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蹦乱跳龙十三-龙子传说之·霸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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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青语

    【霸下】:似龟,喜负重,一般形象为碑下龟。

    一、大龟

    “哇,好大一只龟!”

    第一百次听到这句感叹,我终于忍无可忍地从水里冒出头来,爪子搭到水缸边缘,语重心长地纠正了这个严重的错误:“我不是龟。”

    这句话有效制止了水缸外少年的第一百零一次感叹,他连退了几步,左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在他右边垂手侍立的中年男子面上:“谷大用,方才……是你在说话么?”

    那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话——只听得“咕咚”一声,此人仰面栽倒,人事不醒。

    少年踢了他几脚,那男子岿然不动,少年很无奈地把目光移回到我的身上,疑惑地嘀咕:“不是大用……难道是这只乌龟在说话?杨师傅总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他又说他不是龟,莫非我买的这只,竟然是……成了精的王八?”

    “你才王八!”碰上这么个缺心眼,我只能忿忿然对天翻了个白眼:“真有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轮得到你来买它?它不买你就不错了。”

    这一次少年听得清楚,也就不再左右乱看,他用审视的目光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半盏茶的功夫,我毛骨悚然,脖子一缩,就要沉下水去,却见那少年搓着手兴奋地道:“我和老虎打过架,还没乌龟……啊不对,他说他不是乌龟,那么就妖怪吧,我还没和妖怪打过架呢,不错不错,怎么样,出来,咱们比划比划?”

    一句话未完,地上挺尸的那家伙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了起来,将少年护于身后,双目炯炯地盯住我:“什么妖怪,竟敢在真龙天子面前装神弄鬼!”

    “真龙?”这两个字让我睁眼朝那少年看去。

    老实说,我落到这水缸里也有三四天了,被他每天几十次“好大一只龟”的感叹弄得心生不满,一直到这时候才认真打量,这少年年不过十六七岁,卖相嘛还算马马虎虎,但是一双眼睛,也不知怎么生的,就这么一小会儿,已经从左边转到右边,右边转到左边,上面下面打了十来个转,灵活地叫人心里没底——是哪房的表哥或者表弟呢?我略略皱了眉头:“你也是龙?不像啊……”

    “大胆!”那中年男子又是一声暴吼,震得水缸里小鱼小虾也都浮了上来看热闹,眼看着他一挣脖子就要喊人,那少年却拍拍他的肩:“让他说下去。”

    倒还有点大将之风。

    我心里嘀咕着,那少年已经越过中年男子到水缸面前来了,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问道:“哪里不像?”

    他不问也就算了,既然他问起,我也不好意思不回答,于是掰着指头算给他听:“你的角呢?你的鳞呢?还有你的爪子呢?好吧,就算你成了人形全都化去了,为什么一点龙气都没有啊……要不,你喷点口水出来看看?”

    少年先前还一脸严肃,那面色越听越古怪,到最后终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你说得这样头头是道,莫非……你见过龙?”

    听这话的意思,显然他不但不是龙,只怕连见都没见过,就是提了龙的名号出来吓唬我这个“妖怪”,嘿,咱李逵还能被李鬼吓到?我一挺胸:“何止见过,我爹我娘我舅舅舅妈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还有三姑妈四大姨还有我自己……都是龙。”

    “……龙?”这一次发声的是少年背后的中年男子,他探了个头出来,瞄了一眼,又收回去:“不对,哪有龙长成这样的?”

    “瞧瞧——”我把头伸得更长一点:“瞧见没,我的角,我的鳞,咯,这是爪子不用说了吧……还有尾巴,谁说我不是龙的,我瞧你才不像龙!”

    少年顺着我的指点把鳞角和爪子参观了一遍,一面看还一面点头,有时又摇头:“可是杨师傅说,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个,看起来和传说中的龙差距有点大……”

    一句话让我心生了警惕:“你不会姓叶吧。”

    ——以前有个姓叶的人很喜欢龙,他的衣服上绣着龙,酒壶酒杯上刻着龙,房子窗户上画着龙,还一天三炷香地祈求,说想见见龙,有一天刚好我爹干完活路过他家上空,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儿,秉着日行一善的良好愿望,就下去探望了他,结果他才看到我爹的尾巴就尖叫而走,最后活活吓死……人命账记在我爹头上,之后我爹就从龙王贬成龙君了。血淋淋的教训啊,打小爹就在我耳边上念叨,说见什么人都可以,看见姓叶的,一定要远着点,更准确的说,是有多远躲多远。

    好在那少年只是一愣,继而微笑道:“自然不是——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不知道,”我摇头道:“不过,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呀,咱俩扯平!”

    中年男子面色一僵,那少年却是大喜:“扯平扯平,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霸下。”我昂着头,稍稍矜持地报上自己大名。

    少年和中年男子面面相觑,显然并没有听过霸下这个名字——没文化就是没文化,连我的名字都没听过,我大觉扫兴,缩了头,懒得再理这两个文盲。

    二、捎信

    “霸下、霸下!”我是被吵醒的,明明我睡得挺高兴,但是水缸里忽然开始震荡,然后我就听见有人叫我,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耳熟。

    抬头看去,昨天见过的那少年正眼巴巴地趴在水缸上头喊我呢,这次就他一个人,连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也没在边上伺候。

    我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找我什么事?”

    “那个……”少年见我醒来,高兴坏了,手只一挥,水缸就停止了震荡,他凑近来,露一个谄媚的笑容:“我昨天问过师傅了,师傅说,霸下是龙的第六个儿子,虽然长得像龟,不过确实是龙,还帮大禹驮过三山五岳呢,后来大禹治完水就放你回了家,他还说,你常常会驮着那一堆的功绩出来显摆……怎么我瞧着,你背上什么都没有呢。”

    “当然没有。”我没精打采地瞧了他一眼:“因为你说的压根就不是我。”

    “啊?”少年显然大吃一惊:“杨师傅素来博学,想不到竟然还有他会弄错的东西。”

    “其实也不算错,”我叹了口气:“他说的是我的六表哥,叫赑屃,长得嘛,和我挺、挺像的……”

    说到“像”字,我终于悲从中来,眼圈渐渐就红了,那少年见了,忙取出一块手绢,可是看看水缸里荡漾的水,犹豫了半天,也许是觉得无处下手,只好讪讪收了回去,从边上碟子里拿了另外一样东西递过来:“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说……对了,你成天在这水缸里沉着,也没见你吃啥,杨师傅也不知道龙喜欢吃啥,我给你带了玫瑰软糕过来,你先尝尝,不合胃口我回头叫他们另做!”

    我小小咬了一口,软软的,甜甜的,入口就化,于是三口两口拆吞进腹,肚子里暖烘烘的,心情也稍稍好过一点,又沉回水里去,把眼泪擦干了,这才浮上来,慢慢同他说:“我那六表哥也就是赑屃,是我舅舅东海龙王的第六个儿子,就和你那……那什么师傅说的一样,平生别无所好,就只爱驮东西;我呢,我爹是鄱阳湖龙君,膝下就我一个……”

    “我爹也就生了我一个……”少年同情地看着我:“很孤单吧。”

    “孤单么,是有一点儿……但是那不是重点,”我深吸了一口气:“重点是,因我长得和六表哥很像,所以从小就常被舅舅舅妈接去东海住,他们都说,我们是天生的夫妻相,这也就算了,但是最近他们忽然将我送回鄱阳湖,接着我就听到一个消息,说我爹已经在给我准备嫁妆了……”

    “然后呢?”少年睁大眼睛,圆溜溜黑嗔嗔的眼珠子,映着我沮丧的面孔:“然后我就跟六表哥商量,是他离家出走,还是我离家出走……”

    少年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你表哥是不愿意和你成亲么?”

    “嗯,他觉得成亲是个很麻烦的事,我、我也这么觉得……再说,我们俩都大眼瞪小眼都互相看了个几千年了,看也看厌了……”我略低了低头,爪子在新长出来的小鳞片上磨了磨。

    “好吧,然后你就……逃婚出来了?”

    “没有,”我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呢,我说到哪儿来了来着,对了,我还在跟六表哥商量说谁离家出走比较好,可是他不喜欢动,我也不喜欢呀,好在小三儿——三儿是我表妹——她提了个建议,让我们打赌,谁输了谁就乖乖离家出走……”

    “你们赌啥了?”

    “三儿让我们赌翻跟头……”

    少年瞧了瞧我背上壳,长长叹息一声,摸摸我头上的角说:“可怜的,你怎么这么好骗啊?”

    ——骗?三儿骗了我么?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咬咬下唇:“她不就是想看你们俩翻过去翻不过来么……话说,你翻了几个?”

    “半个……”我缩了缩脖子:“但是六表哥也只翻了半个,只是他翻得比我多一点点,算是大半个,所以我输了……”

    “都是翻过去就没翻过来吧……”少年像是再也忍不住,转头去,肩膀抖动了半天,再过来的时候,两个眼圈都红了,我还没哭呢,他竟然哭了——这少年怎么这么多愁善感啊,我寻思着,没有说出口。

    “那后来,你就被卖进宫……卖到我手里来了么?”少年定定神,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谁说我是被卖的。”我不乐意了:“我都说了,如果真有千年王八万年龟,就只有他卖你的份,没有你卖他的道理,何况我呢。”

    “哦?”少年挑一挑眉,明显不信任我的样子。

    “我是答应帮一个人捎信,然后进的京城,进城之后我就睡了一觉,然后听一帮子人在啰唆说我这么罕见的神物,要送进宫里去,我一寻思,我要捎的信不就是捎进宫里么,索性就让他们送我进来了——省心又省力,你说是不是?”我眼巴巴等着那少年点头说是,少年却面色一整:“你要送信给宫里哪个?”

    “给皇帝。”

    “谁让你捎的信?”少年面色一沉。

    “一个书生,姓王。”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我才刚刚变了人形,在鄱阳湖边上溜达,就碰了一书生,长得么,还满俊的,他一见我就说我天庭饱满,骨骼清奇,非要拉我去喝酒不可……”

    “等等等等,”少年打断我:“他问过你的名字了么?”

    “问过的,我一说我叫霸下他就两眼直放光——到底读书人,有见识啊。”

    少年摸摸下巴:“然后他就叫你给他捎信了么?”

    “哪能呢,”我一瞧这少年就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天下间除了我那表姐,哪有这么笨的,随便到大街上拉人送信(我表姐的故事,详见《柳毅传》),万一把信弄丢了可怎么好,我捺下性子,详细跟那少年说来:“他先是冲我作一长揖,然后夸我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然后又拉我去船上喝酒,又有歌舞助兴,到半酣时候,方才与我打赌……”

    “又打赌?”少年眼圈又是一红,我忙抚慰他说:“别担心,这次我没赌翻跟头,他就跟我赌喝酒,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我喝醉了他还醒着呢,然后我就答应了给他捎信给皇帝。”

    那少年听得“皇帝”两个字,面色稍稍有异:“他叫你捎的什么信呀?”

    捎的什么信……我挠挠头。话说,那事儿过去也有段时间了,我使劲想使劲想,最后也只好难为情地摊一摊手:“我……忘了。”

    少年无语地看着苍天。

    “怎么了?”我在他面前晃了晃爪子,稍稍有点不安:“傻了?”

    “没有,”少年有气无力地回答:“我只是很同情那个差你送信的人……”

    嗯,我也很同情他,我咬着手指甲想,他喝酒喝多了的时候都说的什么来着,他说他爹是状元,指望他也考上状元,结果他没考上,他爹就很沮丧地摸着他的头说,龙生九子,九子不成龙啊……

    ——明明龙生九子都是龙嘛,人家就是长得不怎么像而已……他爹读书把脑壳读坏了,还希望他也把脑袋读坏,这是什么样的精神……病啊。

    又听少年说道:“对了,霸下这个名字叫起来真别扭,我叫你阿夏吧?”

    “……也行,但是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忽然想起,怪不得昨天老觉得忘了什么事似的:“还有,你是干啥的……”

    “我叫朱、朱寿,”少年眼珠一转:“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镇国公朱寿。”

    看不出这少年小小年纪,竟然已经是大将军,我肃然起敬,又暗自庆幸,怎么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离家在外,有个将军照拂,总是好的。

    三/人形

    将军显然是很繁忙的一个行当,但是朱寿每天下午都准时来看我,带好吃的好玩的过来,渐渐就混得熟了,我原以为他只有十六七岁,不过据他自己说,他都已经二十六七了……啧啧,保养得真好。

    不过也对,整日就在皇宫里转悠,没风吹没日晒的,自然保养得好——我从他口里知道原来我早就进了宫,现在在位的皇帝叫朱厚照,年号正德,听名字和年号都像个厚道人,只不知什么缘故喜欢经商,他的宫里开了六七家杂货铺,有三家是他自己开的,另外三家是太监和宫女开的,而我,就是其中一家杂货铺卖给皇帝的祥瑞。

    ……原来祥瑞也是可以买卖的。

    既然皇帝也姓朱,那么朱寿年纪轻轻就又是将军又是镇国公还成日在皇宫里晃荡也就可以理解了——八成是皇亲国戚,荫袭的官儿,挂个头衔说得好听是将军,其实就一看大门的,我这样想,当然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毕竟,看大门的也有尊严不是。

    朱寿问过我,要不要去见皇帝一面,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等我想起来我要给他捎的什么信再说吧。”

    他也就不勉强。

    倒是很喜欢来找我聊天,也许是没怎么出去见识过外面世界的缘故,他的好奇心非常之旺盛,问过我海有多大,比这皇城大么,海里真有鲛人么,鲛人长得好看么?鲛人哭的时候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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