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殇:曹植传-萁豆相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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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春夏艳阳,万木葱翠。朝令官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令诸侯进京“会节气”。时黄初四年(223)五月。

    曹植应诏,顿感诚惶诚恐。他对皇兄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十分感激。因为这不只是一次朝觐,而是一种待遇,一种荣誉,这种待遇和荣誉对他来说有着他与皇兄冰释前嫌的棠棣之意。

    带什么去见皇兄呢?前两次是获罪赴京,这一次是以堂堂侯王的身份朝觐,但他依然感到不安:皇兄的“御术”他一次又一次地领教了,而谁又能猜得透皇兄的心计里潜藏着多少玄机呢?他思来想去,除了向皇兄表达感恩之情以外,还是痛思反省自己的罪过,“矫志”自己“抱利器而无所施”的感怀,愿以微薄之身为国效命。于是他揣着经过再三斟酌修改的那首《责躬》诗和另一首《应诏》诗上路了。

    应诏进京会节气的还有曹彰、曹彪等兄弟。他们自延康元年(220)被迁徏封地后,都是首次来京师,也是兄弟分别三年后首次会面。曹植和本家兄弟感到欣慰的是,自献帝退位之后,首次听皇兄启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样的字眼。蔡文姬在修撰其父蔡邕《独断》中记述:秦承周朝末,自以德兼三皇,功包五帝,故并以皇帝为号。汉高祖受命,功德宜之,因而不改也。汉天子正号曰皇帝,自称曰朕,臣民称之曰陛下。其言曰制诏,史官记事曰上。印曰玺。所进曰御。车马衣服器械百物曰乘舆。其命令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书。其玉玺上铭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人不得窃夺,非敢自专也。

    曹丕在皇宫承明庐接见了他们。曹植将所作二诗献上,曹丕很愉悦。史称“帝嘉其辞义,伏诏答勉之”。曹丕很喜欢看到三弟这种卑躬屈膝、俯首低眉的样子,当年英姿勃发、意气飞扬的神情不见了,俨然是一只被驯服的家兔。从曹植身上,他看到征服的力量。他很满足。

    但是,这个二弟曹彰,让曹丕极为不爽:他还是那般桀骜不驯的样子,见到皇兄不冷不热,似乎懒得多瞧皇兄一眼,拜见时只是随着大家的躬身叩拜拱拱手,好像腰不会打弯,腿挺得竖直。好么,不信治不了你。

    曹彰虽天性崇武,但他还是很努力从父王和三弟身上领会些习文的乐趣。据说他除了诵《尚书》《诗经》《论语》等书典外,当年还饶有兴趣地学八卦,演化阴阳吉凶之术。殊不知他拜的术师正是槐花的父亲陈相师,但他不像曹丕那样迷信天命。当年曹操谋伐吴蜀,曾趣问曹彰有何便利行师之决,曹彰以卦驳推演,寻天时地利之机,说父王进军汉中即可东镇吴楚又能西扼巴蜀。曹操大悦:吾黄须儿能谋也!曹操当魏王后,乐浪献虎,关在槛中,强悍之人都不敢近前,曹彰却曳着虎尾绕在自己手臂上,老虎竟乖顺地不敢出声,众人莫不叹服其神勇。

    曹彰自恃为先王见任有功,理应得到重用,没想到不仅得不到皇兄的任用,而且还解除了他的兵权。在曹丕看来,他的存在就是威胁,他比曹植还危险。曹植虽有才策,但身边没有人为他鼓噪,他是成不了气候的。曹彰则不同,他的神勇足可以为谋者推波助澜。他当下所在的任城[58]离曹植的-城不远,虽然限制各诸侯禁止来往,甚至出游田猎不得超过三十里,但稍有风吹草动,他与曹植串通起来,由此带来的威胁可就大了!

    让曹丕更忌恨的是,曹彰说父王临终前召他是要立曹植,他居然还喝问贾逵玉玺在哪里。这不明明是他要和曹植联手夺王位吗?当时也许只差曹植一念之转。呵呵,像曹植这种人,吓唬吓唬或许有用,但曹彰性烈,他不吃这一套,若逼急了,他在封地揭竿而起,也未必不可能。捕捉猛兽,你不能戏弄;与猛兽斗,须寻找时机,击其不备。

    觐拜罢皇兄,弟兄几个便兴冲冲地去后宫拜见几年未见的母后。卞太后时已六十四岁,见儿子们纷纷扑地而跪,一声声娘唤得她老泪纵横,赶忙将儿子一一扶起。唯有曹彰跪着不起,令大家唏嘘。

    曹彰说:“娘,须儿自去封国一直未见过娘,就让儿子多磕几个头向娘问安谢罪吧。”说着哭着连连磕头。

    卞太后扶起他,摸着他的黄须,笑问:“任城当地水土可好?生活习惯吗?出产什么东西?”

    曹彰说:“那里盛产灵芝枣,我特地给娘带来一些,让娘尝尝。”

    卞太后说:“傻孩子,京都也产枣,又大又甜,哪里需要儿子你从大老远带枣给娘吃。”

    曹彰说:“兖州和京都水土不一样,枣的味道也不同。”

    卞太后说:“也是,都是须儿一片孝心。”接着又问曹植:“怎么这么瘦,不养胖一些?”

    曹植说:“儿臣脾胃不好,吃东西不上膘。”

    卞太后说:“赶明儿叫御医给你看看。”

    曹植说:“不要紧,可能是季节的缘故,加上长途颠簸劳顿,休息几日就会好的。”

    卞太后被儿子们用手臂挽成一副“轿子”抬着,在屋里转了几圈。老人家乐不可支,张开两袖将儿子们的脑袋逐个揽在怀里,尽享天伦……

    为了迎接会节气典礼,洛阳城盛装彩绘,歌舞升平,牡丹盛开。交趾国南越贡献一匹高大白象圈在御苑里,众人只在远处观赏不敢靠近,曹彰竟大胆地走到白象跟前,用手抚摸几下白象的鼻子,白象便温顺地伏地不动,观者拍手称奇。这时,有人跑来对曹彰说:陛下命工匠铸有一口大钟,要摆在崇文殿前,召来十多个大力士竟搬不动。曹彰当即赶了过去,一把抓住大钟上方的耳洞,扑肩便将大钟扛起,放到殿前的吊钟架下,众人惊叹不已。

    这天,曹植本来与曹彰约好一起去看望母亲,却被几个崇拜他的文士请去切磋文稿,盛情难却,他不得不去。曹彰只好先去看望母亲。

    让曹彰没有想到的是,曹丕已先于他来到,正跟母后交谈什么。进京月余,兄弟们自那天朝觐皇上之后,难得再见皇兄一面,今在母后这里突然见到皇兄,曹彰确有几分高兴。

    曹丕喜形悦色道:“今朕抽出余暇,与二弟三弟一起相陪母亲,共享天伦,听说二弟在任城学得一手好棋,朕愿意与二弟当面切磋对弈,不知二弟可否有兴致?”

    曹彰说:“皇兄抬举,弟愿与大哥对阵杀将几个回合。”

    曹丕煞有介事地问:“子建呢,他为何未到?”

    曹彰说:“尚书院几个文吏特邀他切磋诗赋辞采,他去去就来。”

    曹丕说:“子建文采无人能比,以后有机会可让他回京重振建安文风。”

    曹彰连连称赞,击掌叫好。卞太后见兄弟们如此情亲交好,很是惬意。

    坐定下来,曹丕让侍从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大盘枣送来,对曹彰说:“让二弟尝尝京师的枣与兖州的枣味道有何不同。”

    曹彰品尝之前端枣先让母亲,以敬孝道:“娘您先吃,儿后再吃。”

    卞太后说:“娘牙齿磨不动,须儿你多吃点。”

    曹丕以训诫的口吻对曹彰说:“不要再娘呀娘的叫,要称母后,皇太后。”

    曹彰说:“叫母后皇太后不习惯,还是叫娘亲。”

    卞太后说:“须儿说得对,还是叫娘亲。噢,你们兄弟俩边吃枣边下棋,娘到院里走走。”说着便由婢女扶起到庭院赏花去了。

    兄弟二人一边吃枣,一边在棋盘上对阵博弈起来。盘中的枣颗颗饱满,粒粒红艳,像血色玛瑙晶莹剔透。不同的是有的枣带蒂,有的枣没蒂。

    曹彰先品尝一颗,连声称道:“好吃好吃,还是贡枣好吃。”

    曹丕说:“那你就多吃些。”说罢便拣起一颗带蒂的枣,慢慢咀嚼。

    曹彰性急,棋艺也不如曹丕,见皇兄气定神闲,沉着紧逼,而自己左冲右突,形势十分不利,一边紧盯着棋盘,一边抓盘中的枣一颗接一颗吞进嘴里。

    半个时辰过后,曹彰感到口渴,感到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憋闷得脸色青紫眼冒金星,似有东西卡在喉咙里,连连干咳几声却吐不出。很快,就觉得有一股浓浓的腥味从口腔和鼻孔里涌上来。紧接着只见他的手在抖动,身子也禁不住地痉挛抽搐起来,终于支撑不住,大喊一声:“娘,我肚子疼!”便身子一歪,倒在棋盘桌下。

    卞太后闻声赶来,伏身呼唤儿子:“须儿,须儿,你这是怎么啦?”

    曹彰嘴里咳血,挣扎着说:“娘,儿子贪吃,还是贡枣好啊……”

    此时曹丕已唤来御医,忙蹲下给曹彰把脉医诊。曹丕在一旁踱来踱去,很是焦虑不安的样子。御医诊断:人已无脉动,似吞枣堵塞气道窒息而亡。

    卞太后大恸:“天哪,怎么会是这样?!”一声哽咽哭喊便昏将过去。

    关于曹彰的死,《魏志》仅载:“任城王疾薨于邸,谥曰威,年三十五岁。”又《世说新语》载:“帝邀任城王下棋,并啖枣中毒暴毙。”记述如此简略,给后世留下诸多未解之谜。

    曹彰暴卒,宫内哗然。曹丕御旨发讣告,京师禁止娱乐三日,宫门前下半旗致哀。

    曹植含悲挥泪作《任城王诔并序》。诔文中,曹植仅以寥寥数语,追思曹彰的义德与功绩,二哥子文突然离去,令亲人为之饮泪,百官为之咨嗟。曹植并没有表露自己的感受,只在序文中泛泛表达兄弟的思念之情。从其闪烁其词、欲言又止中,可知他必有难言之痛。

    转眼之间,一员虎虎生威的猛将突然殒命,不能不令人惊疑!他甚至认为御医的诊断是一种违词,是事先密谋好了的伪证。罪该万死的是指使在那枣中施毒者!他万分痛惜骁勇善战的二哥没有死在沙场上,却死在曹家的宫廷里。

    骨肉相残?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曹植又一次预感到危险正向自己逼来。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不敢往下想了。

    来京都会节气,庆典还未举行,就先有自家兄弟走上了祭坛。他心里声声啼血:悲哀啊,这是曹家的悲哀!

    二

    会节气典礼照样举行。满朝文武百官汇聚祈年坛,齐咏节气歌,为大魏社稷祈福;颂赞皇恩浩荡,五谷丰登,江山安固。

    卞太后因丧子之痛没有莅临庆典,使得会节气的气氛冷淡了许多。她悲切地说:眼见儿子的命都没了,还会什么节气呀!而曹家兄弟虽然一一被请到主台,但个个神情木然,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曹丕不悦:这是会节气庆典,不是参加吊唁!但他面上像没事一般。

    当晚,曹丕在御苑举办欢宴,御膳房准备了丰盛的佳肴果点,还有艺伎们绝好的演出,他要让文武百官在歌舞升平中感受到皇上的恢宏圣德。同时,他也让麾下的文学侍臣携曹植参与,重现当年邺下文人的诗赋风骚,登台献诗,为欢宴点缀一番清逸雅韵。

    当众臣欢呼皇上皇后驾到,欢快的乐曲响起时,曹丕看到身边的几个席位竟然空着,曹植、曹彪还有曹熊等人迟迟未到。他依然显得很平静,可心里却是怒火中烧,他对礼司说:欢宴开始吧。皇后郭氏说:想来的人不请自到,不想来的人请也请不到,不必再去请了。

    这时,有探使前来向曹丕禀报:曹植等侯王对大摆庆宴颇为不满,那-城王说:奢靡之始,危亡之渐;又诗云:京城竞豪华,倚红偎翠奢,阡陌长蒿莱,只缘御庭花。于是几个兄弟串通一气,拒不参加晚宴。

    曹丕一脸愠怒,命侍官将此事通报司马懿、吴质等重臣。他们即刻定性为谋反,认定曹植为主谋。即派遣御林侍卫营缉捕曹植、曹彪、曹熊等人。

    最先听到文帝兴兵问罪消息的是曹熊。生性懦弱、胆小怕事且体弱多病的曹熊,万分惊惧。二哥曹彰暴死给他留下恐怖的阴影,听说自己参与了三哥曹植的密谋叛乱,明明知道这是诬陷,却又怕被抓去惨遭折磨,不如自我了断来个干净,于是悬梁自缢。对于他的死因,《魏志》是这样记载:“太祖薨,熊未奔丧,文帝问罪。熊惧罪,自缢而亡。”或许这是史撰者出于某种忌讳或顾虑的无奈之举,故将时间和空间进行了转移。但曹熊“惧罪”“自缢”的事实是无法也不容篡改的。

    历史,是胜利者的教科书。

    曹彰的死让曹植有一种痛彻骨髓的负罪感。就是在京师,父王临终急召二哥必有重大事要叮嘱于他,他见到三弟为何急切地说:父王见我,欲立你啊!他又为何逼问贾逵:父王的印玺在哪里?曹植想,当时只要自己点点头,甚至不必说一句话,自己的命运、二哥的命运绝不是今天这种遭遇!所以异母兄弟曹彪说:二哥的死虽是他人所害,但也与你三哥有关啊!三哥你万不该像出家人那样慈悲为念,像道士这般乃空无为,正是儒学理道框梏了你呀。你的谦让、你的仁厚换来的是什么?是有人将你和兄弟往死里整,叫你一次又一次无中生有获罪。

    此时曹植、曹彪相约,在一家小酒馆喝酒叙旧,曹彪一番话倒是烈酒浇出的肺腑之言。但曹彪的命运也不比曹彰、曹植、曹熊的命运好到哪儿去,若干年后因犯有与王凌通谋废帝之罪被司马懿诛杀。

    曹植只管一杯接一杯喝酒,听曹彪言之铮铮地倾诉,末了,他对曹彪说:“朱虎(曹彪字)弟啊,一切都不复重来,但兄相信,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果终有报,恶孽必有惩!喝酒喝酒。”

    曹彪一脸悲壮,只是抿抿酒杯,而后说道:“三哥呀,你信因果乎?依弟看来,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命由己定,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会者近尔,迷者远乎,言语道断,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曹植听得出来,朱虎弟有点责怨自己并为之痛惜,于是说道:“参禅何须山水地,灭却心头火亦凉……三哥我悔莫当初,痛思愧对弟兄啊!看如今这周遭为何多苦悲,只因不识自我……”说着说着竟也扼腕顿首,泣不成声。

    曹彪马上劝慰道:“三哥也不必太自责,只因皇兄诡谲多端,精于施术,无所顾及兄弟情义了。”

    曹植喝得嘴有些发木,说话支支吾吾:“论时节,正是春花秋月夏杜鹃;可眼下,疑似冬雪寂寂溢清寒……你看,你看,这空中落叶飘零,眼前秋风凝霜。呵,呵,还是这酒好啊,可以御寒取暖、壮胆助兴,还有活血化瘀、散风止痛之功效!”说着,两眼就直直盯着杯中的酒,随着手的抖动,就见一滴一滴酒珠抖落下来,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像一颗一颗珍珠从他手中滚落,“酒这东西很奇特,似水非水,似药非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但它却如神如仙,可以把人浇清醒,也可以把人灌糊涂。酒逢知己千杯少,说的是它;借酒浇愁愁更愁,说的也是它。老家古井坊先祖说得好啊,一杯水酒化春秋。酒是水变的,只要把这水放入窖池,把它和五谷放在一起酿造,给它加温,让它发酵,足日后看它又潺潺流淌出来,还是这般无色无形,无筋无骨,但它就变成了燃烧的水,变成炽烈的火!”

    一颗泪珠落进酒杯,他仰脸一饮而尽:“朱虎弟啊,你要好自为之,多珍重……”

    曹彪说:“三哥,你更要多珍重啊!”

    曹植确是十二分醉了,直到前来搜捕的侍卫冲进酒馆,曹彪一再劝拉曹植赶快躲逃,曹植却不听劝也拉不动,只管喝酒。曹彪见情势急危,只好跳窗而逃……

    酩酊大醉的曹植被押到寝宫拜台前。司马懿、吴质等重臣向曹丕进谏:即刻诛杀曹植。

    司马懿说:“朝中一日有植,宫无宁日。若他日图谋篡乱,势必引出祸端。”

    吴质说:“皇上理应尊先王之遗愿,剪除其隐患,不徇胞泽之私情!”

    曹丕即命夏侯尚处斩曹植。

    夏侯尚看了看烂醉未醒的曹植,似也起了怜悯之心,回禀曹丕:“陛下,人尚未醒即为刀下鬼,岂不冤他?不妨待他醒来,认了罪再斩亦不迟。”

    吴质见状,马上奏过来说:“已是死罪,还等他醒来何用?”

    曹丕闭眼,转身,扬扬手:“那就斩吧。”

    突然,从宫门口传来一声高喊:“皇太后——驾——到——”

    全场气氛顿时肃穆、凝固。

    卞太后在曹彪搀扶下走过来,看到五花大绑倒卧在地的曹植,便发疯似的扑过去,唤侍卫给曹植松绑。侍卫不知如何是从,便等皇上发话。曹丕示意侍卫:既然皇太后说话,给他松绑吧。同时向站在卞太后身旁的曹彪瞟了一眼。没错,是曹彪躲过搜捕逃出酒馆,直奔后宫,向卞太后禀报急情。卞太后意识到儿子子建大祸临头,遂乘轿子急奔寝宫。

    卞太后满腹恼怒,厉颜厉色对曹丕道:“你已经杀了我的子文,不得再杀我的子建!要杀子建,你就先杀了我!”她想不明白,自己所生的这个皇帝儿子为什么与一奶同胞的兄弟过不去?她又似乎很明白,这个皇帝儿子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兄弟。她如此伤心地哭着说:“子建平日嗜酒疏狂,并无大错,你万不可猜忌他有何企图,放过子建,老身死了也能瞑目了。”

    曹丕见太后哭得悲伤,只好走过去抚慰太后道:“母亲不要这样,朕作为兄长只是以此惩戒他一下罢了。子建实在太放纵了,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众爱卿判他是欺君反乱之罪,若不处罚他,岂不令人耻笑朕徇私枉法。”

    卞太后问:“你处罚他,就是要杀了他?”

    曹丕不作答。

    曹植像个发酵的酒窖,从里到外酒气熏天。

    这时,相国华歆见他沉醉不醒,便也起了恻隐之心,向曹丕献言:“看在皇太后情面上,处置之事可否先缓一缓,且子建醉酒未醒,不妨等他醒来,看他认罪如何,再作处置不迟。”

    吴质马上凑过来说道:“子建出口为论,下笔成章,乃当今文杰诗俊,享有‘绣虎’之誉,不妨现在叫醒他,限他几步之内作诗一首,若脱口成诗,可免行大法,罪减一等。”

    曹丕看了看司马懿,韬光养晦的老谋子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就照吴质出的这个馊主意办吧。

    曹丕便问吴质:“几步之内成诗?”

    吴质道:“毒虫者莫过于七步之蛇。《婆沙论》曰:人为七步蛇所螫,大种力故能行七步,毒势力故不至第八,必死。”

    曹丕说:“那就七步之内令他作诗一首。”

    夏侯尚令侍卫将曹植架到曹丕面前谢恩,卞太后喊唤曹植:“子建快醒醒,子桓已免你罪,快醒来谢恩。”

    曹植慢慢地爬动,东摇西晃地站了起来,向四周瞅了一番,模糊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夏侯尚令卫兵围拢过去,生怕他有不测举动。曹植腹中翻江倒海,一阵抽搐,势不可挡地如岩浆喷发,哗——哗——哗——直喷得天昏地暗!身边的卫兵浑身上下尽是被他淋漓喷泄的腥红色酒液。曹植抬手擦了一把嘴角,手上既是酒也是血。

    见曹植稍有清醒,相国华歆便被司马懿、吴质等推请,出面与曹植搭话:“-城王,陛下有旨,令你在七步之内作诗一首,可免你死罪,若作不成则行大法,你可否应答?”

    曹植环视一周,目光聚焦在兄长曹丕身上,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目。曹植笑了笑,心在发问:这是我一奶同胞的兄长吗?你听信谗言,枉加罪名,诬陷亲弟篡位谋反,我若如此何待今日?我真替你这做兄长的皇帝感到汗颜!

    曹丕发话了:“子建,我与你虽是兄弟,但又属君臣。你怎能恃才蔑礼,惑众诸侯拒不赴宴,却独聚一处酗酒寻乐,你知道你犯的是何罪吗?先前父王在时,你常以诗文自夸,父王及众臣曾怀疑是他人代笔。今朕与众爱卿限你七步咏诗一首,以证属实。七步内如能成诗则免一死,如不能则休怪朕不念棠棣之义!”

    话音刚落,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曹植,还有他的脚。

    曹植脚步踉踉跄跄,显然还有几分醉意。他努力使自己站稳定住,说道:“出题吧!”

    曹丕想了想,说:“你我乃同胞兄弟,就以此为题,但不许犯着‘兄弟’或‘棠棣’字样。”

    口称兄弟,又不让明说兄弟,不念手足之情、棠棣之切,就连古老的《诗经》传咏的骨肉情义也不能提及,兄长是何居心啊!曹植微闭双目,倒背双手,慢抬腿,轻落步,向前迈出了第一步,但他竟然没吐出一个字。

    全场肃静,落针成雷,周围是一道道惊愕的眼神:你这个冠以“绣虎”之号的诗杰才俊怎么了?这是一场拿身家性命作为游戏的赌局,你甘愿就此败北吗?你若酒未醒神智不清就作罢,何苦舍命保颜面?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瞬间,他想到了什么?他想到了童年。脑海里浮现出童年时父母兄弟围坐在一起,以豆荚充饥的情景,那一根根豆秧上结着的豆子,何曾不像父母养育的众多儿女啊!于是他的灵感来了——勃郁的诗情发足了酵,犀锐的灵性灌满了劲,湍急的思绪汇成了河,终于引出这位诗魂舞者的绝代风华与命运交响,伴随着只剩下六步的步履脱口吟出这首脍炙人口、世代传咏的《七步诗》: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吟完,脚步戛然止住,两行热泪流淌。他对曹丕说:“你我虽有君臣之分,但毕竟是父母的骨肉,何必苦苦相逼,手足相残?我无意与你争什么王位、皇位,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无论谁为君主,我都会忠贞不二地跟随。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你若杀我,轻而易举,又何须煞费心机,大费周章,若先王在九泉之下闻知,当会痛心难以瞑目啊!萁豆相煎,持作羹者何也?皇兄自会深察细断。”

    曹丕听之,一时无言。

    老迈的母亲掩面不忍看这般“萁豆相煎”的场景,听完儿子一步一步吟诵的诗句,心如刀绞。

    此时,对这首诗感到意外和惊诧的是司马懿。他不禁在心里打个寒战:曹植所云“持作羹者”难道指的是本人?莫非他们兄弟二人在演一场苦肉戏给人看么?这情景不禁让司马懿想起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的一幕:当年刘备事业未竟之时,栖身于曹操门下,每日于自家园中种菜。曹操待刘备为上宾,梅子青青时节,曹操邀刘备在园中喝酒,问刘备当今天下谁是英雄,刘备随口说了几个,怕曹操识破自己的韬晦之计。曹操哈哈大笑说,错了,真英雄者乃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刘备问谁能当之,曹操以手指刘备,后自指说,当今英雄唯你我也!刘备大惊,酒杯落地。恰巧时值大雨将至,天空打了一个响雷,刘备推说是雷惊着自己才吓得手中酒杯落了地。这就是后来传咏的那首诗:“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

    隐蔽极深的司马懿何尝不是“勉从虎穴暂栖身”的最大欲望者?虽被曹操看出他有“狼顾之相”,但他对曹操却表现出忠心不二,主先臣后,唯命是从,极尽迎合,适时展露大智大勇,且见好即收。当下曹丕继王位登皇位,又何尝不是他忠心辅佐曹丕的谋略体现。以至后来他辅佐曹睿、曹芳,似乎更展示出他忠君体国的政治家风范。在三国鼎立中,借吴刀杀关羽,诸葛亮六出祁山受挫,皆出自司马懿之手;家喻户晓的失街亭、斩马谡、空城计从战略上讲是司马懿的胜利,神速擒孟达、百日平辽东、韬晦诛曹爽等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面,都展现了司马懿足智多谋变化若神的军事家谋略家的风采。他绵里藏针几经起落受遗二主辅佐三朝的最大政治野心是什么?他同曹操一样,踏灭三国战乱与纷争,奠定一统天下的大晋司马氏王朝。

    正因如此,一双洞穿他内心深处的天眼恰恰就长在这个如此落魄的曹子建身上,令他感到极为不安。其实司马懿也明明知道,曹植并未犯什么大罪,只是有人告发他经常喝酒骂人,悖慢监国使者,但并没有招兵买马、阴谋反叛的任何迹象,这算不上犯罪。只是曹丕小肚鸡肠,生性多疑,妒恨曹植的念头没有淡去,杀之怕众人不服,才想出“七步成诗”之招,治罪其弟。还有那吴质,虽生于寒微之家,却好结交权贵,为人放荡不羁,怙威肆行,为曹丕多施雕虫小技,岂堪大用,却被曹丕视为心腹,真乃丑侯也!也正因如此,司马懿愈发显得老成持重,胸有城府,一览群小。但他也不得不认为,一旦被对方视为一种“威胁”,对方在自己眼里也会生出几分慑服与敬畏,但决不会妒忌。司马懿不能无视对方的存在,向曹植瞟了一眼,神情里隐含着淡然的惋惜和得意。

    所幸的是,曹植出口成诗,且取譬之妙,用语之巧,在刹那间脱口而出,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这《七步诗》便成了救命诗、劝谏诗、警世诗。它是曹植人生遭际和心灵感受的结晶。千百年来,这首诗成为人们劝诫规避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普遍用语。

    然而,对于曹植来说,在那个被恐怖、谗害、杀戮的昏暗境地里,内心的恐惧与无奈,非《七步诗》所能道尽。我们正是在《七步诗》里看到了一双悲悯天下的眼睛——深沉,睿智,苍凉,悲怆,血与泪的交融,情与思的辐射,酒与剑的狂放!在建安诗风中展现出浑雄博大的另一品格。因为那是自己灵魂的足音!

    三

    《七步诗》始出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是说曹丕对其弟曹植一直心怀嫉妒与忌恨,曹丕当了皇帝后,以会节气为由大摆乐宴三日,却迟迟未见曹植、曹熊等兄弟前来朝贺,遂派兵缉拿。曹熊因为害怕,自杀了。曹植被押进宫,经母亲苦苦求情,曹丕勉强给了曹植一个机会,让他在七步之内作诗一首,否则杀无赦。没想到曹植于似醉似醒中在七步内脱口咏出了这首《七步诗》,当时就连曹丕似也被感动了些许,“深有惭色”。曹丕为了保住名声,以安天下,才手下留情放过了曹植。

    此诗后来在朝野、民间广为流传,几经众口演义唱诵(如《三国演义》),简括为四句,即“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概是因为在传播过程中为它是否真出于曹植之手尚难肯定,向来为人所争议。

    《魏书》《魏志》及《魏略》中皆无此诗记载,古老的《曹植集》中也无此诗。于是未免有人质疑:曹植作为建安文学的集大成者,在两晋南北朝时被推尊到文章典范的地位,以至后来被举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峰巅,此盛誉似乎正因了这首《七步诗》,而为何在史册中却偏偏未见到此诗呢?

    郭沫若就曾怀疑《七步诗》并非曹植亲作:“过细考察起来,恐怕附会的成分要占多数。多因后人同情曹植而不满意曹丕,故造为这种小说。其实曹丕如果要杀曹植,何必以逼他作诗为借口?子建才捷,他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果真要杀他的话,诗作成了依然可以杀,何至于仅仅受了点讥刺而便‘深惭’?然而就因为写了这首诗,曹植却维系了千载的同情,而曹丕也就膺受了千载的厌弃……”由此引发的一场文史哲领域大论战许久没有停歇下来。

    历史是现在与过去永无休止的对话。我认为,历史不是被囚禁在博物馆里的文化标本,不是被封存在档案库里不可动摇的沉重固体,甚至不是历史资料中的僵硬文字,它是活的,有血肉,有呼吸,有语言,有情感,历史的戏剧性往往连天才的剧作家也会感到目瞪口呆。历史的写作不是对历史资料的抄袭,如果有这样的写作者,那他根本代表不了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写作。

    对历史的书写,并不是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样,只是对历史“原貌”“原声”的复制。实际上,历史的原貌、原声是不存在的,所有的历史都是讲述中的历史。

    对历史的书写,并不是对历史的被动模仿,而是对历史的发掘和再创造,如果没有达到这一要求,历史写作就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诗经》就是一部历史之书,一部悠长抒情的史诗,它的价值不仅在为那个时代的政治与社会提供了一份“客观”的证词,更在于它是来自人类情感世界的“主观”表达。也正由此可鉴,你会发现,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被前人忽视和回避的幽暗处,依然有闪烁人性光辉的遗藏等待着后人去挖掘。我相信,在史学的历史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文学的历史,有人把它称作“心灵史”,我相信这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珍贵历史。

    因为我们知道,最早正式为曹植编定的文集,出于他的侄儿魏明帝曹睿的旨意。像《七步诗》这样的诗篇,在钦定本中删去不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或者更准确地说,这首诗非删不可,因为此诗讽刺打击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曹睿的父亲曹丕。这样的诗还包括《感甄赋》,当时一定非常遭忌讳,寓禁于编,早已发讯起例于曹睿。然而,民间的传诵,百姓的声音,当权者又怎能禁封得了呢?南朝刘庆义《世说新语》是一部高水平的名著,其中记论人事往往被视为重要的史料,且作者去曹魏之世未远,所述自然有一定依据,所引《魏志》中记载曹植“出言为论,下笔成章”便以《七步诗》作为最生动的诠释。到了清朝,乾隆搞《四库全书》,则将曹植的《七步诗》钦定于内。

    为什么《七步诗》必须是六句呢?这无须从故纸堆去搜寻原始出处。先来看这个出题的人是谁,是中国第一部文学批评专著《典论》的作者曹丕,他当然知道汉魏时期的诗作多为五言六句(尚无五言四句者),他也当然知道写诗不是背诗,需要时间思索,寻找灵感,所以才定出了七步的极限时间:一步构思,六步吟诵。在曹丕看来,反应敏捷是一个天才最起码的素质,假如只需四句,他是断然不会给七步时间的。曹丕最后之所以“深有惭色”也是因为被曹植的速度与风采双绝折服,况且曹植醉酒方醒。当然,构成曹植八斗之才的旷世雄文还有很多,但这首诗无疑给他挣了很多分。有人认为《七步诗》前两句可有可无,重要的是后四句。这是对建安风骨的严重误解。那时的诗风是慷慨苍劲、蕴藉深微,宁可少字,绝不多字。不似后朝人,得了两个好词就添枝加叶堆砌出一首诗或一篇长文。当建安风骨遇上千古文曲星,再遇上经年的积郁和七步规则,会出现什么情景呢?曹植胸中的千言万语顿时终结成五六三十颗滚烫的钢珠,喷薄而出,惊世骇俗!

    当我们将《七步诗》看作一个浑然天成不可分割的整体,曹植的原意便自然浮现出来了,就远不止我们津津乐道的“相煎何太急”了,果真若此,曹丕早就将他处置了,即便不就地正法,也会像其父曹操借刀杀之。《七步诗》在讥讽愤诉曹丕同根相煎之前,就先暗示了外部有敌人挑拨离间,告诫兄长不要落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陷阱。这些敌人是谁,在哪里呢?他们就藏在诗中——持作羹的人、滤豆汁的人,燃萁火的人。豆与萁作为同根共生,原本有着共同的生命和追求目标,但却有人蓄谋用豆萁做燃料,将豆子煮汤榨汁,当作果腹美食。尤为可怕的是,这一真相目前还只有豆子知晓,独自哭泣,豆萁依旧冥顽不化,继续接受别人煽风点火,自相残杀。注意,这里豆子并非只是担心自个儿被吃掉而伤心,豆子的悲剧实是为整棵豆,甚至整个豆类的悲剧!豆子一旦被烹煮、取汁,其茎叶也失去了当初存在的意义,即便不被烧掉。曹植之名亦为植,比兴很是切合实情实际,意蕴深邃。当然,曹丕也并非凡夫笨仔,从他的“深有惭色”的表情,是否读懂了曹植的苦心,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私密性?结论无所定指,只是曹植保全了性命。那么,曹植所说的外部渔利者,早在曹操在世时就潜伏着。曹操给了曹丕权谋多疑的基因,却没有给他身边留下几个忠臣良将。在曹植看来,司马懿、吴质等弄臣便是诗中烧萁火者和滤豆汁者。

    世上最荒唐也最无奈的事情就是明知其人不可信,却不得不用。曹操如此,曹丕亦然,他们倚靠司马懿的超能对抗诸葛亮等人。于是曹操就自欺欺人将他当作托孤重臣传给曹丕,曹丕又击鼓传花传给了曹睿、曹芳,直到有一天,“三马同槽”,真正到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时,曹魏家业也就彻底完了。但曹丕“孤天下”的私欲使然,始终没有将曹植真正视为同根手足,仅将“急煎”变成了“软煎”。心量有多小,道路就有多窄,曹植的担忧也就在延缓了一些年后,一谶成真了,曹家终被司马氏烹煮取汁。

    尽管《七步诗》意境未走出家族和“家天下”的封建局限,但仍属经国不朽之华章。它启示后人:对付强大的敌手或竞争对手,最好的方式是以情动人,以量容人,找到内部的共同利益和外部的共同敌人,将矛盾从完全对立引向对立统一,化解危机。这不禁令人想起周恩来当年面对“皖南事变”发表的言词:“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沉重打击了国民党顽固派,团结了可以团结的一切力量一致抗日。我们不能不由衷赞佩,曹植飘逸的文采原是建立在朴素而深厚的哲理基础之上。

    纵观上下几千年,帝王子孙和睦相处、不争权夺利的实在少得可怜。春秋时期的齐国公子纠与公子小白(齐桓公),秦朝的扶苏与胡亥(秦二世),唐朝的李世民玄武门之变……这样兄弟相残的例子数不胜数。封建时代这种兄弟之间的争权夺利自相残杀现象是社会制度的必然结果,在那权力即一切的社会制度里,不择手段的争夺权力当也司空见惯。然而,在人类社会文明进程中,特权不除,《七步诗》还是免不了有人来作。由《七步诗》人们看到,曹丕打压迫害其弟曹植的手法甚多,曹丕称帝后对曹植的防范、报复甚严,无所不用其极。帝王式思维往往如此,专制主义导致人性严重异化,中国古代皇室宗亲间的争斗史不绝于书,但就此写诗的唯有曹植,故极为可贵而传诵甚广。

    四

    《七步诗》虽然救了曹植一命,但是,他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好转,他的人生悲剧并没有结束。

    黄初四年(223)七月,天气酷热得很,时而又大雨倾盆下个稀里哗啦。一日,有司宣旨,诸侯王京师朝觐时限已到,应即日归藩,不得迟延。曹植与曹彪同路东归,却遭到监国使者的干预,不许兄弟结伴同行。曹植愤怒至极,只好挥泪与曹彪告别。气愤之下,作诗七首,题为《赠白马王彪》,抒发难以掩抑的情感。他在序言中写道:“黄初四年(223)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每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发出“离别永会,执手将何时”的感慨。对任成王曹彰之死别,白马王曹彪之生离,表示极大怨忿。该诗第三首写道:“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诗中将那些心存歹毒的奸佞小人比喻为鸱枭、豺狼和苍蝇,对他们横行霸道、颠倒黑白、仗势欺人的丑恶行径进行愤怒的控诉与鞭挞。

    车马的哒哒声如泣如诉,向东前行。

    遥望北邙山上那影影绰绰的坟茔,怎能不令人想起那些战死的惨死的屈死的冤死的魂灵?进而他想到自己的二哥曹彰四弟曹熊,他们的眼神、表情,甚至呼吸,都仿佛在眼前浮现,可是转眼间两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他们的遗体是否埋在了这北邙山麓?他们的魂灵已飞往各自的封地还是在京都徘徊?如果不是曹彪夺命奔逃向母亲告急,自己恐怕也早已成了刀下之鬼!这一切是天在捉弄,还是人在造孽?面对峥嵘旷荡的山川河谷,他忍不住伏地大哭,哭兄长哭兄弟,也哭自己,把两个月来憋堵在胸中所有的郁愤都宣泄出来。

    狂风雷电,大雨滂沱,道路泥泞,踟蹰不前。驾辕的一匹黑鬃马因疲惫饥饿而毛色变得苍黄,他的心境就像这恶劣的天气和凶险的路途一样抑郁不展……半个月后,筚路蓝缕的-城王回到了故乡。这是他屡遭贬损的躯体和创痛的灵魂栖居的地方。故乡让他倍感温暧:

    在故乡,下一滴雨,

    压埋在泥土里的蚯蚓也会获得生存的蓝天。

    乡亲们的肩膀上,土地敦厚,

    割一笼月光就能高枕无忧。

    缕缕思念,轻缓如绸,

    袅袅炊烟舒展亲切袭上心头。

    阳光慷慨,云彩轻柔;

    牛羊乖驯,社火情悠;

    上苍把世间的鸟鸣兽语赐给寂静的森林与河流。

    亲昵的燕子,歇息在屋梁窝里,

    喃喃的曲调啄理着家人疲惫的鼾休。

    于是游子疼痛的骨头,

    就软化成一泓水色,忘却了悲苦忧愁。

    心未死,情未央,

    包藏祸心与杀机的“恩惠”,皆以冠冕堂皇为借口。

    既然是同胞兄弟,

    为何在生死路口,总把我视作你的敌仇?

    当孤独变得如此辽阔,

    故乡便是我寄托的一叶小舟。

    此愿如斯,

    我就是一桩木头,在故乡的湖心漂游……

    但是,回到-城的曹植,仍心有余悸,为了向魏皇表示不二之心,为了在-城终老一生不再迁徙,他又向曹丕上表,献黄牛一头,感谢在京所受到的“款待”。当时-城的黄牛十分有名,肉质鲜美细嫩,口感醇香滑润,是历代上好的御膳贡品。曹植熟知,当年父王最喜欢吃-城黄牛肉,母亲在他出征前总能弄来些牛肉炖了,让父王解解馋,一家人也都跟着沾光。肉炖得不是很烂,父王说这样吃扛饿。吃之前他总是先把肉撕烂分给孩子们,自己把剩下的连肉带骨头一起啃,那吃相似饿虎扑食,横扫残云,最后连半锅汤也倒进肚里。等打了胜仗,他就拿-城黄牛肉犒劳将士。曹丕当了皇帝,吃遍了珍馐佳肴,黄牛肉已显得微不足道,但是作为当地特产,曹植觉得这是送给皇兄最好的也是唯一能送得出手的礼物了。

    一城的百姓私下里说,-城王这次能安然回来,是他的才华救了他。他七步之内成诗,让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兄长故意找茬儿却挑不出毛病,碍于母后颜面及各方利害而不敢将事情做绝,才放他归返。然而,才华也害了他,曾使他势头强劲,独领风骚,惹曹操宠爱,惹兄长妒忌,惹小人谗害,索性把他贬到偏远的齐鲁一隅,远离京都,以消除其影响和威胁。

    我想曹植在-城任上,除了恪尽职守外,苦闷无比的他只做两件事:一是读书,二是喝酒。读书是解惑,喝酒是解闷。解闷为打发时光,解惑为寻找生命的真谛。人生是一场接一场的苦难,唯有求得真谛,方能摆脱痛苦与迷醉,让心灵得以解脱,冲破眼前的暗夜。我不确定,慷慨悲凉的曹植,在-城期间是否一定寻到了生命的真谛而大彻大悟,但至少,他在这块偏远的封地更加深切也更加清醒地感受到了世间的炎凉,人情的冷暖,权位争斗的惨烈,仕途宦海的沉浮。

    东晋大文豪谢灵运,如此评价曹植: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然而,这位狂放的山水诗泰斗犹如一颗流星,在历史的天空划过一道短暂而耀眼的光芒悠然而逝。很遗憾,他并没有真正读懂曹植。谢灵运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曹植所拥有的,除了八斗文才之外,还有壮士未酬的雄韬伟略,以拯救天下于倒悬的鸿鹄之志。只是他被贪婪刁钻的对手无情构陷打压,而绝不会给他任何出头的机会。

    而今身处庙堂之远,苦闷还是常常袭来,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只能蜷缩于小小一城。曹植心下肯定难安,肯定难受,肯定寂寞难耐。酒,便成了他浇愁的“良方”,给他制造出迷离的幻境,所有的痛苦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他结交了不少朋友,他们只能陪他喝酒,浇透腹中的那份孤独,但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真实内心的悲苦和无助。

    在一城,曹植修筑了一个读书台,他时常登上此台,勤读不辍。当然,这时的读书,没有封官加爵的企望,没有曲高和寡的牵绊,没有人前夸耀的浮华,更没有追名逐利的纷扰,所以读得更专注,更认真,更超然也更亲近。-城又是孙膑的故里,相信他一定悟出不少兵法之道,他对孙膑的遭遇更是感同身受:曾与庞涓为同窗的孙膑,师从鬼谷子学兵法,却受庞涓迫害遭受膑刑。何也,是那庞涓嫉贤妒能。在脚下这片土壤里,“嫉贤妒能”的稗草总是与稻谷一起生长。

    正因为读书,曹植由一个风流才子转变为具有哲学思辨的思想者。虽然政治前途一片灰暗,但他的才思依然如泉水般喷涌,文采更加恣肆汪洋,瑰丽多端。

    曹植任一城王两年又被迁徙,封为雍丘[59]王。他似乎十分听令地写下《袭封雍丘王表》,呈上谢恩。他知道自己的厄运远未结束,此时要安放这七尺之躯,竟是如此不易,封地随时更变,由不得自己。

    监国使者好像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彼此串通得十分默契。眼前虽不是监官灌均,却与灌均同样的霸气,急令曹植遵旨,即日启程赴任。

    从经营两年的-城迁往雍丘,曹植已显得坦然应对。他说,当年孔子周游列国是不会受封的,看来我曹子建要比孔子优待得多啊!

    然而,他像个倒霉蛋,刚到雍丘没几日就又被监国使者举报有罪。罪证是什么,史书皆无见载,唯有曹植在后来上表《黄初六年(225)令》中略有提及“及雍,又为监官所举”,罪名及原因皆不详。但有一点是无疑的,对“名为王侯实为囚”的曹植恶意中伤、无中生有是监官们的拿手好戏。不过这次曹植罹罪没有特别令人信服的理由,也就不了了之。曹植认为是自己坦荡胸襟,磊落示人,“信心足以贯于神明”的缘故。

    雍丘土地贫瘠,百姓苦寒,条件显然不如-城,也没有黄牛可为皇上进贡,只有一望无垠的黄沙赤土,十年九旱,颗粒无收。他想,既然来了,就和这里的百姓有棉同暖,无盐同淡。他发动大家拓荒屯田,打井抗旱,减赋税退租粮,建牧场养牲畜,做一位“为官一方有可为”的勤政侯王。

    同时他也作深刻反思,总结教训。他发现每次罹罪,都是来自监国使者耍小伎俩,极尽诬陷捏造、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之能事。这使他联想到雍丘随处可见的蝙蝠,于是便作《蝙蝠赋》对那些奸佞小人进行无情的嘲弄:“吁何奸气,生兹蝙蝠。形殊性诡,每变常式。行不由足,飞不假翼。明伏暗动,尽似鼠形。谓鸟不似,二足为毛,飞而含齿。巢不哺毂,空不乳子。不容毛群,斥逐羽族。下不蹈陆,上不冯术。”

    蝙蝠的形状猥琐丑陋,似鼠非鼠,似鸟非鸟,被爱惜羽毛的鸟类开除了族籍,只好栖身于阴暗潮湿之处,白日见不得阳光,便在夜间出没。曹植对厌恶的蝙蝠观察得如此精细,刻画得如此逼真,嫉邪愤俗,痛斥尤甚。但到最后,他为什么说蝙蝠“巢不哺毂,空不乳子”?是他观察错了还是不谙蝙蝠习性?难道他不知道蝙蝠正是哺乳动物吗?而恰恰潜藏在此句后面的答案是:它们就好比不食母乳生长的异类!那些心地阴险、惯于暗算的小人就如不为父母所生的孽仔!

    似乎尚不解恨,他又写出《令禽恶鸟论》,是说恶鸟之恶,乃恶性使然,又由鸟声之善恶喻指人言之恶,那些奸小信口恶言,虽不累于当时,但终将自食恶果。

    接下来,他向属地各级官吏颁布《黄初五年(224)令》,这个“令”别出心裁,打破行文常规,引经据典,汇集俗谚,借此对那些“群小”发出警告:“远不可知者,天也;近不可知者,人也。……人心不同,若其面焉,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谷驽养虎,不如养一驴也。使臣有三品,有可以仁义化者,有可以恩惠驱者,此二者不足以导之,则当以刑罚;故唐尧至仁,不能容无益之子;汤武至圣,不能养无益之臣。九折臂知为良医,吾知所以待下矣;诸吏各敬尔在位,孤推一概之平。功之宜赏,于疏必与;罪之宜戮,在亲不赦……”

    不必对其令文枉加解释,大家一眼都看得明白,这是曹植近些年来发出的最强音,如此响亮,如此铿锵,似右手执斧,左手执钺,上行刀锯于左右耳,其威慑力不容有丝毫怀疑!下属官吏阅令而镇之,俯首而遵行。

    此形此景,不能不令曹植感叹:强势的政治是比书儒论道管用得多啊!虽然他超然于苟苟营营的政治勾当之上,那些政治上的勾心斗角和权谋算计,是与他的品质格格不入,但他已了悟:如果不是为了需要,强势的政治是不接纳文人的,随时可压灭道德的力量,这从父亲那里兄长那里已深谙其玄妙。由此看来,如果把曹植当作不懂政治不会武功的一介书生,那是你没读懂曹植。

    果然十分奏效。此后,曹植在雍丘的三年间,多少能像普通人一样过着相对平静的日子。同时他也恭谨从事,尤其学会感恩戴德,时不时向皇兄上表忠心,虽未得到皇兄的反应,但那正说明他的感念皇恩起了作用。

    五

    纵欲贪淫,掏空了曹丕的身体。

    当了皇帝,他身边女人越来越多,夜里变着法儿跟这些女人做床上戏,就连曹操以前的歌伎宫女也都揽过来为他取乐,三十六岁时身体就出现了状况。他笃信道术,采少女初潮经血和少妇头产胎衣炮制滋补壮阳丸,但是效果对他并不那么灵验。他怪自己那尤物不争气,像条蔫巴的鱼儿捞不起来,眼看着一个个围到身边的美人不能享用很是遗憾,又很无奈。他令御医和道术四处寻找强身健体的秘笈。

    曹丕当然知道,自己精血亏损,真阳耗尽,已无可救药。是年十月,甲子,他开始安排后事,作《终制》。何谓终制,乃死者生前对丧葬礼制的嘱咐。他诏表首阳山为寿陵。但他对死亡的认识似乎相当洒脱:“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他遵父嘱,主张薄葬且必须“秘葬”。他在《终制》中明令确定:“夫葬也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见也。故吾营此丘墟不食之地,欲使易代之后不知其处。”

    在曹丕看来,也许“死”可以放下,但在放下之前,生前的诸多恩怨情仇不能不计较,他必须把生前的所有债务都了结了,他欠别人的,别人欠他的,算个一清二楚。即使是亲兄弟也绝不含糊,必须清算。

    清算完“己内”,那就对外清算,首先就是东吴。曹丕称帝后,与东吴的关系时和时战,孙权摇摆于魏蜀之间,时而称臣,时而复叛。黄初二年(221)八月,孙权拜魏称臣,曹丕赐孙权为大将军,封吴王,加九锡。黄初三年(222),孙权与刘备关系紧张,派使者敦请曹丕兴兵讨伐刘备,曹丕听司马懿之谋,以虚势助吴而不亲战。孙权气恼,翻脸叛魏。曹丕遂下《伐吴诏》,南征孙权。孙权见势不妙,又上书曹丕,俯首称臣。曹丕大概不想再忍受孙权的反复无常,于黄初四年(223)春至黄初六年(225)十月三次发兵讨伐孙权,皆因长江天堑之险,孙权临江拒守,“魏虽有武骑千队,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却只能望江兴叹。”这时的曹丕身体每况愈下,深感时日无多,故加紧对东吴用兵,希冀在有生之年,除掉孙权这个老对手,无奈横亘于面前的是滔滔江水,非神驹实难跨越。想必笃信天命的曹丕十分沮丧,由此而悲叹:“嗟呼!固天所以限南北也!”

    得知朝廷兴兵伐吴,曹植很想助皇兄一臂之力。他挥笔写下一首来不及命题的《杂诗》上表朝廷:“飞观百余尺,临牗御棂杆。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国仇亮不塞,甘心思丧元。抚剑西南望,思欲赴太山。弦急悲声发,聆我慷慨言。”以此抒发他为国效命、甘愿赴死的心愿,同时也表达了被压抑的愤激之情。他处逆境而壮志不灭,表现了一种超乎凡俗的奇高骨气。稍后,他又觉得意犹未尽,遂又作《杂诗》一首续奏,说自己一切准备好了,随时听从朝廷召唤,以示为国分忧之决心:“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仆夫早严驾,吾行将远游。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他翘首以盼。可是,没有回音。他只能在封地“闲居”,尽管他的血仍是热的,为家国捐躯的夙愿始终未泯,当年跟随父王征战的金戈铁马之声使他无法平静。

    接着他又写下一首《杂诗》表达自己迫切等待而郁闷的心情:“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这时的曹植把自己当成一个盛年未嫁的女子,来代诉衷肠,空闺独守,青春虚度,眼看如花的容颜在凋残,怎能不令人忧令人愁啊!在曹植失宠或受贬斥的时期,他多以不幸的女子、失意的女子或被丈夫抛弃的女子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其实,诗中的她们就是他自己。

    再接下来他还是写了一首《杂诗》,借一位“织妇”独守空房来诉说自己的苦衷:“西北有织妇,绮缟何缤纷。清晨秉机杼,日暮不成文。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妾身守空闺,良人行从军。……”此刻,他像等待夫君归来一样的心情,等待君主的垂恩。一样的等待,一样的期盼,一样的惆怅与悲凉。

    三年的时光可谓漫长,他已习惯等待的姿态,更习惯咀嚼一种莫名的况味。他把这种日积月累,在心底一再发酵,由强迫性变成习惯性品尝的味道,叫作“愁”。于是他写下了《九愁赋》。何谓“九愁”?“九,乃大而其多也。”

    此赋仿楚辞体,抒发多年来盘踞心中的诸多愁绪,其辞情与《赠白马王彪》“愤而成篇”同一轨辙。曹植自比“窜江介”之屈原,直抒忠言见黜之悲愁:“恨时王之谬听,受奸枉之虚辞。扬天威以临下,忽放臣而不疑。登高陵而反顾,心怀愁而荒悴。念先宠之既隆,哀后施之不遂。虽危亡之不豫,亮无远之君心……”这么多愁憋闷在心,不吐不快,何来其愁?正由于皇兄你听信谗言,才使胞弟我被小人陷害,你大发天威,遂将弟放逐而毫不迟疑,更不手软。弟曾到父王墓地追思缅怀,受父宠的时光已经远逝,再也追不回来。对皇兄所施什么恩惠已不抱多大希望,即使弟的性命安危无法预料,弟依然对君主你并无二心。

    此时曹植很清楚,他的抱负和理想在曹丕登基的那时起已化为泡影。朝中佞臣察言观色凭空谗害,地方恶吏搜肠刮肚随意构陷,皇兄不认手足骨肉相残棠棣之殇……面对如此恶境,庸人只会昏昏沉沉,成为尘世飘然而逝的过客,像阿斗辈。但曹植是清醒的,他看透了威权下的阴谋,更洞悉朗朗乾坤里的罪恶。他一面用手中笔去挥洒自己的爱与恨、情与仇,在内忍和怨愤中向乃兄检讨自己的“罪过”,一面又苦苦地寻找机会,不断地向朝廷上书,表达自己为国效命的夙意,对多舛的命运作不屈的抗争。

    曹植在此赋中以激愤、切痛之情,抒发了自己“恨时王之谬听”,“伤时俗之趋险”的悲愁与恨怨,全赋熔炼了屈原《离骚》之意境,凝结着屈原曹植二者之意象、情感之重合,自铸壮采,骨力峻发,境界阔大,意境深厚,抒情婉切,沉郁悲慨,堪为魏晋赋坛上辞情悲壮之杰作。

    相似的遭遇,相同的情怀,曹植恍若自己就是放逐沅湘之畔的屈大夫。他在屈原那里找到了共鸣,他从屈原身上找到了上下求索的信念和力量:“履先王之正路,岂淫径不可尊!知犯君之招咎,耻干媚而求亲”,“宁作清水之沉泥,不为浊路之飞尘”。

    但曹植十分清楚,他又不同于屈原,他遇到的不是楚怀王,而是他一奶同胞的兄长。正是这个兄长让他怨不得,说不得,更惹不得!他内心的纠结、憋屈、郁闷,是屈原所不能及的啊!

    尽管仿楚辞抒情,托屈原说事,但泄愤了一通之后,竟又变回了他自己本身,甚至怀疑起自己来了:“亮无怨而弃逐,乃余行之所招。”本来是斥责昏君群小,到赋的最后变成了自我检讨。

    其实,这正是曹植苦苦思量后的一番用心:苦也诉了,气也出了,人也骂了,事也明了,但又不得不表明一种态度,也许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招惹的麻烦,所以无论怎么处置我都无怨。

    然而,不屈的曹子建岂肯向无情的命运低头!他在无奈、隐忍和悲愤中期待天恩……

    六

    上苍终于大开法眼了吗?还是曹植的诚心感动了天地?他蜗居雍丘等待,没有等到兴兵伐吴的捷报,但是等到了皇帝的光临。

    广陵江边的寒意,冷却了曹丕伐吴的雄心。黄初六年(225)冬,曹丕收兵回朝,自故乡谯地过雍丘,来到曹植封地。

    此时的曹丕,大概预感到自己所剩时日有限,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路经此地,到旧都许昌巡视,固然要播洒下些皇恩甘霖,施舍善意。何况,与吴蜀相比,曹植毕竟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他现在应该知道自己怎么做方能获得皇上满意和放心。看来,除了死亡,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曹丕见到受他几番折磨的胞弟,似乎表示歉意,即给曹植增户五百,见曹植衣服穿得单薄破旧,遂赐衣十余服,作《诏雍丘王植》。毕竟是皇帝,出手也大方。

    突如其来的浩荡皇恩,令曹植受宠若惊,他在《黄初六年(225)令》中记下了皇兄丰厚的恩赐和他胸中澎湃的别样的感动。他开头这样写道:“吾昔以信人之心,无忌于左右,深为东郡太守王机、防辅吏仓辑等枉所诬白,获罪圣朝。身轻于鸿毛,而谤重于泰山。赖蒙帝王天地之仁,违百寮之典议,舍三千之首戾。反我旧居,袭我初服,云雨之施,焉有量哉!……机等吹毛求瑕,千端万绪,然终无可言者!”

    诚然,兄弟君臣之间关系的改善,是以曹植的低头让步开始的。曹植自负身怀利器,却没有施展的余地。而机会,只有可能来自对自己没有好感的皇帝。只要曹植还存有报国的雄心,就不由他不放下身段。低声下气一次接一次地求试用。昔日他最受父王宠爱时,哪个有胆子谤他?恃才傲物是可谓有实力,何言为轻狂?今天他如此示恭示谦全都是为了成就一番报国大业。所以当他被徙封雍丘王的时候,便借上京的机会,“上表献诗”,对皇兄毕恭毕敬,歌功颂德。对曹丕来说,当初把亲弟弟逼上生死线,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冷落,也似觉尴尬,所以“还过雍丘,幸植宫”是为曹植也为自己提供台阶,他衔接得天衣无缝。可曹植固然对曹丕恭谦,但是对往日之相待依旧痛愤,所以他继续写道:“然卒归不能有病于孤者,信心足以贯于神明也。昔雄渠、李广,武发石开;邹子囚燕,中夏霜下;杞妻哭梁,山为之崩:固精诚可以动天地金石,何况于人乎!”

    这番话,与其表现的是自己的乐观与信心,倒不妨说是不需要他者可怜的决绝。这也体现了曹植的秉性与尊严。曹植的辞文,极少有顾影自怜,绝非其兄啼女怨妇者流,难怪史笔陈寿捉以“矫情自饰”形容曹丕,读来细想,不禁令人莞尔。

    “今皇帝遥过鄙国,旷然大赦,与孤更始,欣笑和乐以欢孤,陨涕咨嗟以悼孤。丰赐光厚,资重千金,损乘舆之副,竭中黄之府,名马充厩,驱牛塞路。”不难看出兄弟和睦欢洽的背后,不过是曹植先抛后坠的酝酿。接下来,他笔锋一转,“孤以何德,而当斯惠;孤以何功,而纳斯贶。富而不吝,宠至不骄者,则周公其人也。孤小人尔,身更以荣为戚。何者?将恐简易之尤,出于细微;脱尔之愆,一朝复露也。故欲修吾往业,守吾初志,欲使皇帝恩在摩天,使孤心常存入地,将以全陛下厚德,究孤犬马之年……”

    字字自责,却又字字偾张。想必曹丕读了脸上也会麻热。兄弟聚首,懂得察言观色的曹植在挑拣一堆好话里面潜伏着冷厉,公然抬出周公,把自己贬得无处容身,这饱含酸愤的一句句中,全是胸中难以发泄的对自己遭遇的不平,面对这一切的主策划和制造者,处下风又不甘吞声的曹植只有将愤懑转为对自己的无情贬责,曾经的他何曾有过?他可以不服奸小的诬白,却无力抗拒天子的不信,可以痛斥离间骨肉的群小,却不能诋讦皇兄一句。改变不了,似乎注定的血脉纠缠。谁又想到今日君臣之分既定,亲和孽相差多大?然而,即便低首,也不可以将茕茕孑立的自尊出卖,他的天性,划定他的底线。他可以在杨修面前恭谦地称“仆”,却定要在皇帝兄长面前骄傲地称“孤”。纵是枝头孤芳,也要恪守这一分凄零高贵。

    但无论怎样,想来兄弟二人相见的场面,一定十分感人。毕竟近四十年的骨肉亲情,犹如冬日的暖阳,照耀着兄弟相聚的第一寸时光。

    无论从何说,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饱含亲情的一道目光,一个手势,一声问候,便胜却一世的抚慰。以往所有的委屈、怨忿、猜疑和忌恨都化作血浓于水的情义,所有煎熬的日子无须再提,所有美好的回忆都被唤起……这是人间最温暖的时刻,也是兄弟二人一生最后的欢合。

    一幕手足相聚的人间喜剧,美得如梦如幻。

    离开雍丘,曹丕御驾到许昌。行至旧都城下,忽听前行官禀报:城南门于晨时无故崩塌。曹丕惊闻,“心恶之,遂不入”,改道回洛阳。

    城门崩塌是何征兆?是天谴,还是人怨?是神灵咒孽,还是死亡暗示?……也许戾气太重,油尽灯枯,曹丕回到洛阳就病倒了。

    卞太后前往儿子卧榻的嘉福殿探望,看到在曹丕身边服侍他的女人,竟然大都是曹操生前所爱幸的歌伎宫女,非常诧异!便问道:“你们几时进宫服侍皇上的?”

    有女子答:“先王‘伏魂’刚过就来了。”

    卞太后这才知道,曹操死后七天招魂日刚过,仍在大丧之时,曹丕就将这些服侍父王的佳丽占为己有。

    卞太后感到不可思议,更不可理喻,她望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在心里怒斥道:难道天下的女人都死绝了吗?吃别人剩下的东西你不觉倒胃口?父王的优长你未袭承,好色之癖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丧未过,你如此作为,你的孝在哪里?你的义在哪里?你落到今天这副模样,是上天的安排,也是你自作自受得到的报应!曹冲的死,曹彰的死,曹熊的死,还有甄氏的死,你都脱不了干系!自立嗣事起,你对子建百般嫉恨,嫉恨他的才华,嫉恨为父对他的宠爱,处处为难他、贬斥他、诬陷他,若不是老身为他求情呵护,他也成了你刀下的冤鬼!你挥皇权,扬天威,可你作为人子心里还有兄弟情义、夫妻情分、人伦之理吗?你既不忠亦不孝,你的所作所为都要以折寿来赎罪!正值盛壮之年,你却过不去四十这道坎啊!

    卞太后瞥了儿子最后一眼,拖着悲愤而又悲伤的身影,一步一摇头、一步一叹息地走了。

    黄初七年(226)五月丙辰日,即公元二二六年六月二十八日,曹丕病危,立二十一岁的儿子曹睿为太子。次日(丁巳),曹丕驾崩于嘉福殿,从他出生日即汉中平四年(187)冬算起,卒年三十九岁。

    当日,太子曹睿即位,大赦天下。

    惊悉曹丕驾崩的噩耗,曹植五内俱焚,失声大恸。皇兄留给他最后的温情,还在记忆中发酵。他无法不悲伤,自父王死后,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到亲哥的眷顾,难得在雍丘兄弟二人相会,多舛的命运刚刚向他露出一丝微笑,就突然消逝了,不见了,永远也看不到了。

    作为兄长,在世时与弟弟明争暗斗,大打出手,就是死了,也让这位难弟心神不安——只为了临死前向他表示的那么一点善意。

    在接到噩讯的同时,朝府百官典选曹植为皇兄写诔文和祭辞。为何让他来写,外人不得而知,只有颇居一番心计的内情人才晓得其用意。当然这主意出自曹丕“挚友”。

    曹植当即挥毫,竭尽心力写下了《文帝诔》,极言文帝驾崩对国家社稷的巨大不幸,他甚至表示愿“追慕三良,甘心同穴”。称颂以魏代汉是“受命于天”;称颂曹丕圣质非凡,品性“其刚如金,其贞如琼。如冰之洁,如砥之平”;称颂曹丕又是那么贤明,“心镜万机,揽照下情”;大赞曹丕招贤纳士,爱惜人才,为政以德,举止有节,威仪天下,八方来朝,以至天昭祥瑞,应天承运。

    无法不相信曹植的真诚,他为这篇哀悼文煞费苦心。思来想去,他必须这样写。因为他大概看破了那些绞尽脑汁者的用意。

    写好了诔文,曹植便收拾行李,套好车马,准备携妻儿一起赴洛阳吊丧。但是,他去不成。遣使官只带走了诔文,却下令不让他前行。曹植从遣使官那麻木的表情里似乎又读出一点血腥的味道,如果说曹丕在世,他的后半生想有所建树已不可能,尽管他在《七步诗》中向曹丕暗示外人专权篡位的警告,但曹丕已被狭小心胸和权欲遮蔽了双眼,而眼下曹丕已故去,又是哪些人对他继续进行排挤打压呢?当年他想去祭父王于河上,朝中博士宦官以庶子不得祭宗庙为由,不让他去;眼下皇帝驾崩,作为亲弟又为何不让前去吊丧?是皇兄临终前钦嘱,还是那几个被皇兄视为心腹的谋臣另有企图?

    无限哀思寄何处,默默无语两眼泪,欲祭无处,魂兮何在?

    不去就不去吧,皇兄在雍丘留给他的那缕微笑,让他追思,让他缅怀,让他真真切切地念之又念。

    古老的阴阳五行学以“天、地、人”三界相互影响和“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来推算人的命运。有相术师言,人与人岁数相差六岁,乃为“大冲”;相差五岁,则为“相害”。甄氏比曹丕大五岁,曹丕比曹植大五岁,他们依次相差五岁,莫非他们命中注定一辈子纠缠于恩怨情仇之中而彼此相克相害?

    如果人生在世确有“命中注定”之说,曹丕一死,曹植的流年运势应该发生变化,那么往后的日子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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