大为震怒!这在恪守严刑峻法的曹操看来,是不能容忍的。盛怒之下,主管宫门禁卫事务的公车司马令当即被处死,曹植也受到体罚。
曹操针对此事下了一道手令:“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自临淄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
看来,曹操对曹植失望透顶,并进而表示不信任所有诸侯,复作《又下诸侯长史令》:“诸侯长史及帐下吏,知吾出辄将诸侯行意否?从子建私开司马门以来,吾都不复信诸侯也,恐吾适出,便复私出,故摄将行,不可恒使吾以谁为心腹也。”
由此可知,曹操真的露底了,就要马上立曹植为太子,但曹植开司马门行驰道一事使他彻底失去了父亲的信任。此事与别事相异,为礼仪之缺失,历时极短,而后果独大。所以,曹操在第二道手令中,对诸侯长史(魏王府总管)和帐下吏(军中官吏)说:你们知道我外出总带着诸侯子的意图吗?自从子建私开司马门以来,我就不再相信诸侯了。我担心的是等我刚出门,他们又私自乱跑,所以我才对他们严加管束,带着出行,不能总让我把谁当心腹啊!
《魏志》曰:建安二十二年(217)十月,汉献帝诏令曹操置天子旌旗,冕上缀十二旒,备皇帝乘舆,乘金银车,驾六马,设五时副车。魏王遂以五官中郎将曹丕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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