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怕坐火车了,慢腾腾的,比我们村的牛车都慢,坐上去,找不到一点事做,还不如在脚手架上砌墙来得痛快。但这次我不能不回去了,最近我老疑心麦圆心里有啥事,必须回去看看了。票是晚上八点钟的,还得在棚里窝几个小时,本来可以到工地干点活,可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管带班的怎么死沉个脸,硬是把假请了。我又躺下来强迫自己睡,但再怎么努力也睡不着,一遍遍数数儿也不行,越数心里越亮堂,越数越能看见我家的房子和麦圆了。我霍地坐起来,下了床,想随便找点事做。
“刚哥,我梦见小满快生了。”黑子忽然把脸转向我。
黑子跟我一个村的,年龄却比我小了一轮,一看就是个做苦力的,身板壮实得像头牛。几天前,听说我要回村,他忽然也动了心思,说啥也要跟我一起回。我买票他也买,我请假他也请。他就像我的影子。我们在这个城市,在这个工地都干了两年了,看样子还得干一年。但到底干多久,那得老板说了算,假如他说几个月就得完工,我们不睡觉也得干。出来了,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别人。有时,我也想回村种瓜去,守着麦圆和孩子,那要自由多了,可回去赚不了钱啊,就是把那几亩瓜地侍弄好,又能赚几个呢?到死也换不了一处新房子啊。
“她肚子成了一口锅。”黑子比划说。
“啥?”我一下愣在了当地,“你媳妇快生了?”
“快了。”黑子说完,一闭眼又打起了呼噜。
我又瞅了他一眼,心说这小子在说梦话呢,就往工棚外走。秋天已过了一半,日头越发毒辣了,这是晒谷子的日头,能把庄稼的水分都抽出来,也能把人的身体烤出油。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工地,脚手架越升越高,这一片楼群也越升越高,可这么多楼却没一处是我们的。我们是乡下人,进了城只能卖苦力,城里人看不起我们,可我们还是不想回乡下。还是城里好啊,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就是个臭烘烘的厕所地也光得能照影儿。有时我做梦都想弄个城里户口,把麦圆和儿子都迁过来,但也仅仅是个梦了。我叹了口气,又回了工棚,一坐下就觉得身上黏糊糊的,都能闻到身上的汗臭味呢。看来真是做笨工的命,吭哧吭哧地死受,啥也闻不到,一闲下,就觉着浑身不自在了。
“刚哥,”黑子忽又弹起来,搂着枕头问我,“你不睡觉,瞎转悠啥?”
“你醒了,还是在说梦话?”我盯着他。
“当然是醒了。”黑子探出两只手,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还当你说梦话呢,”我摇了摇头,“刚刚你就没头没脑说了几句。”
“梦话?我都说了些啥?”黑子怀里还搂着枕头。
一看他这样子,我就想笑。我曾开过黑子玩笑,说你不会是把枕头当你家小满了吧,千万别太使劲儿,又解决不了啥问题嘛。这家伙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该搂还是搂,好像那真是他的女人。
“你说你媳妇肚子大得像口锅,快生了。”我说得有些艰难。
“我、我真这么说了?”黑子两眼睁得像两个铜铃铛。
“这,这我还能哄你?”我嘟囔说。
其实我早知道小满肚子大了,过了年,黑子一直没回村,小满的肚子却大了。一个月前,麦圆给我打电话,问我还打算回家不,再不回来你家的地都荒了。麦圆还说,你再不回来,我也学着小满给你养个野汉子,把肚子给你挺起来,让你丢人现眼。她这一说,我就知道小满出了问题,她给黑子戴了顶绿帽子。知道了这事,我却不敢跟黑子说,自家的地让别人种了,他听了能好受?我不知道他回去了会怎么闹腾,这家伙可是个驴脾气啊。
“没想到梦里先跟你说了。”黑子嘿嘿一笑,“这么跟你说吧,原先我和小满也没打算要这孩子,你也知道,我们是想盖处新院再要孩子的。没想到上次回去两天,就出了问题,小满说啥也不舍得流,这不就弄出事来了嘛。唉,我真闹不清她咋想的。”
黑子这一说,我就晓得他也早知道了这事,他一定是把什么都想妥了,才会说出这话呢。也真难为他了,这几天他也不知怎么费力地想了呢。他这么说,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看来,他是认了,不准备闹腾了。也对,真要闹起来,谁知道会出啥事?可我又不信他真就这么罢了手,别人给他戴了顶绿帽子,他会不声不响的?
“这样呀,你家小满就是地肥。”我顺着他的话开玩笑。
“等孩子生下了,你给起个名吧。”黑子一脸灿烂地说,“我知道你比我多念了两天书,会起名。”
这时候,我听得外面有了大喇叭的吵闹声,喊的是什么听不清,但显然是从工地那边传来的。黑子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说,我去看看,说不准又是来送东西的,不领白不领。又问我去不去。我摇摇头,不去不去,能有啥好东西呢。这两年来工地送东西的单位很多,送衣服的,送资料的,送药品的,逢年过节时还有送白面大米的。送来送去,慢慢我就学到了个新词,知道我们这些打工的都是弱势群体了。那些人是来给我们送“温暖”的。黑子见我不去,跳下地,趿拉着鞋跑出去了。
半个钟头后,黑子揣着一包东西回来了,他冲我挤挤眼,神神道道地说,刚哥,你猜他们这次来送啥?我开玩笑说,总不会是来送安全套的吧?黑子一下瓷在那里,真服了你啦,啥时变得能掐会算了?说着,打开那包东西,抖出一堆小方盒子,又几下拆开一个,捏出的还真是安全套。我一下也瓷在那里,这谁送的,送这干吗?
“计生局送的,让你用呗。”黑子说。
我一咧嘴:“跟谁用啊。”
“跟谁?跟女人,跟小姐呗。”黑子坏坏地一笑,顺手扔给我一盒。
我知道工棚里有人跑出去找过女人,找过小姐,可我没去过,黑子也没去过。他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就算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钱。我又把那东西扔给了他,你领的你拿着用吧。黑子忽然翻了脸,一瞪眼说:“我要这么多干啥,这么多我用得了吗?想用又跟谁用?”说罢,訇的一声倒在床上,捏起一个,嘴对着吹起来,那只套子慢慢地胀大了,像猪尿泡,简直要爆炸了。我不由得捂住了耳朵。小时候,我家邻居是个医生,他儿子常常从家里拎出些这东西当气球吹。那时,我真是眼红得要命,想跟那孩子讨一个,他却怎么也不给,一只只吹大,放到地上踩,啪一声,又啪一声,白花花的皮子炸得四处飞。
“你真无聊,这东西是吹的吗?”我出了声。
黑子看了我一眼,手一松,将那只吹大的套子放了出去。它掉在地上又弹起来,然后又落下,弹了几弹不动了。黑子又抓起一个吹,不一会儿这一个也鼓胀起来。我说不动他,就也抓起一个吹,两个人像在较劲,像是在工地上比试谁扛的水泥袋子多,谁背的砖多,谁砌的墙高。没多久,透明的胀鼓鼓的套子就满地滚,满地弹了。
“别都吹完了,”黑子忽然停下来,“留几个吧。”
“留着干吗?”
“带回去让我儿子玩。”
“你儿子?”我迟疑了一下,“也对,用不了多久你就有儿子了。”
“你也带几个吧。”黑子看了我一眼说。
“带回去也没用啊,我儿子都上初中了,那么大玩这个?再说,你嫂子要是问起来,你让我咋说?谁知她会咋想呢。”
“你管她咋想啊,反正我们出来也没干啥坏事,倒是她们……”黑子说到这里不说了。
我心不由得一沉,我想他肯定又想起小满的肚子了。他说要带几个套子给他儿子玩,他有儿子吗?小满怀的肯定是野种,谁知道是谁的儿子呢。黑子这么说,不是在损自己,就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不带,我也不带了。”黑子叹了口气。
说完,他一脚踩向一个胀鼓鼓的套子,嘭,那东西破了。他又一脚踩下去,那东西嘭又破了。我记起小时候医生家的儿子就这么踩的。我也想踩了,嘭一声,又嘭一声,踩过了,我觉得心里挺痛快。反正白来的,不花钱,那就踩呗。我又抬起了腿,正要踩下去,黑子忽然叫出声来。
“你起的个啥哄?”
“你踩我不能踩吗?”我哆嗦了一下,赶紧收住了脚。
“知道吗?我是在踩我老婆的肚子,你踩的个啥?”
“你疯了?好好的,你踩她肚子干啥?不想要儿子了?”
“不想要了。”
“为啥?”
“我……养不起。”黑子慢吞吞地说。
这时,地上已白花花碎了一层皮。我看着,有些心疼了。我想到了老家的地膜,春天白花花铺了,经了几个月的风吹日晒,到了秋天,地膜也会这么碎裂的。
我们盯着地上的东西,谁也不吭声了。
“刚哥,要不我们出去洗个澡吧?”老半天,黑子又开了腔。
“又没上工,洗的个啥澡?”我摇摇头。
“这不要回家了吗,回家不得洗个澡吗?”黑子说,“都闻到你身上的汗臭味了,你就不怕回去了,嫂子不让你上床?”
工地上没有澡堂,想洗澡就得上街,花钱不说,跑来跑去也真够烦的。我们一般都是下了工,在棚子里将就着洗,也没有太多的水,剥光了擦擦背,冲上一冲,这就算洗澡了。当然,有时身上的污垢积得太多了,也会出去一趟,到附近幸福路上那家叫天池澡堂的地方,狠狠地搓洗一回。
“也行。”我点了点头。
我把一地的碎皮收拾了,塞进了垃圾桶,然后,跟着他朝大街上走去。
走不了多久就是幸福路。
我们两个都懒洋洋的,谁也不吭声。若在以往,黑子嘴早闲不住了,早开了骂,他一上街看什么都不顺眼。比如,看到路边有几栋新盖的楼住了人,他就会骂,这么快就住上了啊,妈的,老子想在镇上买套平房都没钱,一掏就掏出尿尿的家伙来,你们却有钱买楼,这叫什么狗屁世道啊。再比如,看到迎面过来的漂亮女人看我们一眼,他又会骂,看啥看,老子又没打算强奸你。但现在,黑子一句话都不说,让人觉得好憋闷。
“你这几天咋怪怪的,”黑子忽又出了声,“是不是有啥心事?”
我没吭声,心说,我能有啥心事?你这家伙真是倒打一耙啊,你有心事,反说我有心事。
“嫂子长得那么好看,”黑子迟疑了一下,“惦记她的人肯定不会少,就算她想守住怕也难,不会出啥问题吧?要不,你能突然急着回去?”
我瞪了他一眼:“你个小兔崽子,嘴咋老没个把门的?”
“开个玩笑嘛,”黑子说,“刚哥你也太正经了,累不累啊。”
说话间,我们到了天池澡堂前,我停下了,黑子却还在往前走。我就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提醒他别再往前走了。黑子摇摇头说:“这澡堂太寒碜,要回家了,我们不如去幸福浴园幸福一下。”幸福浴园是个大澡堂,可那地方刀子也磨得快,票价杀人呢。黑子看出了我的迟疑,说:“你别犯愁,今天我请客。”我摇了摇头,“你请我也不去。”黑子眼睁得牛蛋似的:“刚哥我没得罪你吧?”我说:“咱俩都是做笨工的,那么贵的地方我们去得?”
“做笨工的就不能去幸福一下吗?”黑子不满地说。
“不能。”我说。
“我请你不去,那你请我!”
“我凭啥要请你?”
“凭啥?凭你是我老哥呀,你不是我老哥吗?”
“是,我是你哥,我请就我请。”我眼前又浮出了小满的肚子。
我们就往幸福浴园走。
进了浴园,在吧台前停下,我看了一眼墙上的价目表,不加别的服务,洗个普通澡一人就得三十块。我疼得直咧嘴,又不好反悔,就慢腾腾地掏钱。等我掏出钱时,黑子早先掏出来了,我觉得他这是打我的脸,说了话就得算数,就沉下脸,往一边推他。黑子嘻嘻一笑,不肯走,坚持要付钱。我都恨不能骂人了,硬是把钱付了,拿过两把钥匙牌。
我们换了衣服,往浴池里走。满满一池水,没一个人泡着,只周围的喷头下站了几个人。再看黑子,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来了精神,扑通一声跳了进去,水花溅了我一脸。我心里骂,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再洗能洗掉你头上的泥污?再洗能洗掉你头上的绿帽子?骂完了,我又觉得自己有点损,谁想戴绿帽子呀,黑子肯定不想。谁知道他这会儿心里多难受呢。
“你咋不下来?”黑子又往我身上泼水,“快下来呀。”
我嗯了一声,弯下腰试了试水,不凉不烫,这才下到了里面。我靠着池台,看着黑子鱼也似的在池子里扑腾,溅起了片片水花。这小子简直把澡堂当游泳池了。我笑了笑,觉得这才是他,不捣蛋,就不是他了。想想,这小子这些天沉默寡言的,简直成了个小老头。黑子扑腾够了,又挨着我坐下来,靠着池台把身体漂了起来,腿四仰八叉的,生殖器直竖竖地戳着,样子没一点雅的。我想说他几句,到底没吭声。
池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黑子站起身,说他先去敲打了。看我直愣愣的样子,又说,敲打的钱我出,你别心疼。我摇了摇头,看着他出了浴池,往里面那个房间去了。没一会儿,里面就传出噼噼啪啪的敲打声。我听着里面的声音,心说让他也乐呵一下吧,回了家他就没这心情了。
对面是一个白胖白胖的男人,四仰八叉地把自己漂在水面上,我看着他的大肚皮,蓦地想起了小满。她怎么就把肚子搞大了?怎么不晓得处理一下?你处理了,黑子也不一定追究,现在倒好,惹出事来了。黑子他下得了台吗?又想到了麦圆,我总觉得她这些天有些不对劲,她到底怎么了?不会……不会也招了野汉子吧?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掐死了。不可能,我心里对自己说,这绝对不可能!我这么拼死拼活地在工地上干活,为个啥,不就为了家吗?她能不懂这一点?她能做出那种丑事来?
这么一想,我心里就轻松多了。我享受着水的抚摸,水汽的蒸腾,感觉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泡大了,舒展了,说不出来的舒坦。蓦地又想起了麦圆,要是能一起泡个澡多好啊。过罢年离家时,她多舍不得我走,她让我看她那两个高挺的奶子,她说,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住个你?她让我看她两条白白的腿,她说,这么好的东西也留不住个你?她让我看她那水草茂密的地方……她说,这么好的东西真就留不住个你?可是,我知道我不能留下,我笑了笑就出了门。男人得养家糊口,男人得出来挣钱啊。我想着麦圆,感觉身体忽然膨胀起来,那玩艺居然揭竿而起了。我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呢?看来真是不能太娇惯自己了,太娇惯了,就会生出一些非分之想。瞅瞅四周,一双双眼睛好像都盯着我,本来,我是要出去了,可有那么多人盯着,我就不敢往起站了。我这么磨蹭着,黑子水淋淋地过来了,让我也去敲打一下,那玩艺钟摆似的在我眼前晃。
“去去去,”我摆摆手说,“还是泡着舒服。”
“你总不能泡着不出来吧?”
“你老站我眼前干啥?一边去。”我有点火了。
“刚哥你这是咋啦?咋脸红脖子粗的?”他忽然也钻进了池子,贴着我坐下来。
“去去去。”我又摆了摆手。
“原来是这个呀,”黑子终于发现了什么,盯着我的下体笑起来,“刚哥你这么棒呀,看来你真的想女人了。”
我脸又涨红了,后悔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在黑子面前出了丑。我可是他的老哥呀,平日里,不管怎么想女人,我都不想让他知晓。出来久了,谁能不想女人呢,“跑马”的事也常有,可想归想,让别人知道就没面子了。工友们饥渴了,常常过嘴瘾,说街上某个女人条儿有多顺,奶子有多大,屁股有多圆等等。有的干脆跑出去打野食。我从不跟他们瞎说,更不敢出去找女人。我的生活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多赚钱,回去盖处新院子。
“到楼上去休息一会吧。”黑子压低声音对我说。
“去楼上?”
“楼上有小姐,可以去玩一下嘛。”
“去去去,说啥屁话呢。”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身体的形势终于缓和下来了,便出了浴池,到喷头下冲洗。黑子又跟了过来,问我真不去敲了?我又使劲地摇了摇头,不啦不啦。其实我还真想去敲一敲,又怕把自己搞得太舒服了,再生出一些别的想法来。我不能让自己再出丑了。
出了浴园,黑子一下变蔫了,他探询地看着我的脸,老半天才出了声,这么长的时间你说咋打发?要不我们去看场电影吧。我瞪了他一眼,出来没一会儿,你就混得心野了。黑子憋不住地笑起来:“刚哥,你说我心野?你比我更野,要不,你能泡在池子里不敢出来?”
“你又来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前边有个雪糕店。黑子看了我一眼,懒懒地走了进去,没一会儿,又出来了。他手里捏着两根雪糕,一根自己留着,一根给了我。我记起他胃口不好,平时是不吃雪糕的。我说:“你敢吃?又想犯病了。”他抹了一下嘴角上的奶油,说:“这你别管,我心里烦,就想吃根他妈的雪糕。”忽又记起了什么,两只眼瞪着我说:“对了刚哥,刚才你为啥要结洗澡的钱,是不是觉得我挺可怜?”我一怔:“你这说的啥狗屁话啊,你要我请,我能不请吗?”
“不,你是在可怜我!”黑子一跳一跳地说,“我他妈的最看不得别人这样,别人一这样我就想哭。”
“你咋成了个娘儿们?”我不想看他掉泪,抢先走了几步。
走了一段路,他追上来了,忽然拉住我说:“刚哥,咱真就这么回去?”
“不回去你又想干啥?”
“这样吧,”黑子显得很神秘,“我带你去个地方。”
“啥地方?”我停了下来。
黑子指了指路边的一条巷子,看到了吗?这就是胭脂巷。我不解地问:“胭脂巷咋了?”黑子笑了笑,“就是三牛他们玩过的地方。”我说:“三牛去过又咋了?”黑子一伸手捂了我的嘴,“你咋嗓门越来越大了,悄点声不好?三牛说这地方的女人又好又便宜。”我偏抬高了嗓门,“你少跟我提三牛,三牛他就不是东西,一有钱就想那事,就想找女人。”黑子几乎在乞求了,“你小点声好不好,你不去我去。”
“你也不准去,我得替小满管着你!”我抹下脸跟他说。
“你少跟我提小满,她算个啥东西?”黑子比我火气都大,“她凭啥管我?她有啥资格管我?”
“凭啥?凭她是你媳妇。”
“媳妇咋了?”黑子说,“我他妈今天偏要去,偏去玩一回。”
“好好好,算你有种,你去吧。”
我丢下黑子,一个人往前走。
走了几步,没见黑子跟上来,我心就往下一沉,知道这家伙真的打定主意要干坏事了。扭过头一看,黑子早往巷子深处去了。我气坏了,这家伙,还真的去了,这事要让小满知道了,还不得埋怨我?可一想到小满的肚子,我心里就没了底,觉得黑子可怜,太可怜了。那就让他去吧,谁让小满先守不住呢。可我还是觉得这理由简单,说服不了自己。
我掉转身,也往巷子里走。
这一片都是没有改造过的平房院。巷子里又有巷子,枝枝杈杈,七拐八弯的。听三牛说,这里好几个院子都住着那种女人。我不知道黑子拐进了哪条巷子,只能四处乱撞了。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了黑子,他冲我一笑:“你咋又跟来了?正好,我也不敢进去,你来了我就有胆子了。”我说:“你还真要去啊?回吧,回去歇歇我们去车站。”
“回去干啥?听我的,一起去玩一回。”黑子说。
“你咋这么犯浑啊。”我真想给他两拳头。
“我他妈的就想犯浑,管得着吗你?”黑子眼一瞪一瞪的。
我又要说什么,一扭头,看到巷子口呼呼呼驶来辆警车,吱地刹住了。黑子也看到了,忙不迭地说,快跑快跑。我腿有点哆嗦,但还是跟着黑子跑起来。两个人没命地往巷子深处跑。黑子忽又指了指那边,不能往一起跑,你进那条巷子。我就往那条巷子跑。跑了半天,听得身后有人追过来了,我也不敢回头,巷子拐到哪里,我就跑到哪里,可身后的人越追越紧,怎么也摆脱不了。我气喘吁吁的,渐渐跑不动了,心里说,又没干坏事,这么瞎跑干啥?就停了下来。那个人好像也停下了,我扭过头一看,竟是黑子。
“你不是说不能往一条巷子挤吗?”我瞪着黑子,“咋也跟来了?”
“我他妈的吓昏头了,转了向。”
“你不是要去找女人吗?去吧,我不拦你。”
“想让我去,那你借我一个胆吧。”
“原来你也没胆,那就跟我回。”
“先别回,找个地方喝点酒,压压惊。”
我们找了个小酒馆,要了几个小菜,又要了一瓶酒,就喝开了。我看了他一眼,说咱事先说好了,就这一瓶啊。黑子点点头,好,谁再要谁他妈是孙子。可没喝几杯,我发现他就醉了,舌头大了,言语也乱了。他直直地盯着我,刚哥,你说我们为啥要出来做工?我笑了笑,这不简单嘛,为了生活,为了让我们的老婆孩子过好日子呀。
“可是,”黑子冷冷一笑,“我们在外拼死拼活地受,她们却在家里偷男人,你说这值得吗?”
“你这说的啥呀。”我心一沉,“莫非小满怀的不是你的娃?”
“你说对了,她怀的是别人的种。”
“黑子你醉了,瞎嚼呢,这不可能的。”
“咋不可能呢,”黑子盯着我,“我早知道了,她的肚子是让别人搞大的,她给我戴了顶绿帽子呀。”
“你胡说个啥呀,可不敢作践小满。”
“我没醉,我一点都没醉。”黑子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老哥,你说我回去咋见人?我真不知该咋办,她那么大肚子了,流是肯定没法流了,假装是我的吧,别人肯定不会信。我也不信,我他妈的自己先就不信,你说我该咋办?我该咋办呀。”说着,他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你醉了,那娃就是你的。”我小声安慰他,“你不是回去过一次吗?咋就忘了,你好浑啊。”
“真是我的?”黑子慢慢抬起了脸。
“当然是你的了,等小满生了,我给孩子起名。”
“真是我的?”黑子一仰脖干了杯中的酒,又倒了一杯,“那就他妈的庆祝一下,来,老哥,咱们庆祝一下。”
他一仰脖干了杯中的酒,把眼里涌出的泪水也喝进去了。
喝过后,他忽然捂着嘴跑了出去。我也跟着跑出来,看着他蹲在外面哇哇哇好一阵吐。
回了工棚,我给黑子倒了杯水,让他喝下去。又扶他躺下,逼着他多少睡一会儿。“不能睡了,”他摇摇头说,“误了火车咋办。”我笑笑:“没事,有我守着呢,误不了的。”黑子抓着我的手,孩子似的望着我,显得那么无助。我又说:“听我的,多少睡一会儿吧。”黑子闭上了眼睛。我守着他,却觉得自己的心早上了火车,朝着村子的方向去了。
“刚哥,我们真的要回去?”黑子忽又坐了起来。
“回啊,咋能不回呢?”我冲他笑笑。
“那就回吧。”黑子说。
“回去好好的,”我说,“好好待小满,她都那么大肚子了。”
“你也得对嫂子好点,”黑子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说,“不管她有啥事,你都得待她好。”
“你这话啥意思?”我不禁怔在那里。
“也没啥意思,”黑子边下床边嘟哝,“也就是给你提个醒,我们出来了,她们守在村也不容易呀。嫂子真要有个啥变化,你也不要发脾气。”
他那声音蚊子般微弱,我听了却觉得耳畔响了个炸雷。我忽然明白他为啥一口一个“她们”了,原来他一直在提醒我。可我不敢再问下去了,我装得没事人似的腾腾腾出了工棚,出来后,又不知往哪里走,看了一眼那边的墙角,走过去假装撒尿,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没有一滴尿,眼泪却淌了一脸。墙头斜过来的阳光,刀刃一般刺向我。脚边奇怪地孤零零地开着一朵嫩黄的菊花,我家院子的墙根下,就有好多这样的花,那是麦圆侍弄的,她喜欢这花。我蹲下身子,定定地瞅着,伸出手摸了摸叶片,又怕烫似的缩了回来。
“刚哥,”黑子又出了声,“尿泡尿得半天?”
我站起身,磨磨蹭蹭朝这边走过来。
“你脸色咋那么难看?”黑子看着我。
“我忘了给儿子买书了,”我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明年他就中考,我得给他买几本好书。我咋把这么要紧的事给忘了?”
“那,你不回去了?”黑子眼睛睁得多大。
“你先回吧,”我硬撑着笑了笑,“到了站帮我把票退了,我买了书过两天就回去。”
我说着,一伸手使劲推了黑子一下,好像一下就把他推上了火车,推回了村庄,推到了小满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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