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殇:曹植传-悲情赋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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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曹丕登上了王位,再无对手觊觎这个宝座。这时这位新魏王惯以“御之以术”的本领更加充分地施展出来,人也从“矫情自饰”的面具后面走了出来。

    上任伊始,曹丕即任命大中大夫贾诩为太尉,御史大夫华歆为相国,大理王朗为御史大夫;封司马懿为丞相长史兼军司马,掌柄军中大权。并采纳陈群等人建议,推行九品中正制,重用名门望族及先王故臣遗裔,奖赏亲信,控制中枢和地方权力。特别是在立太子过程中对拥护他帮助他跟随他的人,都一一予以回报,加官晋爵,奉禄肥厚。同时表彰为国捐躯的忠臣良将,如庞德、夏侯渊等,曹丕特意发布《策谥庞德》文,旌表庞德宁死不降之壮举。

    显然,新魏王曹丕爱憎分明、奖惩决不含糊。奖赏之后,接下来当然就要惩处一些人了。对那些被他视为仇人、对手,那些曾经不说他好话、不为他说话、不支持他的人,他都要一一收拾。

    首当其冲的是丁仪、丁廙兄弟。《魏志本传》称:“文帝即王位,诛丁仪、丁廙并男口,植与诸侯并就国。”这是继曹操诛杀杨修之后,曹丕进一步剪除所谓曹植“党羽”的清剿行动。

    其实,丁仪、丁廙兄弟在曹丕成为太子之时就已看到了自己命运凶多吉少,只不过曹操来不及动手,就留给曹丕去处置。所以兄弟二人显得很坦然,对死看得很淡定。但是,曹丕处置丁氏兄弟的方式却令人出乎意料,他转封丁仪为右刺奸掾。这个官职相当于现代的“纪检委副书记”,是要他查处违纪者,如果应该“刺奸”而未能及时查纠,连罪名都无须戴上,让其自行了断,更何况丁仪本人就在“刺奸”之列,那你自己看着办吧。丁仪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没等人来抓就主动投进监狱。征南将军领荆州刺史夏侯尚(夏侯渊之侄)与曹丕亲近友好,曹操时期历任军司马、五官将文学、黄门侍郎,且正妻又是曹氏之女,于是他向曹丕求情,劝谏曹丕应宽宏大量,不念旧怨[54]和门户之见[55],放过丁仪。然而,夏侯尚此举是自讨苦吃。夏侯尚宠爱一个爱妾超过了正妻曹氏,于是曹丕派人绞杀了这个爱妾。夏侯尚很是悲伤,埋葬爱妾后仍忍不住思念,偷偷去墓地扒墓穴要见爱妾,从此生病,精神恍惚,三年后郁郁而终。

    丁仪在监狱里度过了几个难捱的日子,一天深夜撞墙而死。其弟丁廙及其丁氏家庭男性皆被处死。

    丁氏兄弟被诛杀且殃及族门,这对曹植是一次更沉重的打击。他如梦方醒,又突临噩梦,梦魇之魔向他露出嗜血的狞笑。他终于明白兄长的意志不可撼动,更不容一丝一毫的扭转,他完全错估了胜利者的心胸和度量,而一切后果的根源就出在他自己身上——他的“不争”,他的“让”,他的自我感觉良好的“一厢情愿”与“清高”。无奈、痛苦、悔恨啃噬着他的血肉他的心灵他的感觉和知觉。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场屠戮在进行,自己却是那么无能为力,他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自己是一个罪人!面对血腥,面对兄长那不动声色却冷酷无情的“御术”,一个个罹难者,就像一只只麻雀落入猎网,捕鸟者看着惊恐无助的鸟雀苦苦悲鸣与挣扎,显得多么地神气十足,多么地踌躇满志,多么地得意忘形!他愤懑地写下一首《野田黄雀行》来宣泄胸中的情感: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曹植在残酷的现实中备受煎熬:昔日里这些朋友在他曾经需要帮助的时候,慷慨仗义地伸出援手;如今朋友落难,需要他挺身而出援手之时,他却不能拔剑相助,眼看着难友人头落地倒在血泊里……他心如刀绞,情何以堪,恨不得拼死一搏,但他手无寸铁,孤只而泣,可惜他失去了任何光环,只剩下一个“赋辞小道”的诗人了,他唯一的武器和能耐就是写诗,只能在诗歌中在想象中充当那个“少年”义士,拔利剑,斩罗网,救出弱小的黄雀,飞上自由的云天,而雀鸟们纷纷飞向侠义少年致意答谢。

    想象毕竟代替不了残酷的现实,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曹植看到那些曾与他熟悉或相知的人,都用陌生、哀怨、忧伤、惊恐的眼神偷视他,表情恍惚不定,惶惶不可终日,甚至痛不欲生。而他无须预感,自己的命运已坠入深渊,也许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可他还心存一丝妄念,这新魏王毕竟是自己的胞兄,难道会对自家亲兄弟痛下杀手吗?但他在忧郁惶恐中又感到自己像悬在半空的危卵,随时会被击个粉碎!

    曹丕猎杀的下一个目标是杨俊。

    当初,曹操命杨俊出任丞相掾属,以品评人才为己任,被举荐为茂才,出任安陵县令,升任南阳太守。杨俊在南阳宣扬教化,开办学校,官吏百姓都称颂他,后改任征南军师。杨俊对曹植的人品和才识十分看好,曹操在立太子中私下询问百官意见,杨俊虽然分别谈了曹丕、曹植各自的优长,并没有明确说出应该立谁,但赞美曹植的话更多一些,曹丕闻之,常常为此怨恨在心。曹丕当上魏王后,总想找个借口处置不曾为他多说好话的杨俊。机会终于来了,曹丕驾临宛城,看到没有摆设隆重的欢迎阵式,便以市面上没有繁荣安乐的景象而大怒,遂将杨俊逮捕入狱。尚书仆射司马宣王、常侍王象、荀纬都为杨俊求情,叩头出血,曹丕仍不肯赦免。王象等重臣奏曰:“臣伏见杨太守,秉纯粹之茂质,履忠肃之弘量,体仁足以育物,笃实足以劲众,克长后进,惠训不倦,外宽内直,仁而有断。所历垂化,再守南阳,恩德流著,殊邻异党,襁负而至。今境守清静,无所展其智能,宜还本朝,宣力效命!”

    此言灼灼,情真义切,是说诸臣私下看见南阳太守杨俊,具有纯粹的优秀品质,有忠诚整肃的宏大气度,其实行仁爱足以润泽万物,其忠厚老实足以感动众人,敦促后进,诲人不倦,外表宽和,内心正直,仁慈而不失果断。自从出仕任职以来,所任职的地方都被他治理得很好,两次任南阳太守,广施恩德,周边毗邻的百姓都背着孩子投奔他。当下他职守的境内安定,无处施展他的才能,应该调他回京都,为陛下效力,以光大魏帝伟业。

    诸臣笃意陈情,流血竟面,敦免杨俊减死一等。然曹丕不许,酷冷冰石,决以杨俊正法。王象甚至扑跪在曹丕脚下紧抓着其袍衣再三求情,曹丕怒斥道:“你眼里只有俊,是无我也!”王象听此言,知杨俊必死不免,乃缩手。面对死状,杨俊说:“吾知罪矣!”遂自杀。众冤痛之。朝府上下皆为杨俊这位“人伦行义,一世之美士”死得冤枉而痛惜不已。王象自恨不能解救杨俊,遂发病死。

    曹植似乎看出了乃兄所要实施的另一种招数:将他不喜欢的人——主要是曹家的子弟都打发出京,打发到各自的封地去,免得为他的施政碍事绊脚。尽管没有人会告诉曹植这位新任魏王究竟是如何打算,但曹植已经意识到,邺城待不下去了。离别即将发生,甚或还有死亡。他做好了准备,等待发落。时年二十九岁的曹植对称王的哥哥彻底绝望!

    然而,第一个被发落的是曹彰。看来这位黄须二哥危险性最大。

    曹彰开始还有点心存侥幸,以为太子哥即王位,自己理应得到重用。况且他正值壮年,屡建奇功,颇具带兵作战经验。魏朝甫建,正是他统师率旅、施展才华的大好时机。但他万万没想到父亲尸骨未寒,新魏王就下令他“当随列”返藩地去。也就是说,他要交出军权,告别他戎马倥偬的生涯,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领兵打仗的机会了,发落到自己的藩地鄢陵当一名地方属官。这时曹彰才真真切切领受到其兄的“御术”之绝。

    曹丕还特意为曹彰就国下了一道诏令,表彰曹彰“前受命北伐,清定朔土,厥功茂焉。增邑五千,并前万户”。曹彰虽然也当上了“万户侯”,但与其他诸侯没什么两样,通通得滚蛋。唯一的关照是鄢陵土地瘠薄,就迁到条件稍好的中牟当侯爵去吧。曹彰接到诏命,一时气极,剃下一把黄胡须交给母后道:“母亲想念儿子,就看一眼儿子的黄胡须吧。”

    曹彰带着家眷亲驾车马离开了邺城。几个月后曹丕称帝,封曹彰为中牟王以示安抚。曹彰对前来下诏的使差说道:“魏王的盛情我领了,让他好好当皇帝吧!”据说一些诸侯到许都朝见圣上,经过中牟时都不敢停留或绕道而行,一是怕与曹彰接近惹麻烦,二是怕彪悍威猛的曹彰过于刚严。

    在曹丕看来,中牟王是他攥在手中的一块坚硬的石头。

    延康元年(220)三四月间,大规模的驱逐开始了。三公传令:在邺城滞留的各诸侯王皆限期就国。为了打发诸侯上路,曹丕赏赐一些金银财帛给这些弟兄,以示王者之“顾念”。而这些得到赏赐的诸侯们也把各自所有的珍藏通通带走,到他们的迁徙地慢慢享用。

    然而,在看似优待的物质赏赐背后,是对各诸侯的严密管制。跟随这些侯王而去的有朝廷指派的“防辅吏”或“监国谒者”,他们的使命就是监视诸侯的言行,及时向朝廷禀报。据《魏史后传》对有关诸侯受苛刻限制的记载写道:“魏兴,承大乱之后,民人损减,不可则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无其实。王国使有老兵百余人,以卫其国。虽有王侯之号,而乃侪为匹夫。县隔千里之外,无朝聘之仪,邻国无会同之制。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为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为布衣而不能得。既违宗国藩屏之义,又亏亲戚骨肉之恩。”

    曹植离开邺城的情景,《魏志本传》中没有太多的文字记述,仅为“植与诸侯并就国”一语带过。我反复咀嚼这句文字而揣想,造成这种令人唏嘘慨叹的窘境,就连著《魏志》的陈寿和为其作注引的裴松之两位老先生,都不堪回首这种任王权恣肆践踏蹂躏、颠覆压榨的反常伦反人道的行经。这句话里埋藏着对曹丕多疑、诡谲而独断的失策感到愤懑,对曹植的任性、忍让与不争感到悔恨和惋惜:事已至此,你就认命吧,别人无话可说,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自建安九年(204)曹操击败袁绍拿下邺城,曹家从许都迁居邺都,至今已有十七个年头,曹植从一个翩翩少年到而立之年,他在这里度过了他引以为豪的韶华时光,他既是一个诗杰才俊、建安文学的领军人物,又是一个饮酒宴乐、斗鸡走马的公子哥儿,同时他还是一个从征的战士,差一点成为领兵打仗的将帅,甚至若不是他所谓的两次醉酒即成为王位的继承人。然而,人世间所有令人垂涎的荣耀,最惊心动魄的王权角逐和名望纷争,都与他擦肩而过,灰飞烟灭。

    眼前的曹植虽身为皇族至亲,但风华已逝。有滋有味的邺城故事,即将成为他后半生的回忆,其间的百味与苦涩让他咀嚼不尽。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从现在起他颠沛流离的命运开始了。

    一切准备好了,即将远行。可是,就在头天晚上,一道传令,将临淄侯驾士陈炤羁押到侍吏府受审。曹植震惊:怎么连我的车夫也不放过?!

    陈炤倒显得很平静,对曹植说:“其实,我早就料到,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是因为蛇伯。”

    曹植适才猛醒。他悲愤地望着陈炤,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知道陈炤这一去将万劫不复。

    陈炤转身又意味深长地对槐花说:“你和侯爷去藩地,别忘了老家陈郡,上古时叫淮阳国,又称宛丘国,是人祖伏羲的栖息地。”

    说罢,跛脚的陈炤一拐一颠地跟着押解兵士走出了侯府。

    当晚,一个身影踟蹰而行来到邺城西边的高陵。他在向父亲的亡灵告别,一生戎马征战的父亲就埋在脚下这片瘠薄之地,不堆土,不植树,连装殓遗体的缀衣,简单得形如布袋,玺不存身,葬无宝器,一切节俭到只剩下一堆黄土……暮色深沉,终于阻断人世的最后一道凝望,无尽的悲哀浸透着心灵的折磨,声声啼出的犹如一粒粒带血的珠玑。雄才大略的父亲走了,儿子曹植身后的大山轰然倒塌,即使儿子心中永远竖着一座丰碑!然而,父亲曹操带走的何止是儿子曹植一生的景仰,也带走了他一生的希望,让他在灵魂的漂泊中体味人生苦短的千古之悲。

    他在撰写的《武帝诔》文中,以绵长蚀骨的悲情、一触即发的呼号,赞颂父王的文韬武略,“既总庶政,兼览儒林。躬著雅颂,被之瑟琴……”然而,他认为,穷尽文采,无以呈现父王的尊贵;煊赫功业,也无以表达对父王的无尚敬崇。论韬略,自古以来有几人能与父王相比?其威势乃先于天下而盖于当世,其气量能够摇动大海掀动大山,其魄力启八极之禁闱而得到人们的推崇感佩;无论多么困厄多么险恶都能化险为夷平安度过,无论敌手多么强大都能在较量决斗中将其歼灭;常因祸患而得到安福,步入艰危必定转危为安。

    追思父王对他这个“宠爱有加”的儿子的熏陶与启迪,往往是在最细微之处:父王御军三十余载,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才力绝人,手射飞鸟,躬擒猛兽,尝于南皮一日射雉六十三头。造作宫台,缮治器械,无不为之法则,皆尽其意。雅性节俭,不好华丽,后宫衣不锦绣,侍御履不二采,帷帐屏风,坏则补纳,茵蓐取温,无有缘饰。自作兵书十余万言,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调将用兵,皆以临变从事;与虏对阵,意态安闲,好像不欲作战,但及至决战必瞬间进击,气势盈溢,故每战必克。攻城拨邑,得美丽之物,则悉以赐有功者;勋劳宜赏者,则不吝千金;无功望施者,则分毫不与;四方献御,与群下共之……

    无尽的哀思与缅怀,使已绝望的曹植内心燃起一簇重生的欲火,他决计在承传父亲的血脉中,以父辈那样的胸襟与气度,那样的内敛与深邃,那样的坚毅与操守,为自己漂泊沉浮的命运拓出一条绝处逢生之路。

    头天晚上还是月朗星稀的好天气,翌日一早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是曹植携家眷启程的日子,天公不作美,是要挽留他这个沦落天涯的失意者吗?

    说走就走,他执意出发了。车辆载着家眷和行李离开了邺城,一行随员和监国谒者紧跟其后。此刻曹植的思绪飘忽不定,却又贪婪地睁大眼睛,扫视着这城池的每一堵城垛,地面的每一道车辙;深深地呼吸着被细雨浸透的每一丝空气,竭力触摸着被泪水打湿的每一线天光……这里的一切都是这般熟悉,又仿佛变得那样陌生。他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时光都遗落在这里了,唯有沉甸甸的记忆跟随着他踏上吉凶未卜的路程。

    当他最后一次回首,向这座眷恋不舍的城郭投下深情的一瞥时,他突然看到城门楼上母亲的身影,母亲正默默地向儿子凝望。啊,他又看到在母亲身边还伫立着一个熟悉的倩影,是嫂嫂甄氏。他只能在心里哭喊:母亲,嫂嫂,子建走了!几乎是瞬间,马车加快向东奔去,泪水突然像潮水一般冲出眼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数日后,曹植带着槐花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来到临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二

    历史急速地翻过一页,曹丕的时代开始了。

    延康元年(220)十月,汉献帝刘协禅位。曹丕故以谦让姿态,言辞诚恳地作《上书三让禅》的表文之后,在许都繁阳筑坛,即受玺绶,登皇帝位。曹操生前自谕做周文王,而以儿子为周武王的心愿至此变成了现实。曹丕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奉刘协为山阳公;追尊曹嵩为太皇帝,曹操为武皇帝,庙号太祖;尊王太后卞氏为皇太后。次年四月,刘备即帝位于成都。曹丕称帝时,孙权曾遣使称臣,并将在襄樊之役中被关羽俘获的于禁等人送回曹魏。为稳住孙权,曹丕在刘备称帝后以皇帝名义策封孙权为吴王,并加九锡。但孙权向曹魏称臣不过是缓兵之计,并非真心归附。公元229年,孙权在武昌即皇帝位,称黄龙元年。至此,名符其实的三国鼎立的局面在中国的版图上形成。

    看到史传注引长篇记述曹丕三让禅的文表和汉献帝四下诏册的姿态,着实让人感动。中国的传统美德,在这频频谦让推挡中似乎表现得淋漓尽致。那推来让去的可不是一般的物件,推让的是皇位,是江山。在两个政权昏晓交割中,似乎也只有魏王和汉帝表现得如此大度,如此平和,如此温良恭让。不消说,古往今来,打江山、坐天下者,哪个不是拼个你死我活?江山都不想要了,还有什么舍不下?——这让人颇为困惑:当初曹丕争太子时无所不用其极,难道他争得太子真的只想当魏王,不想做天子吗?在他看来,“江山”就像一只皮球被这么踢来踢去的好玩?其实,他只是做一番姿态让人看:我是不愿当皇帝的,既然众爱卿,包括汉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进,都想让我当,那么我也就不能无动于衷,只好勉为其难了。曹丕终于实现了父亲的遗愿,以魏代汉。曹操之所以最后什么都不顾及而“押宝”于曹丕,看上的正是儿子的这种“大志”。

    当举行禅位典礼准备就绪,当尚书令桓阶率重臣前来劝进奏请:“有命自天,昭然著见。”曹丕欣然答曰:“可。”于是龙袍加身,头顶冕旒,缓步登台受禅,一副君临天下的神容,好不气派!

    当曹丕站在受禅台上陶醉于众臣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时候,在千里之外的临淄简陋的侯王府内,身着粗纺白布衣衫的曹植正泪流满面,放声悲哭。没有人明白,他为何如此伤悲?

    汉帝册诏魏王禅代天下的消息他已有耳闻,兄长以魏代汉的意图他也了然于胸。回想起在许都的时光,每每看到献帝对父亲曹操毕恭毕敬的样子,他对这位像大哥哥一样的皇帝心存好感和同情。更何况献帝还是曹家的女婿,妹妹曹节成为汉家的皇后。献帝禅位真是那般心甘情愿吗?兄长在“三让禅”的姿态背后又做了多少逼宫的手脚?在兄长导演的一场热闹禅代演出幕后,难道这位可怜的妹夫随着大汉绵延四百多年的江山易主就要“寿终正寢”了吗?

    他还听说,在父亲入殓仅半年光景,信奉天命的曹丕闻之老家谯地出现祥瑞:黄龙现身!遂赴谯地大飨宴乐,日夕而欢。引来乡佬和朝臣私下讥议:先王曹瞒以孝治天下,重视丧礼,从天子到百姓,无不守丧三年,不应急于禅代。指责曹丕“天心丧矣,将何以终”!且有相术师断言,曹丕阴重克阳易折寿,坐天下的昌运亦时日有限。此乃犯大禁,切忌勿传。

    种种传闻,不能不令偏远一隅的曹植纠结痛思。想到自己辜负父亲的宠爱和期望而悔恨交集。当初若不是那么“任性而行”,若不是那么“恃宠骄盈”,若不是那么清高不争,那么登上太子位登上王位登上帝位的应该是他曹植,而不是兄长曹丕,何至于今日在这偏远的藩地独自索然向隅而泣!这一切的一切都像被海浪卷走的尘沙,稍纵即逝,无影无踪,唯有心口的创伤永远无法弥合痊愈。

    一切都变了,曹植只有一哭。哭汉室,哭曹家,也哭他自己。

    隔日,他便得到确切消息:兄长魏王在许都繁阳接受禅位。献帝眼下还没有死,曹家代替刘家,虽有违于正统,但对曹家来说,终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现普天之下,皆为魏土,他作为皇亲成员不能不感到振奋,也不能不表示拥护。王朝可以更换,兄弟却不能更替。

    他挥毫写下《庆文帝受禅表》,称颂曹丕:“陛下以盛德龙飞,顺天革命,允答神符,诞作民主。乃祖先后,积德累仁,世济其美,以暨于先王。”接下来他也以溢美之辞表达对兄长的恭贺与拥护:“陛下承统,海内为一,普天率土,莫不承风欣庆,执贽奔走,怀欢踊跃。”

    当他写下满纸的“歌功颂德”之后,意犹未尽,又一鼓作气,洋洋洒洒写出《魏德论》,把曹家的光华、曹家的荣耀、曹家的丰功伟业都集于魏武帝、魏文帝父子二人身上:“迹存乎建安,道隆乎延康……故武皇创迹于前,陛下光美于后。”在文章的尾声部,他几乎是以满腔的激情在欢呼:“天地位矣,九域清矣,皇化四达,帝猶成矣!”

    诚然,曹植明知,两文中皆不乏夸饰和谀词,但他必须这么做。然而文字里也有他对皇帝兄长的期待和策励,他等待皇恩大开。

    曹丕受禅之后,即定都洛阳。曹植将《庆文帝受禅表》和《魏德论》交由信使送往京都。

    等待皇恩大开的曹植,怎么也想不到,先于他的两篇“颂文”呈现在曹丕眼前的是一篇罗织他罪行的“秘密报告”。是曹丕派来的监国使者灌均写的。这个以“钦差大臣”自谕的刁顽小吏,自跟随曹植来到临淄后,每时每刻都在监视曹植的一举一动,且定时向其主子汇报。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他每次的汇报内容无非是侯王到何处视察、与何人说话,什么时辰吃饭、睡觉,什么时辰伏案写作,实在没有任何“把柄”可捉。捉不到什么把柄,也就没有什么功绩可邀、丰禄可赏,灌均甚是懊恼、沮丧。

    捉罪的机会终于来了。他窥见曹植一身素衣放声悲哭的那天,正是曹丕受禅当皇帝之日。这还得了,难道临淄侯不知道魏王近期正要举行禅位大典吗?居然悲伤痛哭,还身披孝服——对,他近日穿的粗纺白布衫与孝服没什么两样,就写他发服悲哭!这不叫诬陷,只说明他对抗新皇帝诅咒新皇帝,这当是极天大罪!只要他获罪,我就能邀功,就能封赏,就能迁升。灌均当即写好密件,派人急送洛阳。

    曹丕看罢密件,怒不可遏。你临淄侯“发服悲哭”是何意?是咒朕吗?是嫌朕还未腾出手来收拾你吗?那么,好吧,你等着!

    殊不知,当时确有一位“闻魏氏代汉,皆发服悲哭”的人,叫苏则(字文师),少以学问操行闻名于乡里,被举为孝廉和茂才,起家为酒泉郡太守。曹操征伐张鲁,命苏则为军导,战功卓著,颇得曹操欣赏,征为侍中。苏则“威以平乱,既政事之良,又刚直疾恶,风烈足称”。当他得知曹丕废汉自立,便穿上丧服为汉朝悲哀哭泣。此时曹丕只知道曹植悲哭,却不知道苏则真的悲哭。于是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曹丕当朝,从容言曰:“吾应天而禅,而闻有哭者,何也?”苏则在场,还以为曹丕是在对他发问,顿时胡须都竖了起来,正要与帝答辩,被身旁的侍中傅巽连忙拦住,悄声说道:“不是说你。”苏则才未作声。一次苏则陪曹丕打猎,槛圈设置不牢,被鹿撞破逃掉,曹丕大怒,拔出佩剑,要将督吏们一一处死,苏则跪地叩拜求情:“臣听说古代之圣王不因禽兽而诛奴人,当今陛下正推崇唐尧之教化,却因打猎游戏而诛杀诸吏员,愚臣认为陛下您不能这样做,故以死相求也!”曹丕令侍卫扶起苏则,指着他说:“您,直臣也。”然而苏则也因此被曹丕忌惮。若是曹丕知道苏则“发服悲哭”,会作何反应?又该给他定何重罪?

    临淄侯的《庆文帝受禅表》《魏德论》送来了,也不能消解皇帝兄长的满腹怒气。他认为这个被驱逐到藩地的弟弟并未出自真心,而是逢场作戏,用当今时髦的话讲叫“作秀”。

    曹丕对这个看似可怜却又可恨的弟弟绝不姑息。

    三

    受尽酷刑的陈炤被关进阴森恐怖的水牢,终日让他与蛇蟒相伴。几十条噬血的蛇蟒在他身上纠结缠绕,喷吐的毒芯闪着腥红的寒光,在他的每个伤口处吮啄穿射。若是常人,未等入牢必为吓死。

    其实,在打入水牢之前,曹丕并不想让他死。因为还没有从他嘴里掏出治曹植死罪的相关证据。当初,他负荆为曹植顶罪,向曹操陈情,证实曹植并非醉酒闯司马门之举,曹丕就已经把他划为曹植的死党。只是看在西征马超韩遂时,他为掩护父王有功,腿中箭伤致残,才忍住先放他一马。驱逐诸侯就国时,将他抓来,送有司立案问罪,就是要他开口道出领蛇伯入临淄府是何企图。他自始至终的供词是:蛇伯有祖传秘方,领其进侯府为临淄侯医治腰寒症。他不仅嘴硬,骨头更硬,各种刑具尝遍也不屈不惧。真是一条硬得出奇的汉子,令曹丕不禁暗自叹服。于是他使出另招:你不是不吃硬吗,那就来软的来阴柔体贴的“慰劳”你吧。

    曹丕想,既然掏不出实据,也无关紧要,那蛇伯已被灭门,就让仓舒(曹冲)之死成为一桩永远也无法破解的世间之谜吧。

    曹丕又想,朕身边要是有这样的忠心不二,宁成厉鬼而不卖主的忠臣良将该多安然放心啊!既然自己得不到,那你临淄侯也甭想再拥有此人。砍头太常见了,就给他换个死法吧。

    于是,有司传令:水牢伺候。

    七日后,狱吏打开水牢,唯见一具死尸漂浮于污浊腥臭的水中,群蛇在浮尸上蹿动盘绕,一股股恶臭令人窒息……

    又过七日,狱吏再次打开水牢,死尸不见了,隐隐约约看到污浊的水中漂浮着一骨节一骨节蛇的僵尸……

    狱吏向有司禀报,死囚饿极,食蛇中毒而毙,浮尸已被群蛇吞噬尽没。

    鬼才知道,这个穷家汉子的命也是出奇地硬!奇就奇在他从遇害的蛇伯那里学到了绝境求生的“灵丹”,以蛇习性驯化群首,与蛇为友,与蛇同寢,为其疗伤,化瘀排毒。穷饿之极,不得不拣条幼蟒充饥。同时,奇也奇在他练就的轻功和缩身术,在一个漆黑之夜逃出了水牢。

    盖因陈炤是个小人物,我查寻了汉末至魏晋的史志传略、注引及相关史料,皆无这一小人物的记载。然而无意间我从《曹瞒传》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里发现了这个英雄,本传写道:曹公自潼关北渡,未济,马超率万余步骑追船急战。公犹坐胡椅不起,张郃等见情势危急,共引公入船。马超骑兵追射之,箭矢如雨。恰这时一兵勇协许褚挥刀遮挡飞箭,护公避险,乃兵勇被流箭射伤倒下。校尉丁斐于南岸放牛马以饵贼,贼乱取牛马,公乃得渡。河水急,船斜漂下游四五里,诸将不知公所在,皆惶惧。至见,乃悲喜,或流涕。公大笑曰:“今日几为小贼所困乎!”

    经考证,那个挥刀挡箭,保护曹操的“兵勇”即为陈炤。他陪曹植一行赶到风凌渡南岸,见曹操入船后遭敌兵追射,情急之下,具有好水性的陈炤便一头扎进急流冲了过去。曹操着实感念陈炤,日后当他替曹植私闯司马门请罪时,曹操免他无罪。曹植更是钦慕陈炤的义勇,不承想由此落下残疾的陈炤竟有这番好身手,且侠肝义胆,危急时刻不惜舍身赴难!陈炤至此被曹植当为贴身驾士。

    现在,有必要道明一番陈炤的身世了。也算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补白几句留言,让人聊以心慰。在故乡淮阳关于陈炤的民间传奇流传至今,老幼皆知。陈炤出身相术世家,他从小对号称“太昊卦仙”的父亲云游江湖不感兴趣,拜东关白氏侠门下习武练功,师傅教他缩身功,师母传授他轻功。一日,师傅师母带他和徒弟到南坛湖弦歌台,拜谒孔子,教化治学精神。当年孔子来陈国讲学,被陈人围困于南坛湖小岛上,没吃没喝,孔子和弟子们饿得头晕眼花,就从湖里拔蒲根充饥。七日后,陈国百姓看到孔子不曾饿死,还整日给弟子们诵史讲学,便尊称孔子为真圣人。后来,陈国人就在孔子被围困的小岛上建了一座圣人庙,叫“弦歌台”。正殿两边的石柱上镌刻着一副楹联:“堂上弦歌七日不能容大道,庭前俎豆千年犹自仰高山。”陈炤拜罢孔子后对师傅师母说:我懂了,圣人能做到的,弟子也能做到。于是他背着师傅师母悄悄跳进南坛湖,在水里泡了七天七夜,吃了七天蒲根。

    汉末时陈国为陈郡,与沛国谯郡毗邻。陈卦仙云游谯地时拜会过陈留起兵的曹操,此时曹操正赋闲故里隐居,陈卦仙观其形貌断言,曹公盖有将相帝王之像,必腹有经邦济世之才。曹操听了,非常欣幸,想到几年前去拜见尚书令桥玄,桥玄对曹操就说过类似的话。曹操重重给了陈卦仙赏钱,只为图个高兴,并未当真。曹操任兖州牧,迁居-城,正遇瘟疫灾荒,陈卦仙为给刚出生的女儿留条活命,就将女婴丢弃在曹府门外,在暗处窥视卞氏将孩子捡走后适才放心走开。

    陈卦仙临终时将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告诉儿子,让儿子无论怎样要寻找到女儿的下落,不管是死是活。陈炤只身闯荡江湖,在冀州被曹军招募入邺城。待知妹妹还活着,并与曹植喜结连理,他很是欣慰。这个才貌出众的妹夫还为妹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槐花”。他目睹了太子之争的全过程,尽管曹植失宠败给了曹丕,但他更加敬佩曹植的人品与操行。他觉得妹妹嫁给曹植是上天的恩赐,是他陈家沾了人文鼻祖伏羲造化的福气,他备觉珍惜和感恩。他不想在曹家那里得到什么官职、厚禄、富贵,只求妹夫和妹妹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他甘愿当好妹夫和妹妹的“守护神”,一直把认亲之事珍藏在心底,默默地为他们和孩子祈福。

    逃出水牢的陈炤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他那本来就已伤残的左腿,被狱卒们打断后经水牢浊水浸蚀彻底烂掉了。他靠拐杖支撑着行走。他千里迢迢跋涉到山东蛇伯老家,为惨遭杀害的蛇伯修了一块墓碑,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后,他回到老家陈郡,被府衙招募为太昊伏羲庙守陵户。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人世间不存在了,因为当今朝廷已把他打入阴曹地府。他也不忍再去找妹夫和妹妹,那样不知又会招致怎样的祸殃。他就只好守候在老家,用残缺的躯体陪伴人祖伏羲的英灵度过自己大难不死的余生……

    关于陈炤这个人物,除了当地流传的传说以外,我查阅了《通志·氏族略》以及《淮阳志·陈氏宗谱》等地方史志。据史书记载,淮阳是陈姓的发源地,始祖乃周朝的诸侯胡公满,封国于陈,其后子孙以国为姓。陈氏族谱等级森严,对于那些曾任高官显宦、封妻荫子、荣宗耀祖者,往往大书特书,唯恐不详尽,而对一般陈家子弟,仅写上姓名,没有其他介绍。陈姓视耕读为正业,对其他职业颇为鄙视,如对经商者,即使拥资巨万,族谱上也只录其名,不提成就,更无赞誉之辞。同是亡故,因身份不同,称呼也就不同,为官者称“卒”,其他人不能享受这一殊荣,只能称“死”或“亡”或“不禄”等。然而,对于陈炤这个出身相术世家的贫寒子弟,算是破例了,不仅有名有姓,而且把他列入“郡望堂号”“义门陈氏”。因他终身未娶,守身无嗣,后人称其为“独门陈爷”。他与曹家的恩怨情仇,尤其与曹植结交的传奇故事,被当地人演绎得生动传神。

    四

    曹植期盼着京都传来佳音。

    槐花见他气色不错,便亲自下厨炒了几道菜,筛好酒,陪他吃个舒心的午饭。刚饮两杯酒,就见接替陈炤的车夫陆迁神色慌张地跑来,说街头风传一个消息,魏王受禅那天,临淄侯穿孝服悲哭,整个洛阳城都传开了。皇帝震怒,要拿侯爷问罪。

    曹植一听,马上明白了祸根在哪里。他捧起酒壶一饮而尽,遂将酒壶砸向房门,怒声喝道:“偷窥的屌厮儿,有种你别走!”忽地站起拉开房门。

    只见灌均连退几步,撒腿想溜。

    曹植纵身扑了过去,紧紧揪住灌均的衣领,劈掌扇他一耳光:“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矣!你名为监国谒者,本应秉公巡视,而你却干起奸佞小人之勾当,搬弄是非,混淆黑白,以嫁祸于他人而为己邀功请赏,你不感到卑鄙无耻吗?”

    接着,愤怒的手掌又猛劈了过去。这屌厮儿挣扎躲闪间,伺机出招对抗,被陆迁唤家丁将其围住。

    此时,曹植并不知道,陈炤入狱和蛇伯遇害皆是这屌厮儿所为。若得知这屌厮儿早已受其主子之命,暗窥他这个侯王的行踪,眼前的灌均不是吃耳光所能便宜了的。

    槐花叫大家散开,径直走到二人中间,抓起丈夫白粗布长衫,对灌均说道:“你拿眼瞧瞧吧,这是我亲手给侯王缝制的白粗布衣,你怎么能昧着良心说是孝服?这件衣衫侯王一直穿在身上,你又怎么能昧着良心说是魏王受禅那一天才穿?在此之前,又有谁知道魏王受禅是哪一天?你诬告侯王‘发服悲哭’,他为何哭?你不是不知道,侯王迁徙封地,本打算祭先王于北河之上,并向魏王呈送了祭祀表,魏王回复,念他刚开国承家,顾迫礼制,愿与弟共存对父亲的这片孝心,也就不举行祭祀了。侯王追思先王,怎能不缅怀而悲?若是你父亲如此,你当如何感受?面对父亲亡灵,你做儿子的能不悲哭吗?你甘愿做负恩忘义、受人唾骂的不肖子孙吗?”

    灌均无言以对。他之前太小看这个出身贫家、素面朴装看似极普通极平常的女人了,而眼前这个女人让他胆寒。他揉搓着被打得滚烫发麻的脸腮,悻悻地走了。

    这下事情闹大了。

    《魏志本传》曰:“黄初二年(221),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56]。”是说灌均承曹丕旨意,无端寻衅,终于找到了一个给曹植定罪的理由:醉酒悖慢,劫胁使者。于是上疏劾奏曹植,命有司立案治罪。曹丕看在母亲卞太后苦苦劝求的分上,才下诏免曹植死罪,将其贬为安乡侯。

    曹丕遂下诏,命曹植即日动身,抱罪赴京。曹植在灌均押解下直奔洛阳而去。

    洛阳宫内,百官正在讨论该如何给曹植定罪。那些早就听说曹植“发服悲哭”的僚臣,自然明白“议罪”的含义:冒犯使者只是其名,欲治其死罪才是其实。虽然灌均劾奏的是“醉酒悖慢,劫胁使者”,但与“发服悲哭”皆为同罪性质,都是无视王法、蔑视新朝的表现。朝廷派遣的使者就是朝廷的代表,甚至就是君王的替身,能轻易冒犯吗?僚臣们大动脑筋,揣度曹丕的旨意,总算点到了问题的实质:这叫罪上加罪,乃重罪必死矣!

    也有诸官和博士感到纳闷:这位皇亲胞弟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醉酒衅事”呢?醉酒擅闯司马门,醉酒不能复王命,醉酒悖慢监国使者。植之罪,罪在“醉酒”矣!悠悠然,飘飘然,似神又似仙,你为何如此之“醉”呢?于是有僚臣下议:既然是醉酒罹罪,罪不当死,不应处极刑,可削爵土,免为庶人。

    卞太后得知儿子罹罪,欲被置之于死地,很是气恼。她不得不亲自出面干预了。曹丕见母亲苦苦劝说,就差给他这个皇帝儿子下跪了,他不得不答应母后的哀求,下令免曹植一死,给予贬爵削土的惩罚,也没有废为庶人。

    匆匆赶路的曹植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在行至延津渡时,他突然接到皇帝诏令,改封他为安乡侯。诏书曰:“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无所不容,况植乎?骨肉之亲,舍而不诛,其改封植。”

    安乡侯乃为乡侯,由郡侯降至乡侯,当属贬爵。贬爵削土,这是对曹植此次获罪作出的最终判决。本来按百官议罪,曹植当遭大刑,最终之所以免死,端赖母亲卞太后相救。

    曹植当然不知其中关节,接到诏令后,对皇帝哥哥的宽容大度感激涕零,当即写下《谢初封安乡侯表》以谢皇恩:“臣抱罪即道,忧惶恐怖,不知刑罪当所限齐。陛下哀愍臣身,不听有司所执,待之过厚,即日于延津受安乡侯印绶。奉诏之日,且惧且悲。……”从中不难看出,曹植的处境和心境被阴森恐怖的肃杀之气所困袭。他对监国使者的枉加之罪,竟无所申辩——他深知任何申辩都毫无用处,而是诚惶诚恐,感恩称谢。昔日这个“任性而行”的人,到这时似乎已经颇知戒惧了。

    到了洛阳才知道,安乡侯只是一个虚封,是“名号侯”,没有封地,也没有食邑的俸禄。这也就等于他是未“免为庶人”的庶人。因其是虚号,无处可去,他被置于一处陋宅闭门思过。

    五

    在曹植获罪“舍而不诛”之时,也有一个人获罪而被魏文帝曹丕“遣使赐死”,这个人就是甄氏。

    据《魏志·文昭甄皇后传》载:“黄初元年(220)十月,文帝禅位,山阳公奉二女以嫔于魏,郭后、李贵人、阴贵人并爱幸,甄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221)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

    当上皇帝的曹丕,身边嫔妃娇妾成群,后宫佳丽众多。退位的献帝被封为山阳公,他也仿效当初曹操献女的做法,把两个女儿献给曹丕为嫔妃。除了一直受宠的郭氏,新近又有李贵人、阴贵人等女人颇受爱幸。远在邺城的甄氏已是人老珠黄,因失宠而被冷落实属难免,因失意而发些怨言似也情有可原。然而,因有怨言即引起这皇帝丈夫的勃然大怒,且下诏赐死,这其间想必有深埋的隐情。

    曹丕迁都洛阳后,曾派使者差至邺城接甄氏来京都,甄氏染病,不能应命。这让郭氏感到欣喜。甄氏虽是正室,且为曹丕生有一对儿女,曹丕登上皇位,但对甄氏与曹植的猜疑难以释怀,仅封甄氏为妃,未能得到母仪天下的皇后地位。郭氏虽没生出一男半女,但自恃为曹丕争太子有功,很快取甄妃而代之,被封为贵嫔。但她的胃口是坐上皇后的宝座,必须让甄氏把位置空出来。现在好了,天赐良机,不识好歹的甄氏不来京都,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来了。

    郭氏反倒挂念起甄氏的病情,颇是怜悯地对曹丕说道:“听说邺宫近来阴气甚重,甄姐盖不会是阴气缠身染病吧?陛下何不派人去察访一下。”曹丕应允,当即派密使回邺城查明此事。遂又接受郭氏提议,命在邺城的幸臣张韬配合察访。

    不日,甄氏派差人送来一道奏报:“臣妾万幸,在邺承蒙翁姑关照,病疾逐日见好。臣妾与众兄弟姐妹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如今太后年事已高,晚来若遭不测,于心何忍,请陛下看在兄弟情分上,赦免安乡侯……”

    曹丕看着看着看不下去了,勃然大怒:真乃贱妾!时至今日还惦记着曹植,竟然为他说情。在外人看来,不正是自家妻子端着绿帽子硬往皇帝丈夫头上戴吗?昧情何堪,奇耻大辱也!

    很快,密使送来与张韬的合奏:在邺宫内挖出一具偶人,胸前写着陛下的生辰八字,身上扎有四十根绣花针,背上画有咒符。经密查系甄氏所为,且得到其仕女供词,铁证凿凿,不容置疑。

    曹丕即下诏,赐死甄氏。

    时年已十六岁的曹睿长得很像甄氏,性情也相仿,有点多愁善感。得知母亲有病,几次向父皇央求回邺城探望,曹丕不许,要他身心专一,苦攻课业。这天,他再次哭泣央求,长跪不起,为父的不能不生发恻隐之心:莫不是儿子听到什么风声了?作为人父,理应让儿子去看望一下母亲,再赐死也不迟啊!

    曹丕即派快骑急奔邺城收回诏命。

    可是一切都晚了。

    甄氏在寝中头悬白练自尽。临终前,她留下一封没有称谓的遗书,说自己临死前最惦念的是弟弟子建生死未卜,她后悔当初在父王委子建以重任,复得嗣位时刻,她不该受夫君唆使前去敬酒,后得知子建醉酒不能复王命,甚感惊异。作为嫂嫂确是敬佩弟弟的才华,希望陛下宽待弟弟。接下来又说,希望陛下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善待儿子曹睿,虽怀胎八月即得子,其子真乃曹家的骨血。最后说奴家一生无甚作为,更没做什么有负夫君的事情,只有一件贴身物件玉缕金带枕留作纪念,还有一首诗代作奴家留言。

    这首诗就是甄氏曾多次向曹植请教、修改而成的《塘上行》: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然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赋,弃捐菅与蒯。

    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

    从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诗中充溢着甄氏对丈夫浓烈的思念之情,道尽弃妇被冷落的哀愁与悲苦,字里行间愁肠百转,婉约丽行,似乎也预示着甄氏的命途多舛。然而,甄氏万万没有想到,这首凄恻哀怨的情诗,非但没能使丈夫感念旧情,反而适得其反,更加引起丈夫的忌恨和猜疑。曹丕读后恼羞成怒,在他看来,甄氏的这首诗和她的遗书,就是这个老女人向他作最后的恩断情绝的发难:不要以为有身份有地位,就可以抛弃自己所爱的东西;不要以为鱼肉多了,就可以嫌弃大葱和薤菜;不要以为花麻嫣娜,就可以割弃菅草和蒯草;你的忌恨不说我也自然知晓,唾沫淹死人盖因谗言混淆是非……够了!够了!在贯以邺下文人领军人物的曹丕眼里,区区弱女子竟敢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故作风雅。但他也不得不默认,从“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到“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仅仅两句,不能不令人拍案长叹,顿生“绝殊”之感。曹丕当然知道,这诗里蕴含着曹植的风韵。

    既然夫妻恩断情绝,形同陌路,甄氏为什么还要祝福曹丕“延年寿千秋”呢?想必甄氏十分清楚,皇命下达已是覆水难收,自己即便再千次万次祝福,也终究不可能改变赐死的命运。从即将枉死之人极为特殊的至悲心境来看,只有一种解释可以成立,那就是,对曹丕憎恶深久的甄氏写下这句令人赏心悦目的祝福之言背后,实则蕴藉着甄氏无边的恨意。如此匠心绝妙,古今罕见,唯性情者识之、察之、深悯其情。

    工于心计的曹丕不会咀嚼不出这背后的蕴藏,联想到偶人事件,他认为甄氏祝他“延年寿千秋”就是对他发泄的最恶毒的咒语!

    还有,他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将死的女人,临死前为什么还念念不忘一个穷途潦倒、失魂落魄的男人?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一个女人魂牵梦萦、不顾一切地为他开脱罪责,苦苦祈求?他越不明白,就越发淤积心中的妒恨,他咽不下这口气。

    甄氏死时年近四十,在皇帝眼里真算是老女人了。

    陈寿所著的后妃传记,怎么看都觉得过于简略,这几乎是史学家明知故犯的通病。每次读“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221)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总觉得语句过简,转折之快,变化之巨,令人不甚可信,又不能不信。甄氏前宠后黜,本来就是以色事人者概乎能外的结局,但以曹丕的多疑敏察,如何凭一番“怨言”,便轻易将发妻赐死,其间的隐情,大概有陈寿不愿说或不屑说的太多细节。但很大程度是受制于当权的司马氏提倡“名教”“孝道”矫治魏人风气所致,乃时事使然。何况身为晋人的陈寿曾因“败坏礼教”的罪名而两度贬官,对待像甄氏这样的女人既不能落入“红颜祸水”的俗套,也不能将一代皇帝的薄幸弃妇事直笔张扬,于是便现成地学起了阮籍“口不臧否人物”的文路。写甄氏的结局,只能是怨言致死,这是对当局最好的交代。

    汉晋史学家鱼豢所著《魏略》和东晋习凿齿所著《汉晋春秋》,写书则少了一份顾忌,不约而同地提到了甄氏入殓时的细节。《魏略》曰:“甄后之薨,不获大殓,被发覆面。”《汉晋春秋》曰:“甄后之诛,由郭后之宠,及殡,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遂立郭后。”

    在古代,有身份地位的人入土时口中“含蝉”,即在死者口中放入玉制的蝉以示安详。但甄氏是因罪赐死,故不能获大殓,不能享受作为皇妃的高规格葬礼。得宠的郭氏命人将她草草埋葬时,只是让她口中塞糠,且披头散发,覆面而葬,就像当年她初见曹丕一样,披发垢面,遮蔽着绝艳的姿貌,头一直朝着地底下。也许她脸上泪痕斑斑,但永远不会被世人看见了。郭氏终于扫清了她坐上皇后宝座的障碍。

    人类总是害怕某一天被人误读,但从不担忧有一天误读了别人。甄氏之死,尽在曹丕的所谓“冲冠一怒”,而郭氏只不过充当一个替罪羊的角色。以至后来郭氏以死请求明帝曹睿原谅她的过失,但她得到的是“以忧暴崩”,与甄氏同样被赐死的下场,死后也是“被发覆面,以糠塞口”。但到底悲剧另有隐情,曹丕可以不相信甄氏与曹植有“叔嫂恋”情结,而一旦绯闻从众人口中传出,谁也无法追究其真伪,传说总比事实有脸面得多,却有失曹家的脸面和他君临天下的威仪,况且甄氏留下的遗书和那首“怨诗”,更加刺痛了引起他杀念的神经。

    赐死甄氏,是曹丕息事宁人的一种“交代”。

    六

    曹植在洛阳待罪思过,显得很安分,很诚恳。身边放着监国谒者所上的奏章、三台九府所奏的文书及诏书,朝夕阅诵,“以自警戒”。他想以思过改悔的实际行动,感动皇兄,乞待早日解除禁闭,重新发落。

    就在甄氏死去一个月后,即黄初二年(221)七月,有司传诏令,曹植改封-城侯,即日动身前往封地。

    唐代史学家李善《昭明文选》注解里引出这么一个故事:曹植动身去封地前,入朝觐见曹丕,曹丕念兄弟之情,特地召见了他,既有训戒,又加叮咛,然后告诉他一个不幸的事情,甄氏在邺病故。不知出于何故,曹丕拿出甄氏留下的遗物玉缕金带枕赐予曹植,曹植睹物思人,不觉潸然泪下。皇侄曹睿陪他这位皇叔吃饭,曹睿向叔叔哭诉,母亲一个月前就死了,儿子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曹植看着侄子悲伤的样子,心中无比酸楚。曹植启程去封地,途经洛水时梦见甄氏的化身“宓妃”前来与之幽会,曹植有感而发,写下千古绝唱《洛神赋》。

    李善在注引中对曹植梦中的“人神幽会”寄予一种浪漫的神话色彩,且描述得绘声绘色:“植还渡 辕,少许时息洛水上,思甄后,忽见女来。自云:‘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遂用荐枕席,欢情交集,岂常辞能具?我为郭后以糠塞口,今披发,羞将此形貌重睹君王尔。’言讫,遂不复见所在,遣人献珠与王。王答以玉佩,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

    这是一个凄美感人的故事,千百年来人们为它的真伪论辩众说纷纭。

    唐代诗人李商隐诗曰:“思王不得为天下,半因当年赋洛神。”曹植与甄氏之恋,是中国文学史上和传说中最为凄美的恋情之一。关于这段恋情,导火索就是曹植所写的名篇《洛神赋》。自李善《文选注引》和南朝梁代萧统《昭明文选》将此赋故事编纂于书,归类于“情赋”,在人神之恋的意蕴层面解读《洛神赋》,其流风所及几乎遍于艺林文坛。后有六朝时期著名画家顾恺之依据《洛神赋》,画出了流传千古的名画《洛神赋图》,其中最感人的一段描绘是曹植与洛神相逢,但洛神却无奈离去的情景。在画中,站在岸边的曹植表情凝滞,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神凝视着远方水波上的洛神。洛神梳着高高的云髻[57],被风吹起的衣带,给人一种飘飘欲仙来自天界之感。她欲去还留,顾盼之间流露出倾慕之情,但最终在云端渐去,留下此情难尽的曹植在岸边,最后依依不忍地离去。曹植借飘忽的梦境,活生生把梦中情人幻化出来,一丝痴念,万缕相思,凝聚成一篇千古绝唱的文学作品。那么曹植笔下的洛神究竟是传说中伏羲的女儿宓妃,还是他思念的嫂嫂甄氏呢?

    清人何焯论《洛神赋》说:“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川作此赋,托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自好事者造为感甄无稽之说,于植几为名教罪人。”何焯认为,这种对此赋的曲解,不能说是“曲有误,周郎顾”之小节,更罔论闪藏在诗赋背后的风花雪月了。大凡后世的红颜美女形象,大都脱胎于此,撷其枝蔓,便觉清风送爽,美丽动人。何氏从根本上否定了此赋背后的凄美恋情传奇,而从比兴象征的另一个意蕴层面,即以“人神道殊”的爱情悲剧寄寓着曹植报国无门的忧伤。就《洛神赋》高妙的艺术技巧而言,曹植思君恋阙报国无门的深沉哀怨,是深深地包藏在一个令人回肠荡气黯然神伤的爱情故事之中的;加之赋前小序“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云云,更以先声夺人之势在无形中将观览者的阅读与鉴赏规定在预设的情境之中,任你可以作种种惊世骇俗的大胆遐想,但也有种“劝君莫作私情读”的意图。也许曹植没曾想到皇家事难以常情揣摩,谁又能深解你曹植真正的心境呢?众说纷纭的感甄说、寄心帝王说、凄美爱情说等等,皆成为解不开的千古之谜。千载之下,那些兵戈烟尘俱都散去,只剩下《洛神赋》和赋中那明目善睐的传奇女子。世人惊羡于洛神的美貌与曹植的才气,只是不复有人深解这篇赋后所隐藏的那些故事与人性。

    但无论怎样推测复论,人们都不能不为此赋的文学魅力感到心灵的震撼:“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这是一种撕肝裂胆的悲恸!一段美好的情感就这样被摧残了!其情之浓烈,抒情之浪漫,语言之华美,在中国的古老诗赋中都达到了极致,奏出了一曲爱情的颂歌,一曲人生的悲歌,正因为如此,它成了千古传诵的名篇。

    不管曹丕将甄氏遗物玉缕金带枕赐予曹植合不合情理,但甄氏的死对曹植的打击是沉重的。他对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嫂子,或者在曹植认为更像是关心他的“姐姐”,他是抱有感恩之心的。他对她的惨死深感惋惜与同情,也许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着他的这位嫂子或称为姐姐。所以,我个人粗浅认为,《洛神赋》不全是为甄氏所作,但《洛神赋》确有甄氏的影子。若曹丕赐玉缕金带枕给曹植权当是真的,那就像在他受伤的心口上撒了一把盐,对他无疑是最冷酷的残害!也因此成全了他千古绝唱《洛神赋》。

    走出京都洛阳城,举目遥望,山川旷远,他的心情也像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又像眼前的洛水一样波澜起伏。“她怎么会突然死去呢?”他不相信她是病死,他甚至不相信她已不在人世。他分明还记得最后看到她的模样,她站在母后的身边,深深地望着他离开邺城前往临淄,她的神色那么凄然,面容显得憔悴。没想到他回眸一瞥竟成永别,嫂嫂甄氏从此香消玉殒!他心里一阵哀恸,失声痛泣。

    渡洛水,夜宿舟中。传说伏羲的小女儿宓妃,在河边玩耍时不慎落入河中溺水而亡,死后被封为洛水之神。河水的柔波摇动着船舷,宛如一只纤巧的手轻轻地抚摸,恍惚之间,遥见一个倩影凌波御风而来,是宓妃还是甄氏,他无法辨清,两个魂灵已合为一体,那熟悉的身影,那肌肤散发出的芳香,那含情默默的笑靥,美得摧枯拉朽。于是这位美艳绝伦的女神在与一位诗杰才俊目不转睛的注视中,向她钟情的意中人敞开了心扉,彼此的倾诉忘却了一切。她的音容笑貌是那样熟悉而清晰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宓妃!甄妃!”他一惊而醒,原来是一场梦。

    一场惊世骇俗的人神相会之梦,被晨曦的一抹霞光摇醒。他身上沾濡着湿漉漉的雾霜还有泪水,他怅然徘徊,不忍离去,在车夫陆迁的劝说下,才驾起马车,踏上东归之路。到临淄接到妻儿,不得不即刻赴往-城。

    回到了故地,他似有劫后重生之感。在旧居的油灯下,他终于可以自由地思想。无尽的遗憾,无尽的思念,如潮水翻涌,一次次掀开记忆的疮疤,他像一只被射伤落地的孤雁,用悲愤和哀伤啄理着身上带血的羽毛。时至今日,那个离愁含悲的少妇再也看不到了,如若时光倒流,他会不顾一切地冲破世俗礼教的桎梏与羁绊,与那少妇结为伴侣,相濡以沫,终老到死!

    一连几日,他足不出户,脑海里反复浮现姿貌似甄氏的宓妃,相遇洛水之上的情景,文思激荡,泪如泉涌,一篇空前绝后的赋作如脱蛹的彩蝶翩然而至,取名叫《感甄赋》。

    一千七八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阅览品味此赋,便会明白,什么叫经典,那是八斗雄才灵魂与血肉的凝聚。忍不住,把此赋的原文及浅简的译文附上,有兴趣者可以一阅,无兴趣者可以随手翻过不看。

    且看原文: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 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 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

    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霑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 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为便于阅赏,也仿效整饬一篇浅简译文如下:

    黄初三年(222),我去京师朝拜天子,回来时渡过洛水。传说洛水神灵的名字叫宓妃。宋玉将楚王遇见神女的故事写成《神女赋》,我就模仿他将这段经历写了下来,是这样的:

    我从京城返回封邑(-城)。翻过伊厥山,越过 辕山,穿过隘口通谷,登上了景山。这时已是夕阳西下,人困马乏。于是在绿草茵茵的河岸上停下车,让马儿自由自在地在滩田里吃草歇息。我在树林中安然悠闲地走着,放眼欣赏洛水河美丽的景色。忽然,感到心神受到震撼,思绪飘到了远方。猛一抬头,看到一幅奇异景象:一个美如天仙的女子正在山崖之旁。于是忙拉住随从问道:“你看到那个女子了吗?她是谁啊?真是太美了!”随从回答:“臣听说洛水的神灵名叫宓妃,是伏羲的爱女,君王见到的莫非是她么?她相貌如何?臣很想听听。”

    我说:她体态健美轻盈像受惊后翩翩飞起的鸿雁,妖娆柔曲的身姿像腾空嬉戏的游龙;容颜鲜明光彩像秋天盛开的菊花,青春华美流芳像春天繁茂的青松;行止若有若无像薄云轻轻掩住了明月,形象飘荡不定如流风吹起了回旋的雪花;远远望去,她明亮洁白像云霞中冉冉升起的朝阳;靠近观看,她明丽耀眼如清澈池水中婷婷玉立的荷花;丰满苗条恰到好处,高矮胖瘦符合美感;肩部美丽像是削成一般,腰部苗条如一束纤细的白绢;脖颈细长,下颚端庄,白嫩的肌肤微微显露;不施香水,不敷脂粉,浓密如云的发髻高高耸立,修长的细眉微微弯曲;她那娇美秀巧的丹唇,洁白的牙齿鲜明呈现;晶亮动人的眼眸深情顾盼,一对美妙的酒窝儿隐现在脸颊;她姿影奇美,明艳高雅,体态娴淑,仪容安静;神情柔顺宽和妩媚,实在用语言难以形容;她穿着奇特,人间罕见,如画中仙女;她披着艳丽明净的绫罗做的衣服,戴着雕刻华美的翠玉耳环;黄金和翠玉作为配挂的首饰,点缀着稀世明珠照亮了美丽的容颜;她踏着绣着精美花纹的鞋子,拖着雾一样轻薄的纱裙,隐隐散发出幽幽兰香,在山边缓步徘徊;偶尔纵身跳跃,一边散步一边嬉戏;左面有彩旗靠在身边,右面有桂枝遮蔽阴凉;她正卷起衣袖将洁白细腻的臂腕探到洛水之中,采摘湍急河水中的仙草灵芝。

    我深深地爱慕上了她的贤淑和美丽,心情振荡,又忐忑不安。苦于没有好的媒人去传达爱慕之情,就用脉脉含情的目光表达我的爱意,希望真挚的情感能先于别人向她表达。于是解下腰间的玉佩赠与她,表示要与她相约。她真是太完美了,不仅懂得礼仪而且通晓诗歌,她举起美玉与我应答,指着深深的潭水约定会面的日期。我心里充满真诚的依恋,唯恐美丽的神灵对我戏言;传说曾经有两位神女在汉水边赠白玉给郑交甫以定终身,却背弃信言顷刻不见。于是我惆怅犹豫将信将疑,收敛了满心欢喜,镇定情绪,告诫自己,要严守男女之间的礼仪来约束控制自己。

    于是洛神受到了感动,低回徘徊,凄美的神光忽隐忽现。她耸起轻灵的身躯像仙鹤一样欲飞还留,徘徊于香气浓郁的生满椒兰的小路上,流连在散发着幽幽花香的杜衡丛中;她怅然长吟,抒发长久的思慕,声音悲切凄婉萦耳不息。不一会儿众多神灵呼朋唤友汇聚过来,有的在清澈的河水中嬉戏,有的在洛神常游的沙洲上翱翔,有的在河底采摘明珠,有的在岸边拾取美丽的羽毛。洛神由湘水的娥皇、女英跟随着,由水边漫游的汉水女神陪伴着,哀叹匏瓜星的孤零无匹,同情牵牛星的寂寞独居。她举起手臂用修长的衣袖遮蔽阳光扬首眺望,轻薄的上衣在阵阵清风中随风飘动。她行姿轻盈像飞鸟一样,飘逸若神不可测定;在水波上细步行走,脚下生起蒙蒙水雾;眼波柔情流动,目光神采飞扬,爱情的喜悦润泽着美丽的面容;好像有许多话含在口中,气息中散发着幽幽兰香;她花容月貌羞涩柔美,深深地吸引着我令我忘餐,而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年。

    这时风神将风停下,水神让河流掩波息浪,阴阳神敲响了天鼓,女娲唱起了动人的歌谣;文鱼欢腾簇拥车乘,玉制鸾铃叮咚作响;六条蟠龙齐头并进,载着云车缓缓而行;鲸鲵争相跳跃追逐车驾,水鸟穿梭飞翔殷勤护卫;于是洛神越过水中的岛屿,翻过南面的山岗,回转白皙的颈项,用清秀柔美的丽眸看着我,启动朱唇,缓缓倾诉无奈分离的大节纲常,痛恨人与神的境遇如此难同,苦悲青春爱情不遂人意,说着说着挽起罗袖擦拭眼泪,而泪水禁不住滚滚而下沾湿了衣裳;担心美好的聚会将永远断绝,哀怨从此别离会天各一方。只有表示爱情的信物可以相赠,就将江南名贵的玉环赠送于我:“虽然隐居在天界,我会时常思念君王……”还没说完,忽然行迹隐去,神光消遁,我不禁怅然恍然黯然神伤。

    于是我翻山越岭,上下追踪,寻找洛神遗留的足迹。洛神已去,情景犹在,四下寻找,凭添惆怅。我盼望洛神的影踪重新出现,于是驾起小船逆水而上,在长江之上任意漂泊不知回返,思念之情绵绵不绝恰似一江春浪。夜晚,心神不安难以入睡,厚厚的晶霜沾满衣裳,直到天光大亮。无奈何令仆夫起驾,我却揽住缰绳举起马鞭,在原地盘桓徜徉,久久不能离去。

    他一遍又一遍吟诵着文句,声泪俱下,以至躲在门外偷听的人们都耳熟能详。很快有不少故朋文友前来拜访,此赋不胫而走,四处传抄。值得注意的是,“黄初三年(222),余朝京师”是他后来改的,以防有人抓住什么“把柄”罗织罪名。再有,他在开篇小序写“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但这并非是他作赋的因由,欲知其中细微,得设身处地为曹植当时的处境思量,以我个人之陋见,此赋很可能是曹植为甄氏香消玉殒所作的托哀之文。他末道归藩,待罪之身,怎能倾情千言,对一传说女神悦其淑美?显然这句引言只是曹植的托辞,绝非作赋的真因。

    此时,在与文朋好友的交谈中,他也听说了甄氏被赐死的真相,他不敢想象甄氏死后披头散发、满口塞糠、覆面而葬的惨状。这个被征服者抢到手来到曹家十多年的女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他无法释怀。

    七

    曹植遏制不住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出一个“借口”,以车上小帷帐已破,须更换,欲派人到邺城买布修缝为由,实际上是要打探甄氏的死因,还有陈炤的下落,自入狱后已两年余不知是死是活。他向防辅吏仓辑请假被拒绝。他一气之下又呈文向京都陈情:“臣闻寒者不贪尺玉而思短褐,饥者不愿千金而美一餐。夫千金尺玉至贵,而不若一餐短褐者,物有所急也。”又说:“欲遣人到邺,市上党布五十匹,作车上小帷帐之用,然谒者不听。”

    令曹植想不到的是,他虽封为-城侯,并没有享受相应的待遇,而且还被像灌均一样的防辅吏时时监视着举动。他不知道徙迁-城后,又会遭遇怎样的劫难。

    不出曹丕所料,曹植又犯事了。

    京都有司派员向东郡太守了解-城侯上奏情况是否属实。防辅吏仓辑得知曹植竟越级上奏,便与东郡太守王机联手诬告曹植,说他交结土文乡士,散布荒淫诗赋,秽言秽语,糜乱视听,伤风败俗,有《感甄赋》为证。

    于是曹植又被召回洛阳问罪,时黄初二年(201)冬。

    曹丕令奉车都尉卞篮(卞太后弟侄)将公卿们治罪议案向卞太后通报。卞篮自然理会曹丕用意,把事情渲染得相当严重。卞太后听罢,甚为吃惊:“没想到子建竟然做出这等事情!”她让卞篮带话给曹丕,说不要因我之故,不敢以国法处置。

    据本传注引《魏略》记载,此次进京,曹植感到自身岌岌可危,本想去见姐姐清河公主,托她代为求情,然宫门紧闭,关吏不准他入内。他只好亲自进宫向曹丕请罪。他脱去冠带,戴着刑具,赤着光脚去见曹丕,呈上《责躬表》谢罪:“臣自抱衅归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又称“天网不可重罹,圣恩难可再恃”。称曹丕“德象天地,恩隆父母。臣不胜犬恋主之情”,拜表献诗云云。出言可谓乎谄媚、阿奉,而言辞中所透露出的恐惧与悲切,无以复加。而曹丕“犹严颜色,不与语,又不使冠履,植伏地泣涕,太后为不乐,诏乃听复王服”。看来,还得母亲发话,曹丕才允许曹植穿上衣服。

    为避开卞太后干扰,曹植被遣送到邺城接受审查。曹丕心想:你不是打着“买布”的幌子去邺城吗?那好,朕就满足你的要求,送你去邺城。你去邺城干什么别人也许不知晓,可你能瞒得了朕吗?你不就是想去寻找失去的东西吗——你的才华、你的得宠和你想要见的人。

    审查官颇犯难:即使曹植派人去邺买布别有他图,但买布之事终究没有获准。唯一的罪状就是几页文字,写的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在梦中遇见的一个女人,写她的美貌,写她的体态,写她身在仙界心不遂愿的凄婉。问题出在题名上:感甄。这不就是写的甄氏吗!虽不足以作为通奸的依据,但“荒淫”之意毕现,罪名成立,但如何定罪呢?

    有判官下议:图谋兄妻,这是“禽兽之恶行”,“其有污其兄之妻而其兄晏然,污其兄子(指曹睿)之母而兄子晏然,况身为帝王者乎?”但也有僚臣反议:曹植“虽放任,不拘礼法”,但绝不会做出叔嫂私通等有违伦理的事来。再说,“甄”并非确指甄氏之“甄”,而-城之“-”与“甄”通用,赋题“感甄”抑许是-城侯感伤自己而命之。

    百官议罪结果:母后尚在,“荒淫”之举有悖人伦,实属不孝,当处以极刑。将《感甄赋》文稿查禁,与公卿已下议尚书、秘书、中书三府、大鸿胪者等文件一并存档备案。

    曹丕又策使卞篮将百官定罪议案通报卞太后。卞太后感到羞辱难当,痛骂曹植不孝之至。但她还拉着龙头杖登殿去见曹丕,绝口不说曹植的不是,只问曹丕对曹植作何处置。曹丕推说百官议罪结果,子建犯的是“三千之首戾”的重罪,应极刑处置。卞太后问:子建在封地,你不让他来京见我,他何曾不孝?卞太后最后甩下重话:你若治子建死罪,就是违逆母后之意,你才是天大的不孝!

    曹丕并非不能忤逆母后,他惩罚曹植及诸兄弟自有他的盘算与手段,“剿而不诛”便是一招。碍于舆论的压力,他毕竟还不想背负弑弟灭妻逆母的恶名。

    是年十一月下旬,曹植又被遣还-城。曹植特写下《自戒令》曰:“吾昔以信人之心,无忌于左右,深为东郡太守王机、防辅吏仓辑等任所诬白,吹毛求瑕,获罪圣朝。身轻于鸿毛,而谤重于泰山。赖蒙帝王天地之仁,违百僚之典议,赦三千之首戾,返我旧居,袭我初服。云雨之施,焉有量哉!”

    曹植为避免再引来祸端,闭门却扫,谢绝交游,孤然独处,形影相守。

    陈寿在《三国志》中对曹丕号称“曹魏帝国”的记述写下这样一段文字:“魏氏王公,既徒有国土之名,而无社稷之实。又禁防壅隔,同于囹圄。位号靡定,大小岁易。骨肉之恩乖,棠棣之义废。为法之弊,一至于此乎!”曹丕为固牢自己的帝位,下诏种种禁令,不许诸侯留在京都,不许随便进京朝见,除非皇帝特别恩准;各诸侯之间不得来往,出游打猎不得超过三十里,且派“监国之官”到各诸侯封地严密监视,如有违者即治罪,等等,足可以看出“禁防壅隔,同于囹圄”之言信而不虚。曹植本无罪,却被奸佞构陷罹罪,他也不须辩解地如此认罪,更足见当时刑宪之严酷,其处境之险恶。

    曹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已经领教到了兄长的厉害。他别无办法,只能忍着,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剥刮干净的鱼肉,放在刀俎上,区区监国使者和防辅吏就能凌驾诸侯之上,置他于死地,而他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几乎看不到他有任何“怨恨”,只能逆来顺受。他老老实实蜷缩在-城,不失时机写一些感恩戴德的诗文,逢迎皇上,向曹丕示好。

    他当然知道,始作俑者是兄长,在幕后,似乎不屑与他正面较量,且又显得冠冕堂皇。一切由那些“差吏”们奉陛下旨意,构陷罪证,再由百官以法津程序议罪定罪。作为皇上,也只能秉公作态,你奈何得了?谁叫你犯事,谁叫你不检点,谁叫你无忌左右任着性子来?事到如今你被贬爵削土,蜗居藩国,至于今后的命运看来已没有太多想象的余地。哦,在你形同囚徒的余生里,你的文学生命还会长吗?那就让你这个天才诗人连同你风流俊逸的情怀,都随着你人生华彩的神枯色衰而黯淡涸竭吧!

    悲凉的夜空下,只有他和一轮清冷的明月。旧居的庭院里那几株大槐树依在,童年的记忆已被楔入槐树的年轮里。他相信,眼下虽是寒冬,但离槐花飘香的季节还会远吗?二十多年前,就是在那个槐花飘香的季节里,母亲挖野菜给他捡回一个妹妹,他给她起名字叫槐花,没想到这个妹妹就成了他的妻子,成了他可以托付一生、结伴终老的亲人。

    远处传来吹埙之声,仿佛来自天宇,宛若凄叹,更似啼吟,带着迢迢星汉柔肠寸断的思念。他想到了甄氏,一个被丈夫遗弃惨死的女人——他觉得自己也形同甄氏,甄氏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之宕子妻。君行踰十年,贱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曹植为这首诗命名《七哀》。七哀者谓之: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闻目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也!

    “三哥,天都快亮了。”是妻子在唤他。

    既然洞悉了对方的“良苦用心”,曹植彻底做“缴械投降”之态,以求得对方的“宽大”。为了让曹丕放心,他连连上表,把父王赐给他的铠甲、宝刀、银鞍连同那匹大宛紫红汗血马一起上缴。以此向曹丕证明,他已是“丢盔卸甲”的降者,愿俯首帖耳,绝无二心。

    曹植的投降姿态,让曹丕颇为得意:这很好么,算你聪明。

    黄初三年(222)三月,曹丕下诏,为曹家诸兄弟封王。一月后,曹植被改封为-城王,食邑二千五百户,两个儿子也分别封为高阳乡公和穆乡公。曹植即写《封-城王》谢表,感激涕零,称“奉诏之日,悲喜参至”,蒙受陛下“日月之恩”,却“不能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并对自己所犯罪过进行深刻检讨,说自己“狂悖发露,始于天宪,自分放弃,抱罪终身”,没想到“圣恩浩荡”,给臣的赏赐超出所望,这真是如同“枯木生叶,白骨更肉”,绝非臣的罪孽所能承当的啊!

    看到臣弟的谢表,一抹征服者的笑意写在皇兄的脸上。

    这年九月,曹丕正式立郭氏为皇后,三公九卿上朝谒拜,极尽优崇。不料想,倒也有僚臣诤言进谏,中郎栈潜就禀说郭氏“贱人暴贵,下陵上替,母仪品浅”,且有干政之嫌。但是皇上的御诏岂能更变。所谓皇权即是皇帝个人意志的体现,不容有丝毫疑议。看来那个中郎栈潜之臣太不自量力了,谏言上书后不久就被削官不知下落了。

    为回应栈潜的上奏,曹丕作《禁妇人与政诏》,特别强调: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大臣,云云。明眼人一看即明白,此诏虽有遏制后族专权,以塞栈潜等臣之口的用意,但也是借此抑制卞太后干政,因为曹植几次犯事欲治罪,都是卞太后出面干预,让曹植于刀斧下溜掉,让他这个皇帝儿子在众臣面前大失颜面。

    当了皇帝的儿子对母亲的孝心已变为戒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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