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风凄雨涤荡之后,邺宫西园的林木仿佛一夜间披上了金甲,金黄的叶子层层叠叠,灿烂耀眼。秋日的阳光像一把梳子,将此前显得万象杂陈而迷蒙的景色梳理得疏朗透亮起来。这就是这个季节所要表达的效果。
受到体罚的曹植沉睡了一天一夜后醒了,神态显得平静闲逸,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他的心底完全被掏空之后,似有一种莫名的轻松。
槐花一直守在他身边,见他醒了,两眼噙着泪花说:“三哥你醒了,我已将早饭做好,你起来洗漱一下,就吃饭吧。”
曹植冲槐花笑笑,点点头,抚摸一下四肢,虽然有些痛,倒也可以承受。他知道,那些刑夫看似凶煞骇人,杖罚他时还是手下留了情。
槐花并不忍心向他说些什么。他也不问,他完全知道这个结果正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眼下,所有的骚动都平息了,一切都明朗了,他如释重负,显得出奇地淡定。他不想对私闯司马门一事作任何解释,就让这一切成为秘密吧。他相信人们的判断力,尤其是父亲、母亲,还有已被立为太子的哥哥子桓,他们也许会在大怒、大悲、大喜之后思觅出其间的奥妙。
然而,唯一让他感到痛心的是他伤害了父亲,当他看到父亲狂怒得像一头暴狮、浑身气得发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动、挥手掀翻桌案的那一瞬间,他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莽撞、感到唐突、感到后悔不已。现在他让父亲感到失望,这比任何惩罚都令他不可忍受。他觉得,立嗣风波就是一出戏,更似一个赌局,他由开始的被动应付,摇身一变来个主动破局,在没有掌声的谢幕中,他是戏中的胜利者,却在现实中成了最大的失败者。他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对不起丁仪、丁廙、杨修这些朋友,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会因他出此“悍绝之恶剧”而急转直下,一切努力都功亏一篑!面对这样的结果,他们都目瞪口呆,似乎预感到什么,又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像是真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让他们都措手不及。
最清楚事情端倪的是杨修。当他在车帐里哀喊“大祸临头”的时候,他的醉酒彻底醒了,车马狂奔至金门停下,他即刻从车帐里跳下来,跑进大殿正堂前扑通跪下,一直跪到曹操临朝,且口口声声要魏王降罪于他,不要责罚临淄侯。他把罪都揽在自己身上,说身为丞相主簿与临淄侯喝酒而闯祸,自己有不可推卸之罪,罪该万死。但他也一再向曹操陈情,说子建平白无故私闯司马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曹操正在气头上,哪里还听得他这么多解释,联想到他验身朝歌长吴质进宫无证据以及教案答题泄漏之事,曹操早已把他归为曹植的党羽,因为曹操早已看出在太子之争中,谁跟谁分别是两个儿子的“智囊”。
不光是杨修,连驾士陈炤也看出曹植私闯司马门的“蹊跷”来了。当日午前,陈炤赤裸的上身刺满荆棘,鲜血淋淋地向曹操“负荆请罪”。曹操问他:始作俑者乃子建,你屈屈一车夫何罪之有?陈炤说:我未能止住临淄侯犯禁,已是当诛之罪,故前来请魏王赐罪!曹操又问:当时子建是否已醉?陈炤说:临淄侯并未喝醉,只是主簿喝得烂醉,是我将他抱至车上,他后来被我叫醒,一起喊劝临淄侯,但为时已晚。魏王,恕我直言,临淄侯明知父王执法如山,且更知犯大禁之罪,可他为何如此而行?请魏王三思。曹操不禁上下打量一番这个看似很卑微的车夫,面相颇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且言举如此坦诚,顿生几分敬意,于是再问:以你看子建私闯司马门该当何罪?陈炤说:临淄侯罪不在此,而是另有别意。曹操追问:别意何指?陈炤说:小的无从而知。
曹操令侍卫将陈炤扶起,免他无罪。
卞夫人像患大病一场。她万万想不到儿子子建会突然做出让所有人都咋舌的事情。但儿子的心思她似乎最懂,子建根本无争嗣之意,却被看好他的一些臣士推拥着卷入相争的漩涡,同时他又看不惯哥哥子桓耍尽伎俩的做法,把本来是曹家的正事弄得云遮雾绕,于是他似醉闯祸来赌回自己的清白。呜呼哉,天下哪里寻找这样看似大不敬实乃大无畏大无私的人啊!
她在儿子的床边守了一夜,望着儿子酣睡的样子,默默流泪:子建啊,若是娘老了,谁还能疼你啊!
她吩咐槐花,让子建好好睡一觉,不要打扰他。
卞夫人回到鸣鹤堂,端见曹操蹲在堂屋门坎上,脸像霜打的茄子,乌暗无光。此时曹操冷静下来,杨修的话、陈炤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是啊,子建无缘无故闯司马门确是匪夷所思。禁卫说他醉酒私闯司马门,你不开他怎么闯?所以他不是私闯而是私开,因为他并非醉酒,他是有意强令禁卫把门打开。再说,都什么时候了,他为何要以身试法?他闯祸的动机是什么?……曹操似乎也意识到曹植有什么难言之隐,本想唤他问个究竟,但震怒之下,太子已立,一切成为定局,倘若再改换岂不成儿戏!再说祸是儿子自己闯下的,怨不得谁。
可以看出,此时的曹操比谁都难受,太子位立来立去竟弄成这个样子,是他没有想到的。
卞夫人告诉他,子建睡了,睡得很安静。说着说着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俯身挽起曹操走进房内。
曹操连声哀叹、跺脚,一副摔头找不到硬地的样子。他告诉夫人:更有甚者,说子建擅闯司马门,还嘲笑谤讪鄢陵侯曹彰,说曹家众子唯有曹彰是黄胡须。
卞夫人本来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听更是气极:岂有此理!还嫌子建闯祸不够,再罪加一等不成?又说他醉酒闯司马门,又说他嘲笑鄢陵侯,他醉了酒,闯了祸,哪还有心思去说这个说那个?我看这些人是故意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是等着看曹家的笑话哩!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卞夫人这话似乎也是说给曹操听的。但她只说到此打住。
曹操虽没言语,但觉得夫人说得一针见血,他顿觉脸有点发热。他马上想到黄须儿曹彰,这儿子性情刚直,且火急,别因此又惹出什么事端。他急命侍卫传鄢陵侯速来鸣鹤堂。
卞夫人见曹操坐在那儿木呆呆地发愣,已知他心情十分沉重,便走过去给他搓肩揉背。自她来到曹家时起,曹操一直享受着这种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的“搓揉功”,每每经夫人这么几搓几揉,特见奇效,腰也不酸了肩也不疼了,就连时而发作的头风病也减轻了几分。
像刮进来一阵风似的,黄须儿曹彰来到父母跟前,请安跪拜后,立起便问:“父王有何事吩咐要黄须儿来做?须儿唯父命是从。”
曹操说:“你听说子建擅闯司马门,又谤讪你的话了吗?”
曹彰说:“听说了,这是有人故意挑唆,不可信也!既然子建喝醉,哪里还会提及我这个二哥。我看子建擅闯司马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恕须儿直言,若子建不犯此事,立他为嗣最为上好的事了,子建为人坦诚,韬略过人。作为哥哥,我最服他。可是没想到,他这一回竟……哎!”
曹彰为曹植痛失良机而痛惜不已。
卞夫人慈爱地摸摸儿子满腮漂亮的黄胡须,看到儿子脸颊上沾着一珠泪,帮他擦了擦,说:“须儿,你待会儿过去看看子建,他若醒来,你陪他说说话。”
曹彰说:“好。如果父王和母亲没什么事要须儿做,孩儿这就去看子建。”
曹操说:“去吧,去吧,传我的话给他,以后不许再喝酒。”
曹彰叹了一声说:“之前没见子建喝醉过酒,只是与文友即兴时喝两杯,并不酗酒。倒是子桓三天两头聚宴,每日必喝!”说罢又嘘了一声,转身而去。
曹操当然知道子建能喝酒,但不酗酒,前些年为响应父王《禁酒令》,以节省粮食补给军用,子建抨击孔融的嘲讽,写下了《酒赋》一文,假借矫俗先生之言曰:“若耽于觞酌,流情纵逸,先王所禁,君子所斥。”子建结朋正旨,垂戒至深,岂沉湎于酒者哉!看来,擅闯司马门是他似醉而为,但也看出这儿子太任性了……
曹操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悔意,因立嗣之事,曹丕兄弟之间已发生摩擦和裂隙。为了化解兄弟间的矛盾,他特意下了一道《立太子令》,此令又是专门下给曹彰的:“告子文:汝等悉为侯,而子桓独不封,止为五官中郎将,此是太子可知矣。”
此令为何下给曹彰,是因这黄须儿对立曹丕为太子甚不服气,以此告诫他从今往后要跟立为太子的子桓处理好关系,不要像以前一样任性而行,信口开河,惹出什么麻烦。再说,按曹家子弟排行,曹丕下来,曹彰年龄最大,这等于告诉以曹彰为领头的曹家所有男儿,父王早就决定立曹丕为太子,其他传言不可信之,你们必须听从父王的命令。而此令最重要的一层意思还在于告诉曹丕,父王在立太子过程中考虑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还立你这个长子为太子,你要珍惜这个机会,不要对你的兄弟们尤其是曹植有任何成见。
由此可见,曹操真可谓煞费苦心啊!
为了安慰失意的曹植,曹操给曹植增邑五千户,加上原来的五千户,曹植成为曹家子弟中独一无二的“万户侯”。由此也依然能看出,曹操对这个气得他“摔头找不到硬地”的儿子还是多么地宠爱。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曹丕立为太子之后,特意唤曹植面见的任何文字可查,只是“增邑五千户”一语带过,史家们也没有刻意探究。其实,玄秘就深藏在这一语里头。《战国策·齐策》里讲:“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而汉代除了天子,莫过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侯爵的顶极大臣,才号称“万户侯”。其代表的实际地位、财富、权力甚至高于朝廷“三公”之上。汉高祖刘邦一朝仅封平阳侯曹参、留侯张良两个万户侯;汉武帝刘彻一朝也只封长平侯卫青、冠军侯霍去病两位大元帅为万户侯。
曹植这个“万户侯”,也是汉献帝亲自下的御诏,并不是他老爹曹操说封就封的。当然曹操叫献帝怎么做就会怎么做。当日下朝后,曹操将曹植单独留了下来。
曹操捋捻着胡须,侧身跷着一条腿,不看儿子一眼,待众臣退毕,他突然转过身,劈头盖脸地就骂:“你这个孬小子呀,就只会把老子气得摔头找不到硬地!你闯祸闯得真是时候啊!……”
曹植立马下跪:“谢父亲不杀之恩!”
曹操问:“你对自己增邑万户之侯有何感受?”
曹植说:“子建读《汉史》记得,大将军卫青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余级,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遂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一千八百户;封三子为侯,侯千三百户;并之一万五千七百户。骠骑将军霍去病,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捕首虏十一万余级,及浑邪王以众降数万,遂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方得一万五千一百户……”
曹操点点头,说:“你既已知,何不珍惜!那卫、霍二人皆为开国元勋,才有如此厚禄,你如此年少,即荣宠殊荣,可体悟为父心思?”
曹植说:“孩儿深知父亲的良苦用心,孩儿一定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曹操上去一把搂住儿子的肩膀,重重地夯了两拳:“这才是我曹操的儿子!”
父子俩都激动得满眼噙泪,相扶相挽走出大殿。
曹植是幸运的失败者。作为“万户侯”对于曹植来说,不仅是地位、权力和物质上的补偿,更重要的是他感受到父亲的厚爱并未放弃,这对他是莫大的安慰。只要父亲健在,凭其用人上的深谋远虑,那太子位随时可以翻盘。不是吗,他擅闯司马门,父亲不仅没有治他的罪,也没有让他到临淄就国,而且还增邑五千户,成为万户侯,这一切都暗寓着什么。父亲又力图化解兄弟间的隔阂,让曹家兄弟精诚团结,共同开创曹魏大业。
啊,多么辛劳,多么悲慈,又多么情切义重的父亲哪!这世上唯有父爱的深沉与博大,才是儿女们最弥足珍贵的拥有与幸福!曹植心想,不为别的,哪怕仅仅是为了父亲,他也要努力奋起,去报答那情深似海、恩重如山的父爱!
他的心依然是热的。他的血管里永远奔流着父亲的精血!
二
曹丕终于当上了太子。
他更加信崇此前几天相术师高元吕的话:天眼大开,其贵乃不可言。
《三国志》里讲过一个叫朱建平的沛国人,此人“善相术,效验非一”,其擅长于相马,亦为人相面,故被曹操召为相马侍郎,专为曹军挑选骠骑战马。有一次,曹丕欲骑马外出,半道遇见朱建平,朱建平看看他骑的马,便说:这匹马,今日必死矣,将军为何骑死马外出?曹丕不解,也未与理会,翻身上马,哪承想,这马咴的一声惊叫跳起,将曹丕甩落在地,又回过头对曹丕的膝盖咬了一口[51],曹丕盛怒之下抽出佩剑将马杀了。至此,曹丕才明白朱建平所说的话。殊不知,深谙马习性的朱建平是否就在曹丕上马之机施了术技呢?
向来信奉相命的曹丕,在一次聚宴上让朱建平为其相面,年寿几何。朱建平言之凿凿地说:“将军寿当八十,不过四十岁时当有小厄,须加谨防。”曹丕一笑置之。要说这朱相师言真应验,曹丕年仅四十即患重病,他自知不久于人世,便想起了朱建平说他“寿当八十”的话,似乎有所明白:朱建平说他寿命八十,原来是白天黑夜都算上的啊!至此,后人适才明白三国时期那些相术士“效验非一”的玄妙含义。读史书,有时也能让人笑出眼泪来!
那是曹操在与丁氏兄弟谈话中已明显吐露出欲立曹植为太子的意向时,心里愈来愈发虚的曹丕找来了一个叫高元吕的相人,急想预知自己的命运。高元吕问了他生辰八字,又端详他片刻,眯眼,嗫嚅,嘴里念念有词:“天眼大开,天眼大开。”猛地眼睛睁开,徐徐吐出一句:“其贵乃不可言。”曹丕一听,心中暗喜,又问自己寿当几何。高元吕说:其寿,至四十当有小苦,过是无忧也。曹丕想到上次朱建平的说法与高氏不约而同,心想年到四十时一定要多加提防那“小厄”“小苦”的寿运小坎。
终于,天眼大开。曹丕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所有的招数、谋计没有白费,所有的隐忍、克制、戒盈戒惧、自固之术都被这天降的大任之喜轰响着奔涌着释放出来,竟激动得不知所措!他情不自禁地搂着丞相长史辛毗的脖子,热泪盈眶地说:“辛先生,你知道吗?我多么高兴!”
辛毗不禁对曹丕的举动感到愕然。辛毗原是袁绍谋臣,归入曹营后,曹操器重辛毗的才干,命为议郎,后任相府长史。在立嗣事上,辛毗坚持以国立嫡长的礼法,支持册立曹丕。
辛毗被曹丕突如其来的搂抱搞得心惊肉跳。回家后将此事告诉女儿辛宪英,宪英叹惋地说:“太子是要接替君主宗庙和社稷的。接替君主,不可以没有忧戚之感;主持国家社稷,不可以没有惶惧之情。当上太子本应忧戚和惶惧,却反倒高兴得不能自已,这怎么能够维持长久呢?魏国将难以昌盛啊!”
辛宪英出生那年,时逢董卓之乱,她一生见证了整个动荡的三国时代。故此她酷爱研史,素以智著称,曾拜结于蔡文姬并与其交好。后来曾有歌谣将辛宪英的智、曹娥的孝、木兰的贞、曹令女的节、苏若兰的才和孟姜女的烈并称,皆谓之出类拔萃。辛宪英的丈夫羊耽,官至太常,儿子羊绣迁中护军加散骑常侍,女儿羊姬,亦一代经学大家。即可谓簪缨世家、门阀巨族,尤是夫家羊氏一门,在历史上无论是政治舞台,还是诗书薪传,均人才辈出,显赫无比。
辛毗听女儿这么一说,后悔当初不该向曹操力谏册立曹丕。宪英逗父亲说:你们这些老谋子只重法礼,而非重人,之于魏王则可听并非可纳,一个“密访群司”就把你们弄得诚惶诚恐的样儿,竟还有不识相的崔琰叔直露叫板,结果怎样,一个字——冤。其实,真正成全曹丕为太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其弟曹植,他应感激曹植才对。曹植擅闯司马门恰恰是他的智慧和胆略的见证,量他曹丕有十个胆也未敢这么做。人总以为曹植文采出众,却忽略了他的胆识、果敢与谋略,包括魏王在内,也不过如此。单凭这一点,其子的大作为即足可见将会远远超过其父。可惜呀,魏王没有看出这一点。《史记》有列传之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相形之下,魏王以天子命诏封曹植万户侯,实乃委屈曹植了。
宪英的这一席话,让父亲听得目瞪口呆,额上竟有汗珠渗出。
辛毗说:“老夫经历过袁绍之子相残之害,故而坚持立嫡以长,没想到误于其见。这该如何是好?这可是关乎国家社稷、百姓安危之大事啊!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宪英说:“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就看魏王一念之转。”
由此觑来,我们不得不由衷地感叹这位名门智女看人看事洞彻真伪的慧眼!若她所说的成为事实,恐怕曹魏的历史,乃至三国时代的历史都要改写,都会是另一番景象。那么,陈寿专心所著的《三国志》,罗贯中倾力巨献的《三国演义》,也一定不会是我们看到的这种版本。
曹丕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到母亲卞夫人耳中,宫里宫外不少人前来祝贺。卞夫人却显得非常平静。她说:“魏王不过是因为子桓是长子,然后就让他来做太子罢了。我只要不被责备教子无方就很满足了,又有什么理由值得庆贺呢?也没有什么礼物可以赏赐大家。”当曹操听到夫人的态度后,目光深沉,步履滞缓,许久才换了脸色说道:“生气之时不变脸色,高兴之时不忘记节制,这原本是最难做到的,可是夫人做到了啊!”卞夫人说:“奴家少时习温佛陀《心经》,有所感悟,佛说,万物皆有佛性。众生迷,佛即众生;众生悟,众生即佛。心若乱了,一切障眼而乱象丛生……”
听到这话,曹操心里一阵滚热:曹孟德啊曹孟德,你个倔驴脾气咋就这么难改呢?
曹丕发表立太子感言倒也十分得体感人:“我蒙受巨大的荣誉,成为魏国的继承人,这让我惶惑不安而又惊惧惭愧,所以上书自我陈说。原想以长篇大论详细表白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又考虑到父子之间无须在言辞上枉加修饰,我只想简明地发表我的想法,可是我这种既激动又惧怕的心理实在难以表达……”
文武百官听着,也都频频点头称许。曹操倒显得气定神闲,眯眼瞅了瞅众臣的表情,待曹丕声情并茂地演说之后,他未作任何评语,便讲起北方局势,代郡乌桓又起骚动,欲命曹彰为骁骑将军,北征乌桓。
曹丕倒也明白,曹植闯司马门惹祸,促成他立为太子已无悬念,按说他应感谢乃弟才对。但他并不这样想,太子位本来就是我的,你作为弟弟凑什么热闹。在曹丕看来,曹植擅闯司马门是对他的一种示威与反抗!是曹植咎由自取,自食苦果,怨不得谁。
然而,让曹丕忐忑不安的是父亲那种不冷不热的神情,从父亲一连贯动作看,立他为太子并未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他只是取得阶段性的胜利。只有父亲下马归安,他登上王位的那一天,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因为他太了解父亲了,智术多端,变化无常,翻手为云覆掌为雨,令人防不胜防。他也明白自己并非是父亲最满意的人选,否则父亲是不会犹犹豫豫反反复复拖了这么长时间。同时他也隐约觉得父亲的《立太子令》,是在极力弥合他与兄弟之间的隔阂,特别是与子建的积怨。如果父亲不再宠爱子建,何必多此一举呢?
还有一个更危险可怕的信号,就是封子建为“万户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安抚子建?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如果父亲不再爱子建,既用不着安抚,更无须再增邑五千户,使子建一夜间成为暴发户——万户侯。由此看来,父亲择嗣心未宁,意未决,只是一时震怒——这是父亲一生都改不掉的毛病,就像他的色好癖一样改不掉。
这么细细想来,曹丕不由得心情又沉重起来。他特意设一小宴,请来司马懿、吴质等人,且有郭氏作陪。席间,他倒出心中疑忧,请诸位赐教。司马懿一声不吭,只是微微作笑,学魏王之态,捋捻着胡须,故而拔下一根白须,放于眼前端详一番,仍不语。曹丕倒是看得真切:拔下那根白须何意?是暗示父王年寿已到,来日无多,你已立为太子,谁能奈你若何?再说有他这个老谋子辅佐,你还有什么可担忧呢?
曹丕示意郭氏,一起举杯连敬司马懿三杯酒,这在公宴众臣席上算得是最高的敬意与致谢了。接着又敬吴质等人各三杯。
退席时,只听吴质放言大笑:命为太子贵,粪土万户侯!哈哈哈哈……
三
为立太子上演的一出戏戛然落幕,曹植的生活又回复到原初,继续当他的临淄侯。只是周围的气氛悄然起了变化,一些曾看好他支持他的人开始疏远他冷慢他了。比如那个孔桂,简直就是墙头草,之前那个殷勤劲儿,巴不得当侯王的孙子,现在又跑到五官将那边去了。
据《魏略》记载:孔桂字叔林,天水人。建安初,杨秋将军将他引荐给曹操,任骑都尉。孔桂善于逢迎谄媚,通晓围棋局戏,又踢得一脚好球[52],深受曹操喜欢。于是他常常随伴在曹操身边,很会观察曹操的意图。当看到曹操高兴的时候,就顺情婉转地表述自己的建议,多被曹操听取采纳,并多次得到曹操的赏赐,他成了曹操身边的“红人”,僚臣们把他和吴质皆称之为红得发紫的“草根达人”。周围不少人给他赠送财物,请他在曹操面前美言,能得到晋升提拔。孔桂因此而“侯服玉食”,生活十分奢侈。就连五官将曹丕和诸侯们也都亲近他。当孔桂看到曹操有意立曹植为太子时,便紧密地依附于曹植,一有空就屁颠屁颠往侯府跑,而怠慢了五官将曹丕,曹丕含恨于他,骂他是一条狗。曹丕当上了太子,他马上见风使舵,当着曹家父子的面,大吹曹丕万般的好,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黄初元年(220),他转任驸马都尉,大肆收受西域和多方钱财,答应给人家办事。事发后,被治了死罪。《魏略》作者、三国时代著名史学家鱼豢给孔桂的评价是:为上者不虚授,处下者不虚受,至乃无德而荣,无功而禄,佞幸之徒也!
曹植由此感叹:一个优秀的首领不在于身边能率领多少君子,而在于能驾驭多少小人。
现在只有杨修、杨俊、丁氏兄弟等人还能和他说说话,安慰他,鼓励他,一如既往地支持他。虽然目标不再那么具体可触,但理想依然宏大高远,何况父爱母爱还在,他的心里还有温暖。
也许曹植太天真了,他没把立太子的事想得太严重,或许以为那只是一场游戏,难免有输赢,只要哥哥高兴,他也就安心了。也许他太善良了,没把有些人想得那么坏,他以诚对人,相信人家也会以诚对他,即使不那么有诚意,也不会敌对于他。然而,事实即将证明,他想错了,令他没想到的是,因为他的缘故,有些人可能就此万劫不复。
杨修继续当丞相主簿,凭他对曹操的了解,他认为曹植还有机会,仍有希望,说不定某日曹操会出其不意地大翻盘来个后发制人。自古以来,废太子另立或直接继承王位的典例屡见不鲜。就等着瞧好吧。同时他又想,即便曹丕继承了王位,也绝不会对他大打出手,因为平时他与曹丕的关系也颇为友善。
丁仪、丁廙兄弟俩,虽然官照当,曹操也没有另眼相待他们,但他们已预感到这种看似相安无事的日子恐怕不会太长,魏王年寿已高,这位太子一旦坐上王位会饶恕他们吗?但他们没有退路。他们唯一要想的办法是,趁着还没有走到绝路,趁着在魏王身边还能起到些作用,那就不失时机地为曹植寻揽时机,让魏王废太子另立。但这种希望有多大,他们心里没有底。
丁氏兄弟的忧虑让曹植开始意识到利害,难道哥哥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吗?但他认为,有父亲在,有他在,事情不会变得太糟糕。
转眼到了秋季,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凉。已是六十四岁的曹操,纵使他雄心不泯,身体已大不如前。暮年已至,天下未定,他一面感叹“不戚年往,忧世不泄”,一面不得不开始着手作《终令》,显然是在安排后事了。丁氏兄弟的心越揪越紧,他们已经察觉到太子那眼神里的寒光,就像这秋天的肃杀之气令人感到恐慌。曹植特意写了一首诗《赠丁仪》,对丁氏兄弟以示慰藉,尽管诗中也满含秋风萧瑟,但他依然相信道义的力量,相信人的善良:“初秋凉气发,庭树微销落。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思慕延陵子,宝剑非所惜。子其宁尔心,亲交义不薄。”
曹植真诚地表白,无论自己命运如何,都会重情重义之大节,重道德良心之操守,绝不辜负朋友!
可是,事到如今,曹植大概也明白,他两手空垂,又能怎样为他们排忧解难呢?他的本事就是写诗,他所能支配的权力就是写首小诗来安慰他们。除此之外,他又能如何呢?他只能希望尽快建立功勋,手中握有一定的权力,给朋友们以体恤和犒偿。
正当此时,曹彰平叛乌桓大胜而归。曹植备受鼓舞,从二哥获得的巨大荣誉中看到了自身的使命,他的家族荣誉感又热烈地燃烧起来。当不上太子,当个将军总是可以吧,何况他还有一支如椽巨笔。他时刻等待着,等待着父王的召唤。
大概曹植擅闯司马门的教训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太强烈,因此曹操对出征时的曹彰再三叮咛:“在家时我们是父子关系,执行任务时我们就是君臣关系,要遵守军规法纪,有任何闪失当以王法论处,你可要引以为戒!”曹彰不负重望,大破乌桓,曹家上下无不振奋。曹操这时已抵长安,抗击投归刘备的马超对关中的侵扰。本来这次西征他完全可以让曹丕或曹植挂印前去,但不知他出于怎样的考虑,却又亲驾出征了。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听到曹彰获胜的消息,他十分高兴,召曹彰去长安见他,并要曹彰驻守长安。
曹彰从乌桓归来,过邺城稍作休整,即准备赴长安见父王,曹丕以太子身份接见了曹彰。曹丕把神情与姿态拿捏得十分的好,既亲切可人又语重心长地对曹彰说:“你立此大功,可喜可贺,但你最好不要自恃有功而自我吹嘘,见到父王后一定要谦虚谦让。”
曹彰也不是不懂幽默地说:“呈蒙太子哥哥赐教,臣弟唯命是尊。”心里却说,这点为人之道还要你来教吗?乃弟并非撒骂夜郎也!
曹丕说:“父王要召见你,又委以重任,让你驻守长安,你就尽快启程吧,免得父王着急。”
曹彰说:“我去见见子建,与他告个别,即出发。”
曹丕点头应允:“好吧,你是该与他告个别呀!”话说得倒也得体,却也透着弦外之音。
曹丕确是想让曹彰赶快离开,越快越好,走得远远的。他生怕这个火爆脾气、秉性刚直、爱打抱不平、鲁莽行事的弟弟,给他惹出什么麻烦来。并且这弟弟向来对子建好,他教子建习武,子建教他作文,二人投缘得很哪!子建没当上太子,这二弟倒起了怜悯之心,正所谓兔死狐悲,芝焚蕙叹。没赴长安之前,还要特地去安慰子建。去吧,去看看这个倒了霉运的弟弟吧。
四
临淄侯驾士陈炤,平时爱到城南闹市街一家名叫“冀州小烧”的酒馆里喝两盅。他喝酒很简单,有时点两碟小菜,有时什么菜也不点,就为了喝几口他最喜欢喝的老曲烧酒。
这天晚上,陈炤照旧来到这家小酒馆,酒家也照旧端上一壶小烧,然后问他是否用菜,他说免了,用吃菜的钱多换些酒喝便是。刚端酒喝了两盅,屏风隔间里两个男人的聊侃引起了他的注意。透过屏风缝隙,他看出来了,是两个民间杂耍艺人在喝酒。一个矮胖子是耍猴把戏的,另一个瘦小个子是玩蛇技的。听二人神侃,耍猴的称玩蛇者为蛇伯,玩蛇者称耍猴的为猴圣,二人都曾多次来过邺城。他们行走江湖,云游四海,都觉得还是在北方的曹魏天下谋生计、混饭吃要好过一些。尤其近来,他们听说魏王曹操也和历代帝王诸侯一样,寻求延年益寿良方,招引皇甫隆、甘始、卻剑等方术之士,咨授健体养生之道,仿着吃一尺见长的葛根、野参,喝滋阴壮阳的蛇、蝎、鸠酒,于是诸多自恃身怀绝技、独家妙方的郎中术士纷至沓来,以种种“巨怪”之举惑众敛财。曹植深知父亲喜欢养生之法,颇懂方药,相信方术,但他对这些巫仙方术的虚妄与玄诡是不屑一顾的,于是他写了一篇《辩道论》,阐述自己的看法:“诚恐此人之徒,接奸诡以欺众,行妖恶以惑民,故聚而禁之也。”他对这些地方术士聚集邺城心存警惧。而立为太子的曹丕对父亲的养生之道倍加推崇,四处讨教可使体力不衰、耳聪目明的秘方春药,于纵欲奢逸中笃信仙界的美景。
陈炤听那蛇伯酒后吐言:他驯服的蛇通懂人性,并从蛇内提取各类释毒解毒灵药。当年他供奉给曹府后宫的一条含灵珠的绿蛇,以各种变化盘绕的形姿使太子夫人甄氏大受启蒙,盘出灵蛇髻发型令后宫姬妃们纷纷仿效。
那猴圣问蛇伯:你所养的各种蛇中,释毒最烈者是那一种?
蛇伯说:蛇乃神也。尊之游天大帝,龛中皆蛇也。盘旋鼎俎间,或倒悬梁椽上,或游走于厅堂间,蜿蜒纤结,不怖人亦不螫人,苍翠可爱。凡祀神者,蛇常游其家,乃视家蛇为“镇宅之宝”,礼敬相加,农业兴矣!要说毒蛇,一如人间居性恶者,但其毒既害人又为人疗毒也。斥毒蛇为“牛鬼蛇神”,亦不足为虚幻荒诞也。鄙人视毒蛇宛如足下子孙,于野间孽生五十余种,最大毒者有:竹叶青、白眉腹、五步死、百步休、金银环蛇,而其中称王者乃锯沟牙蛇[53],它以食同类而嗜血成性,但它又是人间餐宴上的佳肴美鲜,险有绝灭之虞。
那猴圣听得神情惊悚,举杯敬蛇伯:听你这么说来,那锯沟牙蛇乃为毒王蛇了。
蛇伯惬意地一饮而尽,抿抿嘴,稍顷,从腰间扯出一条绿背棕腹蛇来,放于桌上盘绕一团,吓得猴圣连连躲闪。蛇伯说:莫怕,莫怕,这是我专养的护身蛇,名曰:腰蛇,谑称妖蛇。它惧怕见光,不主动攻击人畜,性情柔驯,身躯温燥,携于腰间,可袪风湿、泻火攻毒,其胆液主治四肢不遂、口眼鼻斜、疥疮梅毒、恶瘤破伤等症。但它又是毒性剧烈之蛇,其毒为伤神气脉之毒,它虽不咬人,若受攻击,则以喷射气雾还击,人畜嗅之即致神智昏迷,呼吸也随之衰竭,高烧不退,无医可治而亡。
猴圣惊惧地滑动着喉结问:此毒可有解药?
蛇伯不动声色,手指微微弹动一下,向腰蛇做了个手势,只见腰蛇乖顺地钻入他的袖筒内,盘其腰间。然后他诡秘地说:这个么,天机不可言告,若知其解,贫家焉能糊口谋生,更无有饮酒之乐也。实不相瞒,当年曹家大公子,哦,就是今日之太子,赐贫家金宝两枚,索得腰蛇一条护身,贫家还抓几条锯沟牙供他做宴珍佳肴。贫家只说于你,万不可外传。
猴圣点头应诺:绝不外传。
陈炤听得仔细,蓦然明白了几分。遂叫酒家端上两碟小菜,边吃边饮,等候蛇伯、猴圣酒散而去,他便随后跟踪过去……
曹彰在曹植府上并未久留,只是想见见这个闯祸失去良机的弟弟。曹植对二哥迅速平定乌桓叛乱的功绩深表钦敬,曹彰连连摆手不让他赞许,说这点小功微不足道,太子哥教导二弟要自谦恭让,不要居功自傲。曹植说,二哥也不是首立战功,有何自傲?大哥要二哥自谦,似乎是说这功在大哥看来不足挂齿,可那是二哥率万千将士抛洒血汗和生命换来的啊!
曹彰劝慰曹植要振作起来,相信父王一定不会放弃对他的重用。
曹植向二哥道出确有些茫然的心绪:不想在邺都就这样悠闲无趣地当个万户侯爷而虚度光阴,如此这样,倒不如前往封地,真正做一个曹魏藩吏,造福一方百姓。
曹彰说,见到父王,一定把弟弟的这种想法如实禀报,敦促父王为弟弟委以重任。
曹植备马,亲自送二哥至邺城门外,此时见太子曹丕率诸将在那里为曹彰送行。
曹丕咧开嘴角,浮了一个微笑:“子建,你能来为子文送行,我真是为咱们兄弟情分高兴。”
曹植说:“见大哥早已来到,弟怎能有不出来之理?棠棣之华,兄弟之情,血浓于水啊!”
曹丕点了点头,神情显得凝重,对两位兄弟说:“子文,子建,大哥如有关照不周的地方,还请两位弟弟多担待啊!”
于是,三兄弟难得的一次拥抱,匆匆话别。此情此景,令人感动。
曹植返回路上,本想去拜见一下多日未见的邯郸淳老先生,但马上把此念头打消了,自己周围随时都有人暗中盯梢,他不便与自己想见的人接触,给人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他径直走回自己府内,就见有个身影端坐在他桌案旁翻阅文稿,正是邯郸淳。他忙向前作拜,邯郸淳拱手回敬。
曹植说:“本想去拜见先生,恐多有不便,索性回来了,没想到先生已坐于屋堂,令子建甚感意外高兴。”
邯郸淳说:“老朽亦是几次想来,怕不合时宜。因你擅闯司马门之事,魏王盛怒之下立子桓为太子,老朽虽有话亦不便再说什么,只叹你和父王匆忙复鲁莽。子建啊子建,那晚你若真是醉了倒还有情可原,可你怎么能假借醉酒做出这等事情?太子位你可以不争,但你万不能以此举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洁身自好。你可知你推让的是什么吗?不只是你要创建的功德,还有国家社稷的前景,要说这才是你擅闯司马门的罪与罚、因和果。”
接着,邯郸淳更明了地告诫他:“身怀鸿鹄伟志,践行者盛,空叙者萎,无位则无为,施一法于国,胜百思于竹!锋舌焉与利剑比乎?愚哉!旷古鲜见儒生为王者,皆因不识干戈,空耗于文章。寥寥行者,或栖武者帐下,或卧雄霸侧室,然不能令天下也!物之可掠,强人必效之;位之可夺,豪杰必谋之;痴书不悟者,概不能成事也!此文武之道,曹公最领会其精要,你应多向父王请教。”
曹植只做苦笑状,无从诉说苦衷。当看到先生肃穆的神情,听完先生厉锐的言语,他那苦笑便僵在了脸上。想必他已痛悔莫及。
邯郸淳看他此神色,更是语重心长:“凡有百折不回之坚心,方有万变不穷之妙用。建业立功,事事须从实地着足,若少慕声闻,便成伪果,若稍计利效,便落微尘。”
稍顷,邯郸淳又慰勉道:“子建哪,请记住,人这一辈子有许多关口,不在抗风雨,而在补缺漏;有许多成败,不在周遭优劣,而在选对定位;有许多苦乐,不在苦多乐少,而在品出味道;有许多追求寻找,不在千山万水,而在咫尺之间。一位高僧曾对我说,拜佛不如拜自己,佛就在你心中。你就是你,人无一样,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曹植耸耳细听,深深领会。他知道,先生挚言谆谆,对他仍寄予厚望。
邯郸淳再又告诫:凡事皆有极困难之时,若打得通,便是勇者;凡事皆有极复繁之时,若拆得开,便是智者;凡事皆有极关键之时,若抓得住,便是明者;凡事皆有极矛盾之时,若看得透,便是悟者;凡事皆有极重大之时,若沉得住,便是静者;凡事皆有极寂寞之时,若耐得住,便是逸者。
曹植听罢由衷说道:“先生教言,子建当会铭记于心,乃作深痛反省。”
邯郸淳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告辞而去。
曹植如入禅定,对邯郸淳受王命率画师们所作历代皇帝画像写下自己的感言《画赞》,他对秦至东汉诸位明君的讲道修德推崇备至,但他也指出,眼下天下未宁,曹魏根基尚不稳固,与吴、蜀两国讲王道教化为时尚早,现在需要的是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方能将曹魏功业做大做强,进而一统天下。毕竟江山是靠血拼你死我活打下来的,仅以谦谦君子、一介文人做派,成不了气候,做不成大事!
聆听了邯郸淳的教诲,他也时时告诫自己:眼下再愁肠百结,痛悔已晚,最要紧的是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寂寞会让人清醒:繁华三千,看淡了即是浮云;烦恼无数,想开了即是晴天。当内心迷惘、烦恼丛生、疲惫不堪时,寂寞会教你静下心来,直到内心块垒诸一落地,内心自会清澈见底,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又该怎样去做。
直到这天深夜,槐花匆匆前来告诉他一桩惊天命案,曹植方从万端思绪中走出来:他不敢相信,当年害死弟弟曹冲的凶手竟是自家亲哥!
陈炤跟踪蛇伯来到一家客栈,经过一番拉呱攀谈,他将蛇伯请到临淄侯府来了。蛇伯心想,再次来邺城又被曹家贵公子看上,看来这下又有赏银到手了。
曹植要他将腰蛇亮出来,展示一番蛇技后,详细询问当初曹丕向他索要腰蛇的经过,蛇伯一一作答。蛇伯还讲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在曹家大公子买走腰蛇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那腰蛇竟又从曹府后宫爬回了客栈,回到主人身边。蛇伯抓起腰蛇一看,发现蛇的尾部有刀伤,他断定,必是有人故意伤蛇,使它喷毒伤人。果然不出所料,后来便听说曹府死了人,是个孩子。蛇伯说,他当时感到很恐慌,怕曹府派人来抓他,于是就悄悄逃离了邺城。
曹植把蛇伯所说的这些事实一一记录下来,并念于蛇伯听后确认无误,才让他签字画押。之后曹植让槐花拿些赏钱给蛇伯,遂又问当初曹丕买走腰蛇后,是否又索要了蛇毒解药?蛇伯说,一共给了大公子六丸解药,若被蛇伤,服一丸即可见效。
曹植心想,哥哥身藏解药,却要看着弟弟挣扎着死掉,其祸心何其毒也!那天夜里,槐花说看见那个躲闪的身影像是大哥,他还不信。眼下事已证实,那躲闪的身影正是大哥。其谋害曹冲弟弟的鬼魅伎俩已昭然若揭。还有那少年周不疑更是死得冤屈!
曹植打量着蛇伯,觉得此人言行可信,能以蛇技立足江湖,倒也有一番侠义之气,决非虚妄行骗之徒。于是便问蛇伯是何方人士,尊姓大名。
蛇伯忙拱手作揖道:“贫家乃沂蒙山人,出身乡医世家,自曾祖四代以捕蛇驯虫谋生,为庶民驱害。贫家乃姓佘,无大名,小时称小蛇,长大叫大蛇,今年已四十有二,人都管贫家叫蛇伯。”
曹植恭敬地称他一声蛇伯,然后问:“你身上可有蛇毒解药,可否卖于我些许?”
蛇伯说:“呈蒙侯爷瞧得起贫家,贫家将解药奉给侯爷便是。”说着,即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状青瓷小瓶,递到曹植手上。
曹植细问:“这个与你上次送给大哥的是否一样?”
蛇伯说:“贫家炮制,绝无二样,瓶内共装六粒解药。”
曹植又试探着问:“我知道江湖上有江湖的规矩,有的当问,有的不当问,若蛇伯不介意,敢问解药是何物炮制而成?”
蛇伯面有难色,啧啧嘴,不便说出口。
曹植说:“我不想为难蛇伯,你不说就是了,这是方家秘笈。”
站在一旁的陈炤从衣袋里掏出几枚银钱塞到蛇伯手上,说道:“看你也是有胆守义之人,侯爷不会亏待于你,侯爷也会严口守信。”
蛇伯被陈炤的话一激,随口吐出:“对对,有胆,有胆。侯爷,贫家就给你说了吧,解其毒必用其胆,别无他法。”
曹植问:“果真灵验?”
蛇伯说:“若是蛇毒攻内,即服药丸两粒,一个时辰排毒;若虫害咬伤,则可将药丸破碎撒于伤口,半个时辰即止痛消肿。”
这时,陈炤挽起一只胳膊说:“蛇伯,你看我这胳膊上起了一片一片鬼风疙瘩,不知是何原由,奇痒无比,抓搔不止,能否用你这药试试可见效?”
蛇伯仔细观察一番,说道:“你这是疹毒,乃为食物不服或蚊叮虫咬所致,你若不介意,贫家可敷药粉一试。”
陈炤连声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请蛇伯给兄弟敷药。”
确是神奇,不到半个时辰,只见陈炤胳膊上的疹痘渐渐消除。
曹植见状,沉思片刻,神色显得沉重起来,他对蛇伯说:“你若乐意,可在侯府住些时日,你耍活计所得进项本府照付。”
蛇伯连连摆手说:“贫家流荡惯了,恐难适于圈居之所,还是放贫家走吧。”既然非要走,曹植也就不便执意挽留,于是说道:“蛇伯如若真要走,最好尽快离开邺都,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走得越远越好。要说我真舍不得你走,留下来必大有用场,你身怀绝技,实为难得。若是有缘,我们还会来日相见。”
蛇伯并未真解其意,曹植也不便与他多说什么,只是奉劝他赶快离开。遂命陈炤将蛇伯悄悄送出侯府门外。
曹植看着书录的证词,心绪万般沉痛,倍感乃兄施术的厉害,无所不用其极!他思忖着该如何尽快将证词送到长安,让父亲知道曹冲死的真相。
槐花看出曹植的心思,便说:“三哥,可否让陈炤辛苦一趟,骑快马去长安?”
曹植说:“这城里城外布防森严,且有密探时时盯梢,骑马出城怎能使得?”
槐花说:“这该如何是好?三哥你快拿个主意。”
这时,送蛇伯的陈炤赶了回来,曹植对他说:“二哥曹彰于午前离开邺都,算起来仅半天半夜走不过百里,如能骑马追赶,于明日中午即可与二哥见面,但现在却不能骑马出城,只能步行急追,不知炤兄有无快步之功超人之胆,将蛇伯证词交于二哥。”
陈炤说:“侯爷有所不知,当初魏王招募兵员,见小的虽身高七尺,却脚踩鸡蛋不碎,魏王夸赞好轻功,在西征马超韩遂时腿中箭伤,就来到侯爷帐下做了驾士。虽有小伤,但功夫不废,当日行二三百里,不在话下。”
曹植说:“炤兄的义勇和功夫,是在风凌渡已有所见,你是为掩护我父王而受伤。故招你来府上,父王欣然应允。只是当下子建置于窘境,却见炤兄秉诚守义,不离不弃,令子建着实感动。你今晚即出城追赶二哥,将此物交于他即返回。这一遭可就苦了炤兄啦!”
陈炤包藏好曹植写给曹彰的信和蛇伯证词,悄然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里……
五
建安二十三年(218)十月,曹操大军抵长安不到一个月,宛城守将侯音倒戈归附关羽。曹操对汉中之战更加沮丧,遂命曹仁围攻宛城。次年初,镇守汉中的大将夏侯渊与刘备战于阳平,定军山一役,夏侯渊战死。曹军失去主将,人心不安。督军杜袭和军司马郭淮当即推举荡寇将军张郃为主帅。曹操闻此讯,遂授予张郃帅令,但心中更加惆怅、纠结。随后,曹操从长安亲至阳平督战,潦草打了几场,与刘备相持不下。
此时,人们已看得出来,曹操,这位自东汉近百年来最雄杰的军事家,已经过了自己用兵如神的黄金时期,步入了暮年。打仗不光是拼脑子,拼兵力,更是对双方主帅意志力的考验。眼下,他已经不可能是比他年轻的刘备的对手了。
此时,曹操也不由得这样想:汉中,对于孤不过是块鸡肋,对于你刘备倒是块肥肉。既然如此,你拿去吧,像个要饭花子一样饥肠辘辘地拿去吧。
曹操这时确是感到自己老了,力不从心,真的老了。想撤军放弃汉中,但又有些舍不得。当值班将领问其使用什么口令时,他不假思索,信口道:“鸡肋。”
这个口令是什么意思,部下皆不清楚。可是,却见主簿杨修着手整理起行装来。有人惊奇地问他这是为什么,杨修回答说:“鸡肋,吃它没有多少肉,丢弃它又有些可惜。鸡肋就好比汉中之地,所以魏王打算要撤军了。”
不久,曹操果然放弃汉中,撤军返回长安。
刘备倒是不客气,占据了汉中后,又命令宜都太守孟达和义子刘封将汉中东部的房陵、上庸一并攻下。是年七月,刘备在诸葛亮、法正等人的支持下,自称汉中王,立其子刘禅为王太子。
镇守荆州的关羽,受到刘备的鼓舞和指令,大举北伐,包围曹仁于樊城。曹操派名将于禁统领七军救援曹仁。时值秋季,淫雨不绝,汉水泛滥,平地水高数丈,于禁等七军被大水所淹。
不祥的秋雨,给曹操带来不祥的消息:关羽趁涨水之机,率领水军猛攻曹军,于禁被逼得无路可退,率众投降;诸将中只有庞德将军不屈而战,被关羽活捉后斩首。
曹操大吃一惊:万万不曾想到跟随自己多年的名将于禁,居然在这关键时刻变节归降了敌军!而一向不很亲重的庞德,居然能够守节而死!
樊地告急。曹操使出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一招:任命曹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急速南下救援曹仁。
曹操的这个决定,让司马懿等随军谋臣惊出一身冷汗:魏王怎么会重新起用近乎被废的曹植?而且还授予兵权?难道太子之位又要有反复?
谁也猜不透曹操为什么在这个危急时刻下这个非同寻常的命令。
父亲的召唤让曹植振奋不已。他是在陈炤星夜追赶曹彰的次日上午接到父王的召令。他梦想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他立马准备行装,将父亲送他的明光铠甲、银鞍、大宛紫骍马都打点停当,又将父亲授予的宝刃“百辟刀”挂于腰间,一切准备就绪,欲向太子哥曹丕告别一番,即动身南征。丁仪、丁廙兄弟等人纷纷前来庆贺,感到眼前重又亮起一道灿烂的曙光,决意要与荣任的南中郎将同赴危难,建立奇功。
曹丕闻讯,犹如当顶轰响了一声炸雷:父王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我这个太子位坐不稳了?
此时的曹丕想必内心极度紧张,慌了阵脚,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莫急莫慌,郭氏出面了,她把吴质请来了。很快,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出台了,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曹丕亲自来到临淄侯府对曹植勉励一番,并要在出发前为他设宴饯行。父亲的信任,兄长的鼓励,让曹植大受感动,信心倍增。
临出发前,他兴高采烈地来到太子府,参加哥哥为他摆设的宴席。他想场面一定很隆重,在邺的文臣武将都会出席为他道贺,预祝他旗开得胜。
他想错了。
这是曹丕特意为他设的家宴,席上菜肴丰盛,但只有他们兄弟二人。曹植觉得,这也好,兄弟俩难得单独在一起畅叙心怀,也好借此把之前彼此间的猜忌、隔阂、误解及种种不愉快倾吐出来,求得兄弟间的相互谅解、支持和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有一点他是绝对不能有丝毫表露的,那就是曹冲的死因,待父亲追逼出来,你这大哥作为祸凶是不可饶恕的!
曹丕一脸的和颜悦色,亲和地向兄弟表达心意,祝南中郎将首战告捷,凯旋而归。曹植的情绪越发激昂亢奋,表示不辱父亲重托,蹈险犯难,不惜抛洒一腔热血!
酒过三巡,曹植放下酒杯,起身对哥哥说道,军情火急,使命在身,当追日披月,星夜驰援,速解襄樊之危。待兄弟收兵归来,愿与兄长痛饮,喝个陶然大醉!
曹丕连连道好,拍掌示意。转瞬只见一个婀娜倩影从帷帘后缓缓而出。
啊,是甄氏!曹植忙施礼道:“嫂嫂为何这时才来?弟正要起身告辞,即领命南征了。”
甄氏随即向曹植还了一个礼,微颔点头,便立在一旁。
曹丕微笑着拍着兄弟的肩膀,让他坐下,说道:“不急不急,子建你与嫂子应该多日没见面了吧?就请你嫂子敬弟几杯,也算是为弟饯行。”说着,向甄氏示意给曹植敬酒。
甄氏端起酒杯,慢慢抬起,迟疑地转向曹植:“祝叔叔早日凯旋……”声音柔美动情,深含凄切惜别之韵,掩面一饮而尽。
曹植即举杯回应,将满满一大杯酒痛快地倒进口中:“谢嫂嫂!”
曹丕使眼色让甄氏退下。然后面带愧疚之色,缓缓地对曹植说道:“那年让你嫂子出见众宾,本是好意,没承想竟使公干(刘桢)罹罪,季重(吴质)出任朝歌长。多亏子建你向父王陈情,公干即早获释,季重得以擢升。转眼死生聚散一去多年,你我兄弟情何以堪,伴随父王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须珍惜啊!”
曹植再次被哥哥的话所打动:“大哥,你是否已体恤到做弟弟的苦衷?立嗣之争绝非出于子建本意,你可知道我为何醉闯司马门?我心里难受啊!其实,我没醉,我不想与你争下去,我想让父王早早作出决断……”曹植哽咽了,憋压在胸中的块垒一泻而出。
曹丕似乎很感激这位极富谦让贤德的弟弟,举杯再敬曹植,二人碰杯尽饮。曹丕说:“是啊,如果你不违禁,现在这个位子恐怕就是你来坐了。”说着又倒上了酒。
曹植连连摆手:“大哥,我要出发了,等我回来,再与哥哥痛饮。”
他突然感到眼睛有点模糊,头有点眩晕,腿脚开始颤抖发软,而脑子一时还算清醒:怎么,今天这酒特别的烈,特别醉人?
他心里猛地划过一道闪电,嘴里喃喃着:“不,不,我要出发了,我要出发了……”他挣扎着向门外走,校场上列队的兵马在等待,只等他一声令下。
可是,他倒下了。
一醉泯恩仇,杯酒释兵权。曹植再一次用酒消弭了兄弟间的干戈。这一醉,似乎醉得恰到好处:曹丕太子位铁定牢固,曹植却从此万劫不复。
当即便有消息传出:出兵前夕,曹植喝得烂醉如泥。故此,《魏志》裴松之注引对曹植之醉作如此描述:“植将行,太子饮焉,逼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一句简括得不能再简括的“逼而醉之”,不知在字里行间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隐情,也许这位史著者的高明之处,就是给后人留下诸多猜测、遐思和探寻历史堂奥的空间。
此注引至少告诉人们一点值得注意,曹植之醉,并非是他“饮酒不节”所致。并由此却可推知,史载所谓曹植“饮酒不节”者,亦未必全属事实可据,其说盖是指曹植失宠失意之后。如果不是沉湎于酒,而被曹丕“逼而醉之”,这就更可说明,曹植在政治上实在缺乏警惕,易感情用事,头脑看似清醒,实为单纯。这样的人,在政治斗争中,是注定要失败的。也有人这样评说,曹植的真性情,交朋接友固优,处身官场则不智。而曹丕的“御人以术”或“以术相倾”,品德自有亏损,而为政者岂可无“术”?或可释为“善假于物”“知人善任”似也不无道理。
当得知曹植醉酒不能受王命的消息,仙风道骨的邯郸淳不禁神色黯然,声声沉吟:惜哉,曹植!悲哉,子建!
惊闻曹植醉不成行,曹操大为震怒!他紧急改派镇守宛城的平寇将军徐晃领兵支援曹仁,他只能指望徐晃有神勇表现,抵挡住关羽所向披靡的兵锋。当得知襄樊前线战事吃紧的消息,他不得不从长安移驻洛阳,以便就近指挥作战。
曹植醉酒让曹操伤透了心。跟随曹操身边的司马懿和在后方留守邺城的曹丕,都松了一口气。
而此时,关羽的声威震动了整个中原,许都以南群起响应。曹操甚至于惶恐到想要迁都:许都已暴露在关羽的攻击范围之内,实在是非常危险啊!
当曹操把迁都的想法提出来同属下商量时,时为丞相军司马的司马懿平静地看着曹操,目若深潭:魏王真的老糊涂了吗?眼下形势虽然看似对我方极度不利,但是这不利的形势之下,表面声势浩大的关羽背后其实有一个致命的隐患啊!魏王居然看不出来,看来魏王真的老了。
司马懿劝阻曹操:“万万不能迁都。”
曹操望着这个有“狼顾之相”的身影,示意他说下去。
司马懿已看到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便慷慨进谏道:“于禁将军等为水所没,非战攻之失,于国家大计未足有损。”
曹操点点头:对啊,关羽虽然声势浩大,只不过是声势而已,怎能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呢?而于禁也不过是被洪水打败,而非败于关羽之手。看来,克服眼下的“恐关症”才是振作的第一步啊!
司马懿瞥见曹操有所动容,接着说道:“刘备,孙权,外亲内疏,关羽得志,孙权必不愿也。”
曹操眯缝起眼睛,表情显得生动起来:嗯,你仲达分析得不错。孙权与刘备一向矛盾重重。如今刘备西线获捷,关羽中路得势,唯有孙权在东线屡屡受挫,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了,而且孙权与关羽之间已有恩怨难以释怀,看来,离间他们乃为高妙之计喽。
这时谋士蒋济也出来附议司马懿:“可遣人劝孙权蹑关羽之后,许割江南以封孙权,则樊城之围随于自解。”
曹操听后笑了笑:江南本来就不在我曹操手里,以“许割江南”这样空口应许,但愿能诱使孙权当黄雀消灭关羽,以解樊城之围,同时激化孙刘矛盾,此可谓是一石二鸟的绝妙好计!
曹操即吩咐使者前往江东。而后,他显得沮丧而失落地顿坐下来,分明是想到了令他极为失望的儿子:子建你个龟儿子啊!你怎么就不体会为父的苦心?关键时刻你为何总是丢窟窿拉不上来呢?真是气煞我也!
曹操彻底放弃了曹植。曹植永久地失去了“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的机会。曹植怎么也不会想到,“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迫害与罹罪很快就接踵而至,第一步就是诛杀所谓的曹植羽翼。
史学家分析评说,如果曹植没有醉酒,尊父命率兵出征,结果无非两种:一是首战得胜,令文武百官刮目相看;二是兵败而归,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家也仅仅说他出师不利,来日方长。但第二种可能几乎很小,因为曹操就在儿子身后督战,曹植临阵用兵之策必得曹操及谋将们点论,决不会让他打无把握之仗。这也是曹操让曹植临危受命的一种用意。不论是立还是废,对儿子做到仁至义尽,不留遗憾。然而,曹植还没走出家门口就被放倒了,其实际军事才干未来得及施展,就永远地成为一个解不开的谜,其个人的从军生涯也就到此了结,再也没有机会亲临战场,只能在所作的诗文中挥戈杀敌。我们不知道他酒醒之后是怎样的反应,痛哭?懊悔?百口莫辩?但有一点人们是不难想象到的,曹植这次出征未遂,错过了他改变命运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远比他当不上太子要痛苦得多……
六
在这个霪雨连绵的季节,让曹操隐约产生一个怪异的想法:看来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曹家的事情还要靠我这个将死之人来个了断,外人是靠不住的。
建安二十四年(219)七月,曹操立夫人卞氏为王后,册命说:夫人卞氏,抚养子女,有做母亲表率之品行。现晋封她为王后,太子、诸侯及陪同群卿诚情祝贺,国内判死罪者皆减刑一等。
这样,一个普通歌伎出身的女人,终于登上了王后的宝座。确立卞后的地位,是曹操为避免家族内部的纷争,封上的又一道“保险”。曹操似乎预料到,自己死后若发生争斗,必定是在卞氏生养的诸子之间。到时卞氏可以行王后的威严和权势处置事端的发生。然而,曹植的彻底失宠,对一直袒护他的卞氏来说,所受到的打击是巨大的,在她被册封为王后之后,并没有得到多少宽慰,眼里总是噙着泪水,喃喃自语:“子建啊子建,你把娘的心撕碎了……”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儿子相互争斗相互残杀更让人悲哀的了!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曹丕的胜利意味着曹植将会是怎样的命运?这很让她这个母亲感到揪心。
没过多久,后方邺城又发生了政变,为首的是被魏王相国钟繇任用的西曹掾魏讽。魏讽在邺城颇有名声,口才了得,史书上用了四个字来形容:倾动邺都。此次,魏讽趁曹操与刘备争战汉中,关羽威震中原之机,在邺城煽动一伙人准备武装叛乱,颠覆曹魏政权。他暗中联络不少人,其中包括武官长乐卫尉陈祎。不料,陈祎恐惧,中途向曹丕告了密。曹丕立即举兵将魏讽之乱镇压下去。相国钟繇引咎辞职。
魏讽之乱再次给曹操沉重打击。他没想到,参与政变者竟有张绣的儿子,刘廙的弟弟,还有王粲的两个儿子都卷入这个案件中……他们的父兄都是我曹军府中的元老啊,他们当然也应该继承我曹家军府的香火,如今这些年轻之辈,邺城军府权贵的子弟们,居然站到我曹操的对立面,险些成为我曹家政权的掘墓人!
那就杀戮吧!以杀戮来震慑这些不知好歹的人丁,在鲜血上建立新的时代!幸亏坐镇邺城的太子曹丕毫不姑息,所有阴谋参与叛乱者、株连者,一并诛杀。王粲等人为此绝后。
这不禁让曹操想起一年前的许都叛乱。为首者竟是一个名叫吉本的太医令。吉本与忠心汉室的汉武帝名臣金日磾之后金祎、光武帝大将耿弁之后耿纪等权贵子弟串通一气,想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阴谋:劫持汉献帝,暗中联合关羽,推翻曹操。他们大概看到当时的局势十分有利:刘备的兵锋锐进于西,关羽的军势耀武于南,魏王曹操在邺城,留守许都的是丞相长史王必。真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啊!然而,王必是曹操起家时的“披荆棘时吏”,办事沉稳牢靠,要攻击这样一个人物,只有靠出奇制胜。
时值正月,许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气氛之中。深夜,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已睡去,吉本等人先派人到王必府第做内应,然后率部众一千多人在夜间火烧王必府及军营。王必受到内外突然攻击,仓促应战,肩部受伤后逃走。然而叛军的主力只不过是吉本和金、耿两家的家族子弟,实在没有战斗经验。他们在近乎空城的许都四处叫喊着冲杀了一个通宵,居然也没有闹出多大动静来。天亮后,王必联络在许都附近屯田的军队,把叛乱扫平。没过几天,王必伤重而死。
消息传到邺城,曹操震怒:没料想曹军还未与刘备、关羽交战,自己内部先起了叛乱,而且是在许都,皇城根下!那几位名臣大将的后裔,都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丞相府属官,被视为自己的亲信,居然都窝藏叛逆之心!他们大概是看出以魏代汉的“国祚短促”?如若不处理好眼下的各种危机,恐怕连我曹操都要死于非命啊!那么好吧,休怪我手下无情,杀无赦!
曹操下令对许都进行大清洗。因这次事件而遭灭门之祸的世家贵族计数千众之多,即史谓之“衣冠盛门坐纪罹祸灭者众矣”!同时,曹操还下令把许都的百官都押解到邺城接受审查。
现在,曹操似乎才知道,自己给儿子留下的并非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而是一个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不过,曹操已从曹丕对魏讽之乱的处理中隐约看到了儿子的沉稳和大气。
曹操此时大概庆幸自己选对了接班人。与曹植身负重任却醉酒误事相比,曹丕的能力显得特别令人瞩目。曹操决心全力扶持曹丕,帮他站稳脚跟,清除对其统治不利的隐患——说白了,就是在太子之争中明确反对曹丕的那些人。曹操视他们为曹植的党羽。
曹操或许以为曹植不会犯上作乱,但是他的那些支持者则是潜在的威胁。他不愿意想到在自己死后,袁氏兄弟的悲剧会在自己儿子身上发生,他必须在有生之年尽其所能灭绝一切后患。
他动手了,第一个目标就是杨修。
最能看出曹操动了杀机的人是司马懿。当得知“曹植醉酒,不能受王命”的消息后,司马懿暗下庆幸地瞄着身边的这位主簿发出冷笑:杨修,你的死期到了!
杨修和司马懿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同样是名门世家之后,父辈同样是汉朝高官,同样在曹操手下做到了主簿、军司马的职位,同样在太子之争中支持一位候选人。如果杨修支持曹植成功了,罹罪的就是司马懿;现在司马懿已经胜券在握,你杨修就得死!
但是,杨修现在要赶在曹操之前去死,而司马懿则将在曹操死后飞黄腾达。不是命运作弄人,而是性格决定命运。一个是“恃才放旷”“死因才误”;一个是“大谋似诚”“城府尤深”。
杨修是弘农杨氏后裔,父亲杨彪是汉朝的司徒、太尉,位极人臣。因为显贵世家的缘故,杨修二十五岁就被曹操器重,纳入府中。而杨修并非单靠名门望族之身跻于曹操门下,确是以他的纵横才气和渊博学识,成为曹操的重要谋士和助手,官居主簿,替曹操典领文书,办理事务,深得曹操信任。他的才学确实了得,曹操也曾自叹不如。《世说新语》中记有蔡邕题邯郸淳的曹娥碑“黄绢幼妇,外孙齑臼”之典故。是说曹操曾经从曹娥碑下路过,见碑背面题的这八个字,便问身边的杨修:你知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吗?杨修答:知道。曹操说:你先不要说出来,让我想一想。走了三十里后,曹操才说:我想出来了。他令杨修把自己的理解另外写下来。杨修写道:黄绢,色绦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承受辛苦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曹操也把自己的理解写出来,结果和杨修的一样,于是曹操感叹道:我的才力赶不上你呀,竟然多想了三十里。
还有史书中所记述的“阔门事件”“食酥事件”“梦杀侍卫事件”“簏藏事件”“代植答教事件”以及“鸡肋事件”等,皆说明杨修是个绝顶聪明的睿智之士,因为他的“露才”、爱显摆,好像有意告诉曹操,你的本领也不过如此,什么事也瞒不过我杨德祖,有人说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嘿嘿,差矣!我是你大脑里的神经中枢。
而恰恰正因为如此,引起曹操对他“心甚忌之”“心中甚疑”“虽喜笑而心恶之”等,实际上他极卖力地表现自己提供了让曹操杀他的口实。
其实,曹操杀杨修是不用什么理由的。而唯一的理由是只能意会不容言传的,这就是曹操不愿意自己死后,在自己的儿子手下出现一个强势而党羽众多的人物。更何况,杨修的父亲杨彪是亲汉的守旧派,是反对曹操以魏代汉的。杨修又是大军阀袁术的外甥,当年曹操逼死袁术的宗族世仇必在这个外甥内心生长着复仇的种子,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当然是隐患。再说,杨修参与夺嫡之争,犯了皇室权位争斗中的大忌,若不诛之,何患无穷!如今杨修所支持的曹植已被曹操彻底放弃,曹操已经没有任何顾忌,要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下令诛杀杨修。
《三国志》是这样说的:“太祖既虑终始不变,以杨修颇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诛修。”罪名是“修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乃收杀之”。所谓交关诸侯,大概就是指杨修与曹植结党营私。杨修临死前叹曰:“我固自以死之晚也!”杨修对于自己的命运并不感到意外,从曹植败选那时起,他似乎就知道自己将会是怎样的下场。再说他的知心朋友孔融、祢衡早已死在他前面了。所以面对斩刀他倒显出几分傲骨。
后人有诗曰:聪明杨德祖,世代继簪缨。笔下龙蛇走,胸中锦绣成。开谈惊四座,捷对冠群英。身死因才误,非关欲退兵。
杨修死了。望着杨修血淋淋的头颅,司马懿仿佛看到了一个失败的自己可能出现的同样的下场。他清楚,已经油尽灯枯的曹操正在振作最后的力气处理后事。在这青黄交接的关键时刻,自己不可有丝毫的大意和马虎,必须小心谨慎地送好曹孟德这最后一程……
七
曹植醉酒醒来,已是第三天早晨。
槐花和专程赶回来的陈炤一直守候在他身边。在他醒来的那一刹那,猛地坐起,不禁惊颤地“啊”了一声,翻身跳下床去,抓起盔甲一边穿戴一边对陈炤喊:“炤兄,快,快备马!我们即刻南征!”
槐花含泪告诉他:“三哥,一切都晚了……”
曹植这时才真正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无情地扔进命运的深渊。一切都无法挽回!
陈炤告诉他,在第二天黄昏追赶上二哥曹彰。曹彰看到由证人蛇伯画押的证词,一时愤怒得黄须飞起,若不是父王长安急召,定要回马拿太子哥是问。估计眼下他已抵达长安见到了父王。
曹植说:“炤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事到如今,这一切都没用了。在父王面前,我是个弃子;在太子哥面前,我是个罪人。”
槐花说:“三哥,没有受不了的罪,就有享不了的福。不论你以后遇福遇祸,俺和炤兄一直陪伴于你,不离不弃。”
陈炤说:“善恶终有果,天命不可违。我一直在想,论饮酒,侯爷是海量,凭太子哥那几杯小酒就把人灌得烂醉,想必他在酒里使了手脚。侯爷你当时怎么不想到提防呢?”
曹植紧蹙眉宇,回忆与兄喝酒的前前后后:难道是嫂嫂的出现转移了弟的注意力,乃兄趁机下了迷魂药?算来算去也不过喝有二两酒,就在嫂嫂敬酒退下,又与兄喝两盅之后也突然起了警惕,但已经晚矣!他追悔莫及。
陈炤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叹道:“那场合又怎么提防得了,防不胜防啊!”
槐花说:“要是母亲不随父王前去,守在邺城,这种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曹植反倒平静下来,一脸的淡定与坦然:我曹子建行得正,坐得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既不愧对父母,亦不愧对兄弟姊妹!一切由他去吧,横竖不就这条命吗!
很快便又得到一个残酷的证实,就在魏讽叛乱前夕,那个深夜,曹丕得到密报:见一耍蛇人跟随临淄侯车夫陈炤进了侯府,约两个时辰后才见那耍蛇人独自走出侯府,回到客栈。曹丕不禁心里一惊,表面倒显得镇静,他让密探退下,继续监视临淄侯府。他推来断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难道是那蛇伯又来到邺城?蛇伯去侯府做什么?莫不是子建在暗访当年仓舒的死因?……仅隔一天,魏讽乱起,曹丕下手狠猛,迅速平息了叛乱,借杀戮之机,蛇伯一家老少四口横尸客栈,连那猴圣也未幸免,尸首两断,甚至与蛇伯住隔壁的马戏班也一并诛杀,他们的罪名是参与叛乱。
现在曹植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顿感对手如此凶狠诡秘,不露马脚,杀人灭口,惨绝人寰!恐怖的阴霾正悄然向他袭来……
紧接着是杨修被父王诛杀的噩讯。曹植得知后,痛彻心扉。杨修,这位伴随他成长的忘年之交,曾经给予他多少明哲指教和识时务的建议,与他结下了多么深厚而珍贵的友谊啊!在一颗被斩落的高贵的头颅面前,道义何在?良心又值几何?诛杀杨修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
曹植翻出往日与杨修的书信,放于桌案上,然后跪下,向一个死不瞑息的灵魂叩拜:杨德祖,是子建害了你,子建向你赔罪!你在黄泉之下一路走好,子建随时陪你而去……
祭拜罢,曹植心里一阵悚然,他预感到杀戮刚刚开始。接下来又会是谁呢?
曹彰日夜倍道疾进,赶到长安。此时,曹操摆开军阵正与蜀军鏖战。刘备栖军于山头之上,命刘封下山应战。曹操骂道:“刘玄德,你这个卖草鞋的穷小儿,竟然派你的义子领兵来抵抗我,哈哈,等我亲生的黄须儿来,叫你领教一番!”话音刚落,只见曹彰挥戈策马冲上阵前,交战几个回合,刘封不敌,溃败而逃。曹操大喜,拉着曹彰的胡须称赞:我黄须儿屡建奇功,谁人能比!
此役告捷,曹操任命曹彰为行越骑将军,镇守长安。
曹操摆了一桌丰盛的家宴慰劳黄须儿曹彰。席间,曹彰见母后情绪忧沉,面容憔悴,便问:“母亲有何不适?请告诉孩儿,以免孩儿惦念。”
卞后说:“为娘的也没什么不适,只是觉得心口有点堵得慌,是担心须儿连日奔赶,没顾得喘口气,又上阵拼杀,怕你有什么闪失……”
曹彰连拍几下胸脯,咚咚震响:“娘,你看孩儿威壮如猛虎,一顿能吃下五斤肉,即使三天不吃不喝,照样力大如牛!”
曹操当然明白卞后的心思,随之叹了口气,对曹彰说道:“父王本来想,一是召你镇守长安,二是召子建领兵南下解樊城之围,没想到子建竟然醉酒误事,他如此这样还能堪当何任?真是伤透了父王的心,也伤透了你母后的心。而留守邺城的子桓一举平定了魏讽叛乱,这又让父王、让你母后多么放心,多么安心啊!”
曹彰听罢,却不以为然:“此事我在途中就已听说。平定一场小小的叛乱,对于恪守大本营的太子来说,本是职责之内的事情。那他为什么没能及早察觉,防范于未然呢?再有,子建醉酒误事之说,我一直感到奇怪,子建是首次奉命,军令紧急,时不我待,他哪里还有闲心喝酒呢?即是喝酒,是他自己喝,还是有人陪着喝、逼着喝呢?我一直想不透。请父王悉察。”
卞后听儿子这么一说,连连点头。曹操也不禁蹙紧了眉头:没想到这黄须儿竟也在一副刚烈威猛的躯干里生长出令人刮目的灵性,如此分析颇有一番道理。
家宴散后,曹彰送母后去歇息,而后单独来到父亲身边。曹操即问:“须儿,你有何事?”
曹彰从腰间掏出蛇伯的证词,一桩命案蓦然在曹操眼前浮出水面。他看了许久,一言未发,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突然,他将证词拍在桌案上,声音发颤地问:“须儿,你相信这是真的?”
曹彰说:“人证物证俱在,不由得不信。”
曹操又问:“那蛇伯现在何处?”
曹彰说:“在邺城,我想子建会保护好证人。”
曹操脸上突然又浮现出一丝笑容,他显然是想到了什么:由此看来,子建比起子桓还是嫩了点,眼下那证人还在不在人世都难说喽!
然后,曹操这样对曹彰说:“须儿,父王断定,这样的证词是捏造的,鬼都不会信。”
曹彰急了:“什么什么?父王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曹操火了:“父王是老了,可是我的脑袋还清醒!”
曹操知道,他不仅是在欺骗儿子,也是在欺骗自己。他现在经不起折腾了,不想再作选择,正因为太子有谋有术,他铁心扶持曹丕。他冷冷地甩给儿子一句话:“太子已确立,不容更变!”
曹彰叹了一口长气,也甩下一句话:“子桓是嫡长子,您既然已立他为太子,他就当他的太子好了!”
曹操决定东还洛阳,而后亲自提兵南下,与风头正盛的关羽决一死战。恰在这时,曹丕派人专程送来了为父王、母后精心制作的衣物和精选的养生补品,还给父王写了一封亲笔信。信中说,当下邺城,秩序井然,民心安定,子承父德,不辞劳辛,功崇惟志,业广惟勤……云云。
曹操阅毕,甚感欣慰,竟也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子桓你总算让父王放心了,父王成全你。如今为父能替你做的都做了,最后一桩事,唯有解决关羽这个老对手了。
众所周知,二十年前,正与袁绍官渡决战的曹操,剑走偏锋,出乎意料地打垮了刘备,生擒关羽。曹操仰慕关羽的武略和忠义,拜之为偏将军,礼遇甚厚。关羽却不忘故主刘备,横刀立马斩杀袁氏名将颜良以回报曹操,然后封金拜书而去。曹操深感遗憾,却不勉强。两个风华绝世的男人心有默契地成就了一番千古佳话。如果关羽从一开始便跟定曹操,也许曹魏历史乃至三国历史都将是另一种结局,然而,仿佛天注定二人走不到一起。弹指一挥,二十年过去,这两位绝世风华的男人,都已经步入暮年,二者之间的恩怨,没必要留到下一代了,那就在今日来个了断吧。
眼看着前线的徐晃迟迟没有新的突破,曹操即从洛阳动身,直抵郏县东南的摩陂。曹操下了狠心,要与关羽决死一拼。为此,他特意派一支护卫队将卞后护送回邺城。
看来这位垂暮的老夫要发少年狂了,紧随其后的司马懿极为担心。如果这位垂暮的老夫老马失蹄,在这最后博弈中受挫,曹操本就衰弱的身体势必受到致命的打击,一旦魏王归天,加上战役失利,则后方风雨飘摇的局势必将更加混乱,这对即将继承王位的曹丕会极为不利!
司马懿欲上前进谏劝阻曹操。幸好,侍中桓阶站了出来,力劝曹操不必亲自带兵冲锋陷阵,按兵压镇即可威慑对方。曹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居然心明眼亮,听取劝阻,兵压前线而按兵不动,确也达到了威慑对方而给己方将士壮胆的战略目的。
不必曹操出手,关羽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尽头。
孙权的部将潘璋、马忠等杀掉关羽及儿子关平后,孙权派专人把关羽的首级献给曹操,一是为了向曹操示好邀功,同时又是想以此嫁祸曹操,挑起刘备对曹操的攻伐。孙权还上书曹操,称说天命,劝曹操禅位当皇帝,自己愿意称臣。曹操看穿了孙权的诡谋,断然不会上孙权的当。然后曹操以隆重的诸侯礼节将关羽的头颅安葬于洛阳,立碑志念。
八
杨修被杀一百多天后,曹操病危。
曹操的意图是要好好经营洛阳为新都,以期实现国家大统。据说在动工兴建始殿时,曹操让属下苏越负责移栽树木,在挖掘一棵梨树时,根部受伤,流出像鲜血一样的汁液。苏越将情形报告曹操,曹操前去察看后,认为不祥,回去后就病倒了。
曹操这年六十六岁。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一生戎马倥偬,身上多次被创,几度险些丧命。加之立太子事而引发的种种不该发生的事,终未达到他所期愿的结果而大伤气血;再加上近期西征汉中,南讨关羽,连续作战,鞍马劳顿,心力交瘁,终于不堪重负,一副越老越不能忘怀统一大业、直到临死前仍在为之奔波拼杀的躯体,轰然倒下了。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一边命人到长安急召曹彰,一边作《遗令》交代后事。
令文对自己的一生功过作了简略的回顾,对自己的后事作了具体安排。认为自己持法治军严一些,至于犯的大过失,发的小脾气,不值得效法,自己死后不要事事照办,全盘照搬。反映出曹操胸怀磊落、实事求是、不文过饰非的一面。
令文要求对自己的丧事简便办理,强调薄葬。天下尚未安定,不得古礼行事。入殓时穿当时季节所穿的衣服,因有头风病,很早就戴上了头巾,死后仍戴头巾;文武百官来哭吊,只要哭十五声,安葬完毕即脱掉丧服;驻防各地的将士,都不要离开驻地;官吏要各守职责;不要用金玉珍宝陪葬。
曹操遗令薄葬,不仅是对“古礼”的反叛,而且是对现实的警示。东汉以来,厚葬成风,虽有不少《遗令》或《终制》提到要薄葬,但大都不过说说而已。尤其董卓之乱以来,蜂起争雄的各路军阀经费严重不足,纷纷打起盗墓的主意。曹操、袁绍等当年都干过盗墓的勾当,看到过许多坟墓被盗后尸骨遭践、什物狼藉的场面。他由此叹道:“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丧乱以来,汉氏诸陵无不发掘,至乃烧取玉匣金缕,骸骨并尽,是焚如之刑,岂不重痛哉!”因此,他一再强调薄葬,从自己做起。
建安二十五年(220)正月二十三日,曹操病逝洛阳。
此时曹操的几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曹彰接到父王召令,正火速从长安赶往洛阳。曹丕、曹植与卞后都在邺城,而曹丕肩负守邺重任,不能离开,卞后让曹植立即动身赶赴洛阳。
谏议大夫贾逵、军司马司马懿等人出面主持丧事,等候诸子的到来。众官担心发生变乱,主张秘不发丧。贾逵不同意,坚持立即发丧,令在洛阳的文武百官前来吊唁,且按魏王《遗令》吊唁完毕后,各安其位,各尽其责,不得轻举妄动。前来吊唁的青州兵以特殊的哀悼方式擅自击鼓离去,隆隆的鼓声,敲得人心惶惶,大有天下将乱之哀。有人提出应加制止,不服从者武力镇压。贾逵则认为,眼下正当大丧之时,太子尚未即王位,对青州兵应当安抚。于是给沿途发布文告,要求各郡负责他们的食宿。在一路的擂鼓声中,这些早期就跟随曹操打天下的青州兵返回了驻地。
自始至终,有一个人只是一脸的哀伤,却很少说话,他一直在这种肃穆的氛围中窥视着群僚的情绪与事态,以及可能发生的突然事变,这个人就是司马懿。
这个老谋子一直在揣测:曹操临死前为何急召曹彰前来见他?他到底要跟这个黄须儿交什么“底”?尽管他没想到未能见到曹彰这么快就归天了,他交代儿子的那个“底”谁也无从得知,永远地成为不解之谜。但是,司马懿暗自告诫自己,万不可轻心大意,曹操从骨子里是排斥司马家族的,那曹彰如若能真正领悟父王的“底”意,在他老曹家窝内翻盘易主已是弹指间事。
不,决不能让这种事变发生!决不能让自己苦心经营二十余载的谋略落空!决不能让杨修的下场在自己身上重现!
他想好了,他严阵以待,他不失时机地在曹氏诸子未赶来之前,多做些正在前台张罗的贾逵等僚臣的幕后工作。
曹彰马不停蹄赶到洛阳,见到已经瞑目的父亲,想起不久前与父亲在长安聚家宴时的情景,他大放悲声,痛哭撼心!凭吊父亲之后,他呼地站起,走到贾逵跟前便问:“先王的玺绶在哪里?”
玺绶,即魏王的大印和绶带,代表着权力和王位。曹彰此问,众僚皆惊。
在贾逵听来意在夺权,故正颜厉色地回答:“太子现在邺城,国家已经确立了继承人。先王玺绶,不是君侯您所应当过问的。”
曹彰用哭红的眼睛瞟了贾逵一眼,呆愣了好一会儿又问:“先王的丧事是否应当由我来主持?”
贾逵答道:“臣等在先王临终之时已组成治丧专员,一切尊先王《遗令》行事,请君侯节哀顺便。”
这时,立在一旁的司马懿暗自笑了,轻松、舒缓地出了一口气:愣小子,先王给了你一身蛮力,而给你的睿力却少得可怜!多好的机会呀,还能让贾逵乖乖地把玺绶捧给你吗?呵呵,恐怕以后连你这一身蛮力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可悲啊!
当天,曹植风尘仆仆赶到了洛阳。见到父亲的遗体,曹植五内俱焚,扑在父亲那冷冰的躯体上悲恸痛哭:“父亲,不肖之子子建来迟了,未能看到您生前最后一面,听您教诲,子建万分痛憾!子建拳拳之心,却辜负了您殷殷期望和重托,子建不孝,子建有愧,子建前来甘愿受父亲处罚!父亲您醒醒,您醒醒啊,您痛打我痛骂我吧……”
曹植的哭诉仿佛又提醒了曹彰,他要曹植节哀,兄弟俩赶快商议对策,以父王召令重饬大局。
曹彰哭泣着私下对曹植说:“先王去世前急召我来洛阳,是要立你为太子啊!”即史书记载的曹彰生平中所说:“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
曹植惊异地望着二哥,迟迟说不出话来。
究竟曹操为何在临终前急召曹彰来见他,他想对曹彰叮嘱什么,已无从可考,但从史书记载的曹彰这句话来看,至少含有两层意思:一是曹彰认为父王本来就宠爱曹植,打算立曹植为太子,只是曹植不想卷入立嗣之争,所以父王经过最后考量决断,认为曹植才是最理想的继承人,所以才急召他来辅助曹植即王位。二是即使这种想法只是曹彰主观臆断,但刚毅正直的曹彰向来看不惯曹丕的品德和为人,不会甘心情愿让曹丕即王位,即使父王立曹丕为储嗣,却迟迟不退出王位给曹丕。有人据此推论,曹操对立曹丕还是立曹植直到其临死还在动摇。
当然,也有另一种解释:曹操召见曹彰,不过是想在临终前再见这个爱子一面,即使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也决不会是关于废立太子的事情。曹操之所以没有召见曹丕,是因曹丕留守邺城,责任重大,不能轻易让他离开罢了。
但不管怎样,上苍再次将“天机”送到曹植面前。这是一次速见成效的良机,不须等待和煎熬,包括他以前所犯下的情愿或不情愿的“过失”会一笔勾销。而且他从母亲急促催他来和叮嘱他的眼神里,也能领会出母亲的心思。眼下只要他点点头或默许甚至保持沉默,他的二哥曹彰会积极与他配合出力,已有的定局瞬间即可翻盘。这个机会是一种遇见,却无法预见,是多么难得啊!登上王位宝座,实现最高理想,继承父王遗志,一统天下,恩泽万方!
曹植呆呆地愣在那儿,他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他终于开口了,他对曹彰说:“二哥,不能这样啊!如果你有父王手令则可,只因你来迟一步。你没看到袁氏兄弟内讧的事吗?……”
这个回答,即表明曹植的态度,也隐含着对曹彰的劝诫。太子之争给曹植太多的启示和教训。在他内心深处,他并不认输也不认命,那压抑着覆盖着的依然是炽烈燃烧着的欲望之火!他与曹丕有着同样的渴望最高权位的政治野心,只是攫取的态度、手段不同,他渴望的是父王对他的信用、给予、恩赐和获得,而不是耍尽手腕不择手段去争去斗去抢!眼前,他只是以袁氏兄弟为说辞,就其本意他并非不想,但念及骨肉相残,毁掉曹家,殃及江山社稷,他不得不选择放弃。可以肯定地说,这是曹植一直以来的内心矛盾和无法理清的情感纠结,也是曹植对立太子之事的理智抉择。然而,或许是秉性使命,就政治谋略和手腕而论,他与曹丕比起来,也就相形见绌了。
一千多年来,不少人认为他是疏阔的,他是清高的,他是任性的,甚至说他是幼稚的、轻率的,太书生气,没有政治头脑。我认为,这种种评说对曹植是不公允的,甚至可以说是对曹植人格与尊严的曲解!如果曹植真像这些评说的那样,那也太小瞧曹操这位乱世雄豪和政治家的眼力了。曹植不是没有机会争得太子席位,只不过是他亲历过一幕幕手足相残的人间悲剧,而产生退意,却没有考虑到由此带来的后果,甚至对手的感受。这恰恰说明他不仅具有仁厚的禀性,而且有磊落的胸怀,睿智的头脑。在整个争太子的过程中,他都表现出一种理性的自觉和相当强的自制力,因为他不争,因为他可以让。明清时代的一些史评家倒是分析理解曹植的深衷,说他能“以天下让”。这个“让”则道出了曹植的魂魄,其人格的伟大也正在于斯!当他听到曹彰语出惊人的那句话,并用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时,他十分明白若与曹彰合力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但他不愿看到兄弟阋于墙,曹魏江山分崩离析的悲剧。正由于他的劝阻、冷静、克制,最终未生出大的波折。然而,生性善良仁厚的曹植也许没有料到他的这一选择,给他和曹彰,还有他的所谓的“党羽”埋下了祸根。
难道他错了吗?他错在哪儿呢?难道邯郸淳那谆谆告诫被他丢到了脑后,他是更清醒了,还是更糊涂了?
这时,还是那个老谋子司马懿又暗自笑了,又轻松、舒缓地出了一口气:看来再也没有什么悬念令人忧虑不安了,一切都化险为夷。而这一切都取决于你曹子建啊!眼看着天赐良机,天降大任于斯人矣,你为何不与曹彰联手呢?可惜呀可惜,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难道你不懂吗?哦,你有气度,你有胸怀,你不愿看到兄弟相残,可这有什么稀罕呢?又有什么奇怪呢?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为了争权,宫廷政变、军中兵变、父弑子、子杀父、兄弟刀血相见的典例还少吗?要说,我司马懿还真佩服你作出这种选择的胆量和勇气,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甚至包括你的父王。但是,你必须明白,你要为你的退让付出代价的。因为从古至今,冤死鬼多的是,不管你多有才华,多么高尚。曹植,你等着吃苦遭罪受死吧!
在这个老谋子的内心深处,不由得为这个结局兴灾乐祸,也不由得为曹植的深明大义肃然起敬。
曹操逝世的噩耗传到邺城,宫内一片骚动。曹丕号哭不止,百官抱头泣零。太子中庶子司马孚劝谏曹丕:“君王晏驾,天下人都看着殿下,要依靠殿下。殿下上为宗庙,下为国家,应当节哀,岂能像普通人那样用哭尽孝呢?”
曹丕止住哭泣,但群臣哭啼未止。司马孚又大声喊道:“当下君王去世,天下震动,应当早立嗣君以镇抚国家,岂能没完没了地哭呢!”
群臣止住哭啼,开始商议对策。这时有大臣提出,太子即位,须有皇帝诏命。尚书陈矫说:“魏王驾崩在外,天下惶惧。太子应当节哀即位,以维系远近之望。现在有爱子在故去的君王身边,万一发生什么变故,国家就危险了!”显然,司马孚、陈矫有意提醒曹丕,眼下曹植、曹彰在洛阳,可能会给太子即位造成麻烦。
曹丕顿时不安起来:父王突然病故,又听说临终前要召见子文,不知是何用意。现在子文、子建都在洛阳守丧,他们若有异心,合谋联手,会弄出什么局面?后果不堪设想!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司马孚乃司马懿之弟,司马兄弟早已联手经营,用心扶持曹丕,再加上陈矫等人都是曹丕的铁杆谋臣,这让曹丕感到有几分宽心。
在司马孚、陈矫大造声势中,曹丕宣布解散群臣,加强禁卫,一边准备丧事,一边筹办太子即王位事宜。仅在一天之内就将一切准备完毕。次日一早,即以王后的名义下令,策命曹丕即魏王之位,并大赦天下。
曹操的灵柩在曹彰、曹植和黄门侍郞夏侯尚及贾逵、司马懿等人陪奉下,运回邺城。于二月二十三日安葬在邺城西面的高陵。曹丕作哀策文,曹植作诔文。一切按曹操《遗令》节俭薄葬。
一代枭雄走完了他非同寻常的人生旅程,他给世人留下说不尽道不完的是非功过,也给儿子们留下尚未了结的恩怨情仇。对于曹家子弟来说,父亲的时代正在远去,他们都将开始新的生活。
汉献帝派御史大夫华歆前来邺城下诏,授予曹丕丞相印绶和魏王玺绶,并兼任冀州牧。曹丕即尊王后卞氏为王太后,改建安二十五年(220)为延康元年。至此,曹丕顺顺当当继承了曹操的一切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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