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运足了气,一脚踢出去,像是踢在一块铁板上,连“哎哟”都没有来得及叫出声,我的身子就飞了起来。
我惊恐地看见自己浮在半空中,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往下坠落,就好象我才是那把被踢飞的剑——我忽然明白过来,老头子肯定是用因缘线将我与剑绑在一起了,即便我破封印而出,也得跟着这把剑走,剑在龙在,剑亡龙亡。
靠!这不是耍我吗?
我正在心里大肆咒骂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它正瞬也不瞬地盯着我,那双眼睛里的盛满了一种神色——不是惊恐,而是失望。
“嘿,小鬼,怎么又是你?”我没好气地回瞪了一眼:和一条龙比眼睛大,这厮也不怕吃亏!
“我也在想,怎么又是你啊,”小鬼现在已经不是小鬼了,月光亮得很,我能够看清楚他已经长成青涩少年郎了,长得还挺好看,不过再长上百年,在一条三千岁的龙面前,他也不过就是一个小鬼而已,我轻蔑地想。
“老是碰到也算是有缘了,喂,你叫什么名字?”小鬼拍拍我的肩,我惊异地看着他:“你不怕我吗?”
“我为什么要怕你?”
“我长得……”我用手摸着自己的面孔,虽然我在这千年里已经致力于美容事业,不过你知道的,有时候老天成心要耍你,你花再多的功夫也强不过天去。现在印在他眼中的这张脸,仍然是环眼,凶鼻,大嘴,下巴……以前是歪的,我好歹把它整正了,这样看起来稍微还是比较像人的,只是有点丑。
东海第一丑龙这个称号我已经背负了上千年,看样子还是要继续背下去。
“大丈夫以才为貌,丑点有什么打紧?小弟虽然不才,倒也没想过以貌取人。”我看这小子的颜色,正色凛然,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心里痒痒,实在想伸手去摸摸这小子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高烧了,但是想了很久,还是作罢。
正想着,那小子又凑过来,贼忒忒地说:“喂,你整天蹲在剑里面,莫非是剑里面另有乾坤?”
“乾坤倒没有,”我懒洋洋地回答:“只不过,神兵利器都是有灵之物,我就是这把剑的剑灵,所以得寸步不离地守着这把剑。”这倒也不算胡说,我爹把我封在这把剑里面,我不是剑灵是什么,不过堂堂东海二王子被逼成一把破剑的剑灵,上天知道了,也当为我一哭!
那小子喜上眉梢:“我听说,神兵利器都是有主之物,这么说,我是这把剑的主人了?”
我乜斜着看了他一眼:不成,他是剑的主人,那岂不等于就是我的主人?那可不成,堂堂龙子,可杀不可辱。于是我断然否决道:“自然不是,我漂泊天地间,收天地之灵气,敛日月之精华,岂能为一凡夫俗子所奴役。”
“你弄错我的意思了,”他笑嘻嘻地说:“我只是想,你既然是收天地之灵气,敛日月之精华,那多少该是有点法力的吧,那么咱俩若是一起去掷斗猜数斗鸡,岂不是无往而不利。”
说话时分他手握长剑,瞬也不瞬地盯着我,估计我要说个不字,他立刻就会把我收回到剑里面去。我只觉得眼前一阵昏黑,金星乱冒:爹啊,你怎么可以把我付到这么一人手里去?
“喂,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睚眦。”我闷闷地回答。
“我叫病已,”他笑嘻嘻地说:“我们俩的名字一样奇怪啊。”我不知道我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不过他的名字倒真有点奇怪,据他自己说,是自小体弱,家人希望他以后不再生病,所以叫病已。
话这么说,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家人,整个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晚上起来吃夜宵都只我陪着他。
这小子不但奸猾,而且寒酸无比。有次请我喝酒,酒一入口我就大吃一惊,说来当初大禹那小子也请我喝过酒,甘甜醇厚,怎么这小子请我喝的酒竟然淡如清水,难道是世道不古,连酒都变了味?那小子讪笑着解释说:“我买不起酒,只好以水代酒,与君共尽此欢,小鸭你不会介意吧?”
晕,我在龙宫被大哥叫作“鸭子”,他长者为大,我打又打不过他,只好算了,可是这人间一滑头小子竟也敢这样叫我!我郁闷到无以复加,大大灌了一觞水进腹,只喟叹人间至惨,无过于我睚眦。
四、斗鸡走狗
从那一天起我就被迫跟着这小子进出赌馆茶楼,整日里猜数斗鸡,这小子老以为我有法术可以帮他赚银子,其实他是有所不知,我老爹只叫我统管天下兵器,对于其他东西,我是一点灵力都没有。不过刚好他那段时间运气着实不错,多少赢了点银子,我们时不时去聚贤楼吃个烧鸡腿什么的,他挺感激我,日子也过得滋润,我还以为我的厄运到此为止,但是事实证明,我只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果。
所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或者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夕旦福——当然,风云这玩意我完全能预测,但是人的运气我就算不到了。有一天病已输得极惨,惨到什么程度呢,他连衣服都当掉了,赤着胳膊在斗鸡场里吆喝了半个时辰以后,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围上来:小子,你身上这把剑不错嘛。
这句话说出来,非但病已,就连我都惊恐万分。还好病已够义气,拼着挨了十几下拳头总算保住了我,不过从这以后他也再不相信我有什么法术了,在他眼里,我成了彻头彻尾一个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他时不时拿来威胁我的话就是:“再输、再输我就把你拿去当了!”
我也几次三番叫财神爷给我点面子,让病已赢几次,不过财神这老头只嘿嘿地笑,伸个小指头勾一勾叫我凑过去听,然后在我耳边大吼一声:“天机不可泄露!”
我的耳朵被震聋了半天,气得我,把姓赵的从祖宗十八代直骂到子孙十八代,不过赵公明笑眯眯地告诉我:他是神仙,长生不老,暂时还没有意思弄个后代来给自己找气受。
我晕,这年头,连神仙都没几个好玩意。
不知道是不是我那次骂得狠了,财神爷生了气,病已的手气那个叫背啊,终于有一天,他把全部家当都输了个精光,所有认识他的人一看见他都扭头就跑,速度之快,连我都自叹不如。
我一直胆颤心惊地想,不知道这小子穷疯以后又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结果他在床上躺了两天以后就做出了一个英明的决定:我们拦路抢劫去!
至于抢劫的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这世上确实有那么一种人,赌钱输钱,赌人输人,老天的安排,不服气不行啊。
夜游神听我唠叨了半日,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那么小鸭,你知不知道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我长叹一口气:
本来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心里难受,就仰天啸了几声,结果有一团灵气小心翼翼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敢问龙君有何吩咐?”
你知道的,我落魄到这等境地,竟然还有人叫我龙君,我一下子龙心甚慰。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再往地上一看,竟是狭长的一道影子,凛凛剑气,原来是一个剑灵。大概是因为我老爹吩咐天下兵器皆归我管,所以前来拜见。我看看旁边酣睡的小子,又看看剑灵的白胡子眯眼睛,不由长叹了一口气,问道:“老人家,你可知道这小子的来历?”
白胡子老剑灵走近病已,用鼻子闻一闻,忽地往后一跳,回道:“龙君,是龙王爷叫您来守护他的吗?”
我不好说我是被老爹丢出来的,只胡乱点一点头,道:“怎么了?”
剑灵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个大礼,说道:“龙君高义,小的实在感动。”话到尾声,声已哽咽,像是真的感动已极。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有什么好感动的,于是细细盘问,这一盘问不打紧,白胡子剑灵竟然嚎啕大哭:“龙君您不知道,我叫赤宵,乃是天子之剑,原是在他曾爷爷的爷爷手下当差。”
“啥?”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个寒酸落魄且奸猾的无赖小子,竟然还是皇族后裔?
“龙君您有所不知,我主人号称提三尺龙泉,斩获天下,这”三尺龙泉“,指的便是小的我。”赤宵哭得凄惨:“别人都以为他是大英雄大豪杰,其实我再清楚不过,我那主人,不过是一个大无赖罢了。”
“这话如何说起?”我问道。
“我家主人姓刘,排行第三,所以叫刘季,又叫刘三儿,从小就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是东家骗酒喝,就是到西家偷狗肉,有一日晚上喝醉了回家,路遇白蛇,他心里怕得要死,就喝令我去斩杀白蛇。我说那可不行,没人使我我怎么杀它呀,何况那蛇来头不小,可不是我区区一个剑灵所能够杀得掉的。可是我家主人才不管那么多,丢下我就躲一边去了。龙君啊,那白蛇是白帝子,眼睛有铜铃那么大,眼看着就向我游了过来。
我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聚起全部灵气斩了它,一腔的血都喷在身上,破了法身,以后二十几年里都聚集不起来了,就是现在,您看看我……谁还记得当年我也是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啊……”
赤宵哭得实在凄惨,连我也伤心起来,但是我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这小子和你家主人什么关系?”
赤宵稍稍收了眼泪,答道:“他是我家主人的嫡系子孙。我家主人虽然是个无赖,可到底还是当了皇帝,后来父子相传到第五个皇帝,叫刘彻,号称汉世宗孝武皇帝,简称武皇帝。武皇帝因为怀疑太子行巫蛊之术,所以就将太子,皇孙通通都斩了,只剩了这小子,因为当初才满月,就饶过性命没杀,关在监狱里,一直到五岁时候大赦天下才放出来——龙君您想,这小子在监狱里长大,肚子里什么坏水没有,只怕比我那主人更无赖上百倍,要是由我来守护这把剑,几根老骨头是铁定保不住了。所以我才说,龙君您实在大仁大义,值得小的这一拜。”
说着整整衣冠又要拜下去,可是我已经看不见了——我再一次昏了过去:“老爹啊,我知错了,你收我回去吧。”
夜游神听到这里,不厚道地笑了,说:“这时候东海龙老爷子肯定是鼻子里一阵痒,打一个喷嚏,然后大吼一声:谁在背后骂我!”
我愤怒地盯住他,眼睛滋滋地冒出水来,夜游神“哈哈”笑两声,跑远了。
五、如此佳人
天忽然就亮了。
我和病已睡得正熟,忽然外面一阵骚动,我推推病已叫他听,他推了我一个跟头,又径自睡去了。我从门缝里往外看去,不知不觉流了一地的口水——因为一个大美女正款款走过来,隔着柴门往里看一看,说道:“咦,昨天那小子呢?”
“姑娘找在下有事?”背后忽然传过来病已的声音,我一惊回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正精神奕奕地看着门外的美女,两只眼睛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一样。
百年前我曾听人说过一句话,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到今日,总算见识了,我很鄙视地看了病已一眼,不过这时候他已经无暇注意到我。
“你……”那美人娇怯怯地看我一眼,病已推我一把,喝道:“进去,你吓着人家了!”我满腹委屈,这时候也只好乖乖进剑里面,只张个眼睛出来看看,伸个耳朵出来听听,病已高兴时候还没什么,不高兴的时候一巴掌就把我打进去了。
美人看见我忽地一下没了,倒也不害怕,只道:“我想过来问问你,你昨晚上真的是打算拦路抢劫吗?”
“当然不是。”病已正色道:“姑娘认为我长得像强盗吗?”
美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做出结论:“倒还真是……不很像。”病已心中暗喜,我心中暗怒:这小妞什么意思,他不像强盗,难道还像个好人不成!
“……哪有强盗长得这么文弱的。”美人此言一出,病已面色发绿,我刚想鼓掌就被他压下了。
美人话锋一转,又道:“既然不是强盗,那么你昨晚上那一出,又是什么意思呢?”
病已眼珠子一转,答道:“我听说霍家姑娘长得貌若天仙,但是霍家门墙太高,等闲不得一进,所以……所以姑娘你也知道,我冒如此大险不过是为着见姑娘一面而已。”
等等等等,这话……这话听得怎么这么耳熟呢,我琢磨着,他上次去李家偷鸡也是这等说法,什么“听说您家的鸡养得特别肥美,我早就有心见识,但是等闲难得一见,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等等,如果让霍姑娘有幸听一次,不知道会不会晕过去呢,我同情地想。
美人脸上放出光彩来,一双杏眼也汪汪的,病已的身子酥了半边,我使劲踹他才把他弄得清醒一点。美人说道:“如此说来,李将军是冤枉你了?”
“那当然。”
“可是……可是你说你专门来看我,为什么连一件礼物都没有带呢?”美人笑吟吟地说。
病已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赶紧说道:“我原本也是要准备的,可是一想,霍姑娘你什么没有啊,北海的珍珠,蓝田的玉石……只有我想不到的,没有姑娘没有的,我倒是想送份礼物给姑娘,也得姑娘亲口说想要什么呀,要不然,放到姑娘面前姑娘还嫌碍眼呢。”
“有道理。”美人负手来回走几步,说道:“可是我真是很想要一份礼物。”
“你想要什么?”我敢打赌,病已问出这五个字的时候一定是脑袋抽筋了——因为无论这姑娘要什么,他都一样给不起。我就在一旁冷眼等着看笑话。
“我想……”想不到美人真的被问住了,也许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缺,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在柴房前面转来转去,转得我眼睛都花了,忽然病已一拍大腿,笑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件礼物,霍姑娘你一定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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