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猷猷说,晚上十点半下晚自习,大家吵闹,十二点才能睡着。一个半小时能做一套题。还有周末路上浪费时间……我打断他的话,一个理由足够了。这个问题在初一时想了一下,一闪而过,没有认真考虑。提前量还是没有打好。
我们一起在中介公司电话遥控下看了几处房子,最后在科技二路中天花园租了一套朝向西北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有的人租房子为了省钱租城中村的房子。说实话,我不考虑那样的房子。城中村拥挤,人员复杂,卫生不好,还不安全。看着省钱,其实冒很大的风险,身边就有很多的例子。
儿子猷猷的班主任很厉害,第一次家长会就把大家惊了一把。说话逻辑严密、思维清晰、不容置疑,有人格气场,对家长要求像对学生一样严厉。猷猷说他们班主任在全级都数一数二,不光课讲得好,班也带得好。200名住校生,晚自习集中做作业,各带班老师轮流值班。只要知道是他们班主任值班,所有同学都说,恶霸值班,得规规矩矩,不能说话不能走动,更不能抄作业玩手机。和老师相处的时间长了,同学们早已对每一个老师的声音、脚步和脾性了如指掌,只闻其声就知其人。班主任走路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还没有到教室,大家早已趴在桌子上,手里的笔在作业本上唰唰行走,宛若千百条蚕在啃桑叶,又像淅淅沥沥的春雨。看到同学们都低头认真做作业,老师很满意,轻轻地在教室过道里来回转悠,像站在浪里滑行的舢板上的水手。同学的笔也如一只小舢板在白色的水面上滑行,迟疑或者停顿的时候,大舢板划过来马上轻声提示或用指尖点一下,小舢板立刻继续。
老师很喜欢桂猷猷,说好多次看到他一个人在教室打扫卫生,身影在荧光灯下梭子一般无声穿行,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很是感动。这是我第一次听老师这么动情地描述学习以外的儿子。我心说你并不清楚,周末早上叫他起床很难,他脏衣服袜子脱下来扔在那里不洗。老婆常说把儿子伺候成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虫。儿子先是担任劳动生活组长,初三时候任班长,还获得了一次“三好学生”。我对当班长这个事情不太同意,认为影响学习。老师说,初三这么忙,同学们都埋头冲刺,没有多少事,当吧,没有坏处。后来我才想通,老师在为上高中部内定做保险。当班干部也是优先考虑的条件之一。心底对老师有了深深的感激。老师说,这样乖顺的孩子绝对配得上高中部,而我仍然担心中考会出现问题。
前面说过,1800名学生,能上高新一中高中部约为300名。6个人里边录取一个,比高考录取比例要低很多。还有,老婆孟洁天天说我是一个张怂。这是洛川的方言,意思是张扬、外向、喜欢炫耀。儿子在西安上学,我们每周末要么坐班车,要么与其他学生家长拼车去西安。我喜欢与别人分享儿子的一点一滴,加之自己常写材料,又在乡镇干过,口才还可以,一路上掌握了大部分话语权。老婆同行的时候,老爱用眼睛暗示我少说,无奈我心里搁不住东西总要一吐为快。吹吧吹吧,你儿子考不上高中部看你怎么见人。我心说不至于吧,嘴还是没有说出来。以我的滔滔不绝、志高气扬,猷猷不远的将来会放卫星——考进浙江大学。
租房子后离高新一中初中部很近,步行也就十几分钟。高新区比西航的环境要好多了,住到这里才知道房价高是有道理的。走路可以到华润万家购物,旁边有麦当劳、德克士和波涛眼镜行,再走几步有世纪金花、三楼就是奥斯卡影楼……每到晚上,华灯初上,从北边窗户看去,鳞次栉比的高楼错落有致,由近及远,从低到高排列,形成了山峦叠嶂的气势。归人如蜂回巢,灯光次第亮起,人影晃动,十点钟达到高峰,勾勒出高高低低不同景致的楼廓,就有了好莱坞大片中镶满星光的高楼大厦的感觉。高新不只环境好,行人不闯红灯,不随意过马路,一切都显得文明高雅。有一次与儿子一起过马路,抢走了一步,被拉了回来,弄得我很是尴尬,之后再也没有闯过红灯。西安人喜欢放炮,从小年一直放到元宵节,密密的炮声频频打断儿子的学习。我就很讨厌放炮者,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声音还是能进来。好在有一名老师也在这个小区,前面提到过的全班第一的常客李子京同学也在这个小区。每到周末猷猷给我指李子京父亲开车带儿子补课。我鼓励他和李子京交往,在一起学习复习。我看到儿子复印的李子京的英语作业,整齐得如机打一般,对这个孩子便从心里增添了羡慕和敬佩。老师肯定给猷猷施加了压力,又一次模拟考试没考好,老师专门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交代如何盯住完成作业和复习,还让我告诉他中考前的模拟答题要留余地,可以放弃几道题,把最好的状态放到中考。末了又让儿子接电话,儿子接罢脸色就变得很难看。那些天,儿子在卧室学习,每晚都让我帮他泡一杯咖啡提神。我们在客厅睡一觉后,凌晨一两点,他房间灯还亮着。从门缝里能听到沙沙的书写声或默默的阅读声。说实话,我有些心疼,就说你努力了就行了,爸妈不怪你。同起床一样,让他睡觉也是一件困难的事。老师的话无端地在我耳边响起,急切、认真、严肃,勿容置疑。我想是不是儿子可能考不上高中部,心里顿时担忧起来。
老师说没说内定的事,我问儿子猷猷。中考前高新一中肯定要将前300名的学生先内定上高中,给学生和家长吃定心丸,害怕学生流失。内定从猷猷入高新一中的时候家长都知道了,眼看中考在即,还没有消息,和我心情相似的家长很多。内定需要班主任和各科老师签名共同推荐,实行连带责任。内定之后,中考即使考得不好也能上高中部,只是多出点钱的事。我说过拿钱能解决的事就不算事。
儿子说没有。我说老师没有透露吗?没有。儿子的情绪并不高涨,最近好像被老师批了几次。
有一天,我接到班主任老师的电话,说明天开内定家长会……我噢地喊了一声,失礼地打断老师的话,一连串的感谢,弄得电话那一头也有些惊愕,半晌没有言语。有必要这么高兴么?有,当然有。上不了高中部我的压力比儿子还大。我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从一开始和熟悉的人分享点点滴滴,还貌似教育家给别人出主意甚至给别的孩子叭叭上课。上不了高中部,就如同老婆孟洁说的真是一个张怂,牛皮吹破了。等我平静了,老师交代了一个极为慎重的事:不能给猷猷说,就说没有内定上。我问为什么。老师说你娃要给一些压力,不给压力傲得不行。这对我还是个难题,要想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张扬外向的我还真得注意。而且,这样总觉得对猷猷残酷了些。
我和老婆孟洁一起参加在高新一中高中部召开的内定家长会。偌大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大部分家里来两个家长,多的来三个,教室足够大,过道台阶上还是坐满了人。那一天,家长们的面子是大大的,自尊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副校长们一个个讲话,学生们展示在校生活的点滴,把家长从初一慢慢引向初二再往初三最后到高中部。印象最深的是几个学生假期补课实践。教室租好了,宣传单发了不少,没有一个家长愿意把孩子送来,都是些稚气未脱的毛孩子还能补什么课。学生们就发动老师帮忙,把老师的孩子拉来。几个课时下来反响很好,最后收到了大约三十名学生。同学们讲述着自己的经历,说得泪眼朦胧,搞得台下一片唏嘘。最后好像是著名的焦校长讲话。这个充满传奇的中年妇女用十年将高新一中带向前所未有的高度。校长其貌不扬,操一口流利的关中话。她介绍了高新一中的发展历史,有多少状元,多少清华北大学生,从美国哈佛到英国牛津、剑桥都有高新一中的学生……感谢你们送来了这么好的学生,孩子将来是清华北大的高材生,你们是清华北大的学生家长……
接下来参观了校史馆,会议的情况在一张张图片和许多数字中得到印证。焦校长被家长围在院内潺潺流水的假山旁。心急的家长干脆想现在就交钱。焦校长在阳光里笑得很开心,像朵盛开的康乃馨。会都开了,肯定能上,我还怕你们的孩子跑了呢。
出了高新一中的大门。我用电话通知了几乎所有的亲戚,完了又加上一句千万不敢给猷猷说,还没有中考呢。
回来之后,老婆孟洁让我压稳,别流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我们都尽量忍住,毕竟是高兴的事,心情轻松多了,话也多,有时还轻轻哼唱。吃饭的时候,我们都不停地瞄儿子猷猷。可惜那一阵子他完全沉浸在冲刺的战斗中,一头扎在题海里,无暇顾及我们情绪的变化。何况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没有走向社会,更没有城府。我旁敲侧击地问他内定的事,他说不知道。我想说不用这么努力,终究没有说出口。儿子又拿出一道几何题问我。我说你把课本也拿来,我不一定能做出来。儿子说那就算了。我不想示弱,我自夸数学物理的大话仿佛还在回响,不接题等于打自己的嘴巴,硬着头皮接了。过去的题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语,初三的题已是当初高中的难度。我学得再好,高考数学才35分,就是没有麻黄素的影响及格就了不起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巴隐隐作疼,老婆孟洁的眼神从医学书里跳出来,挟带着一把匕首。儿子,让你爸做,肯定能做出来。
我一页一页地翻课本,重心熟悉定理公理和常用算式。这道题是关于圆切线的解析几何题,是我过去最喜欢的题型。简单的描述,简单的图示,表明一点也不简单,需要做辅助线,这又是我的弱项。看来要拿下这道题并不容易。尽管我用了一页又一页纸,画了一次一次图,做了一条又一条辅助线,列了一道又一道算式,地上满是纸的残肢,每次马上要冲出包围遇到的不是悬崖就是鸿沟,又得转回头从头再来。越做不出来就越急,越急就越紧张,一紧张就心跳加快,浑身燥热,汗渍汵汵……高考幻觉出现了,又掉进那道题的陷阱,左与右如两团雾霾在我的眼前跳窜,很快模糊了视线,一种绝望的感觉突袭身心。这道题仿佛成为失败的呐喊,死亡的信子。高考不是由一道题决定的,而一道题可能是多米诺骨牌的推手。老师说要儿子猷猷调整状态。这个状态就是身心最好的时候迎接大考。我也常对儿子说,心态一定要放好,拿到试题先看一遍,心里有先做计划。遇到难题,一时做不出来一定不要纠缠,要学会放手,这道做不出来,也未必影响整个考试。做完了其他题再回头解答,说不定就会了。
那天晚上最终没有解答出那道题来,就带着犹疑睡了。在夜里,这道题像幽灵一样一会儿是个空洞,一会儿是个亮点,一会儿是个诡秘的雾团,一会儿又是一段不通顺的句子在脑子里飘来飘去。题图始终在这些魍魉飞行的怪物背后时隐时现。突然,一条辅助线在图上闪闪发光,我爬起来做好,打开房门,儿子猷猷已经去学校了。
猷猷从学校回来,我把题认真讲解了。儿子说和老师做的一模一样。爸,你真行。那当然,我的尾巴又翘起来了。
中考的时候,儿子猷猷说考数学时他做得有点慢,预备下课铃响时,还有一道12分的大题没有做。他一下子紧张了。读完题时,他偷偷笑了,这种类型的题目老师讲了无数次,同类题型做了两个A4纸。他毫不费力地解答完毕。
我和儿子对高新一中的老师又敬佩了一分。
儿子猷猷中考纯分考了515分,顺利地被高新一中高中部录取了。他后来说,他其实早已知道内定了,同学告诉他的。看到我们俩心情那么轻松就更肯定了。这家伙压得这么稳,跟余则成差不多。儿子肯定骄傲了。虽然中考只考了515分,比高新一中录取分数线只高出几分。但是这个分数拿到洛川是第二名,只比第一名少了不到一分。
凯悦和王蕊一个上了唐南,一个上了师大附中。
刚考完试不久,我们还未回到洛川,发生了一件令人十分痛心的事情。儿子猷猷回到家后双眼通红,头伏在老婆孟洁怀里痛哭,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感染得孟洁哭了,我的眼睛也开始作痛。猷猷说老师得了癌症。我们顿时怔住了,多么好的老师啊。我们陪儿子一起哭,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我们想去看老师,儿子说老师住院,还不能见,幸好是早期。学生们商量派代表去,带上大家的爱心和祝福。我联想到儿子小学考高新一中时二姐去世的情景,觉得许多事都出现得蹊跷,巧合得可怕。遭遇也让我对迷信有了敬畏和怯懦。我们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老师早日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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