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在位不到七年,虽不出彩,但他在位期间,平定边患,立九品中正制,巩固中央集权等,以及他在文学上的成就皆被历史记录下来。一代皇帝的故事结束了,曹魏国运进入新的轮回,三国的传奇还在继续。
魏明帝曹睿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从立为太子到登上皇位,仅在两天之内就完成了。突如其来的暴贵,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幸亏曹丕临终前将辅佐儿皇帝的大臣都安排好了,他遵遗诏从命便是:他命钟繇为太傅,华歆为太尉,曹休为司马,陈群为司空,王朗为司徒;命司马懿为骠骑大将军,曹真为中军大将军。又尊卞皇后为太皇太后,郭氏为皇太后,追谥母甄氏为文昭皇后。改年号为太和元年(227)。
其实,曹丕迟迟不立曹睿为太子,与当年曹操久而不决的意图并不相同。曹丕曾经想立徐姬所生的曹礼为嗣,这大概与他赐死甄氏有关。甄氏死时,曹睿十六岁,对母亲的惨死,他显然愤怨于心,对为父的态度可想而知。曹丕临终前立曹睿为太子似也无奈,成群嫔妃虽为他生出十多个儿子,但大都早薨或废不成材。就连他本想立嗣的曹礼在他驾崩两年后也病死了。当时有相术师叹谓:大凡好种出好苗,但因宫中戾气太重,阴盛阳衰,种子力微,盖不能旺盛茂长矣!倒是那甄氏所生之子一路堪长。
据史所载,促使曹丕最后选择曹睿另有原因:一次,曹睿跟随曹丕外出打猎,突然寻见一只母鹿带着一只子鹿在林间奔跑。曹丕拔箭射杀了母鹿,又叫曹睿射杀子鹿。曹睿很不情愿,流着泪说:“父皇已杀死其母,儿臣不忍再杀死其子。”曹丕听后,十分震惊,不禁对儿子的这番话触动甚大。自此曹丕对儿子刮目相看,开始有立他为太子的打算。
闲居雍丘的曹植,对亲侄儿当上皇帝相当振奋。他现在可谓是正经八百的“皇叔”了,而且是唯一健在当世的,这是任何像陈群、司马懿之辈所无法取代的正统血亲。侄皇帝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生而太祖爱之,常令于左右”,年方几岁,爷爷就带他与侍中近臣并列帷幄,出席聚宴,看来祖孙隔代亲是中国古老的亲情美德。
曹睿长得像母亲甄氏,性格沉静,好学笃思。在诸侄儿中,曹植最疼爱的是曹睿,因为他是曹家第三代中的第一掌门人,而且是甄氏所生。曹植为侄儿当上皇帝感到由衷高兴,充满期待。他想皇帝侄儿应该会敬重他这位皇叔,至少不会像其父变着花招为难他吧?甚至他揣想,埋压在心底多年的雄才伟志即可有望实现了。
当他得知钟繇、曹休以及陈群、司马懿等人被委以重任时,便热情地写下《辅臣论》呈给侄皇帝,诸一颂赞这些辅佐曹魏新主的顾命大臣:“魁杰雄特,秉心平直;威严足惮,风行草廉;戎昭果毅,司马骠骑;……”他以皇叔的身份,将列位大臣一一表赞一番,感谢这些辅臣为魏朝新廷继续效力。
曹睿对皇叔的这篇《辅臣论》倒是十分欣赏,他要说的、想说的和想不到要说的,在这篇充满溢美之词和韵致华彩的疏文里都得以淋漓尽致地表达。曹睿将此论印发百官,以皇叔之笔力代他笼络人心。然不知曹植写此论另有一番用意,是想封住某些弄臣的嘴,休在侄皇帝跟前说三道四。
辅臣们确也很卖力,各司其职,日理万机,这让曹睿十分满意。既然当了皇帝,也应像其母劝其父那样“广纳淑媛,以丰继嗣”,多多繁衍皇子皇孙。于是便有一群群美艳的女子充于后宫,服侍皇上。曹睿追求享受酷肖其父,在治国理政上却又不如。其实,这正是有人所希望的,昌不出三朝,富不过三代,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当看到新皇帝四出巡猎,沉迷艳事,疏于朝政,老谋子司马懿面含百味地笑了。
说来也怪邪性,曹睿即位后并不太和,不是风灾旱灾,就是蝗虫日蚀,天灾频降。朝中有人大惑不安,认为当今圣上不思朝政,穷奢极欲,各级府吏,上行下效,奢靡之风,甚嚣尘上,以至于惹怒天廷,降灾以示谴告。
时任将作大匠、三朝元老的杨阜(字义山),看到曹睿大兴土木,选美女以充后宫,且常见他戴绣帽、穿缥绫睡衣于堂上,便责问道:“陛下您行的这是什么礼仪?”曹睿默不作答,后来不得不按礼法穿皇服上朝。是年秋,“大雨震电,多杀鸟雀”,天象异常,当是“天神”发出的谴告。于是,“刚亮公直,正谏匪躬”的杨阜上疏劝谏,直言不讳:“政有不当,则见灾谴!”
接下来,杨阜据实一五一十地向曹睿坦言表陈:众所周知,唐尧、虞舜都是圣明的君主,他们公开叫群臣提意见,征听劝谏。大禹多创功业,而自己的宫室却很窄小;成汤王遇上旱灾,把责任归在自己身上;周文王用礼法感化妻子。太祖孟德一生崇尚节俭,殓薄布衣而葬。所为这些,都是为子孙后代长远谋虑。臣愿陛下向圣贤君王的善政看齐,力避末代帝王放荡亡国的恶政。所谓善政,即指恭俭品节,体恤黎民,功崇惟志,业广惟勤;所谓恶政,即指随心所欲,任意而行,奢靡享乐,暴敛强夺。臣愿陛下细心考察古代治世所以明达、古代末世所以衰落以至灭亡的历史原因,尤其对近代如汉末的巨大变故有所醒悟,就可以引起警惕了。假使汉桓帝和汉灵帝不废弃汉高祖的法则以及文帝、景帝的节俭传统,那么即使我太祖曹操再英明伟大,也无施展才能的机会,而陛下哪有机会坐上皇帝位呢?当今吴、蜀还未平定,国家周边时发乱患,而天灾不断,百姓饥苦难耐,陛下应深以反省,专精理政,侧席而坐,以贤德昭示广庭;对内厉行节俭,对外厉兵固坚,以图国运昌明久远。天地神明,把帝王看作他的儿子,所以叫“天子”。凡是政治有所失当者,天就会降灾谴责,即为“天谴”。愿陛下深刻反省自己,在事情初露端倪时就谨慎对待。臣建议减少宫廷花销,免掉嬉戏珍玩之物,效法汉文帝让汉惠帝的后宫佳丽出去嫁人的办法,把刚选进的美女放出宫去。不久前征入宫的小女孩年幼,我听说不太温驯,应把她们送回各家。《尚书》说,九族和睦,成万国也就协和了。今后应开启信义于天下,安抚百姓,如此以往,祖先也会欢心,尧舜恐怕也嫉羡不已啊!
曹睿看罢杨阜的奏章,便下诏回复杨阜:看过密表,先是陈述古代明王圣主业绩,用以讽刺时政,言辞恳切,心地坦诚。朕退思补过,将有所匡正,会悉心考虑的,你能苦言衷告,朕尤为赞许。
不久,曹睿下诏,让大臣议论哪些政治措施不便于民。杨阜秉言直谏:好的政治在于任人唯贤,如果置贤于不顾,只用自己的亲信,这是最坏的政治。如果大兴木土,修建宽敞的宫殿,高高的台榭,妨碍民众正常的劳作,这是最伤害民财民心的啊!那些工匠竟作奇巧,以迎合皇帝和官吏的享乐之欲,这是最为危害国家根基的啊!孔子说:“苛政猛于虎。”当今官吏不论雅俗与否,治理朝政皆不问最基本的原则与操守,只是喜好烦琐、扯皮和严厉,这是最为乱民伤民轻民的劣政了。当务之急是要根除上述提到的“忘治、害农、伤本、乱民”的四种弊端,昭示于公卿百官与各州郡及藩国,推举贤良方正、朴实敦厚的士子,这是求取贤人的一个重要办法。
接着杨阜又上书,要求那些失宠的宫人出宫,召集御府吏查问后宫人数。有一个傲慢的御府吏恪守过去的法令说:“这是秘密,不能泄露。”杨阜大怒,对这个官吏处以杖打一百棍的惩罚,并训斥说:“朝廷从不把九卿排在国家机密之外,难道还有让你这小吏知道而不让九卿知道的秘密吗?”曹睿闻讯后不能不对杨阜敬畏三分。
然而,曹睿并未把杨阜的劝谏当回事,除了在洛阳修建宫殿观阁,又在许昌营建新宫。杨阜再次上疏:尧居茅屋而天下安居,禹住低宫而百姓乐业。古代圣王明君,没有为自己建造高大华丽的宫殿而劳民伤财的。夏桀修筑璇室、象廊,商纣建造倾宫、鹿台,结果国败身亡。楚灵王因修筑章华台而身受其祸,秦始皇因营造阿房宫而殃及儿孙,帝位仅传至二世就亡国了。凡是不顾惜百姓死活只图自己快活的人,没有不自取灭亡的。陛下应效法尧、舜、禹、周文王、周武王之圣明,吸取夏桀、商纣、楚灵王、秦始皇之教训。高高在上,当修德行,否则巍巍皇权,岌岌可危。不朝夕警惕,抚恤臣民,仍自我逸乐,陶醉太平,则必有颠覆危亡之灾祸。《周易·丰卦》说:盖起大屋,遮蔽家人,从外望去,好像没人。此乃灾祸之征兆。而今吴、蜀联合,威逼我曹魏帝国,我十万大军东奔西征。边境无安宁之日,边民不能从事耕种生产粮食,大人孩子面有饥色。陛下不忧虑这些大事,而是大兴土木,无休无止,若国亡而臣可以独存,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然君王为国家元首,大臣为肢体,堪当生死与共,首若亡残体何存焉?《孝经》说:天子有敢于直谏的大臣,只要七人,那么即使他治国不当,也不会失去天下的。我虽然愚笨怯弱,但又怎敢失去为臣的本分呢?言语不切直,就不能感动陛下。如果陛下不听劝告,恐怕先祖打下的天下就会败亡;如果陛下震怒,治罪于臣,让我身死,而能对国家有所补益,那么,我虽死犹生。我这是在敲着棺材劝谏,等待杀戮。
每当朝廷会议大事,杨阜总是反复谏诤,曹睿及左右大臣似听非听。于是杨阜乞求辞职,未得允许。杨阜死的时候,家里没有多余的财产,子嗣皆无爵职列位。就连一直守望觊觎曹魏政权的司马懿不得不为之感叹:忠至之道,以亡己为理,匡救其恶,不为身计,可谓直士忠臣也!
作为皇叔,曹植也作《诰咎文》向侄皇帝提出忠告。他认为侄儿年纪还轻,不谙世事,登基后做了一些不应该做的事,以至遭到“天谴”,作为长辈,他有责任提醒他、帮助他,让他及早醒悟改正还不迟。此情形颇似周公与成王,压抑已久的曹植欲效仿周公辅佐曹睿,以实现“戮力上国”的政治理想。
曹植也搬用一些阴阳五行的道理,对侄皇帝进行规劝。但语气比起杨阜要温和多了,留情面多了,而不至于引起侄皇帝和那些弄臣的特别敌意。
他在诰咎文中写道:“五行致灾,先史咸以为应政而作。天地之气,自有变动,未必政治之所兴致也。于时大风,发屋拔木,意有感焉。聊假天帝之命,以诰咎祈福。其辞曰:上帝有命,风伯雨师。夫风以动气,雨以润时。阴阳协和,庶物以滋。亢阳害苗,暴风伤条。伊周是过,在汤斯遭。……况我皇德,承天统民。礼敬川岳,祇肃百神。炎旱赫羲,飙风扇发。嘉卉以委,良木以拔。五灵振悚,皇祇赫怒。招摇惊怯,搀枪奋斧。古呵飞厉,顾叱风隆。息飙遏暴,元敕华嵩。庆云是兴,黍穗畴盈。民无馁饥,年登岁丰。”
曹植似乎想让侄皇帝明白,天命因果不可轻视,“神高而听卑,报若响应声”,像夏桀、商纣、周灵王那样的昏暴之君因违背天的法则,才遭到天的报应。凡夫畏果,菩萨畏因,信仰缺失而沦丧,欲望躁动而丛生,这会让一个人、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国家失去血脉,失去根基而危亡。
向来并不相信天命鬼神的曹植,此时不得不借助阴阳五行、因果报应来规劝侄皇帝。曹睿看了皇叔的劝文,马上答诏,大加赞许。这让曹植的满腔热忱才不至于冷却熄灭,只要有机会,他总是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写诗赋辞对侄皇帝谆谆劝导,诗文行间里也蕴含着能早日被侄皇帝任用的殷殷期待。
而杨阜的诤言直谏,让曹植十分敬慕。早在献帝建安初年,杨阜历任凉州从事、安定长史、州参军等职。官渡之战时,他就断定“袁公宽缓,虽有计谋而寡断,难就大业;曹公雄才大略,任用奇才,使其各尽其能,定成大业”。遂规劝州刺史韦康归服曹操。建安十六年(211),曹操追剿马超,杨阜亲率官员和宗族子弟千余人,与马超兵将万余苦战,从正月战至八月,死守冀城,救兵不至。刺史、太守大惊失色,欲向马超投降。杨阜流泪劝谏:“我率父兄子弟以节义相鼓励,死守不降,而今放弃城池,给自己蒙上不义的罪名,我愿以死相守!”但冀城还是陷落敌手。次年九月,杨阜与姜叙等将又在卤城起兵。杨阜与马超作战,五处受伤,宗族兄弟战死七人。马超大败,南投张鲁。西凉平定,曹操封赏有功之臣,封杨阜为关内侯。杨阜推辞道:“我杨阜没能保护好州君性命,城池失守,在道义上我应被罢黜,在法礼上我应被诛杀。今马超虽败未死,我实无颜再受爵禄。”曹操说:“你与君臣共创大功,亲族子弟多人战死,岂能无功?西部百姓把你挂在嘴边,作为美谈。子贡辞让封赏,孔子认为不妥。你尽心报国可嘉,定有良史记录忠义,是不会忘记你的节义。”曹操征讨汉中,杨阜被任命为武都太守。武都临近西蜀,刘备派张飞、马超等前来进犯。曹操派都护曹洪协助杨阜抗击马超,将其一举击退。曹洪大摆酒宴,让歌女穿着很薄的衣服踏鼓跳舞,在场的人大笑。杨阜严厉斥责曹洪:“男女有别,这是国家的大节,怎么能在大庭广众面前让女人裸露形体!即使夏桀、商纣的败乱,也不及如此。”于是愤然辞出。曹洪马上下令女伎停演,又请杨阜还座。全场肃然起敬。之后,曹操调杨阜任丞相少府,后迁任将作大匠,乃九卿官职,掌管宫中御置、宝货、珍膳及皇室宫廷费用开支等事宜。
杨阜上疏进谏,可谓“在其位,谋其政”,名正言顺。曹植给杨阜书信一封,称杨阜“盖有公辅之节,刚亮公直,正谏匪躬,亚乎汲黯之高风”。并在信中谈及当下各藩王之间,城府太深,各自为政;虚报瞒报,好大喜功;对百姓饥苦,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曹植以此剖析道:千百年来,官本位之所以盛行,是因官爵与权力连在一起,做了官就有地位,官做得越大,地位就越显赫,就有特殊的享受,就是人上人,就是福中福;做了官就有权,有了权就有势,有势就能霸占一切,横行一时;于是官逼民反,就出现一个个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乱局,进而导致国家动荡乃至王朝覆灭的悲剧。曹植提倡:做官只求不显,拒诱贪念——贪权、贪财、贪色。做最平民化的官,做百姓最拥戴的官,他最厌恶一些权贵达人那种“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作派。
杨阜看了曹植的书信,对其所言甚是赞同。他一向对曹植十分欣赏,曾建议邯郸淳向曹操推举曹植为太子。对于曹植的遭遇,杨阜深感同情。于是他又上书曹睿,略陈用贤不避亲之大义,不用说曹家直亲,就是九族亲戚,只要是贤能良才,就要招纳任用。就怕本不是可用之才的亲戚族属一概任用。该用的不用,不该用的瞎用,这是最糟糕的事情。
当然,杨阜在谈及用人上,并没有直点曹植。曹睿看了杨阜的上书,又该作何感想?他会不会从文中听到皇叔的呼唤?又该怎样考虑启用这位皇叔呢?
二
太和二年(228)四月,诸葛亮西出祁山,挥师伐魏;孙权也随之呼应,调兵进攻合肥新城。曹睿先后用曹真、司马懿镇守关中,抵御诸葛亮;用满宠镇守淮南,对峙孙权。而辽东鲜卑族人虽归附曹魏,但却时有骚动。曹魏王朝在看似强盛的风景下危机四伏。
年少气盛的魏明帝看来是要施展一下文治武功了。首次出战,他就来个御驾亲征,挥兵长安,到第一线指挥作战,誓与诸葛亮较量一番。
不久,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讯在洛阳城炸开:魏明帝驾崩!
噩耗传来,自太皇太后到满朝公卿,大为慌恐。其噩讯言之凿凿:明帝不幸染瘟疾而亡。
一国无首,那还了得,必须尽快拥立一位新皇帝。那么找谁来坐皇帝位呢?群臣商议的结果是,只有雍丘王曹植最适合。于是向太皇太后禀报,卞后当即同意。速派御骑使前往雍丘接曹植赴京登位。
正当群臣准备迎接曹植入主皇宫之时,曹睿却安然无恙地从长安返回洛阳。原来皇帝驾崩的消息,竟是讹传。
一场虚惊。曹植再次落空。
曹睿不动声色,私下观察众人的反应。卞后见到曹睿悲喜交集,要曹睿下令追查传谣者。曹睿倒显得大度:“天下皆言,将何所谁?”是啊,到处都在传,能查出谁是传谣者呢?
此谣造得颇为蹊跷,一个堂堂曹魏帝国的皇上突然驾崩,居然满朝百官置信不疑,那传讹者决非来自民间。并且不是一般的谣传,而是如此恶毒、一语破命的弥天大谎,其犯上之罪,谁敢担当?显然是“高人”为明帝出此毒策,或者是曹睿自己正是谣言的制造者。也许他想借此窥视众臣对他的态度?也许他想知道谁最有可能是威胁他皇位的窃取者?在他看来,为王者,何物最重?江山?社稷?百姓?不,都不是,是王位!一个王者,若是连自己的王位都护不住,如何护得了天下?
这场小闹剧的导演者不管出自怎样的目的,它所产生的效果至少说明:作为皇叔的曹植在朝中仍然有一定的影响力,众臣没有忘记他;据《魏志本传》所载“从驾群臣迎立雍丘王植”的情景看,纵然你明帝猝然驾崩也没什么可忧惧的,随时有现成的接替者,他就是众所拥戴的皇叔;既然这位皇叔还健在,家族内部的恩怨争斗就不会歇息,就存在皇权皇位倾覆的可能性,这在曹睿看来是一个警示。
曹植当了一回即将登基的皇帝。那一刻,不难想象他内心澎湃着怎样的激动和满足——尽管旋即失落,那毕竟只是一个讹传引起的波澜。就像当年曹彰要他即位一样,机会来了,很快又走了,是从他“仁让”的指缝间溜走的。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只是一场虚拟的游戏,是一次“伪机会”,甚或是一个陷阱。
即便如此,曹植也大受鼓舞,朝中有那么多僚臣没有忘掉他。他的内心就像沐浴甘霖的旱田,渴望滋润——他专意写下一篇《喜雨诗》表达自己的心情:“天覆何弥广,苞育此群生。弃之必憔悴,惠之则滋荣。庆云从北来,郁述西南征。时雨中夜降,长雷周我廷。嘉种盈膏壤,登秋毕有成。”
当龟裂的心田被美好的憧憬所润泽,曹氏家族的荣誉感,建功立业的使命感又使他精神抖擞起来:一切或许还来得及,一切都无须再等待。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就像深闺中的妙龄女子亟待出嫁,就像失宠的怨妇渴望再蒙旧恩,就像整装待发的将士拔营远征。
经过了建安时期放纵的公子生活,又亲历了惶惶不可终日的黄初几年的磨难,这时的曹植强烈的参政辅政“戮力上国”的愿望瞬间爆发出来。然而,这个谣传使曹睿对曹植更加猜忌。忠而见疑,有口难辩,曹植在不安和忧愤之中,不由想起历史上周公以叔父之尊辅佐成王的故事。于是他在《怨歌行》一诗中写道:“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公佐成王,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室,二叔反流言。待罪居东国,泫涕常流连……”这正是他当时心境的真诚表达。是啊,当年周公也曾被流言诽谤,恐惧待罪,后来成王打开金縢[60]见到周公祈祷求代武王去死的简策,终于了解到周公的忠贞。而他曹植的冤屈何日才能得到申雪呢?“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怀古伤今,他越发感到痛苦和寂寞。
接着他在《当事君行》中直言自己“百心可事一君”的忠诚;他在《仁孝论》中提出“孝者施近,仁者及远”的君子风范,欲借仁孝之道打动明帝,察其忠贞不二的道德操守。并希望在大魏帝国形成重仁亲义的风尚,对于身居显位而又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之辈,他是鄙夷不屑的,对于“富而慢,贵而骄,残仁贼义,甘财悦色”之徒,他斥之为“害君之蝎”。
曹植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皇侄儿的“关照”:为他改封地——徙封浚仪[61]。这让他这位皇叔无论如何是料想不到的。这次徙封,不升也不降,一切待遇照旧。雍丘距浚仪不远,皆为黄河故道淤积之地。他在雍丘不是做得很好么,为何又要迁动?是否与那场“迎立雍丘王植”的风波有关呢?外人不得而知。
曹植把写给皇侄儿的一些诗文草稿翻出来,看了又看,然后撕成碎片,碎碎的,挥手散去,飘飘洒洒,宛如一群梦中的蝴蝶……然后,一丝苦笑凝固在脸上,久久挥之不去。
妻子槐花已将行李和家当整好装上车,而后带着儿子曹志来到丈夫书房,帮他整理书籍装车。槐花望着丈夫那凝神苦笑的表情,便劝慰说:“三哥,既然皇侄儿叫咱搬迁,咱就搬吧,再折腾也不怕,反正咱已经是好几次挪窝了,没啥舍不得的,只要你这笔墨纸砚和书稿别落下就没啥值钱的了。”
曹植叹了口气:“时事难料,祸殃不已呀!”
年仅十一岁的儿子曹志安慰父亲:“爹,孩儿记得孔老夫子说过: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斯风既永,唯吾之祯,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曹植惊讶地看着儿子,问:“你只会背咏,懂其意吗?”
曹志说:“爹你听听,孩儿是这样理解的:天空不会只覆盖哪一个人,大地不会只承载哪一个人,日月不会只照耀哪一个人,既然风永远不停地刮,那我只有到安全的地方去,除非拥有很高的智慧,是不能获得那颗了解一切的真心的啊!”
曹植连连点头,不能说儿子的这种理解不对。儿子是从另一个角度表达感受,充满对父亲的认同与安慰。此语出自孔子《礼记》,是说天宇无私地覆罩万物,大地无私地承载万物,日月无私地照耀万物,尊奉这三种无私精神来劝勉天下,则天下昌顺兴达。曹植称赞儿子是曹家的“保家主也”。自从长子曹苗早夭,曹志就被他和妻子视为本家的顶梁柱。
槐花接着儿子的话茬儿说:“刮风咱不怕,下雨咱不怕,就是下冰雹下刀子咱也不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当娘的只是有一个念想,要是以后没准又要咱搬迁,就叫你爹给你皇帝哥哥求个情,哪儿也不去了,就搬到陈郡淮阳国去,那里有人祖爷伏羲保佑,是最安稳的地方了。再说陈郡离这儿也不远,一天半晌就赶到了。”
儿子说:“哦,我明白了,那不就是娘您的出生地吗?我和父亲都还没有去过哩,我想我们应该去。”
曹植面含愧色地说:“是啊,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能陪你们母子回淮阳一趟,实在愧对那片土地。”
槐花不禁感伤起来:“自打我从小被母后收养,成为曹家人,至今我也不知道老家还有没有亲人活着……”
曹植反过来安慰妻子:“是啊,老家是否还有亲人健在安好?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还这个夙愿。”
一家人相扶相拥启程前往浚仪。
在浚仪,曹植难得带儿子外出游猎。一次,他带曹志到南泽[62],一望无际的平原沙丘,没有什么鸟兽可捕猎。可是他意外地发现了父亲当年挥师征战的故营,遂停马住驾,穿行于旧营之间,徘徊于壁垒之旁,辩认旌旗树立之处。往事历历,感慨万端,回想起当年跟随父亲征战的情景,依稀又回到父亲的身边。他对儿子说,这里就是当年官渡之战的曹军营垒,你爷爷就是在这一带与袁绍大军厮杀征战,最终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击败了袁绍大军,平定了中原。接着又在这一带屯田,兴修水利,治睢阳渠,解决军民吃粮饮水难题。
儿子掰指头算算,不禁惊奇地“啊”了一声:“爹,您那时跟随爷爷出征打仗,差不多就是我这个年龄啊!可是我现在连一只鸟都打不着。”
曹植说:“爹和爷爷当年出征打仗,就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打仗,过安稳太平的日子。你爷爷一生征战,几次险些丢命,浑身伤痕,每次看到你奶奶为爷爷清洗伤口,我和你大伯、二伯在一旁默默地流泪。你爷爷忍着痛,笑着对他的儿子们说,就让阿翁用这一身的旧伤新伤换取天下的太平吧,即为战死当笑赴黄泉!”
曹志扑通跪地,向爷爷的旧营垒连磕三头。
曹植遂作《怀亲赋》,缅怀随父亲征战的岁月,“情眷恋而顾怀,魂须臾而九反。”回到居所,曹植依然难以释怀,便又挥笔作诗一首:
皇考建世业,余从征四方。
栉风而沐雨,万里蒙露霜。
剑戟不离手,铠甲为衣裳。
这是他用诗再次表达随父征战时的深切感受。诗的前两句回顾了他跟随父亲筚路蓝缕、建功创业的峥嵘岁月,接着运用“风”“雨”“露”“霜”等自然景象和“万里”的空间概念,渲染戎马生涯的艰辛历程。后两句则用白描手法,表现少年曹植常年与剑戟为伴、以铠甲为衣,时刻准备战斗的精神风貌。全诗情感浓烈,慷慨遒劲,激荡着豪迈雄壮的少年意气。
日光流年,风雨如磐。当年那冰冷铠甲包裹着的男儿热血今日仍未冷却;昔日那矢志报国的剑锋舞者如今依然渴望沙场……然而,他把诗写好后,却迟迟没有命题。
儿子看罢便问:爹为何不命题?即使不题诗名,也可命为“无题”代之啊!
曹植不作答,随手在诗文的左上方写下“失题”两个字。
儿子大惑不解:为何为诗题命“失题”呢?
曹植仍不作答。在孩子那双稚嫩的瞳眸里,一时还读不懂“失题”的含义。
一年后,曹植领命又回到雍丘。
三
曹睿从即位时起,连年对吴蜀用兵,西与诸葛亮交手失武都、阳平二郡之后,又兴兵讨伐东吴。太和二年(228)秋,大将军曹休在寻阳与吴军恶战失利,因癕发于背而死。
曹植闻讯,深为痛惜,作《大司马曹休诔》以示追念。按说这时的曹植理应韬光养晦,以自保全,偏安一隅,颐享清闲。然而家族的荣誉感和为国效命的责任感再次激起他强烈的热诚。作为当朝皇帝的亲叔叔,他应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地挑起这个重任,此时不出山,更待何时?于是,他奋笔疾书写下一篇长文《求自试表》,上奏明帝。
他开宗明义,提笔就写,“臣植言: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夫论德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量能而受爵者,毕命之臣也。”他觉得自己“蒙国重恩,三世于今”,“位窃东藩,爵在上列,身被轻煖,口厌百味,目极华靡,耳倦丝竹”,可是思来想去,自己虽爵重禄厚,却“无德可述,无功可纪”,实在是上愧皇恩,下愧庶民啊!“故曰:夫人贵生者,非贵其养体好服,终竟年寿也,贵在其代天而物理也。夫爵禄者,非虚张者也,有功德然后应之,当矣!无功而爵厚,无德而禄重,或人以为荣,而壮夫以为耻。故太上立德,其次立功。盖功德者所以垂名也。名者不灭,士之所利,故孔子有夕死之论,孟轲有弃生之义。彼一圣一贤岂不愿久生哉?志或有不展也。是用喟然求试,必立功也。呜呼!言之未用,欲使后之君子知吾意者也。”
接着他笔锋一转写道:当今天下尚未安定,“顾西尚有违命之蜀,东有不臣之吴,使边境未得税甲,谋士未得高枕”,当今陛下能“以圣明统世,简良授能”,之所以尚未捕到“高鸟”“渊鱼”,恐怕是因为“钓射之术或未尽也”——此言说得颇为含蓄,用鱼鸟比喻吴蜀,用钓射之术比喻曹魏的灭敌之策,他确是费了一番心思。
接着他提出为臣的一条准则:“臣之事君,必以杀身靖乱以功报主也。”西汉初贾谊、终军,年纪轻轻就为国请缨,哪里是为了在君主面前夸功、在世俗面前炫耀呢?而是内怀郁结之志,以报效明君。还有大名鼎鼎的霍去病,汉武帝要为他修建府第,霍去病却推辞说:“匈奴未灭,臣何以家为!”所以,忧国忘家,捐躯济难,乃忠臣之志也。作为下臣,多年来之所以“寝不安席,食不遑味”,是因为吴蜀未灭啊!
接着他说,当年跟随先帝的旧将老兵大都故去,活着的仍在操演战阵,于是他便私下里想,“窃不自量,志在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只要陛下下达诏令,他愿效“锥刀之用”。甚至他向皇侄儿提出任用自己的具体方案:可以安排我在西属大将军麾下,当一名营级校尉;也可以安排在东属大司马统帅下的偏师任职。若能如此,我一定会“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即使不能擒获诸葛亮、孙权,也将俘虏他们的大将,歼灭他们的士卒。哪怕我取得“须臾一捷”——很小的战绩,以减我“终身之愧”。即使我“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如果没有让我效力的机会,没世无闻,活着对国家无益,死了也只是尽了天数,徒然享受重禄,作“禽息鸟视”“圈牢之养物”,直到白首,这绝非为臣之所志也!
接着他联系到当下,惊闻曹休率东征军讨伐失利,他为此辍食忘餐,提襟挽袖,抚剑东顾,心已飞向鏖战东吴的疆场!为证明他有作战经验,便讲到自己当年跟随武皇征战的情景,“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亲眼目睹武皇“行师用兵之势,可谓神妙也”!所以用兵之道不可以预言,而是面临险峻时能够随机应变。每当臣阅览古籍,看到古代忠臣义士,一旦出征,便抱定为国牺牲之决心,身躯虽受屠裂之苦,功名却被铭刻在景钟之上,流传于史书之中,臣未尝不抚心而感叹。臣听说圣明的君主委任臣子并不会将那些曾犯下罪过的人完全弃置不用。所以打了败仗的人被使用,秦国鲁国因此成就大业;绝缨盗马乡人被赦免,楚秦两国因此度过危难。臣私下里感慨,文帝过早驾崩,威王离开人世,臣难道是什么独特的人吗?何以企盼年寿长久?臣常常担忧自己一如晨露,转瞬即逝,只怕死后坟土未干,声名并灭。臣听说千里马一声长鸣,伯乐就能识别出它的才能;黑狗嚎吠,韩人就能知晓它的本领。因此让千里马尝试远路兼程,来考验它日行千里的能力;让黑狗尝试追逐敏捷的狡兔,来考验它撕咬搏斗的凶猛。如今臣虽有效犬马之劳的志向,又不免私下揣度,却始终没有得到像伯乐、韩人那样的慧眼赏识,因此心情抑郁而暗自痛心。
最后,他拿观棋和听音乐的人作比喻,说那些靠近棋局而踮起脚尖观看的人,那些听到音乐就私下跟着打拍子的人,想必也是知道棋艺的高超和音乐的美妙。当年赵国的毛遂不过是一个地位低贱的仆人,尚且以锥刀自喻,脱颖而出,为国立功,何况是在人才济济的大魏帝国,又怎能没有慷慨赴国难的仁臣义士呢?自我炫耀、自己吹捧自己,是男人和女人丑陋的行为;求合于时、俗来取进,是道家所禁忌的。然而臣之所以敢于把自己的所闻所思陈述给陛下听,实在是因为臣与国君是一体形分的骨肉之亲,气血相连,忧患与共。臣希望能以尘雾一样微薄的力量,来增加山海云涛的气势;能以萤火和蜡烛一样微弱的光亮,来为日月增辉。因此“敢冒其丑而献其忠,必知为朝士作笑”,但臣相信,圣明的君主不会因为对某人有成见而对他说的话一概不听取,恳请陛下稍微听听臣的意见,臣就觉得十分有幸了。
言辞如此恺切,情感如此丹诚,犹如蕴蓄多年的火山喷发,炽烈的岩浆沸腾奔突!曹植此时并不担心自己的宿愿能否实现或化为灰烬,他只是想把堆积于胸中的块垒全部倒出,以表深衷。
也就在此时,我们须仰视才见曹植的伟大,正是他这种“大无畏”的超我人格精神的体现。究其原因,大致有三:
其一是他急欲洗刷黄初之时所蒙受的耻辱。曹丕当政,打击藩王,对植尤甚。即使曹植对其依顺有加,然流言谤语不辍,屡遭构陷,故植深有“身轻于鸿毛,而谤重于泰山”之叹。曹丕死后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他也深知这是证明自己的最后机会,因此不管皇侄儿是否采纳他的建议和意见,他认为维护曹魏政权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故而上书不断,劝谏不断。
其二是他皇叔的身份和历经三代的自豪。曹睿即位,曹植成为直系亲皇叔,他深感辅政之任责无旁贷,其表文中屡屡告诉曹睿自己是历经三代之臣,弦外之音是说,我作为三朝之臣,完全有资格辅佐年轻的皇帝。并说“臣窃先帝早崩,威王弃世,臣独何人,以堪长久”,亦是长者姿态向皇侄儿倾表忠义。
其三是他对自己的才能深信不疑。当年曹操曾把他看成“儿中最可定大事者”,即使在争太子位时他不抢夺,正因为他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黄初之变故使他不得不敛锋藏芒,俯首称臣,对曹丕极力表忠,只是热情付之东流。因为他深知曹丕最妒忌他的也正是他的才。故而一方面极力歌颂曹丕,称之为五圣;另一方面则贬低自己“愚驽垢秽,才质疪下”。如今皇侄儿当世,成功与否,都是他展示才华的最后时机。因此他才不甘愿“禽息鸟视”,做“圈牢之养物”,呈表皇上,期盼“微才弗试”。进而又历数前功,对自己的军事谋略和军事指挥才能帷幄于胸。如果皇上不纳用,“若有不合,乞且藏之书府,不便灭弃,臣死之后事或可思”,让历史作鉴证。
至此我们又看到了一个不计私怨、大诚忘我而顶天立地的曹植,让后人不能不为他那欲实现平生抱负锲而不舍的求索精神所叹服。
看了皇叔的《求自试表》,曹睿似也颇有感触:“吾叔效命之心可鉴矣!皇侄儿当复阅而习之。”于是,夸赞一番,放置一旁。对于这位皇叔,曹睿看似表示尊重,政策亦有所放宽,但实际上仍然极不信任,外松内紧,不会给他任何机会。想必曹睿也知道,当家国有难,满腹经纶和才智的叔叔急切而出,绝对是真心。但曹睿和其父曹丕一样,忌讳的正是曹植这种亟欲有为的强烈愿望与热情,这种愿望和热情很容易演变为对权位的热衷而走向反动,为此不能不严加防范,以至诛之。这正是令人可悲的——权力官位逼窄了人的眼界和胸襟,对官本位的过度关切和对权力至上的崇拜,限制以至阻隔对一个国家或民族精神空间的拓展。
果然,曹植上书后,便引起一些僚臣的嘲笑,说他太不明智了,说他太不识相了,说他太不知趣了,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不争太子不坐王位呢?醉闯司马门,醉不遵王命,若今委以重任是否又枉醉而不从命呢?
曹植遂作诗一首予以反击,题名就叫《 鳝篇》:“ 鳝游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世士明此性,大德固无俦。驾言登五岳,然后小陵丘。俯观上路人,势利惟是谋。仇高念皇家,远怀柔九州。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泛泊徒嗷嗷,谁知壮士忧。”
在曹植眼里,那些奸佞弄臣就像塘虾虱鱼,不知江海的阔大,又如同柴草燕雀,不识鸿鹄翱翔天宇的志向。登临五岳之巅,才能领略一览群山小的气魄。你们这些营营苟苟的势利小人,只会在那里说三道四,喋喋不休,唯利是图,且又看风使舵,趋炎附势,阿谀逢迎,可算是十足的奴才啊!我之所以对你们疾恶如仇,是因为我惦念国家的命运,怀柔天下苍生。你们只知道在那泥塘泊洼里穷嗷嗷,怎知猛气抚剑的壮士为谁而愁为谁而忧?士诚明性,大德无俦,你们阴暗狭小的心胸,怎能与忠臣义士磊落胸怀堪比呢!
胸腔的羞怒与忧愤犹如汹涌的波涛排山倒海而至,敬哉斯人,壮哉猛士!
四
当然是在意料之中,曹植对自己的上表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他从屡试不爽的劝进中已观察到,皇侄儿的“御之以术”并不比其父逊色。他依然在雍丘作“禽息鸟视”状,不再一门心思地等待京师的回音。
而此时的曹睿正忙着观赏灵禽园的珍禽异鸟,顾不上他这位皇叔的上疏之求:你不是不愿“没世无闻”吗?你不是不愿“禽息鸟视”吗?你不是不愿做“圈牢之养物”吗?那么好吧,皇侄儿会为你作安排的,你等着。
群芳妖艳的佳丽们一个个也像是园中的珍禽异鸟,叽叽喳喳地簇拥着年轻帅气的皇帝,争相讨好献媚,摇弄风姿,巴不得当晚应诏侍奉皇上。
灵禽园修建得相当典雅美观。刚从昆明进贡的金鸟,“形如雀而色黄,羽毛柔密,常翱翔海上”,根据其习性,“饴以珍珠,饮以龟脑”,放在此园,名贵非常。还有从泰国献来的袖珍白猪,憨态可掬,温顺驯良,穿绫戴绣,食以御膳。据《魏晋轶事》注曰:“远方诸国所献异鸟殊兽,皆畜灵禽园。泰国白珍猪数头,时被艺女携后宫与帝嬉耍。”
时值太和三年(229)夏,东吴孙权即皇位,不久,吴蜀结盟,共抗曹魏。形势骤变,曹睿召司马懿等人商议讨伐吴蜀之策。是先讨吴还是先讨蜀呢?曹睿犹豫不决。司马懿认为应先讨吴,因为东吴总以为魏军不习水战,所以才胆敢屡犯肥新[63]。司马懿说,攻敌应“扼其喉而摏其心”,夏口和东关正是东吴之心喉,调陆军从皖城引诱吴军东下,调水军直逼夏口,乘虚击之,其势如神兵从天而降,必可破之。曹睿同意司马懿的用策和部署,即授权于司马懿屯兵宛城。
曹植闻知此事,心急如焚,直接给司马懿修书一封——《与司马仲达书》,谴责司马懿拥兵自重,坐等东吴“离舟”“登陆”是虚拟的幻想,脱离实际,诚恐司马氏误了大魏江山。曹植在信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今贼徒欲保江表之城,守区区之吴尔!无有争雄于宇内,角胜于平原之志也。故其俗盖以洲渚为营壁,江淮为城堑而已。若可得挑致,则吾一旅之卒足以敌之矣!盖弋鸟者矫其矢,钓鱼者理其纶,此皆度彼为虑,因象设宜者也。今足下曾无矫矢理纶之谋,徒欲候其离舟,伺其登陆,乃图并吴会之地,牧东野之民,恐非主上授节将军之心也。”
曹植直言不讳地告诉这位素有军事谋略之誉的骠骑大将军:眼下东吴之敌只想死守住长江天险之南的城池,坚守吴越之地罢了,并没有争雄于海内、决胜于平原的雄心大志。所以,他们历来以水中洲地为营垒,以长江、淮河为天险的屏障。如果真像将军您所说,可以诱敌东下,那么我只需要五百号兵卒(即一个旅)就足以抗击他们。
曹植接下来指出:射鸟的人要先矫正好弓箭,钓鱼的人应先整理好钩网,这都是估料对方而进行周密计划、审时度势来制定方略的部署。但将军并不曾有“矫正弓箭”“整理钩网”的打算,却只想等待敌人自动离开他们的舟船,登上陆地,然后图谋吞并东吴之地,统治江南的百姓,这恐怕不是皇上将符节授予将军的用心所在吧!
如此缜密地分析局势,陈说利害,指谬摘瑕,显示了曹植在军事战略上的远见卓识。措辞委婉,又绵里藏针,颇有凌厉之气。但非常遗憾的是,这封信的首尾部分已经亡佚,只剩下中间部分,非原文全貌。
这封信究竟起何作用,未见史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司马懿看信后的感受:他非常不好受,如芒刺背,如鲠在喉,看似颇有理念的破吴方略,被这位破落的皇叔看出了破绽。看来,这皇叔说得颇有道理,将陆军开向皖城,引诱东吴麾军东下,同时以水军乘虚攻占东吴“心喉”地区夏口,借以破吴,只是自己给自己同时也给皇上预先设计的“大胃口”,把东吴这块肥肉连骨头一起吞下,然后再慢慢地咀嚼。可是这只能是本将善出奇招的一步险棋,这大概来自本将出奇好胜的心理,却被曹植一眼看穿,一语击破。厉害啊,你这一直没被整死的皇叔!
司马懿不得不承认,曹植的军事才略,一点也不比曹操逊色,甚至在智谋方面还要高其一筹。
司马懿没有给曹植回信,也不会给他回信。这事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放下了。
据《魏志本传》可知。此间并没有司马懿调陆军进皖、水军攻逼夏口的记载。盖因司马懿适时调整用兵作战的策略和部署。
曹睿不会不知道,他的这位皇叔居然绕过他直接给司马将军写这封信。既然绕过他,他就装着不知道。看来,皇叔急不可待了,竟敢绕过朕直接插手军事,并且不把精于谋略的司马将军看在眼里,又是指责又是嘲讽,且大言不惭,蔑藐雄杰,好像大魏军帐中没有谁能与他比肩。作为一个地方属官,国家的军事部署是你随便过问的吗?即使你是天才的军事家也不行。只要不用你,你就什么也不是。既然你也知道“兵者不可预言,临难而制变”,那你就不该插手这么重大的军事行动,并且还绕过朕,你是何居心?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侄儿吗?
皇帝生气了,何止是生气,是勃然大怒,怒不可遏!但他看上去很平静,若无其事,仪态雍容。他早已想好,对这位皇叔的对策是:你就一次又一次地上书吧,朕洗耳恭听,朕喜颜悦色,朕不理不睬。
此时的曹植,就像一名孤独的斗士,荷剑独行;又似执着的爱人,一往情深。他已经看出来了,皇侄儿没有启用他这位皇叔的任何迹象,唯有光阴如常在磨蚀着他生命的时光,也磨蚀着他抱利器而无所施的锋芒。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蓬草,无所依附,随风飘荡。他为自己漂泊的命运,找到一个对应的象征物——转蓬,在不断的变动中,飘转不定。为此,他写下一首诗叫《吁嗟篇》,他把“转蓬”的命运诠释得淋漓尽致:“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西反。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连。”
他把自己比作“转蓬”,既不能真的高飞远翥,又不能如愿叶落归根,只能在徙封的藩地为最低的生存条件而苟活,与饥苦的百姓一样,披星戴月,烈日锄禾,一日复一日劳作。而他最不忍心看到的是青黄不接的荒季,从外乡逃难的灾民衣不遮体,瘦骨嶙峋,沿途哀声乞讨……他把所剩无几的粮食救济他们,自己和家人去挖野菜,甚至连树叶树皮都用来充饥。
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才算结束。他只能坚忍地等待。他说不清到底在等什么,能等来什么……
五
太和三年(229)十二月,大雪。
蜗居雍丘寒舍的曹植终于接到侄皇帝曹睿的诏令,徙封他为东阿王。诏令中称:“太皇太后念雍丘下湿少桑,欲转东阿,当合王意。可遣人按行,知可居不?”可以看出,此诏虽托卞太后之意,但殷勤体贴溢于言表,口气相当亲切,带着商量的意味:皇叔你可以派人先去了解一下,看看是否适合您居住。言外之意是说,您若不满意可以不去。
曹植当即上表谢恩。他在《转封东阿王谢表》中写道:“臣以无功,虚荷国恩,爵尊禄厚,用无益于时。……圣旨恻隐,恩过天地。”接着他又写道:“臣在雍丘,劬劳五年,左右罢怠,居业向定。园果万株,枝条始茂,私情区区,实所重弃。然桑田无业,左右贫穷,食裁糊口,形有裸露。臣闻古人之仁君,必有弃国以为百姓。况乃转居沃土,人从蒙福。江海所流,无地不润,云雨所加,无物不茂。若陛下念臣入从五年之勤,少见佐助,此枯木生华,白骨更肉,非臣之敢望也。饥者易食,寒者易衣,臣之谓矣!”
曹植心里十分明白,皇侄儿总算对他的生活表示关心了,但仍没有启用他的意思。但愿皇侄儿能幡然醒悟,迷途知返。他为此忧疑重重。
眼下,又要离开他辛苦劳作“五年之勤”的雍丘,心里还真有点“实所重弃”难舍之情。回顾自己半生转徙多处,又不禁感慨良多,遂写下《迁都赋序》:“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城,遂徒雍丘,改邑浚仪,而未将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无继……”
就要出发了。妻子槐花还在唠叨:“早不下诏,晚不下诏,偏偏冰天雪地来了诏,这一路上不饿死也冻死。”唠叨归唠叨,她把所有的破衣烂被都收拾装车,还特意把腌制的大蒜装上两罐,以备路上抵寒。
儿子曹志一边帮爹收拾书籍,一边对娘喋喋不休的唠叨作出反应:“娘您没看爹谢表上说么,这诏还是皇帝哥哥念太皇太后奶奶之情,顿生恻隐之心,才匆匆传下来的,可以现在去,也可以现在不去。爹为何非要现在就去,一定是爹考虑到现在就去的道理。”
做娘的当然知道爹的心思:再冷再冻也要走,绝不违王命!这是当爹的品格。
启程那日,雍丘的百姓闻讯赶来,沿途立在风雪中,成群结队,十里相送。曹植在跟乡亲们告别时说道:“我曹植先后在雍丘五年,同大家辛苦劳作,仍未能使乡亲们吃饱饭、有衣穿,我心里惭愧啊!”他向送行的父老乡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曹植任东阿王时的地望,不是今天的东阿县城(铜城镇),而是地处阳谷县城东北五十里的阿城镇。有文献记载,东阿土地肥沃,物产丰富,阿缟、阿胶[64]早在春秋时已名冠齐鲁。
曹植徒封东阿,称其“田则一州之膏腴,桑则天下之甲第”。他联想到曾经所在的-城、雍丘等地,在其《社颂序》中写道:“余前封-城侯,转徒雍丘,皆遇荒土……农桑一无所营。经离十载,块然守空,饥寒备尝。”现在好了,来到了东阿。再也不用为“衣食不继”而发愁了,再也无须担忧为小人所谗害了,再也不必闭门思过被人声罪致讨了。他鼓励农桑,礼贤下士,陶然于东阿鱼山的风情之中,“喟然有遂土为营,终焉之心”。
过上了醉心田园、稼穑自食的平静日子,使得昔日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抛却了朝中的奢华与体面,变成了一个像土地一样朴实和谦卑的农夫,正如他在其《藉田说》中所言:“臣虽生自至尊,然心甘田野,性乐稼穑。”穿越时空,我们仿佛能看到他在田间躬耕劳作的身影,看到他与村民收谷打场、饮酒自娱的田园胜景。他不能不为此慨叹:生存的环境对人的改造何其厉害。同时他也更加感怀:当天火把我们的先祖同野兽区别开来,光明和温暖就成为人们须臾不可或缺的心灵呼唤。岁月走过了数不尽的春夏秋冬,现今每一个生活在世的人,也都是万代生死更替后崭新的存在。古河沉沦,新陆崛起,一切都在天地运行中变化,万物皆有终,一岁一枯荣。但是,万古不变的永恒确实存在,这就是人对自然法则的遵从,是对劳动和创造的依赖,对光明和温暖的无比热爱以及为此而献身的精神。它牢牢地维系着人的生存和尊严。
其实,他什么都忘不了。他把未泯的初衷深深地根植于土壤里,让它汲取大地的营养,为它施肥,为它锄草,为它浇灌辛勤的汗水:啊,让我和这满眼的庄稼草木为伴,和土壤贴心,我已感到很欣慰啦!我的灵魂很自由地在泥土里蠕动,在谷禾间徜徉,真好像是在天堂一样!其实,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半分半寸呢!一个人彻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
他把“藉田”比作“治国”,称其为“非徒供耳目而已也”。
他把“营畴万亩,厥田上下,经以大陌,带以横阡,奇柳夹路,名果被园”的公田,看作是他的“封疆”。
他把“日殄没而归馆,晨未昕而即野”的辛苦劳作,看作是“勤政”。
他把不同的农作物分门别类种植,看作是“管理”。
农闲之时,抚琴于树荫下,便是“习乐”。
在农田周围种一些兰蕙幽菊之类的香草,这是“亲贤”;远离刺藜臭蔚等恶草,就是“远佞”。
对于侵蚀果木的害虫,他视之为“蝎”,必须坚决除灭,才能枝繁叶茂,硕果累丰。
他认为治天下者、诸侯之国,也会遇到害虫,所以就要像治理果树那样,需要用石灰刷涤,用小凿和长钩把虫害一一剔除。作为一个君子,若不注重修养,也会被害患所染,“富而慢,贵而骄,残仁贼义,甘财悦色,此亦君子之蝎也”。而农耕的收获,之于天子、大夫、君子,各有不同:天子期于能够养活一国之民;大夫期于能够获得世禄;君子则是为了彰显美德。
六
那消息来得太突然:被大魏王朝授以玺绶的呼厨泉匈奴部落群发生骚乱,杀死司马监国大臣,“控弦之士三十余万甲骑,于北塞边陲衅事”。相继,又有辽东鲜卑部族于乌桓故地再起烽烟。
曹植听到消息,禁不住心生感慨:这是一个不安宁的世间,不值得获一时喘息就歌舞升平而陶醉,更不值得善良的人们尤其是卫国守疆将士们的信赖。自古以来,战争这个从人类欲望深谷走出来的魔鬼,并不遵从人们的愿望和情感,经常以突如其来的方式,在美酒浇透的某个黄昏或沉缅于香梦的某个早晨,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他感受到来自关塞边陲那风啸马嘶、咄咄逼人的杀气。
这对渴望领兵出征、在战场上见分晓的曹植,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仿佛重又找回英俊少年的自我,他眼前仿佛又重现跟随父亲南征北战的军旅征程,他奋笔疾书写下了中国古代诗坛上风格独特的瑰丽诗章《白马篇》(又称《游侠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毫无疑问,这是一篇赞美忠勇游侠的名作,是辉映千古的爱国绝唱。诗中的白马英雄形象,既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又凝聚和闪耀着时代的光芒。全诗情节曲折、扣人心弦、奇警飞动,流灌着一股高亢激昂、奔腾跌宕的意绪,展示了主人公忧国去家、视死如归的崇高境界和豪迈气概。
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等皆赞此诗奇警,音哀气壮,声沉调远,既有易水悲歌之遗韵,又实出屈原《九歌·国殇》之魂魄,在中国历史上创造出“白马英雄”这个历久不衰的艺术形象。
史传说,明帝曹睿看了皇叔的这首极富壮怀励志、激情昂扬的诗章,即下诏将此诗发至全军以鼓士气,且让乐师谱曲配乐为出征将士演奏壮行。那激越雄浑、庄严高妙、黄钟大吕般的旋律与气势,在天地间轰鸣传荡,无不令人荡气回肠!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成为征战将士蹈险犯难、慷慨赴死的誓言。转战百余日,西北和辽东即平定。举国上下,普天同庆。也许曹植并未料想到,他的一首诗竟起到“溃敌三十余万耳,所向披靡”的神妙之功,他的这一诗句即成为千百年来人们常以引用的典实。
然而,望眼欲穿的曹植却没能等来领兵征战的机会。甚至朝廷派人来东阿招募新兵,把四十来岁的男人都招去从军,而将他这个皇叔冷落一旁,仿佛把他遗忘了。他想,也许皇侄儿出于对他这个唯一的皇叔特别的眷顾,是绝对用不得也绝对不考虑他挂印出征的:皇叔你就安心在东阿赋闲,享受清福吧。
曹植并不甘心,并未因侄皇帝不请他出山,而放弃关心朝政。紧接着,他又连上三表:《求通亲亲表》《陈审举表》《谏取诸国士息表》。
他在《求通亲亲表》中说:“中咏《棠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骨肉之恩,爽而不离,亲亲之义,实在敦固,未有义而后其君,仁而遗其亲者也。”并恳切地请求任用:“臣伏自惟省,岂无锥刀之用!及观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为异姓,窃自料度,不后于朝士矣。”此表名为求通亲,实际上是从侧面以仁孝之道打动皇侄儿,在朝野上下信奉忠孝仁义之亮节,对阳奉阴违、不仁不义之辈应明察防范。其语气虽委婉,但谴责之意豁然:作为皇侄儿,哪怕你视我为异姓,我也不会比一般的朝士逊色!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不是曹家人,对待异姓也不至于如此啊!
话说得相当沉痛、悲凉。皇侄儿看表文后当是何种感想?然而,曹植迟迟未得到回音。
接着他又在《陈审举表》中陈表自己“生乎乱,长乎军,又数承教于武皇帝,熟知兵法,伏见行师用兵之要”,若能列有职之臣,得一散作怀,死不恨矣!曹植在此表中放言无忌,直接有向最高统治者发难的意味了,且表示愿意卸下侯王的贵冠,解下王侯的赤绶,戴上一顶武弁的帽子,换上一般官吏的青绂,当一个驸马都尉或奉车都尉,甚至做一个侍从或随员,出则跟随皇上的车马,入则侍奉于皇上身边,只要让自己得以施展一点点积淤弥久的夙愿,也就死而无憾了。
此时,曹植已明白,他不敢奢望自己能被荣任率兵驰骋疆场的将军,甚至也不敢相信自己有机会充当一名冲锋陷阵的战士。他现在只想当一个侍卫或一名随员,曾有的“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的志向已弱化为单纯的效力。他甚至对侄皇帝直言:用与不用,知与不知,皆在陛下的一念之转。“用之则如虎,不用则如鼠”。虽然历代统治者都把举贤授能作为理政首要,但真正贤才得其用者又有几人?知而不用者并不在少数,因为庸才、蠢才、奴才最好使最听话最不担心会有“功高震主”之嫌。所以曹植说“既时有举贤之名,而无得贤之实,必各援其类而进矣!”有什么样的君主就需要什么样的大臣,昏君用奸臣,明君用贤臣,“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可惜平庸君主常有,盖世之君终归少见。这也是历朝历代怀才不遇者失志抱恨的原因。
曹植如此放言无忌,居然未遭杀身之祸,这不能不说曹睿似乎比其父曹丕温厚得多,所以实施的“怀柔”之策也似乎比曹丕高明一些。
曹睿不会不明白这位皇叔在说什么,在要什么,但对曹植的回应是:精神可嘉。史书记载,曹植上书《陈审举表》后,“帝辄优文答报”。曹睿对这位皇叔下诏说,他对侯王的上表看了多遍,因“朕暗于从政”,以致吴蜀未灭,百姓不得其所。虽然他兢兢业业,还是无大效果。又说侯王有心辅佐帝室,本是朕所依赖,何必过于谦卑。他最后表示“诸所开喻,朕敬听之,高谋良策,思闻其次”,也就是说愿意进一步倾听皇叔的教诲,领教皇叔的高见。
曹植不得不作困兽之斗。他说他之所以首发其倡,“窃不愿于圣代有不蒙施之物;有不蒙施之物,必有惨毒之怀”,他提醒曹睿不要因疏公族之义而用人失当,让人产生怨毒之心。抑制亲族,不仅让曹魏政权得不到诸侯的庇佑,也给异姓野心家以可乘之机。“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魏氏宗族始终与魏王朝有着祸福与共的利害关系,而宗族外部者则容易与王朝离心离德。正因为此,有人认为曹植之忠偏于狭隘,这里当然有其出身的局限,但从当时的情形来看,疏离亲族,重用异姓,确实为曹魏王朝统治埋下了祸根。一些大臣也在向曹睿提出警告,比如杨阜向曹睿上疏“密表”,点名道姓直指司马懿、吴质等人深埋“惨毒之怀”。大臣高堂隆也提醒曹睿:“臣观黄初之际,天兆其戒,异类之鸟,育长燕巢,口爪胸赤,此魏室之大异也!宜防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建议让曹魏诸王典兵,保卫王朝帝室。
七
“圈牢之养物”的禁锢,使曹植想跑到圈外撒欢跳跃几下的菲薄之念,也将化为泡影。
他心底几近绝望的嘶喊,隔着千百年时光,已变得十分微弱。令人扼腕顿首的处境,却通过文字的传递,展现在我们面前:“块然独处,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高高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想当年高朋满座,饮酒赋诗,吟诗作赋的情形,更衬托出其当下的孤灯烛影。人乃群居动物,与外界交往是人开掘智能的天窗。牢笼圈养不仅限制人身的自由,也抑制乃至扼杀思想的自由,使人的眼界、心胸、思维的幅度与气场可怕地萎缩。生存的空间也决定人的思维空间。肉体的消亡并不可怕,身心的囚禁才是真正的恶梦。对于那些具有强烈自由意志的人来说,精神被禁锢的痛苦远甚于肉体被消灭。
曹植力求被用,只图杀敌立功,而不惜以身殉国。吴蜀未灭,一直是他最大的心忧,也是他希冀施展抱负的一个机会,“臣每念之,未尝不辍食而挥餐,临觞而扼腕矣”。他不断地诉说,不断地祈愿,可是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表白。他就像在拼命抓最后一根稻草,时而竭力嘶喊,时而絮絮叨叨,只差没有将自己的心剖开,让侄皇帝看个明白。他力图以“血浓于水”的亲情说服曹睿,所举史例也重在同姓相辅,即使有兄弟阋于墙的情况,也是赞诺重仁义而忠心为国的一方。他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若天下太平,异姓之臣能安于其位;若国家有难,他们便作鸟兽散或通外谋叛。汉末董卓之乱,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证。“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臣窃惑焉”!
曹植当然知道,当宗法制在封建的土壤里生长之日起,亲族王室命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荣时鸡犬升天,损时满门抄斩。只是在巨大的皇权诱惑下,家族内部的争斗成为最血腥的屠场,在历史上不断上演。血缘的亲疏远近已无足轻重,手足之情亦变得十分可怜,都得听命于权力的支配。假之以权,则如狼似虎,什么兄弟姐妹,什么亲同手足,就连八辈祖宗都不认了。汉代之初,以汉室宗亲诸王为藩屏,以辅社稷,谁知出现“七国之乱”。汉灵帝生前欲钳制藩王,而亲异姓,以至导致外戚与宦官争权引发董卓兵变,群雄并起,使得东汉王朝只剩下一个空壳,名存实亡了。藩王与异姓,轮番坐庄,难以两全,这是困扰历代统治者的难题。所以曹植说:“夫能使天下倾耳注目者,当权者是矣。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曹植以此提示曹睿,希望他引起警惕。可是,每个有望坐江山的人,都希望自己是唯一的当权者,其他人都是致命的威胁,必须时时提防,乃至一一剪除。何况,曹植有“前科”,在曹丕父子眼中,才智谋略都高人一筹的曹植,自始自终都是权力和王位的强有力的竞争者,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授之以权呢?
曹植以为,最后可用亲情打动侄皇帝。但他怎能想到,皇侄儿与其父一样,宁可让异姓手掌重权,也不愿给他这个皇叔哪怕一个小小的机会。因为亲族者升官比异姓要容易得多。异姓要获得高官权位必须不懈努力,靠军功,靠政绩,靠一步步擢拔;而同姓只要跨越一步,顷刻之间,即可到达。即使他本人没有野心,但不等于他就没有机会。他的存在就是隐患,就是威胁。太和之初谣传明帝薨,不就有众多僚臣要抬出曹植来即位吗?正因如此,纵使你皇叔披肝沥胆,丹心可昭日月,你想以此了却一番心愿,看来不可能得到满足了,你也休怪皇侄儿为什么不给你情面。
此时的曹植,已无所谓功名利禄可言,更无丝毫杂念可虑,他眼下只剩下一张嘴可说、一支笔可写了,故此他不可不说,不可不写。于是他对当朝“大发士息,及取诸国士”——即朝廷经常调遣、征用兵士、各诸侯国仅剩“遗孤稚弱”问题,上书《谏取诸国士息表》,对曹魏诸侯虽有封国封户,却无领民、征赋、稳固社稷之实进行大曝光:“臣初受封策书曰:‘植受兹青社,封于东土,以屏翰皇家,为魏藩辅。’而所得兵百五十人,皆年在耳顺,或不逾矩。虎贲官骑及亲事凡二百余人。正复不老皆使年壮,备有不虞,检校乘城,顾不足以自救,况皆复耄耋罢曳乎?而名为魏东藩,使屏翰王室,臣窃自羞矣!……”
由此可见,曹植虽有藩王之名,实际上初封时仅有士兵一百五十人,且都是老弱病残,至明帝时剩下行将就木者五六十人。在他就之诸国,原有士兵不过五百人,但前后三次征调已尽,王国内真正可用者只有七八岁以上十六以下的小儿,总共也就三十余人。即便如此,帝仍要下令征调。再看看他所拥有的这五六十位耄耋家兵吧:卧在床笫、非糜不食、眼不能视、奄奄喘息者,有三十七人;手脚麻痹、长疣疮的、眼瞎的、耳聋的,有二十三人。只有那些小儿还可派上点用场,“大者可备宿卫,虽不足以御寇,粗可以警小盗。小者未堪大使,为可使耘锄秽草,驱护鸟雀。休侯人则一事废,一日猎则众业散,不亲自经营则功不摄;常自躬亲,不委下人……”用仅有百余残卒老兵,以卫其国,这样的王国“军队”与其说用来镇服地方、屏翰皇室,还不如说是附会典制、装饰门面。更重要的目的在于监禁诸王侯。正因为如此,连这样的兵士,还要经常调遣、征用,其中的丁壮早已征发殆尽。由此可以看出曹植当时潦倒窘迫之状。
又一个最沉重的打击向曹植袭来!生他养他疼他爱他的母亲太皇太后卞氏去世。时为太和四年(230)六月,太皇太后享年七十一岁。
曹植惊闻噩耗,悲痛欲绝,泣血伏地长叩。他不顾一切地去马厩牵马套车,赶赴洛阳为母亲守灵送葬,却被监国使者派兵拦截,说没有得到皇上御诏,不得迈出藩国半步,否则必按违禁者罚罪。曹植气极,怒火万丈地抓起一根木棍,向围堵过来的兵士连劈带扫拼了一通,但他体力不支,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嘴角浸出殷红的血迹……待他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妻子和儿子守在他身旁。
他的老胃病犯了,加上气火攻心,悲痛交集,他病倒了。他在病中挥泪撰写《上卞太后诔表》及《卞太后诔》,一并交使差急送皇上。
他在诔表文中以悲痛悲怨悲愤之情,斥责皇侄儿借“三代不同礼”之由拒绝他前去京都为母亲吊孝守灵:“何图一旦早弃明朝,背绝臣庶,悲痛靡告。臣闻铭以述德,诔尚及哀。是以冒越凉暗之礼,作诔一篇,知不足赞扬明贵,以展臣《蓼莪》之思。忧荒情散,不足观采……窃闻之前志,卑不诔尊,少不诔长,岂所谓三代不同礼,随时而作者乎?”
他特意在诔表文中点出《诗经·小雅》“蓼莪”之典,想必皇侄儿不会不理解此意,那是他在曹睿牙牙学语之时教他背诵的第一首诗:“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莪抱根丛生,谓之抱娘蒿。
那蓬勃生长的植物是莪蒿吗?原来不是莪蒿,是没用的牡蒿;我可怜的父母啊,为了养育我竟积劳成疾!
盛水的瓶子倒空了,那是水缸的耻辱,失去父母的人与其在世上偷生,不如早早死去的好。
没有父亲,我可以依仗谁?没有母亲,我可以依靠谁?出门在外,心怀悲伤,踏入家门,像没有回家一样,家徒四壁,空空荡荡。
父亲母亲生我养我,抚爱我疼爱我,使我成长培育我,照顾我庇护我,出入都悉心看顾我,我想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父母的恩德啊,像苍天一样无穷无尽!
南山高峻,狂风疾厉,别人都有孝敬父母的机会,为何只有我遭此患祸?
南山高峻,狂风疾厉,别人都有赡养父母的机会,唯独我不能为父母养老送终?!……
接下来,曹植对这位一生慈爱他呵护他的伟大母亲述以无限的追思和景仰,“资坤元之性,体载物之仁”,“惠加四海,草木荷恩”,“百姓欷歔,婴儿号慕”。而作为不能在母亲临终前去见她老人家一面的儿子,只能远在东土一隅“痛莫酷斯,号咷弗及,挥泪雨集”。他也只能想象母亲走后“空宫寥落,栋宇无烟”之冷清;想象母亲的灵柩运回邺都,与父亲合葬的情景。他一遍遍地重温与母亲在一起的往昔,母亲的容颜、言语、举止、爱抚,时时萦绕在他的脑际,记忆中一生节俭的母亲时而走出宫外挖野菜,为他和兄弟姐妹换换口味,那味道竟是这么香,又是这么苦。
这就是人生。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终,最后谁都要离开这个世界。只是他竟然无法去看母亲最后一眼,竟然不能送母亲最后一程,这可是今生今世生养他的母亲,也是最庇护他最疼爱他最牵挂他的母亲啊!
他爬上鱼山山顶,向着西北邺城方向跪下来,为母亲的亡灵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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