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远去了,父母、兄弟、朋友,甚至仇人,只有文学与你相随一生。
一切都留不住,功名、荣辱、爱情,甚至仇恨,只有文学为你留了下来。
什么是不朽?即使是百代功业,也不过是后人的谈资,化作渔樵煮酒。秦皇汉武彪炳千秋,但历史上又能出几个秦皇汉武?只有非常之人,有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而这需要时势,需要天命,而你没有,你只有文学。
——在鱼山脚下的躬耕劳作中,曹植终于大彻大悟,一切都释然了,一切都想明白了。现在什么都不属于他,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功勋,没有权势,没有地位,甚至没有尊严,他唯独所拥有的也能够主宰的,别人无法窃取也无法毁灭的,就只有他的文学!这个本来他最不在意、被他说成“辞赋小道”的东西,竟然默默与他相伴一生。这时他蓦然发现,文学就是他的红颜知己,就是他的至爱亲朋,聆听他的倾诉,抚慰他的心扉,消解他的郁愤。在寂寥的时节,在难眠的长夜,在苦雨寒霜的煎熬与等待中,唯有文学与他相守,不离不弃,慰勉他孤独的灵魂。
不是吗?生命的存在有多种形态,如云霞,如霁月,如朝晖,如这鱼山之巅四季舒卷的天风!
于是他在《薤露行》一诗中写道:“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岂知德,何况于士人。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迳寸翰,流藻垂华芬。”
是的,他依然渴望不朽。虽然建功立业的初衷未泯,但他已看到另一条可以传名后世的路途,这就是他可以主宰的文学。天地悠悠,岁月更迭,你既然怀抱有辅佐明君之雄才,慷慨而不同流俗,那就独辟蹊径,朝着你的心向走吧!虫兽尚知尊崇神龙、归附麒麟视为有德,何况立于世间的人呢?孔老夫子立言后世,被称为无冕之王,那我也足以驰骋手中短小的笔杆,流传文采立言千古。有道是:铁笔撼山岳,方寸容天地。
据考证,曹植一生大概有三次自编己作。第一次是在建安时期,他在《与杨德祖书》中,表明他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请杨修点定。第二次是太和年间,据曹植《前录自序》中说:“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虽触类而作,然芜秽者众,故删定别撰,为前录七十八篇。”既然此编为“前录”,那么应该还有“后录”,并说未编入前录的诗赋删定别撰,更进一步断定有后录。这也就是说曹植还有一次自编其集。但不管几次编著,都要送朝中审定或皇上钦定,方可编印或入档文库,否则恐怕会被视为“非法出版物”了。至于《七步诗》为何没有编入曹植文集,还有《感甄赋》为何改为《洛神赋》,还有《白马篇》为何没注明时间等疑问,这一切只有当事者知道个中缘由,我们无法考问历史的良心。为此,史学家们众说纷纭、考究剖辨也就不难理解了。纵然百家争鸣,但事实只有一种,它也许就深埋在历史的古道旁或草丛中。
曹植应该十分感激一个人,这就是他的妻子陈氏——陈槐花。他多次徙封搬家,而他的文稿“所著繁多”却无丢失,都依赖于妻子精心收拾,妥善保管。再从曹植“高谈无所与陈,所对惟有妻子”的叹息中,我们也不难想见妻子与他形影不离,帮他研墨抚纸的情景。在从雍丘迁徙东阿时,陈槐花就曾对儿子曹志说:“你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这些书这些文稿,娘把它们看成是你爹的命,也是娘的命、儿子的命啊!”
可以骄傲地说,一个当年被抛弃的女婴,成为曹植亲手培养出来的最值得依赖最值得依靠最值得相守一生的“学生”。
超然于五行之外,放情于山野之中,曹植登上鱼山,纵目远眺,陡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逸感。世俗的尘埃荡去了,人世的烦恼抛于身后,他仿佛听到捆绑身心的缰索嘣嘣断裂的声响,躯体像一只层层剥脱茧丝的蚕蛾,凌空欲飞,化羽登仙:“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
他恍若身着绚丽的霞衣霓裳,逍遥自在地造访天穹。阊阖的大门向他洞开,万缕霞光将天宫楼宇映照得金壁辉煌。他登上文昌殿,受到天皇的隆重诏见,文武百官会集于东厢,给他授琼瑶佩带,请他饮天池琼浆,仙人王子乔为他送来仙丹,生命从此不再短暂,让他在仙界获得永生。
每次登鱼山,都使他获得一次解脱。旭日晚照,朝云暮霭,让他放牧心灵,神思飞逸。
忽一日,他听到崖壁屾岩里传来玄妙的乐声,在山谷林涛悠悠回荡,清亮遒远,澄净深长。其声宛如梵呗,又似天籁之音,即让他心旷神怡,又让他心领神会,那天音是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他蓦然想起来了,是在洛水河畔,是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宓妃凌波蹈水而来的足音,是那众仙子飘逸曼舞的诵唱之音。于是,他的灵感悄然涌动,思绪如山,妙韵如河,目光亲吻于苍野,灵魂熨帖于人世,超脱凡尘的凄美与宁静的自然混凝在一起,一只雀雏的啼鸣与众山冷峻的天风汇聚在一起,一个王朝的兴衰与一位守望者的血脉交融在一起,有血有肉,有情有感,有律有节,有庄有谐,有大地的巨创,有灵魂的沉吟,其声腔音调深沉悲慈,清丽悠远,如天光之羽翼,妙曼飞舞,四处闪耀。这是他精血的结晶,心灵的辐射,浑凝成佛道式七声律韵,在曹植文学天地里展现出浑雄博大、怜悯情怀的另一品格,巨轴般飘展于苍茫山川之上,形成一种超然凡尘的多声部吟唱。
这就是曹植在鱼山闻梵作梵乐的故事。后世佛教界将曹植奉为鱼山梵呗的创始人,道教也把曹植奉为作步虚声的先人。佛、道两家之所以把曹植牵扯进来,概因曹植名声极盛,借此扩大其影响。过去总以为此说是荒诞离奇之谈,但从曹植对佛、道两家所起的影响看,倒很值得史界或学术界认真探究其真奥。
曹植在鱼山闻梵、释道世,佛界《法苑珠林》卷四中记载:“陈思王曹植,幼合圭璋,十岁属文,下笔便成,初不改定。世间术艺,无不毕善。邯郸淳见而骇服,称为天人。植每读佛经,辄流连嗟玩,以为道之宗极也。遂制转赞七声,升降曲折之响,世之讽诵,咸宪章焉。植尝游鱼山,忽听空中梵天之响,清雅哀婉,其声动心,独听良久,而侍御皆闻。植深感神理,弥悟法应,乃摹其声节,写为梵呗,撰文制音,传为后式。梵声显世,始于此焉。其所传呗,凡有六契。”
又有《高僧传·经师论》载:“自大教东流,乃译文者众,而传声益寡。……始有魏陈思王深爱声律,属意经音,既通般遮之瑞响,又感鱼山之神制,于是删治《瑞应本起》,以为学者之宗,传声则三千有余,在契则四十有二……昔诸天赞呗,皆以韵入弦管,五众既与俗违,故宜以声曲为妙。原夫梵呗之起,亦肇自陈思。”
再有刘敬叔《异苑》卷五载:“陈思王曹植尝登鱼山,临东阿,忽闻崖屾里有诵经声,清通深亮,远谷流响,肃然有灵气,不觉敛衿衹敬,便有终焉之志,即效而则之。今梵唱皆植依拟所造。……解音者则而写之,为神仙声。道士效之,作步虚声也。”
从以上记载看,曹植登鱼山闻梵,“乃摹其声节,写为梵呗”之事绝非虚传。“梵呗”者,乃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而梵呗则是依据佛经所作的偈颂,也供歌咏之用,大概都注上音韵,歌咏时可伴之以管弦。用这种形式传教,是容易吸引民众的,故“传声则三千有余”。而道教对曹植鱼山闻梵,则奉以“神仙声”,随之效仿作步虚声。《辞海》对“步虚声”的解释为:“道士诵经礼赞时的一种腔调。据称这种腔调宛如众仙飘渺步行虚空歌诵之声。”故此,已故著名学者逮钦立在其《四声考》一文中这样写道:“考佛曲鱼山十二调子,其中之一为神仙调,《大藏经》鱼山私抄载之,敬书云神仙声者指此,为曹植依拟所制也。释道乐谱本出于同源,故皆托始于陈思王。神仙步虚其双方之代表也。”
二
鱼山为泰山西来之余脉,黄河和小清河在它脚下绕了几道弯便汇流东去。这是大自然的造化。鱼山的天风林涛接纳了一个漂泊的灵魂,给他剥落下所有的欲念和“放不下”,还给他生命的本原——自然之子。就像日月星辰如期升至鱼山之巅,风声云影拥进鱼山之怀。
迎着凌厉长风,俯仰天地之间,在大自然神奇的造化面前,曹植又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淡定。鱼山的天风唤醒他生命原色中沉睡的灵思,鱼山的宁静催生他落魄的躯体内本有的心觉——尽管他一时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动,但他确确实实感到心腔被打开了,灵动的思绪像鱼山之巅璀璨的天光。
其实,曹植鱼山闻梵传世,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意外。生命像花一样绽放,又像烟云一样远逝,所有的存在都会消失,唯有天风亘古吹拂着这片土地,春夏秋冬更换着季节的容颜。甚至梵呗并非长留风中,就像这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在你的心中也只是短暂一瞬。
这是秋日朗朗、金风送爽的时节,曹植携妻儿登临泰山。这是他仰慕已久的一个夙愿。古人形容“泰山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恒,为五岳之长”,享有“五岳独尊”之誉。受天命而帝王的“天子”更把泰山视为天下一统和权力的象征,谓曰:“泰山稳,则天下安。”自秦始皇封神泰山后,历朝历代帝王不断在泰山封神和祭祀。
攀登上十八盘石梯便是南天门了,再往上举步维艰行百余米就是玉皇顶绝崖下的天街。眼前的情景令曹植遐思万端:香客游人上山,需要住宿吃饭,而天街客栈冷冷落落只有几家店铺,大都是贫苦山民开设,房屋皆为山石垒墙,茅草盖顶,屋内狭小昏暗,有的摆着茶几,算是宽敞的人家,有的则窄小得只有炕几,后墙紧贴着峥嵘山石,前脸正对着万丈深渊,住过天街的人称其为“野人庐”。自东汉张道陵创道教后,其信徒剧增,黄巾军起义,多以道教相召。泰山周边,为黄巾军聚散地,道教传播亦广。自董卓乱起,各路军阀流寇攻伐打杀,战火频燃,人民生灵涂炭,四处逃散……于是乎,这泰山香客游人的多寡便成了一个王朝兴衰的晴雨表。
曹植发现,这天街的招幌倒是十分有趣,它不同于一般店铺的文字招幌,而是一种独特的标记,有笸箩、扫帚、棒槌、笊篱等,也有以鞭子、鞋子、金牛、鹦鹉等为标志物的,这些多为常见的实物招幌,皆用木料雕刻,涂上漆,画图案,力求精制。但这种实物店招,始于何时,不见有记载。
儿子曹志感到很好奇,便问:“这些店铺招牌为何起的名字土里土气呢?”
没等曹植解答,妻子陈槐花就开口道:“儿啊,这些都是农家日常用得着的家什,你看笸箩是笸粮食用的,棒槌是洗衣裳用的,笊篱是捞面捞饺子用的,还有鞭子、鞋子、牛呀鸟呀啥的,这就是说有吃的有穿的有用的,闲下来时还能听鸟鸣唱曲,这日子会过得多有滋味啊!”
曹植连连称赞道:“志儿,你娘说得好啊!其实,这就是天下苍生所期盼的太平盛世,也是历代朝廷所期许的福祉愿景。”
当晚,入住号称“绝顶道士”开设的笊篱小店。这道士略备茶食供客,伧俗不可向迩,白天卖香火元宝,晚上招待客家住宿。住下后方知,凡挂笊篱的店铺是表示本店备有清水素面,多数香客上山进香为示虔诚,便吃素食,下山后尽可酒肉荤席,海吃猛喝。
当然,这位绝顶道士纵是炼有慧眼,概也认不出眼前这位香客竟是当朝天子的皇叔。
曹植游泰山,写有《飞龙篇》《驱车篇》《仙人篇》等诗作,其中最著名的是《飞龙篇》。这些作品中充满了游仙诗的奇幻与飘渺,使人眼中的泰山宛然仙境。群山环抱、晨雾缭绕之中,白鹿、芝草、道童、真人,配以玉台、金殿、云鹤、仙丹等,描绘了一个令人神往的天外奇妙世界。时下汉魏道教传播甚盛,连皇上亦笃信道家炼丹服食,可以长生不老。曹植屡遭皇兄皇侄嫉妒、排挤,“绣虎被囚”,“抑郁寡欢”,似有感于此,作为精神寄托,在诗中多涉神仙怪诞之说。他在《飞龙篇》中写道:
晨游泰山,云雾窈窕。
急逢二童,颜色鲜好。
乘彼白鹿,手翳芝草。
我知真人,长跪问道。
西登玉台,金楼复道。
授我仙药,神皇所造。
教我服食,还精补脑。
寿同金石,永世难老。
此时的曹植也想借此表达希冀长生不老、得道成仙的愿望吗?还是以此嘲讽那些手持重权、身居高位的当政者的如此贪欲和荒诞?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以此展现他试图摆脱尘世束缚,获得生命自由的渴求!
在他精神上的包袱逐一卸下,发出“安得荡然肆志,逍遥于宇宙之外”的感怀,只是他开始试图从功名得失中逐渐挣脱出来,转向追求精神自由和人格独立,直至走向生命的归宿。
然而,对于傲然风骨的曹植而言,真正舍得“放下”,并不容易。
三
太和五年(231)秋,魏明帝曹睿为表示“敦睦亲亲,协和万国”之义,诏令诸王或宗室公侯各带一子赴京师朝觐。他在诏令中说:“朕惟不见诸王十有二载,悠悠之怀,能不兴思!”
接到诏令后,曹植和其他诸侯顿感欣慰:是这位皇侄儿念及十二载未见宗亲起了恩泽之心,还是他“关诸盛衰”迷途知返了呢?
很快便知,曹睿之所以诏令诸侯朝觐,其中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又喜得皇子而十分庆幸。在此之前,曹睿已有三子,但都夭亡。此焉得皇子,取名曹殷,无疑给曹睿带来天大的惊喜。
作为皇叔和皇太叔的曹植,得知曹家又有新的后代,自然喜出望外,即写一篇《皇子生颂》以示祝贺。先是称颂皇孙降生之吉祥,举国上下之喜悦,然后笔锋一转,劝告曹睿要体恤百姓,与民生息;并借此委婉规诫曹睿要厚积善德,以泽及自身,惠及子孙后代。
他遂又写下《谢入觐表》,且做好准备,按诏令所指定的入冬时节,与其他诸王一样,届时入朝觐见。
曹植在谢表中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心情:“臣得出幽屏之城,获觐百官之美,此一喜也。背茅茨之陋,登阊阖之闼,此二喜也。必以有
之容,瞻见穆穆之颜,此三喜也。将以梼杌之质,禀受崇圣之训,此四喜也。”
接连如此“四喜”,怎能不令这位身为皇叔、皇太叔的藩王兴奋不已呢!他所说的“喜”,又何尝不是“痛”?那“幽屏之城”,不就是他被长期隔绝的圈梏牢笼?那“背茅之陋”,不就是他长年贫居的真实写照?“有 之容”,不更是强加于他的负罪感?“梼杌之质”,又何曾不是多年打压出来的自卑感?由此我们不难窥见是怎样一种含悲含愤之“喜”,而他又如此理智如此老到又如此机巧地借“喜”发泄一通。一次姗姗来迟的恩准朝觐,竟等盼了十二年,十二年的等盼拥在怀里如此沉重,哪能没有痛!
他唯独感到歉疚的是,不能带妻子和儿子一起进京。他想给皇侄儿上书一封求个情,因为他是直亲皇叔,别的侯王是不能攀比的,多带一个皇婶去,谁也说不得什么。再说皇婶自幼就被太祖太后当作自家的亲闺女,理当享受这份礼遇,谁都没有二话可说。
妻子陈槐花看出了丈夫的心思,便说:“三哥,不必这般求皇侄儿了,既然下诏只许带一子入京,咱遵诏便是。若他心里有我这个皇婶,还用得着你求吗?去年太后去世,你想去看娘最后一面就不能得,何况这次京师朝觐呢?我虽被看成是曹家的人,但终归不是宗亲。”
曹植说:“可你又是唯一的直亲皇婶啊,这当朝上下别无二人!”
陈槐花说:“三哥,你就别费这个心思了,只要你和儿子快乐,我就满足了。我还是那句老话,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
曹植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和儿子去,总不能两手空空吧,给皇侄皇孙带点什么好呢?听说皇侄喜欢珍玩珠宝,可我这个皇叔怎能贡得起哟?”
陈槐花说:“三哥不用担心,我已经筹备好了。”
曹植惊讶地问:“你弄到了珠宝?”
陈槐花说:“何等稀罕名贵的珍宝皇侄儿没见过,还差咱给他送什么珠宝吗?我给皇帝侄准备的是东阿的特产,阿缟和阿胶。他瞧不上眼,可以扔掉,那是他的事;咱若是不送,可就是咱的事了。”
曹植欣然同意。
一场雨雪过后,他带着儿子曹志出发了。
十二年后的京都洛阳今非昔比。殿宇楼阁巍峨高耸,颇显一派帝皇气象。当年父王的建始殿、大校场、阅阵台依在,而今已物是人非。
在建始殿,曹植父子及曹彪、曹衮等侯王,以臣子之礼觐见皇侄曹睿。相隔十二年,昔日十六岁的少年如今已近而立,当皇帝已有五年。帝王的尊贵气质,让曹植颇感宽慰,也有几分敬畏。在皇侄儿身上,他看到兄长的影子和嫂子的美丽,有一种天然的亲和感。毕竟是血亲啊!
曹睿记忆中的皇叔当年何等英姿勃发,风流倜傥,才华横溢,而眼前的这位皇叔俨然与当年判若两人,他甚至怀疑眼前的这位皇叔是当年的皇叔吗?面色苍老,躯体瘦弱,鬓发灰白,额头上的皱纹似斧凿刀刻一般,十多年的时光足以将一个人身心镂满沧桑,何况十多年的风刀霜剑,再傲岸的岩石也会留下累痕。
曹睿不禁产生恻隐之怜,声音低缓而柔婉地问道:“王颜色瘦弱,何意邪?朕不禁诧然也。”
曹植告诉皇侄:“臣有胃疾,加之长途颠簸,时受风寒,饮食无常,体力有点不支,兴许过几日就会好的,断无大碍,谢陛下如此关慰。”
曹睿又问:“腹中调和不?今者食几许米,又啖肉几许?见王瘦,吾惊甚,宜当节水加餐,悉以调和。”说罢,便吩咐侍臣,令御医御厨为这位皇叔以御宫待遇。
淡淡几句话,让这位皇叔顿感温暖,他已经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以往几次进京无不是负罪而至,蒙受屈辱,谁为你嘘寒问暖?即使是炎炎酷暑内心也冷若冰窟,现在虽是严冬时节却让人感到春风盈怀……曹植那满眼锁不住的泪水似融化的冰雪潺潺流淌。
御医为曹植诊断了病情,说服几服药就好了。
御膳房送来了珍馐佳肴,尽享其味,说若不适口可随时改换膳谱。
曹植也许没有想到,在京都会受到这种礼遇。他随即写下《谢明帝赐食表》:“近得赐御食,拜表谢恩。寻奉手诏,愍臣瘦弱。奉诏之日,涕泣横流。虽文武二帝所以愍怜于臣,不复过于明诏。”
曹植如此感激涕零,虽说叔长侄少,但君臣关系必须分清,得到“赐食”,他就要上表谢恩。他告诉皇侄:当年你爷爷、你父亲对我的关照也未必胜过你啊!此表言外之意又寄寓什么呢?是希望皇侄儿从今往后不光在生活上给予关照,更要在政治上多加关照。
一日,虎贲官[65]宣诏,赐曹植等人冬柰[66]一奁。诏书说,朕得知东阿王胃不好,特意送来冬柰,并嘱咐要热食,不要晚上吃。柰是夏季水果,冬天能吃到柰,相当稀罕。曹植即作《谢赐奈表》谢恩:“物以非时为珍,甘以绝口为厚,实非臣等所宜荷之。”曹睿也撰《报植等诏》予以答复,说明“冬柰从凉州来,道里既远,又东来转暖,故柰中变色不佳耳”,以示关怀。
曹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久违的骨肉亲情,他庆幸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曾有的冤屈,漫长的等待,似乎都是为这一时刻的到来而准备。
儿子曹志对皇帝哥哥的感观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他甚至怀疑父亲时而感动涕零时而激动难耐的言举是故意做给皇帝哥哥看的。当他听到皇哥哥那捏腔捏调、慢条斯理的声音,感到好奇怪,与他想象中的那个威震八方、气宇轩昂、声如洪钟的皇帝哥哥反差甚大。觐见后回到下榻的府邸,他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爹,听皇帝哥哥说话,怎么跟女人一样的声调?当年太祖爷爷诏见下臣是这个样子吗?还有文帝伯伯是不是也这样呢?”
曹植吃惊地望着儿子,许久无言以对。这时他也忽然发现这皇侄儿的声调以及举止做派都掺杂些女人的阴柔。这不能不引起他深深的思忖:嫂子甄氏惨死时,十六岁的曹睿已懂事,尽管兄长把他托给先为贵嫔、后为皇后的郭氏继养,但在曹睿的心灵里已经留下一道抹不去的阴影,这也许就在曹睿的品性里多少显露出怪异扭曲的一面。曹丕迟迟不立曹睿为太子,也许是因为不喜欢曹睿的缘故,直到临终时才匆匆扶立曹睿。
从史书记载曹睿登基后的种种行为,也可看出他的怪异,《晋书·舆服志》曰:“汉世,冕用白玉珠为旒。魏明帝好妇人饰,改以珊瑚珠。晋初仍旧,后乃改。”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男人好妇人饰,是非常为世人所轻鄙的。即使现在,男人若是女人气,连女人也是瞧不起的。可想而知,曹丕绝不会乐意将皇位传给一个爱扮女人装的儿子。若不是曹丕其他儿子多早夭或太年幼,为了魏国来日昌盛实在没办法,曹睿怕是难以登上皇位。
曹睿即位时,即以他的好妇人饰,把后汉以来天子之冕前后垂旒用的白玉珠,改为珊瑚珠。有大臣上疏,表示反对:穆穆旒冕,蕴诚毕敬,陛下俯降宫廷,辱对旒冕,臣下端百思之惑,莫非陛下标异以填补史阙?决君释疑也!曹睿摇摇头,不语,旒冕左右两边垂至耳处的两块玉便随着晃动。众臣即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充耳”,寓意帝王不听谗言,求大德不计小过,有所闻,有所不闻。这就是后来衍化出的一个成语:充耳不闻。臣下讨个没趣,曹睿我行我素,帝王旒冕垂珊瑚珠便由此传了下去。
其实,曹睿的威仪藏在他那白皙清秀的女人气背后,他的智术一点也不比其父差。即位当月丁巳日,他便尊封养母郭皇后为皇太后,称“永安宫”,安居许都。十几天后,追封生母甄氏为“文昭皇后”,并立寝庙祭祀。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所记载的郭氏对养子曹睿“甚爱之”,同样,曹睿对养母郭氏表示出相当的孝顺,当了皇帝后对郭家屡加封赏,男女老少一个不漏。追谥郭氏死去的父亲郭永为安阳乡敬侯,母亲董氏为都乡君;诏封其兄郭表为安阳亭侯,又进爵乡侯,再连晋迁中垒将军、照德将军;诏封郭表长子郭详、次子郭训为骑都尉。甚至对郭氏的三个亡兄也一一追封为侯。当这一切安排妥当,曹睿不露声色地开始了他的报复行动。于是,世间便有一种说法,即曹睿对生母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他曾哭泣着追问养母郭氏:母亲甄氏是怎么死的?郭氏说:你的母亲是文帝所杀,你身为人子怎么好追究亡父的过失?难道你因为生母冤死,就要让后母也冤死才甘心吗?曹睿只是凄凄哀哀的样子,心里已顿生大怒,杀念即定。之后,郭后因曹睿所逼而自杀,曹睿遂下诏将郭后也照甄氏死时的模样“被发覆面,以糠塞口”殓葬。
此说的情节在陈寿所撰《三国志》里并无记载,斐松之在《三国志》注引本中也未提及,只有《魏略》和《汉晋春秋》中提到郭氏的死与曹睿有关。
《魏略》曰:“明帝既嗣立,追痛甄后之薨,故郭太后以忧暴崩,不获大敛,被发覆面,明帝哀恨流涕,命殡葬太后,皆如甄后故事。”
《汉晋春秋》曰:“黄初,甄后之诛,由郭后之宠,及殡,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遂立郭后,使养明帝。帝知之,心常怀忿,数泣问甄后死状。郭后曰:‘先帝谴杀,何以责问我?且汝为人子,可追罪死父,为前母枉杀后母邪?’明帝怒,遂逼杀之,殡者使如甄后故事。”
《三国志·魏书·哀策》曰:“维青龙三年三月壬申,郭太后梓宫启殡,将葬于首阳之西陵。哀子皇帝睿亲奉册祖载,遂亲遣奠,叩心擗踊,号啕仰诉,痛灵魂之迁幸,悲容车之向路,背三光以潜翳,就黄垆而安厝。呜呼哀哉!”
话又说回来。曹植父子对当朝皇帝的认知,诚然没有后人看得清爽,只是凭陡见一面的感观,觉得“好妇人饰”的曹睿性情有点怪异。然而,作为皇叔的曹植经历五年之忍的等待,对曹睿平时那种不动声色的沉稳娴雅和“柔软之刃”还是有彻骨领受的,他只是不便给儿子说罢了。由此,他对儿子看人能由表及里入木三分的眼光颇为赏识。
除了关心皇叔的身体调养、饮食起居,曹睿还让曹植等侯王游览京都,领略一番由他们父子两代帝王经营起来的古都新貌。
曹植亲眼目睹了洛阳今日的繁华,昔日那种“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的萧条残破景象已荡然无存。街市店铺林立,人头攒动。仕女们打扮得如此妖艳抢眼,阔家子弟斗鸡走马如此豪气,府衙官吏射猎饮宴如此奢靡,这让从诸国藩地而来的侯王们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曹植在他的《名都篇》中,记录下当时的情景:“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 ,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接下来游览皇宫殿宇。巍峨宏伟的宫阙令人仰视,曹植仔细打量着每一片房瓦,每一块砖石,每一缕从翘斗飞檐、雕梁画栋间透射出来的光线,他神情显得庄严、凝重,是为曹家的功业感到一种欣慰和自豪吗?他沉默无语。
当看到宫中高耸的承露盘,他甚为惊奇。承露盘矗立在芳林园的仁寿殿前,青铜浇铸的承露盘冲天而立,其柱长十二丈,宽十围,高高托起的铜盘直径四尺九寸,根底的铜盘直径五尺。柱体盘绕一条巨龙,龙背上还盈卧着两条雏龙。他知道,汉武帝在长安鹳雀台曾铸有承露盘,皇侄儿在洛阳宫这个承露盘是模仿其作,承露之意,即用来承接天降的甘露,恩泽万民。莫不是皇侄儿把自己比作汉武帝当世?看来这个颇有点女人气的皇侄儿倒是雄气十足也!
但是,承露盘的豪壮奢丽,也让曹植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如此庞大的制作建造,耗资何等巨大!但它只是皇侄儿大兴土木的一个缩影。芳林园、九华台、转香阁、望春楼……各式富丽堂皇的楼阁亭台,变化多端,令人目不睱接,他觉得就像到了仙界一般,不由得惊叹:这真是帝室皇居啊!传说中昆仑阆风的仙境,天帝居住的文昌神殿,也不过如此吧?
当他得知,后宫妃嫔无数,朝中还在四处为皇帝招选“蓄妃”。不少家中有女的百姓,为养家糊口,携女前来应招。还有皇侄在荥阳一带广开猎场,责令当地居民强行搬迁,并下诏杀猎场内禽兽者处以死刑……这一切一切的耗资费用,最终还都摊在百姓头上,民众已不堪苛税之繁!
曹植深深感到曹魏政权潜在的危机和隐患。于是他借《承露盘铭》向曹睿委婉劝谏,希望皇侄“不忝先功,保兹皇极”,意即不要辱没前人创立的功业,珍惜你得到的一切,万不可恣意挥霍糟践!他在其序中写道:“夫形能见者莫如高,物不朽者莫如金,气之清者莫如露,盛之安者莫如盘。皇帝乃诏有司,铸铜建承露盘于芳林园。”并以“铭”告诫曹睿,承露盘寄托的是美好的祝愿,何为高,何为金,何为露,何为盘,你可要好自掂量掂量啊!
曹睿阅罢,便复诏曰:“昔先帝时,甘露屡降于仁寿殿前,灵芝生芳林园中。自吾建承露盘已来,甘露复降于芳林园仁寿殿前。”语气颇为自得。好像他眼前的美景,都是建承露盘应验显灵的结果。
曹植听说,铸建承露盘是侍中[67]吴质的主意。自曹丕称帝后,吴质深得重用,恃宠而骄,专横跋扈。太和四年(230)初,吴质晋为侍中,当时陈群录尚书事,吴质以辅弼之臣。为与陈群争宰相,吴质与司马懿勾谋攻陈。吴质在曹睿面前盛称司马懿“忠智圣公,社稷之臣也”,说陈群是“非国相之才,处重任而不亲事”。吴质所言深为曹睿采纳。作为奴才,吴质极力迎合皇帝奢欲,讲汉武帝不惜重金在长安建造三十丈高的铜柱仙人承露盘,以承接上天赐予的甘露,混和着御用仙丹饮之,可以“长寿久视”“诞繁子嗣”,故汉武帝七十一岁才驾崩。吴质还引经据典说道:太古之初,民吮露精,食草木实。楚辞曰: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采秋菊之落英。甘露者,神灵之精,仁瑞之泽,其凝如脂,其甘如饴,一名膏露,一名天酒也。显然,曹睿被忽悠了,当然他很高兴很乐意很需要这种忽悠。可是,天眼不蒙欺,当上侍中不到一百天的吴质突然暴死。从他府中搜出的金银财宝无可计数,同时还牵出一群为皇帝招选的妃子,竟被他所占有。其中有两个美艳绝伦的少女已知身许皇上却未入皇宫,几次偷逃未逞,被吴质用药毒哑了喉咙,任凭他穷奢极欲地发泄享用。曹睿得知后暴跳如雷,令众臣谥封其为“丑侯”。
丑侯已死,为何劣恶不绝且肆行无忌,其渊源何也?曹植固然知晓其原因在哪里,其根源又在哪里。
游览了皇宫御苑,他却高兴不起来。他仿佛听到岁月在逐渐远去的足音,眼前的世界又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唯一让他与这个陌生地方联系在一起的只剩下一点点可怜的血缘。他不能不担心这个愈益奢华的王朝,到底还能站立多久。
他的内心突然变得更加沉重起来。他决定上书,面见皇侄儿单独深谈。
作为皇帝,曹睿可以得到一切他想要得到的东西,皇权在握,他可以随心所欲,但是他无法收买阴曹地府的阎罗,不得不接受接二连三的丧子丧女之痛。
正值曹植及诸侯在京都逗游期间,曹睿爱女曹淑生下来刚三个月即夭亡,曹睿当是悲痛,追封亡女为平原公主,让满朝文武官员披麻戴孝为她哭灵,又为亡女与甄后亡从孙甄黄配冥婚,并为她立庙祭祀。曹睿还要亲自送亡女的灵柩到南陵为她下葬。陈群、杨阜等大臣纷纷上表谏止。
陈群直谏道:“陛下为一个仅有三个月的亡女以成人之礼送葬,加为制服,举朝素衣,朝夕哭临,自古以来未有如此。”
杨阜紧接着谏言:“当年文皇帝(曹丕)、武宣皇后(卞氏)崩,陛下皆不送葬,现在竟然为夭亡的女婴送葬,令人实乃不可思议。法礼可鉴,岂妄而废,为社稷计,劝陛下慎省行之。”
曹睿即作“充耳不闻”状,一概不理。从墓地回来,“哀怀未散”,又作诔文寄托哀思。但又觉得自家“薄才”,诔文写得不好,就像“田家公语”不尽其义,于是下诏皇叔曹植为他捉刀赋彩。曹植当然明白皇侄儿意图,欲借此窥探他这个皇叔的态度。曹植即回复,称赞皇侄儿的诔文“文义相扶,章章殊兴,句句减切,哀动神明,痛贯天地”,并说楚王曹彪等人听他读之,“莫不挥涕”。曹植遂又遵命作《平原懿公主诔》,将三个月大的婴儿之音容笑貌描述得极为生动,也把皇帝对女儿的疼爱和丧女之痛及入葬情景皆用心表现出来。曹睿必是很满意,至少可以拿此文堵那些大臣的嘴。
曹植一门心思想见皇侄儿,想与皇侄儿单独面谈,说一说对时政的看法,也希望皇侄儿能进一步了解他的所思所想,帮皇侄儿做点什么,哪怕替皇侄儿承担所有的痛苦。可是,他两次上书,迟迟不见回音。他甚至三番五次跑到殿前求见,都被虎贲侍卫挡了回来,说皇上不是外出田猎,就是在后宫赏乐。他有一种感觉:曹睿有意躲着他。他感到沮丧。《三国志·曹植传》曰:“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
不曾料想,太和六年(232)二月,曹睿作《改封诸侯以郡为国诏》,以陈郡四县封曹植为陈王。此改封的意思似乎在说,你几次想见朕不就是想要大一点的官爵吗?朕给你,让你由县王晋封为郡王,邑三千五百户,这总可以了吧!那只好还得辛苦你再迁徙一次。
曹植不得不作《改封陈王谢恩章》以谢皇恩:“臣既弊陋,守国无效,自分削黜,以彰众诫。不意天恩滂霈,润泽横流,猥蒙加封。茅土既优,爵赏必重。非臣虚浅所宜奉受,非臣灰身所能报答。”于是,他不得不带着绝望与儿子一起离开京师,也不得不做他一生中最后一次迁徙。他感到自己像随风飘荡的飞莲,“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何所依,忽亡而复存”,他感叹命运的坎坷,前途难测而渺茫。
同年五月,皇帝曹睿那个新生儿曹殷夭折。
四
在曹植被改封陈王的同时,曹睿也封曹植的妻子陈氏为陈王妃,这是汉魏以来破天荒头一回。曹植即作《谢妻改封表》,对他来说,妻子封为妃,比封自己为王,更令他感动,即使上表谢恩,仍不足以表达万分感激之情:“洪施遂隆,既荣枝干,猥复正臣妃为陈妃,光曜宣朗,非妾妇蠢愚所当蒙被,诚非翰墨屡辞所能报答。”
最兴奋、最激动的当然是儿子曹志,他恨不得插翅膀飞到东阿,把这个喜讯告诉母亲。因为陈郡是母亲的老家,那是一个古老而神奇的地方。
父子二人在京都无心逗留,便匆忙赶回东阿。
当回望巍巍皇都,投下最后一瞥时,曹植顿感满腹的凄楚,仿佛与其维系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血缘转瞬即断。那里有荣耀和尊显,他原本应该拥有那样的人生风华,可是一切都出错了。他隐隐感到有一种不为他意志所转移的东西,在操纵着他的命运。是皇权?是天命?还是奸佞之患?但他已经尽力了,该说的,该喊的,甚至违心的,他都做了,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甚至他不知还在等什么。京都的繁华喧闹,固然令人慨叹不已,他却感到自己是一个被遗忘被抛弃的人。山珍海味、琼液佳酿足以让人大饱口福,可是他的胃却无法接受挑战。各在封国蜗居蛰伏,一别多年,相逢时他看到异母兄弟曹彪已是满头飞霜,曹衮额上的皱纹也已布网,即使是皇侄儿曹睿,丧女之痛也让他仿佛一夜间双鬓生出几丝白发。时光犹如一面镜子,照出所有的沧桑。
颠簸驱行于苍茫寥落的荒野之上,他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故乡。啊,陈郡,难道是自己最后的归宿吗?
他突然发现路边抛露着一具死人的头骨,即停下来,伏在车前的横木旁,肃然地向那头骨凝视,内心与髑髅对话:“子将结缨首剑殉国君乎?将披坚执锐毙三军乎?将婴兹固疾命殒倾乎?将寿终数极,归幽冥乎?”意思是说,你是为保卫国君而以身殉国,还是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战死沙场?你是因病而亡,抑或是寿终正寝归于黄土?
曹植禁不住走下车来,叩遗骸而感叹,哀白骨之无灵。不由想到庄子在前往楚国的路上遇见髑髅,并与髑髅讨论生死。他很倾慕庄子“死生同状”的旷达与洒脱。于是,他对髑髅说:“予将请之上帝,求诸神灵,使司命辍籍,反子骸形。”意思是说,我将禀告天帝,祈求神灵,请主宰寿命的神在鬼名册上勾销你的姓名,让你重新回到人世间怎么样?髑髅却大张眶目长吁一声说道:“甚矣,何子之难语也!昔太素氏不仁,无故劳我以形,苦我以生,今也幸便而之死,是反吾真也。何子之好劳,而我之好逸乎?子则行矣,予将归于太虚。”意思是说,我活着汲汲皇皇,甚感劳苦,今因死而归真,你怎么喜欢劳碌,而我却喜欢安逸?你何必多事让我再生呢?你走吧,我将归于太虚。
于是髑髅“言卒响绝,神光雾除”,枕于荒土,不再言语。曹植旋即回到车上,让仆夫拂去髑髅上的尘土,用素白布将它包起来覆盖上丹土,葬于路旁的灌木之中。
曹植的这篇《髑髅说》,是一篇非常奇特、充满浪漫色彩的作品。文中所说的“真”,也就是庄子所说的“道”,人的生死与万物一样,都有其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能做到生时安生,死时安死,当生之时不必忧死,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快乐的事了。然而,对于曹植来说,他已有思想准备,做到死时安死,但他终究无法做到生时安生,他无法真正超然,他放不下。
妻子陈槐花对自己被封为王妃,似乎并不感到有太大的兴趣。她对儿子曹志说:“娘不稀罕这妃那妃的,娘只想尽到相夫教子、贤妻良母的本分就是了。只是你爹蒙受太多的屈辱,太多的不如意,可他又放不下曹家这份责任,这份承当,有力用不上是一难,有才不被用又是一难,你爹他就在这两难中煎熬啊!”
曹植常常为此感叹,能读懂他、吃透他内心的唯有眼前这个与他苦度艰危、相濡以沫的糟糠之妻了。直到现在二人仍以兄妹相称。
而陈槐花对迁徙陈郡倒是乐不可支,那是她的出生地,是她的娘家。能与夫君一起回娘家看看,一直是她梦想的夙愿,更何况这次是晋封陈王,让夫君直接迁封到她娘家当王了,而且是郡王。这对她来说,简直是老天爷降赐的大吉大喜!就冲这事,她十分感谢皇侄儿。
可是,家乡是什么样子,她很模糊,只是当年听车夫陈炤说,那是个四面环水的古城,城西北湖畔有伏羲陵庙和女娲观,春秋和先秦时设为陈国,与出了圣人孔子孟子的鲁国毗邻,又与魏武帝曹公老家谯地接壤。由此看来老家那地方风水不错,不然,人祖伏羲不会在那里创演八卦,安身终老。
曹植对即将赴任的陈郡也作了一番考究。陈郡古为宛丘,太昊伏羲氏在此建都,定姓氏、制嫁娶、结网罟、养牲牺、兴庖厨、画八卦,肇始华夏文明。后炎帝神农氏继都于此,易名为陈。春秋时为陈国,秦时以陈在淮水之北,改名淮阳。西汉置淮阳郡,东汉置淮阳国,曹睿遂改郡称国,后复作郡,封曹植为陈王。从《国语》所记史事看,陈地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盖因人祖伏羲教化使然。其风俗“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史巫”;其民风“性悍情直,淫声放荡,无所畏忌”。《诗经·陈风》载有诗歌十首,可谓首首皆精致矣。写原始歌舞的有《宛丘》,写东湖荷花的有《泽陂》,写月下美人的有《月出》,写男女欢爱的有《东门之池》《东门之枌》《东门之杨》等。
如此古老而神奇的地方,让一家人憧憬向往不已。曹植颇有一番情致地吟咏起《宛丘》诗句:“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他对妻子儿子和仆人讲,这首古老的诗歌是描写对一位跳舞女子的爱怜,但这样的爱怜只是一种无望的相思,这相思中隐含着一种理解和对女子从冬到夏舞蹈的一份同情:
你起舞热情奔放,在宛丘山坡之上。我诚然倾心恋慕,却不敢存有奢望。
你击鼓坎坎传情,在宛丘下欢舞翩然。无论是寒冬炎夏,持鹭羽舞姿美艳。
你击缶坎坎传情,欢舞在宛丘道上,无论是寒冬炎夏,持鹭羽舞姿漂亮。
大家听罢,唏嘘不已,更是心向往之。但有谁能领会曹植吟咏之意?他就好比那个无论寒冬炎夏的女子,得不到对方的真爱,只有一种无望的相思。
接着他又吟咏《东门之杨》:“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惶惶。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不用他解释,大家都明白这是一首等候情人,却久候不至的情诗。本是约好黄昏时分在东门外那枝繁叶茂的白杨树下会面,却一直等到启明星升上天幕,又一直等到月落星稀的拂晓也未见情人到来。足见情之深切,又是何等失望深切。
此时,深解其意的妻子和儿子已是泪眼盈盈。陈槐花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对儿子说:“儿呀,娘有一比,那个在东门外白杨树下苦苦等盼的人就好比是你爹啊!”
诚然,曹植确是以白杨树下候约自况,而从君臣芥蒂上讲,《东门之杨》也是荆国之不祥,他不能无视这个王朝潜在的“忧患”,司马氏家族虽然一时投鼠忌器,但其胃口岂是吞魏,还要吃掉东吴和巴蜀。明代“前七子”领袖李梦阳有感于曹植的未了情结而慨叹:“嗟乎植!其音宛,其情危,其言愤切而有余悲,殆处危疑之际者乎?予于是知魏之不兢矣!”
匆忙收拾行装,拖家带口迁往那片古老、神奇而又陌生的土地。曹植原以为京都之行可以留在皇侄儿身边做点事情,若皇侄儿不允就终老东阿。不承想还是事不如愿,又要迁徙。来不及和鱼山告别,东阿已成为他人生颠沛流离的又一个驿站,留在身后。一股难抑的巨痛填塞于胸腔里,他仰望着流云飞动的长空发出声声啼血的呐喊:苍天啊,我曹子建一生难逃被迁逐的命运吗?
但他知道,在这个人世间,苦难永远不会终结。
那个拄着一根破拐的瘸子,已在郡府门前溜达窥视多日。府衙士卒生疑,遂禀报县侯曹宠,即捉来训问:“你一个瘸子,对郡衙虎视眈眈,是何居心,快快招来!”
那瘸子说:“陈王未到,你这县侯就急于表功,令全城张灯结彩,粉饰貌容;时又杀猪宰羊,大摆盛宴,三日却未见陈王驾到。平日你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肥吃民膏,下令征收人头税,连刚入殡的死人也要征收,已害得全城百姓如入水火,怨声沸腾!”
曹宠怒极:“大胆瘸子,口出狂言,亵渎本官,大刑伺候!”
那瘸子说:“且慢,你也不问问我是何人,敢在老虎嘴里拔牙!”
曹宠便问:“你是何人?”
瘸子说:“那陈王曹植是我妹夫,我乃伏羲庙守陵户陈炤,曾为临淄侯车骑驾士。”
曹宠讥笑道:“凭你个瘸子还想做陈王大舅哥、车骑驾士,鬼都不信!”话毕,即令左右大刑伺候。
瘸子陈炤旋即纵身一跃,一招“燕子点水”立于曹宠近前,曹宠顿时惊恐,令护卫将其拦住。
陈炤怒斥道:“曹宠,你这奸佞恶吏休得再张狂!这么多年来,你冒充当朝宗亲,假借祖荫庇护,横行乡里,招纳无赖,强抢民女,枉法害民,就连州官太守、乡侯亭侯都攀附于你。作为曹家皇族一介姻亲,纵是我陈炤一忍再忍,只叹出不了众人这满腹怨气!今有陈王来陈赴任,看你逞凶还待几时!”
曹宠冷冷笑道:“你诬陷本官冒充当朝宗亲有何凭据,你且又说与曹家皇族实为姻亲何以见证?”
陈炤说:“口说无凭,待陈王和王妃驾到,一切明然。”
曹宠蹙了蹙眉头,与心腹太师耳语一番,随后道:“那好,在陈王和王妃未到之前,就先委屈你一下,等陈王和王妃与你认亲,我即放你,向你赔罪。”
陈炤冲曹宠冷冷一笑,当即识破诡计道:“全城老少谁不知你刁滑宠儿阴毒蛇蝎,若我束手就擒,即中你小儿奸计,杀人灭口,待陈王到来,我已死无对证,岂不是任你信口编造,撒谎不成?!”
曹宠见对方软硬不吃,便满脸浮笑道:“嘿嘿,就算你是陈王大舅哥,本官先向你赔罪,你有何要求尽管吩咐,本官竭尽全力,包你满意。”
陈炤说:“你无须向我赔罪,是要你向陈王服罪,看陈王如何赦免你。”
曹宠说:“看来,你我没什么好话了。”
陈炤说:“水火不容,没什么好说!”
曹宠即令众护兵将其拿下。陈炤挥起拐棍左劈右扫,搏斗几个回合,终被曹宠暗施绊马锁撂倒捆缚。护兵问如何处置,曹宠作了个手势:拉出去斩,扔东湖喂鱼虾。陈炤即被推出府衙将欲斩首。
这时,有探差匆匆来报,陈王一行已入南关。曹宠急忙备轿去南关迎陈王。他甚是纳闷:多日来派多路差遣在城北城东守望迎候,因那两处乃是陈王必经之路,而陈王怎么绕道南路入城呢?
五
让曹植欣慰的是,当年陈炤说得很对,陈郡与陪都谯郡接壤,春秋时谯地隶属陈国管辖,迁徙陈郡也就等于回到了老家。他从东阿南渡黄河,西出兖州,进入谯郡。家乡父老以当地最高礼仪——高跷、鬼会,迎接这位当朝皇叔。曹植自当年随父东征时回谯小住之后,这是他第二次回故里,也是最后一次。老家的高跷技艺惊绝,是踩在八张方桌叠起的高台上,双手捧一簸箕米,倒折而米不撒出。而鬼会又称大班会,是一种鬼戏,十分奇特,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判官小鬼,纷纷登场。真是牛鬼蛇神,群魔乱舞,意在驱灾避邪,祈福安祥。
最令曹植惊叹的,是父亲当年在谯城修筑的地下运兵道,长达十余里,纵横交错,布局巧妙,由城中通达城外,四面延伸,是曹军攻城掠地的军事战道。道内有障碍墙、绊脚板、陷阱等陷敌设施,还有猫耳洞、掩体、传话孔、灯龛等附属设施,如今曹植身临其境,更加领悟和钦佩父亲当年的军事谋略。他知道父亲多次运用地下战道取得胜利,如官渡之战、攻打邺城,袁绍军守城射箭,矢如雨下,曹军起土山地道破敌,故被誉为“地下长城”。
在故里,曹植还听到一个颇为逗趣诙谐、调侃幽默的传说,是说陈郡和谯郡两个姿艳少妇比美卖俏的风流韵事。民间便以此编谄成一道绕口令广为流传。陈郡曾为陈州,谯郡又称亳州,于是两个风流少妇便以“陈白脖子”和“亳白脖子”为代称,千百年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趣谈:
陈州有个陈白脖子,亳州有个亳白脖子,
陈州的陈白脖子和亳州的亳白脖子比白脖子。
陈州的陈白脖子比不过亳州的亳白脖子的白脖子长,
亳州的亳白脖子比不上陈州的陈白脖子的长白脖子。
这就是民间的智慧。曹植历来将街谈巷议、民谒俚语以及车夫把式的哼唱吆喝,都视为创作诗赋的素材和源泉,也就是他喻之的接“地气”。由此他想,陈郡和谯郡同属黄淮平原,气脉相融,风俗相通,到陈郡之后,会从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吸取更多“营养”。孔子周游列国,厄于陈蔡绝粮;陈胜吴广揭竿起义,在陈建张楚政权。韩信灭项羽于陈鹿垓下,而韩信却又在陈被囚押禁……由此可见那片土地埋藏着太多泪浸血染的故事。
正值槐花飘香的时节。他身边是一班残老的寮属与兵卒,行至淮阳城南槐花岗已是吃午饭时辰,妻子即招呼儿子和仆人在此处支锅生火,摘来一筐鲜嫩的槐花拌上些杂面,很快便蒸好一笼槐花蒸菜供大家充饥。这让曹植不禁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小时候他最爱吃母亲为他和父亲做的这道农家饭,淡淡的,甜甜的,吃过好久嘴里还留有槐花的余香。在豫东平原,这槐树(又叫刺槐)是最有旺盛生命力的植物,家家户户院前屋后,水塘路边,栽下一株就能成树,插上几枝就能成林,当地人管它叫“穷人树”。每当槐花盛开时节,人们便采摘一串串槐花当饭果腹。很难得,这是他来陈郡吃的第一顿饭。
此时的曹植已经变成一个地道的农夫,如果他和一群乡下人坐在一起聊天,若不是他侃侃而谈,你很难认出哪一个是陈王;如果他和车夫并排坐在马车上,你得仔细看清楚,其中哪一个手里攥着缰绳,你才能判断出另一个人就是当年风流倜傥的曹公子。在他身上,你已经看不出有任何特别的东西了,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来,包括他灰白的胡须、眉毛,蓬乱的头发,跟路边倒卧的穷人没什么两样。只有他那双眼睛,深遂中闪烁着锐光,像猎鹰从高空俯瞰大地,再小的事物都会被这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它可以耀亮精神世界的最高处,同样也能照射进人内心的最深处。具有这种犀利目光能看清人间世相的人,往往会缺少一样东西——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吃完饭就惬意地躺在落满槐花的草地上小憩的曹植,喃喃地对妻子说:“终于到家了,我真想躺在这里,一直守着你。”
妻子说:“三哥,这话该是我说啊,我既是曹家的干闺女,又是曹家的儿媳妇,由我一直守着你才是哩!”
妻子陈槐花怎么也想不到,此时“三哥”说的这话竟灵验了,半年之后,他就永远躺在了这里。
由远渐近传来鸣锣开道声。曹宠急忙下轿,来到曹植跟前跪下:“卑职有失远迎,请陈王恕罪。”他偷眼打量曹植一身破衣、蓬头垢面、疲困潦倒的模样,甚是怀疑面前这个人是不是陈王。
曹植说:“有劳你大驾前来迎接,你乘你的轿,我坐我的车,开道鸣锣就不必再敲了。”
曹宠只好钻进轿里,跟在曹植乘坐的马车后面向城里走去。
刚入城门,只见沿途两厢跪满黑压压的人群,手举状纸或血书哭泣喊冤。这时人群里传出一声吼喊:“陈王到了,有苦诉苦,有冤申冤,相信陈王定会给大家做主!”
曹植听此声音耳熟,便抬眼寻视过去,不禁惊喜地喊道:“啊,陈炤,怎么会是你?”十多年前就听说陈炤死在水牢,没想到他竟然还活在人世。曹植激动地跳下车来,与陈炤凝视片刻,紧紧拥抱。
陈炤说:“我刚才又差点死了一回,多亏东门白氏武馆师徒和众乡亲营救,才幸免扔进东湖喂鱼虾。”
曹植问:“何人加害于你?”
陈炤指向轿子里的曹宠:“是这位自称曹家宗亲的县令大人!”
曹植从众人手上接下状纸和血书,可谓字字血,声声泪!他以鄙夷的目光直视曹宠:“你知罪乎?”
曹宠狡辩说:“卑臣受刁民构陷,还望陈王明察。”
曹植说:“那好,回府一笔一笔算清。”
三日后,曹植即向所辖四县颁布新政:减徭役,薄赋税,勤农桑,廉政务,整饬府衙,惩治贪腐,除恶扬善,深受陈郡民众拥戴。据《大清国·地方志》所载:“陈思王植赴郡始,布衣陋舍,微服于巷,惩腐吏及余孽计百余起,官惧其威,民敬崇之。”
当地流传之说也不由不信,是说陈王曹植来陈当日,待曹宠大献一番殷勤之后,即以巧计将其拿下。曹宠先是百般狡辩,称刁民造反诬陷本官,后又称虽非曹家宗亲,不入族谱,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寻根追祖,本是一家,请陈王手下留情,网开一面。曹植说,天若要谁亡,先看他张狂。如若你与本王是一家,理应信守先王遗训,维其功德,克己奉公,而你却打着皇家招牌,败坏皇家名声,为所欲为,罄竹难书,其罪不诛,天地不容!曹宠问,陈王该赐我何等死法?曹植说,这个要问当地百姓,听说有下油锅、点天灯、万刀凌迟、五马分尸,不知哪种死法最适合于你,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曹宠哀求说,请陈王给我一次悔改机会,我愿洗心革面,立功赎罪,重新做人。曹植说,好啊,机会就在眼前,看你如何而为。于是,曹宠为保住性命,把搜刮的盗墓文物战国青铜剑、玉蝉,西汉铜鸾铃、陶鼎、琥珀、水晶、玉器等稀世珍品,逐一从密室里搬了出来,还有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裘貂服饰,足足摆满了府衙大堂,令人骇目惊心。曹植问,还有吗?曹宠说,我都掏干掏净了。曹植说,不,这些都是赃物,还有活证!曹宠马上明白,是指他关在私牢里的民女和金屋藏娇包养的名媛,于是便说,我这就放她们回去,一个都不留下。这让曹植想到暴死的丑侯吴质是好交权贵,而眼前这个曹宠却是个十足的小丑,冒名权贵。这些奸宦佞臣,上行下效,欲河横流;放纵恣肆,天理几灭。今而思之,怛然震悚!众僚为何熟视无睹视而不见?民众又为何敢怒而不敢言?天怒人怨,如积星火于柴山,天下岂无倾覆之险?大魏危如累卵,当朝者为何执迷不返?他深叹一声,收回思绪,对曹宠说,这些赃物和活证,足以证示你累累恶孽,你看哪一桩哪一款可赦免你死罪!曹宠听后,瘫倒于地,当夜,在家中服毒酒自薨。他的那些心腹、僚属得知主子已死,深知自己也罪不可赦,遂效仿来个自我了断。还有的虽感罪孽深重,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投案自首或许多少有点儿出路。
曹植对这些伏法的贪腐官吏说,你们吃着朝廷的俸禄,又以权谋私,身藏那么多不可告人的钱财,每天睡觉你们能安枕无忧吗?有些官吏抵不住贪念,灵智为之蒙蔽,刚正之气由此消损;也有人大半生清白可鉴,却晚节不保,诚可惜哉!不贪不占,真应如利剑高悬,警世而又可以救人。古人云,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故古人以不贪为宝,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坦然度越一世。
曹宠之流被诛灭,人心大快。
曹植听说这个手握“草民”生杀大权的冒牌宗亲在巧立名目横征苛税时,还招纳土绅恶少摊派催缴,层层剥刮豪夺,查得有怨言抗税者即羁押入监,拒不交税者须拿牲畜房舍抵押,甚至以其家少女作人质。淮阳百姓有冤无处申,有苦不敢言。这情景不禁令人想到西周的周厉王姬胡,想到《国语·周语》中的《邵公谏厉王弭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那厉王姬胡乃是周朝第十代国王,当政时国力已出现衰象。此时,外族入侵、诸侯作乱、贡赋减少,王朝的国库空虚。偏偏新登基的周厉王又奢侈荒淫,走上桀、纣的路子。为增加赋税,周厉王重用奸佞大臣荣夷为卿士,掌管国事,实行严苛的征收“专利税”。不论是王公大臣还是平民百姓,只要他们采药、砍柴,捕鱼虾、射鸟兽,都必须纳税;甚至喝水、走路也得缴纳钱物。这种奴役百姓、横征暴敛的作法,遭到国人强烈反对,很多大臣也纷纷向厉王谏言废止此策,可是厉王根本听不进去,他一味宠信荣夷,让他来免责实行“专利”。大臣邵穆公告诉他说:“眼下民怨沸腾,哀声载道,国人已经忍受不了您的诏命了!”厉王听了大怒,找来一个卫国神巫,让他监视指责谪谤自己的人。根据卫巫的报告,厉王就把被告发的人杀掉。于是,人们就不敢再有议论了,大家只能在相遇时彼此用眼睛示意。厉王高兴了,告诉邵公说:“你看我能以此止住谤言了,谁也不敢再说三道四。”但邵穆公更为悲叹,对周厉王讲了这样一番道理:“您这只不过是在用堵百姓口的办法罢了。不过您要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啊!筑堤堵塞河水,而河水壅塞一旦溃决泛滥,结果会伤害更多的人,企图封住老百姓的嘴,这比堵塞江河的后果还要严重。因此,治水的人应该疏通河道,使水畅流无阻;统治者应该引导他们,使他们畅所欲言。人有嘴巴,就好像大地有高山大河一样,国家的财富用度都从这里产生出来;又好像大地有平洼高低各种土地一样,人民的生活来源都从这里产生。让人说话,国家政事的好坏才能真正反映出来,从而能够推行善政、防范败亡,就能使百姓财用增多,丰衣足食。百姓心里有话,就要用口表达出来,这怎么可以堵塞呢?如果堵住百姓的嘴,不让说话,这样做是不能长久的啊!”周厉王根本听不进邵公的这些忠言劝告。但是,仅仅过了三年,周厉王就被驱逐到晋地去了。故此《国语》载言:“厉王虐,国人谤王。邵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不听,于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这个历史典故告诉人们什么?无论何朝何代,不要以为掌握了大权,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把芸芸众生当阿斗随意驱使,就可以把“臣民”“草民”的嘴巴堵住;当然,这可能得逞于一时,但终归是要被国人赶下台,被民心难违的滔滔洪流所唾弃、所淹灭!
——曹植即以周厉王与曹宠现身说法,让属下官吏引以为戒,一日三省吾身;让他们走出衙门府,去倾听百姓的呼声,昭雪民众的冤情。要他们做“能吏”“循吏”,不可做“庸吏”“恶吏”,并用孔子的话告诫之: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其实,这位新任郡首上任伊始并没有兴师动众,大动干戈,而是以磊磊悲悯之怀匡扶其政,以清清廉洁之举取信于民,公直堂亮,威慑奸邪。因他又是当朝皇叔,他的行举确为曹睿赢得几分荣耀。这不由得让人想到西汉名臣汲黯“卧阁而治”的故事。元狩五年(前118)淮阳盗坊甚嚣,吏腐民怨,汉武帝命卧病在床的汲黯出任淮阳太守。汲黯数度坚辞不就,武帝不许,数次强他受印,汲黯只好应命,泣对武帝道:臣犬马之疾加重,已不能当郡重任,愿任郎中出入禁闼,拾遗补缺,还较为合适些。武帝大声道:汝薄淮阳而不为吗?淮阳吏民不相得,朕借重汝之威望,为朕卧而治之,其功岂不比在朝拾遗补缺大得多吗?汲黯卧治淮阳郡七年,使得政通人和,风清民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史书对其评价四个字:淮阳政清。
几百年过去了,昔日淮阳郡易名为陈郡,陈王曹植与汲黯颇有同工异曲之妙。故此,陈郡也不乏智者揣度:作为皇叔,以其才策在朝上辅助侄皇帝当为大用,今以屈屈郡首之位何以彰显其大志?实在是屈尊下驾,太委屈陈王了。
诚然,曹植的心结正在于此。
六
曹植的胃病每况愈下,身体一天天消瘦下来。他和妻子儿子拜认了陈炤这位大舅哥,作为陈家女婿,他觉得自己能来陈郡,确是一种缘分,一种幸运,是上天的眷顾。陈炤的悲惨经历和残损的躯体,都是为了他和他这个家的安危所付出的代价。陈炤大难不死,他深深地感到欣慰,不然他一辈子都会感到痛憾。他把一生未娶的陈炤接到家中吃住。
闲暇时,一家人其乐融融,观览淮阳闻名遐迩的“七台八景”,无不惊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造就出黄淮大平原上的瑰丽水都,湖中之城:湖波浩渺,水天一色,芙蓉吐芳,万荷竞放,鱼虾游弋,鸥鸟集翔,万物生灵,自由生长。正因了这方水土的存在和滋养,才有华夏始祖人文初创的功德!荡舟湖上,流连忘返,曹植倾情而作《芙蓉赋》:“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灵秀”,“观者终朝,情犹未足”,“狡童媛女,相与同游,擢素手于罗袖,搂红葩于中流”。
他拜谒太昊伏羲庙,作《伏羲赞》:“木德风姓,八卦创焉。龙瑞官名,法地象天。庖厨祭祀,网罟渔畋。瑟以象时,神德通玄。”
他拜谒神母女娲观,作《女娲赞》:“古之国君,造簧作笙。礼物未就,轩辕纂成。或云二皇,人首蛇形。神华七十,何德之灵!”
他拜谒炎帝神农坛,作《神农赞》:“少典之胤,火德承木。造为耒耜,导民播谷。正为雅琴,以畅风俗。”
曹植赞伏羲、女娲、神农诗皆八句四韵成篇,唯《神农赞》六句三韵,疑原作散佚,脱漏二句。曹植十分感念伏羲的功德,老子、庄子皆尊伏羲为大宗师,东汉武梁祠刻石铭世:伏羲仓精,初造王业,画卦结绳,以理海内。其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纹,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揲蓍草始作“乾、坤、兑、坎、离、巽、震、艮”八卦,继而又作琴瑟之乐三十六弦;以天干地支纪年,取义于树木的干和枝,即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十天干,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为十二地支;从而发现和揭示了天地运行的自然规律,象时一年三百六十余日,分四季二十四节气;一年分十二个月,一天有十二时辰。作为三皇之首、人文鼻祖的伏羲,其至尊至崇的伟大还在于教导人们渔网捕猎,庖厨祭祀,始兴嫁娶,结束了洪荒愚昧、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时代。还有,作为东方部落的首领,姓氏的源头是伏羲。他为何取“风”为自家姓氏?天地间有两种能够流动的东西,一个水,一个风。而风更显神秘且又神奇,你看不见,摸不着,要有参照物你才知道有风。风的繁体字更能说明伏羲的地位:风包罗天下,下面是个“一”字打头,再下面是个“虫”字,虫在古人眼里为“长虫”,就是“龙”的象征。所以风的意思就是天下一龙,这就是世代为之赞颂弘扬的“龙的图腾”。从古至今,豫东一带仍称蛇为“长虫”。
对于女娲的赞颂,曹植把她和伏羲称为二皇,女娲承伏羲未竟的业绩,发扬光大,故《帝王世纪》曰:“庖羲鳞身,女娲蛇躯。”其善德之神华,一日之中,出现七十种变化。伟大的母性崇拜即源于女娲。而神农以火德称氏,故曰炎帝,尊号神农,作陶冶斧斤,所木为耜,以垦草莽,然五谷兴助,百果藏实。且尝百草以取“草、木、虫、石、谷”之五药,为黎民百姓医病。在中国神话时代结束、传说时代到来之时,炎帝便传为农耕之神和医药之祖。
曹植当然要去城西南隅水静如练的南坛湖,拜谒孔子绝粮七日而弦歌不止的弦歌台,又称厄台。汉灵帝时,黄巾军攻陈,各郡县守兵望风而逃,唯独陈王刘宠凭借陈城四周环水之地势,带强弩手数千固守此台,四面吊桥高悬,湖水深不可渡,终于扼住了黄巾军,所以又称扼台。曹植把孔子厄于陈蔡与“天地厄于晦月,日月厄于薄蚀,帝舜厄于历山,大禹厄于洪水,成汤厄于夏台,文王厄于里”相提并论。他把弦歌台视为中国最古老的书院,最早的大学,拥有“弟子三千,七十二贤”。那正殿的石柱上镌刻的楹联“堂上弦歌七日不能容大道,庭前俎豆千年犹自仰高山”,为何没有题头,也无落款?于是他想到了答案:孔子面前不弄文墨,以示对这位大成至圣先师的尊崇。故而他没有留下墨迹,只有满怀的钦敬。
着实说,曹植在陈郡度过了一段温馨、惬意的美好时光,这是他在十余年屡屡迁徏的岁月里想也没敢想过的一种奢望。
病疾逐渐有所好转,人也如沐浴春阳,妻子的百般抚慰是为他最好的疗伤。陈槐花说:“三哥,俺娘家人常说,天有三宝日、月、星;地有三宝水、火、风;人有三宝神、气、精。再调养一段时日你的胃病就能痊愈。”
曹植说:“陈郡洞天福地,钟灵毓秀,妹子娘家这地方养人啊!”他与陈地的缘分,竟是始于黄初那洛水之畔的吟唱,他笔下的洛神就是伏羲的女儿宓妃。
让曹植更欣慰的是,来陈半年余,夙夜在公,勤政于民,百姓乐耕于田,社稷秩序井然,使他真正领悟到老子所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寓意,这应该是贤德的君主所持的操守。
此外,他放情于原野大川,游观陈地遗迹,与历史深处走来的远古对话,潜心入定,与伏羲、女娲、神农交谈;怀古幽思,与老庄、孔丘、汲黯聊侃;感叹陈胜吴广惊天抗举,痛惜韩信“功高震主,走狗良弓”……满眼的风物陈迹,让他久囿的心暂且忘却了自己。
七
太和六年(232)秋,辽东太守公孙渊企图反魏,遣密使向东吴孙权称臣以为外应。孙权立其为燕王,并派遣大将周贺率甲士万人携珍宝前往辽东。曹睿得知后,决定远征辽东,讨伐公孙渊。
此劳师远征之举惊动了曹植,遂上奏《谏伐辽东表》,指出远征之弊:“今轻军远攻,师疲力屈,彼有其备,所谓以逸待劳,以饱待饥者也”,就算能攻下辽东,“得其地不足以偿中国之资,虏其民不足以补三军之失”。如果长时间攻不下辽东,加上“天时不测,水湿无常”,届时进退两难。如果吴蜀趁机兴兵作乱,到时就会陷入内忧外患的困境。他以兵法之言告诫当朝: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其意自然十分明了,无利益可获不要行动,无取胜把握不要用兵,不到危急关头不要开战;作为一国之君不可因一时的愤怒而发动战争,作为将帅不可因一时的怨恨而出阵求战。故此明智的国君应该慎重,贤良的将帅应该警惕,这是安定国家保全军队之道啊!
曹植在上疏中规谏侄皇帝:“洪范八政,食为政首。当今之务,在于省徭役,薄赋敛,勤农桑。”三者齐备,再有君王“任贤使能”,招纳像伊尹、管仲那样的贤臣得以施展治国之术,像孙武、吴起那样的将军得以效命疆场,只有如此,“太平之基可立而待,康哉之歌可坐而闻。”“今不恤邦畿之内,而劳神于蛮貊之域,窃为陛下不取也!”
可见曹植对皇侄之政务是深感不满的,而其敢致谏,诚然是他已无犯颜之虑、心无一己之忧而“以天下为己任”使然,为这个家族这个王朝的命运义不容辞的担当:“喁喁万国,岌岌群生,禀命我后,绥之则荣!”这无疑是他对侄皇帝的警劝与期望,也是他对“民贵君轻”治国之道的深切领悟。此外,他在最后一次会京师时,曾引用东汉王符《潜夫论·释难》的话谏致朝廷:“大鹏之动,非一羽之轻也;骐骥之速,非一足之力也。民伤则离散,民穷则国危。治国者,圆不失规,方不失矩,本不失末,为政不失道,万事可成,其功可保!”
与曹植的看法不谋而合的还有一个人,这就是朝中护军(高级军事长官)蒋济。这位历仕曹操、曹丕、曹睿三代辅佐重臣,对曹睿讨伐辽东以为不可,上疏道:但凡不是意欲吞并本朝的敌国,不是反叛本朝的臣子,都不宜随便征伐。如果攻而不克,是逼其为反贼。“虎狼当路,不治狐狸。先除大害,小害自己”。就算攻克其地,他的百姓不足以强国,他的财产不足以富国,若一旦失败,却又徒招公孙渊的怨恨。劝陛下三思而行,万不可盲目用兵。
蒋济对曹睿执政以来外战频仍,内修宫室,百姓抱怨甚多,且粮食连年欠收深为忧虑,直谏道:陛下应该光大基业,还没到高枕无忧之时。现在虽有十二州,但百姓的数量,也只有汉朝时的一个州郡而已。当下吴、蜀未除,士兵戍守边陲,且耕且战,积怨多年。今应停止空耗民力,薄其赋税,休养生息,才是当务政要。想要成为英明的君主,必应体恤下民。勾践鼓励妇女多生胎儿以备国用,燕昭王体恤百姓疾苦才得以复仇,所以能以弱燕让强齐臣服,羸弱的越国最终灭掉强大的吴国。今二敌未灭,他们总来侵略我们,若陛下不能除去吴、蜀之患,日后定会受到后人指责。不过以陛下的雄略,放下其他的事情,专心讨贼,臣以为这必不是什么难事。
蒋济素有“志节慷慨”之直臣,与程昱、郭嘉、荀彧等人称为“世之奇士”。他最后又规劝曹睿:沉浸于房事,对陛下身体有害,那些还没有册封的宫女还是都分给大臣吧。
曹睿降诏回应蒋济:“微护军,吾弗闻斯言也。”是说若不是护军将军直谏,朕听不到这么好的意见啊。遂又下诏嘉勉蒋济:“夫骨鲠之臣,人主之所仗也。济才兼文武,服勤尽节,每军国大事,辄有奏议,忠诚奋发,吾甚壮之。”
曹睿一边封住蒋济的嘴,一边与韬光养晦的太尉司马懿密商,遣殇夷将军田豫循海路,幽州刺史王雄循陆路,一起进攻辽东公孙渊。征至冬月,屡攻不克,诏令罢军,田豫、王雄无功而返。公孙渊有恃无恐,以为时机成熟,反叛曹魏,于是自立为燕王,置百官有司,遣使者持节,援鲜卑单于玺,诱其袭扰魏国北方。
对于远在陈郡的皇叔上奏的这份《谏伐辽东表》,曹睿看后则扔之一旁,既不采纳,也不回诏。这是他对曹植屡屡上表所持的一贯态度。
曹植长等短等不见皇侄儿有丝毫转意,又闻伐辽东败北,于是情急之下再次上奏《请招降江东表》,力劝曹睿暂时放弃讨伐公孙渊,招降东吴。
他开口便义正辞严直谏:“臣闻士之羡永生者,非徒以甘食丽服,宰割万物”,为自己所追求的目的,而是以“补益群生,尊主惠民,使功存以竹帛,名光于后嗣”。再说自己虽“文不昭于俎豆,武不习于干戈”,此自谦之说的言外之意,是告诉皇侄儿,我为你出点主意,做些杂活小事总是可以的吧,而眼下自己“窃位藩王,施禄东夏,消损天日,无益圣朝”。
接着他恳切地劝诫曹睿:“淮南尚有山窜之贼,吴会犹有潜江之虏,使战士未获归于农亩,五兵未得收于武库”,连年用兵,赋役繁重,使百姓生活极为困苦,看来单靠武力征讨是稳定不了国势,完成统一的,当下应在军事策略上作出变化,此变化均是因时制宜之策。
于是他建言献策道:“盖善论者不耻谢,善战者不羞走。夫凌云者,泥蟠者也;后伸者,先屈者也。是以神龙以为德,尺蠖以昭义。”刘邦是个“败无惭色”不羞走而又愈挫愈奋的主儿,曾经战败藏在粪车里逃跑,所以他能转弱为强,最终战胜项羽。相比之下,项羽就有点“输不起”,打了败仗就“无颜见江东父老”,中国人过分注重自己的面子,中国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面子文化”,这样反而搞得中国人很没面子。古今历史表明,只有输得起,才能胜得多,只有善于走才能伺机蓄锐以求胜出。
他建议曹睿学蚯蚓、泥鳅之术,能屈能伸或先屈后伸,忍一时之不快。事之难易,不在大小,务在知时。着眼大局,审时度势,因势而谋,应势而动。主张怀柔外交,派遣明哲之使出使东吴,由皇帝“发恺悌之诏,张日月之信,开以降路。权必奉承圣化,斯不疑也”。
曹植依然如此迫切地欲与皇侄儿建立君臣互信关系,他之所以寝不安席,食不逞味,总希望自试有机会报国辅佐明君,哪怕“身分蜀境,首悬吴阙”也再所不辞。可惜明帝未能为明君,而曹植亦再无机会做治世贤臣。这是他毕生最后一次上表,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发出的呼喊!
仍然是长等短等无音讯。他绝望了,彻底绝望了。一阵剧痛塞满五脏六腑,他浑身剧烈地痉挛、抽动,一股腥热的气流从胸腔翻滚奔涌,从喉咙喷薄而出,他眼前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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