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中篇小说
我走到村当街时,一些个老蹲那里晒太阳的没牙货,脸葵花盘似的全转了过来,没遮没拦地望向我,有人还吸了下鼻子。我本就长得有些惹眼,刚又涂了口红,洒了香水,他们不这样反倒是怪了。可这会儿我心里正烦着,停都没停一下,就往村口走。没几步,又碰上几个站街的婆娘,目光都带了审查的意思,似在说,这狐狸精,挺了两个大奶子,又去招惹哪个野汉子呀。若在以往,我会觉得这是她们对我的妒忌,没准会把胸更挺些,但现在,我心里没了底,步子也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了。
这都是因了他的冷落。
我这就要去会他一会,跟他讨个说法——咋躲起来了,多久没见个鬼影儿了。出了村口,我听到手机响了起来,想,肯定是他打来的,赶紧摸出接。没出门那阵子,我在电话里约他老地方见,他嘟囔了半天,老大不情愿地应下了。我喂了一声,听到的却不是他,是我男人赵大刚。我一下怔住了。这木头人常常十天半月没个消息,让人疑心他是不是走丢了,出了啥问题,有时我憋不住打过去问询一下,他怕费钱,匆匆说上两句,就让挂。麦圆,这长途呀,打一分钟半包烟就没了。我就骂他,你只会算计个这,钻钱眼儿里去了啊。这会儿,我急着去见那个人,他偏冒出来了。
“你咋想起给我电话了?”我耐着性子问。
“也没啥,”他吭哧吭哧地应道,“这两天眼皮老是突突突地跳,跳得我好心烦。你没啥事吧,咱儿子在学校也好吧?”
“老也不打,”我一听就火了,“一打就说些不吉利的狗屁话,天生一个乌鸦嘴。好好的,你说我和儿子能有啥事?”
他在电话那头憨憨地笑:“没事就好,随便问一下嘛。”
“还有别的吗?”我不想跟他说了。
“没了。”
“没就挂吧。”没等他再吭声,我一下掐了电话。
掐了后,我又觉得自已有些过火,他远天远地地打回电话问询,再是个乌鸦嘴,也该对他有个好言语呀。又想,这家伙不会是猜出了啥吧。又觉得不可能,他真要这么心细,我也不会跟那个人好上了。管他呢,猜出了又怎样,想离离想散散吧,反正怎么着也是个守活寡。就又想到了那个人,也不知这会儿起身了没有,走到哪儿了?这个可恨的家伙,到底有啥好的,竟惹得我日思夜想,老像丢了魂似的。近一段时间,我老这么问自己,把他在心里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像要瞧出他身上有几根骨头码似的。
以前,我和村子里别的人一样,把他看得很神,跟他好了一段时间后,我就不这么看了。每回有人提起他,说他在镇大院如何如何勤勉,能干,又如何如何被领导看好时,我便在心里偷偷笑,笑这些人没看到他内里的东西,没看到他的根本。他虽是个不起眼的小秘书,却鬼精得很,像个蛮有经验的杂耍师,手在空中比划那么几下,就能惑了你的眼,分不清他手里的报纸咋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只大公鸡。想着,我又给他拨了电话,问他起身了吗。
“还没,”他支吾着,“给点小事绊住了。”
我变了脸色:“你到底来不来?”
“要不改天吧,改天我们再约。”
“你听好了,”我狠着声说,“今天要见不到你,我就找到你家去,把事跟你老婆挑明。我说到做到,你信不信?”
“麦圆你疯了,”他一下急了,“你想毁了我吗?”
“我是疯了,怕,那就赶紧来!”
“好我的姑奶奶,怕你还不成?我这就去,这就。”
我听得出他言语里的勉强,不耐烦,可这会儿我啥都顾不上了,今天要见不到他,说不准我真的发了疯呢。可我知道,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找上门去跟他老婆说事,早不是小姑娘了,哪会不知轻重地拆了他的家?刚才我那么说,不过是吓唬他一下,没想到他真没个胆,一句话就吓得没了魂——这是我当初看上的男人吗?
两年前,他陪县上一伙人下村搞调查。
进了我家,他跟那些人说话,时不时看上我一眼,眼里有亮闪闪的火苗。我不明白他为啥这么看我,就算我长得惹眼,也不能这么往死里看吧?那些人问我,你男人哪去了?我说进城做工去啦。问孩子呢。我说在镇上念初中呢。他们说,那你就一个人过?我说都走了,不一个人过,谁跟过?那些人就笑,说又一个留守的,看来这村子真是空了。问完了就出门,又去下一家。他迟走了一步,给我留下个名片,也要了我的手机号。他说你们村离镇远,有事也好通知你。
过了半个月,他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压根儿就没想过他会打。我早把他给的破纸片扔了。我问你是谁?他说,去过你家的,还给你留过名片呢。我就想起他是镇上那个秘书了。我说你有事吗?他笑了笑,说这两天镇上来了个歌舞团,好几个大腕明星呢,你不来看看热闹?想看,我这就开车去接你。我有些冷淡,没让他来。挂了电话,我觉得这人真寡,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套的个啥近乎?何况,他还是镇上的干部,跟我一个家庭妇女说个啥?
过了半个月,他又打来了电话。这回我没问他是谁,听出他的声音了。我说你有事吗?他又笑笑,说这几天镇上过庙会,街上都是卖东西的,很热闹啊,你不来买件衣服?想买,我开车去接你。我又没让他来,非亲非故的,哪好意思麻烦人家呢。不过这次我没觉得他寡,还跟他闲扯了几句。末了,存下了他的号。
后来他就经常给我打。
有一次他半夜里打来了。他说他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写得好心烦,想跟我说说话,想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跟他撒了个谎,说正看电视呢。其实我早躺下了,可翻来覆去睡不着,睡不着我就想他。没错,那阵子我已经开始想他了。
我得承认,我对他有了想法。我在暗夜里想他。我想象他裸着的胸膛、他的肌肉、嘴唇、手臂,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甚至,不知羞耻地想象和他做那事。我浑身燥热,不由得去抚摸自己的乳房,它们那么高挺,因欲望而膨胀。一时冲动,我真想让他来,可最终还是忍住了。我骂我自己。我想赶走心里的魔鬼,但没法阻止去想他。
我觉得终有一天自己会克制不住的。
他真的来了,开着车轰轰烈烈地来了。
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他说出去走走吧。我没法拒绝他。我上了他的车,由他拉着在这一片火山间走。我们这一带的山,都是那种熄灭了多年的老火山,不高,不大,山上也没多少树,看上去黄茫茫的。一路上他不停地跟我说笑,没一点生分,好像我们几万年前就认识了。走了半天,他在一个僻静的沟谷刹了车,直直地看了我好久,猛一下把我揽进了怀里。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知道吗麦圆,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心动了。我看着他,你真心动了?他说,是的,我想我是爱上你了。我说,你会爱我?他几乎要发誓了,爱死了,你就是我的心肝宝贝。说话时,他手一刻都不消停,在我身上点起了一团团火,烧得我都有些发软了。他好像看出了什么,下了车,把软软的我抱到了后座上。我知道他想干啥,挣扎了几下,最终没抵住。我打开了自己。我得承认我也想。我像一片树叶漂在他的波涛里,好像时间又回到了几十万年前,火山在喷发,钢水一样的岩浆从地心喷涌而出。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喊,我叫,我扭动,头甚至把这边的车门都顶开了。我承认我很快活。
那以后,他隔几天来一次,他说他想我,想得不行。我没有拒绝。我也对他说同样的话,我无法抵制身体深处的魔鬼,我恨我自己。我知道我在陷落,陷到一个不知什么地方去。我害怕,老那么提心吊胆的,怕被我男人赵大刚发现。他过年回了家,我心里一个劲地打鼓,怕他觉出来,觉出了,他肯定饶不过我的。说不准,会把我打死,也说不准,会把我沉了湖的。
可赵大刚回来后只知道在我身上冲撞,压根就没想过他老婆是不是偷了人。他不知道他在我身上冲撞时,我想的却是另一个人。有时,我甚至想,他真要觉出了多好,觉出了把我打死倒也痛快,也省得我内心受这份折磨了。可他啥都没觉晓,过罢年,就要回工地去。我想留住他,留下了我就安分了,不用去想那个人了。可那木头人一天都不肯多留,他说麦圆咱可不敢误工啊,咱还没挣够盖新房的钱呢。我真拿他没一点办法。我咋也留不住他,多好的东西都留不住他。
他一走,我的日子又空落下来,就又想到了那个人。我盼着他来,我觉得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了。我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有次他指着我的胸,感叹说,真是个好东西啊。我说,可那木头人就不懂,这么好的东西也留不住个他。他笑笑,说你男人不懂我懂,留不住他留得住我。我说,你真的爱我?他点点头,当然爱啊,爱得不知怎么表达了。我说那你娶了我,让我给你当老婆吧。一听我这么说,他脸一下变灰了,不吭声了。老半天才有了笑,这不行啊麦圆,这不现实,你不能这么想。
其实我不过是说说,我哪敢去想这个。我知道这不平等。我爱上了他整个人,他却还只是喜欢我的身体。我不想让他再来了,我知道这么爱下去,最终苦的还是我自己。但是不行,身体里的那个魔鬼不肯屈就。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我无法自拔。我盼着我男人回来,我想,等他回来,就跟那个人彻底断了吧。哪曾想,他却先开始嫌弃我了,他连这点不平等都不想给我了。他在我灶里添了柴,加了炭,让我呼呼呼地燃烧起来,现在,又开始一根一根往外抽柴了。
我心里喧嚣着,奔着狼窝山下那座老瓜棚而去。
老瓜棚是我公公活着时搭起的,我还没嫁过来时它就在那里了,多少年风吹雨打,破得都不成个样子了,却还是端端地坐在那里。
拐了一个弯,就看到老瓜棚了。
秋天刚露头,四周的玉米绿油油的,都快把人掩住了。
我走到棚前,迟疑了一下进去了。炕上铺的麦秸还在,灶前那一堆玉米秆也还在,这是过去我公公守夜时烧炕用的,没用完,一直没人动。灶台上方有个小洞,洞里还放着盒火柴,也没人动。好久没来了,可我好像还能嗅到他身上那微咸的虾皮味。我使劲挥了挥手,好像要把那味道驱走似的。我又站出来,立在瓜棚前,大模大样地看着夹在两片玉米地之间的路。这时候,就是被人发现了,我也不怕了。我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觉得我的每一根骨头都成了干柴,一根火柴就点得着,噼噼啪啪地烧。
手机响了,是那个人打来的。
“麦圆,”他说,“真的改天再见吧,我真有事。”
“你咋没一点男人样了,改天,改天是哪天?”我对着话筒吼,“你不来我就把瓜棚点了,烧死给你看!”
“你千万别乱来啊,”他好像真急了,“我这就去。”
挂了电话,我心里酸酸的,想哭,却哭不出来。
脚下是一片细软绵白的沙子,当初为了把西瓜种好,公公赶着驴车从几里外的沟谷一趟趟拉沙子,一直拉了半个月。据说铺了沙,旱坡地就蓄水,雨水很难蒸发走。老人真是个有心人,他舍得在地里卖劲,每年,他侍弄出来的瓜长得个头都大,瓜瓤也沙,不出地头就被抢购一空了。我劝过赵大刚,我说你要有点耐心,种瓜也养得活我们。他不听,他说他对种地没兴趣。他说就是进城掏厕所,也比种地强。他和村子里的别的人一样,对种地越来越没兴趣了。我真搞不清他们咋想的,生在了穷土窝里,咋就不想种地了?这年头,人们的心好像都乱了,根本琢磨不透他们到底在想啥。
我盯着这片沙子,慢慢蹲下来,伸出一根指头在上面胡写,蓦地一看,写的都是那个人的名字。我写一个抹掉,再写一个,又抹掉。写得没劲了,我又开始画,画推三托四的他,草草几笔,就是一个,又一个,觉着不像,抹掉了再画,再画。在两条腿中间画出了一条长长的东西,成了一个三条腿的人了。
有车声传过来,轰隆隆的。
我听到他刹了车,朝这边走过来,我不去看他,我料定他一过来就会抱住我。还真让我猜准了,他在我背后停下,似乎是迟疑了一下,两只手臂蛇也似的从我腋下窜出来,最后在我的胸上扣住了。他就这样。我料定他会这样。这动作准确无误,都留在了我皮肤的记忆里。两只手扣了一会儿又分开了,一只移向了左边,一只落在了右边,先是狠着劲揉搓,然后,一只探进我的衣服,乳罩,另一只滑下去,从我的小腹滑到腿间。他就这样。若在过去,我会把他的到来当作一个重大节日,去迎合他的抚慰。但现在,我却感到了他的虚情假意。
我挣脱了他的手,把身子转过来,恼怒地看着他。我脸上肯定没一点笑。他脸上的笑也凝住了。我说:“你这些天为啥躲着我?你连我的生日都忘了。”他一拍脑门:“看我,忙得头大了,怎么就忘了,等下次吧,下次一定补上,你说,你想要啥?”我一瞪眼说:“我要你的真心,你能给吗?你真就那么忙?”他叹了口气,一脸委屈地说:“不是早告了你吗?我在筹备一个会。”我摇摇头,我想他怎么能这样,一开口就假话连篇?我拉住了他的手,我说:“你跟我说掏心窝的话,是不是你老婆发现了啥?”我真希望他能点点头,这好歹也是个理由。他要真这么说了,我也许会原谅他。可他却摇了摇头。
“那,你心里又有了别人?”我说。
“没有,”他不耐烦了,“就你一个也够累的了。”
“累?”我一下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我拖累你,让你烦了,对不对?”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忙,这些天确实顾不上你。”
“你咋嘴头还这么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忙些啥?我去镇大院看过你,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回事,你一点都不忙,你在跟他们玩扑克,脸上贴满了碎纸条,你玩得那么开心。我从没见你那么开心。”
“你,你在监视我?”他一怔。
“我没有,我只是想去看看你,谁让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我盯着他那张调色板一样变化的脸,“你根本就没那么忙,你只是给自己找个借口,对不对?你根本就不爱我,你爱的只是我的身体,现在,你玩腻了,想把我一脚踢开了,对不对?我想听你个真话,看着我,你咋不敢看我的眼睛?你心里又有了别的女人,对不对?”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摇了摇头,把脸扭到了一边。
“我变成啥样了?难缠了是吧?”
我又要说什么,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也没看是谁打来的,一按键掐了。那东西歇了一会儿又响了,我又把它掐了。他扭过头,愣愣地看着我,小声说,还是接一下吧,说不准找你有事呢。我瞪了他一眼,这关你屁事,我不接。他摇摇头,不再吭声了。手机又响了起来,我知道这次不能不接了,是我男人赵大刚!这个木头人,他这是故意给我捣乱呢。
我劈头就问:“赵大刚,你到底想干啥,不知道我有事吗?”
“那你先忙,”我男人迟疑了一下,“过会儿我再打,再打。”
“反正也接通了,”我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麦圆,”那头支支吾吾地,“你和咱儿子真的都好吧?我眼皮还是跳,跳个不停。”
“你还有完没完?”我几乎吼起来,“你想折磨死我,还是钱多得没处花了?有钱,你给我在那边买套楼,把我接过去住。”
我关了手机,再把目光转过来时,见那个人正盯着我的画看,可能是看不太清,他竟一撅屁股蹲了下去,看了好一阵子,他一仰脸笑起来:“麦圆呀,真有你的,看不出你还会画画,画得还这么好。”我冷冷地看着他:“真的好?”他点点头:“当然好,知道吗,你画的是个老人。”我眉毛一挑:“我咋画的是老人?”他显得很有学问地说:“你画的当然是老人,知道吗,刚会爬的婴儿四条腿爬,成年人两条腿走路,你画的是拄拐杖的老人,老人三条腿。”我没想到他这么想,他显然不知道我画的是谁,更不知道那多出的一条腿暗示着什么。
“其实我画的是你。”我说。
“画的是我?我,我怎么三条腿?”他嘴张得老大。
“可我画的确实是你。”
“哦,麦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三角形最稳定?你希望我是个可靠的男人,对吧?”
“你是吗?你可靠吗?你肯定又看上了别的女人。”
“你怎么这么烦呢?”他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我最近忙得连轴转,哪有时间找女人呢?你简直不可理喻,就算我真的有了,也不关你的事,懂了吗?”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个人真的变了,不再喜欢我了。他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态度却已摆在了脸上。既然这样,我留他还有什么意思?强扭的瓜不甜。就算留住了他的身,他的心还不知会野到哪个女人身上去呢。那就让他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你走吧,我再不想和你说话了。”我对他摆了摆手。
他惊讶地看着我:“你让我走?你真的让我走?”
“是,”我点点头,“我再不想看到你了。”
“那,那我走了。”他慢吞吞地说,“你想开点啊。”
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他朝着那辆破桑塔纳走去。
走到车门边时,他又回过头看了我一下。我心里骂了一句,这没良心的,还真走了呀。但是,我老半天没听到车的发动声。他咋不走呢,我想,是不是后悔刚才说过的话了?要是他后悔了,回来跟我认个错,也许我会原谅他的。我慢慢回过头,却没看到他,我又朝那辆车看去,他在车上呢。我心一下凉透了,看来,他真打算走了。那就让他滚吧,滚得远远的!还是没听到车的发动声,我又朝着那边看过去,他脑袋塞在方向盘下不知在鼓捣啥呢。
老半天,我看到他直起了腰,愁眉苦脸地下了车,朝我这边走过来。我忽然明白了,他那车肯定又出了问题,发不着了。
“这破车,”他冲我摊了摊手,“马达又坏了,打不着火了。”
我没吭声。
“钥匙插进去没一点反应,肯定是马达坏了。”他说。
“又想让我帮你推车?”
“这里只我们两个,你不帮,我就走不成。”他讨好地看着我。
“那是你的事,跟我有啥关系?”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你真的不帮我?”他眼睛睁得多大,显然没想到我会拒绝。以往,他的车出了问题,我比他还急。
“走吧你。”我使劲摇了摇头。
他又看了我一眼,倔倔地往车那边走去。
他在车边停下,打开车门,一手探进去掌方向盘,一手用力推车。车移动了一截,还是没有发动。他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满是细碎的汗珠,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冷冷一笑,心说推呀,你不是能耐挺大的吗,你把车发着,我就服了你。他歇缓了一阵,又开始忙乎了,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推。车又开始移动了,再往前,就是一段下坡路了。
我心一揪,不由得出了声:“你等等。”
他回过头,看着我。
“不要命了呀,”我跑了过去,“你坐上去掌方向,我推。”
他一脸惊喜,一猫腰钻进了驾驶室。
我把两只手搭在车屁股上,一使劲,车晃了一晃,又一使劲,车慢慢地朝前走了。他把脑袋探出来,让我再使点劲。我一咬牙,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好像这车就是他,他出了问题,我得帮着他启动,得把他推走,推得远远的。脚下就是那段坡路,我跟着车往坡下跑,车身一迟滞,忽然吼出声来,甩开我,呼地向前冲去。我停下来,看着它向坡下冲去,我想,下了坡,他可能会刹住车,对我说个感谢话。说不准会回心转意,答应以后好好待我的。他要这么说了,我会扑进他怀里,告诉他,只要你真心待我,我不在乎啥名分,就这样暗暗地守着你,做你的女人。
车果然停下了,他钻出来,朝着坡上走来。
我的眼一下亮了,心也一下亮了,可他走了几步,忽然就停下了。
我心一下又跌进了冰窖,我真想对他喊一句,你上来呀,不知道我是你的女人吗?可他只是冲我摆了摆手,便扭过身朝着车走去。我看着他上了车,看着那破车低吼着,渐渐没了影儿。
我收回目光,一扭头,又看到了老瓜棚。
我木木地朝着瓜棚走去,不知道要进去干啥。我进了里面,又嗅到了他身上那种微咸的虾皮味,我挥了挥手,想赶走它,却还是嗅得到,粘在了味觉上似的。我看着棚内的东西,视线从炕上的麦秸,移到了灶前的玉米秆堆,再往上移,触到了灶台上方小洞里的那个火柴盒。我直直地盯着它,眼前升起了一团火,脑子里好像也烧起了一团火,我浑身一激灵,一探手把它抓到了,迟疑了一下,抽出一根火柴蓦地划着了。我知道,只要把它扔在柴堆里,再把木栅门关上,这一切味道就都消失了。消失的还有我,以及脑子里有关他的记忆。
但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
瓜棚的空间太小,手机铃声好像放大了几百倍。我本来不想接,可它固执地响,一遍又一遍地,听得心惊肉跳。我木木地接起来,一听,是赵大刚的声音,又是他打过来的。
“麦圆你这会儿不忙了吧?”
我没吭声。
“我眼皮还是突突突地跳,”我男人说,“我咋老觉着有点不对劲呢,咱家里真没事?”
我怔了怔,心想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心灵感应吧,就要死了,还是跟他说几句话吧,就当这是最后的告别。
“没有,”我冷冷地说,“又能有啥事呢。”
“那,咱儿子呢?”
他这一问,我不禁浑身打了个激灵,心里对自己说,你怎么就忘了儿子,竟然想去寻死?你好糊涂啊。你真是个糊涂的女人。
我于是掐灭了火柴,还有那个本来越燃越旺的念头。
“儿子在学校,好着呢。”我喃喃地说,感到脸湿湿的。
“麦圆你好好的啊,过两天我就回去看你。”我男人说。
“你会回来看我?”我摇摇头,“你把钱看得那么重,一个工都不舍得误,会回来看我?你又哄人吧?”
“不,我没哄!”
我没吭声,把电话挂了。
再走出瓜棚时,我又看到了沙地上画的那个人,那个三条腿的男人,中间那条腿不知啥时给踩踏得短了半截,就好像哪里见过的一种软体动物,散散的,没有一点骨头。我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它和那个男人一样,永远不值得信任。我一抬脚,轻轻把它擦去了,然后往村子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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