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摆脱-野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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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男人一进门,我就慌了神,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

    我晓得他在盯着我的肚子看,也知道根本掩饰不住,却还是伸了手想护住,不然,就会给踢皮球似的一脚踢出老远。可手被他移开了,我即刻有了一种被剥光的感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老半天,他出了声:“你这地可真叫个肥,随便一颗种子就能长出庄稼来。”我又忙不迭地掩肚子,我本来想说,我给你弄吃的去,说出来的话却是:“你打我,狠狠打我一顿吧。”

    “我为啥要打你?”我男人盯着我,“打你嫁过来,我动过你一指头吗?”

    “你是没动过我一指头,”我说,“可这次我做下没脸的了,该打,黑子你打死我才好呢。”

    “打死了,”我男人指了一下我的肚子,“娃跟着就殁了。”

    我想说殁就殁了,可肚子里的小东西突然踢了我一脚,又踢了一脚。我愣了一愣,赶紧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最近,这小东西老是冷不防地踢我,一脚连着一脚,那么有力,我想,可能是个男娃呢。

    “先把娃生下吧,我都跟刚哥说好了,让他起个名。”我男人说。

    “你,你说的是真的?”

    “我啥时跟你说过假的?”我男人摆了摆手,“去给我弄点饭吧,我饿了。”

    我像是没听着,愣愣地看着他,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有几颗就砸到了我肚子上。我男人摇摇头:“你这是哭个啥呢?我一进门你就哭,你说你烦不烦啊,你要把我烦死吗。”我止住了哭,到灶前给他忙乎饭。我的身子笨重得厉害,有时想蹲下来看一下灶门里的火,也觉得憋气。他一直看着我,半天又出了声,看你笨手笨脚的,要不我来吧。我赶忙说:“不碍事,你累了,上炕躺会去吧。”他并没有上炕的意思,一直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的,走来走去的。老半天又说:“你就不想跟我说点啥?”

    “你想听啥?”我回过头望着他。

    “到底是谁给你种下的?”我男人声音压得低低的。

    “求你,别问了,还不如打我一顿呢。”我扭过脸去。

    “你说你腆着个肚子,我能打?”我男人看着我笑了笑,“就是一只耗子怀上了,我也下不了手。”

    “真的求你了,我没脸说。”

    我是没脸说也不敢说,我怕说了后,他会动刀动棒的。自家的地让别人种了,哪个男人能忍着不发脾气,不尥蹶子?

    “你还护着他?怀了他的娃,就铁了心要跟了他是不?”我男人脸一沉,突然扬起了手。

    “给你打吧!”我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我男人巴掌大,门扇似的,劲也大,要是啪地落下来,我这脸肯定得开花。

    等了半天,我觉得没动静,又睁开了眼睛,却见他不知啥时蹲在了地上,两只手捧着脸,肩头一耸一耸的。我也蹲下来:“黑子你别这样,真的别这样啊。”我男人慢慢放下手,我看到他沾着泪水的脸瘦削多了,刀刻过了似的。我不知道他咋知道的,这些天心里又受了怎样的煎熬。

    “你还是打我一顿吧,打了你心里也痛快些。”我小心地擦拭着他脸上的泪。

    “咋会这样啊,”我男人猛一下抓了我的手,“你说你让我日后还咋在人前走?”

    “我们走吧,离开这个村子。”我试探着说。

    “走?”我男人说,“去哪儿?你总不会跟我去工地吧。”

    “去工地也成,只要能离开这里。”

    “你以为去了工地,肚子里的娃就没了?别人就不知道了?刚哥早知道这事了,他不过是瞒着我,可怜我啊。我不想让别人可怜,我他妈的不想。”我男人一个劲地摇头。

    我一下愣在那里,眼里空荡荡的。

    “你咋不说话了?”我男人问。

    我看了他一眼,想,这么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去死了吧。我就往门外走。我听到他在我身后说:“你咋了?你要去哪里?”我头也没回,在堂屋拎了根绳子又往外走。还没走到院当中,就被从后面追上来的他拉住了。我说:“你放开我,让我走。”我男人拉着我不放,“你不能走,我不问了还不行吗?”我使劲挣扎着:“你松开,让我去死,死了都干净了。”

    “你好傻啊,死了就干净了吗?”我男人声音颤颤地,“你要是死了,别人更知道你招野汉了,更会骂你。”

    “那你让我咋办?”我觉得肚子里的小东西又踢了我一下。

    我男人叹了口气:“总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了。

    我先焖了锅小米粥。我男人昨晚喝醉了,没喝几杯就吐了,吐了个一塌糊涂。我知道小米粥养胃,醉了酒的人吃了会舒服点,就先焖了粥。菜呢,我知道不能腥荤太重,得清淡点,就做了个地皮菜烩山药丝,也是他爱吃的。我男人还在睡。我没敢惊动他,我知道他心里难受,身子也疲惫。我想,让他好好睡一觉吧,等他醒来,吃上一顿饭,就去民政所把婚离了吧。出门的衣服,我也给他准备好了,就在炕上放着。

    我是在夜里做出这个决定的。我知道自己是没法死了,肚子里的小东西一脚一脚地踢我,再是个杂种也得生下来。可真要把他生下来,我男人心里肯定不好受。那咋办呢,想来想去,我想到了离婚。离了一个人过吧,一个人把这小东西拉扯大。他呢,可以再找一个,再找一个他心里也干净些。

    我男人也起了。

    等他洗了脸,我端上了饭。他摇摇头说:“昨晚咋没喝几杯就醉了,真没用了。”我说:“你主要是累了,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呢。”他边吃边说:“这粥香,你这粥做得真香。”我说:“香就多吃点。”他点点头:“还是家好啊,要不是窝在家没钱花,我就不出去了,天天吃你做的粥。”我心里一疼:“你不能这么说,男人咋能不出去闯呢?男人生下来就是出去闯的。”

    “可出去了,我不放心啊。”我男人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不吭声了。

    我男人吃过饭,忽然看到了炕上放的衣服,目光就又移到了我的脸上:“你这啥意思?”我淡淡一笑:“穿上吧,穿上跟我去镇上一趟。”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去镇上干啥?”我迟疑了一下:“想了一夜,我们还是离了吧。”他眼睛睁得多大:“你跟我离婚?”我点点头:“想来想去,只有这条路可走了。离了,你就看不到这小东西了,眼不见心不烦。”他说:“离了,你就不是我老婆了吧?”我说:“我不是个好女人,离了,你也眼不见心不烦。”他直直地看着我,老半天没吭声。我说:“你会找个比我更好的女人,我也会帮你挑选一下。对了,我有个堂妹,长得不错,脾性也好,你要是乐意,回头我帮你问问。”

    “你这都胡说些啥呢?”我男人眼瞪得牛蛋似的,“我说过要离吗?你说我说过要跟你离吗?”

    “我也是为你好,”我一咬牙,“要不你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不情愿的,离了,谁给我做粥?”

    “再找一个也会,这又没多难。”

    “可我就喜欢吃你做的呀。”我男人忽然紧紧抱住了我。

    “那你说咋办?”我忍不住又抽泣起来,“不离,你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呀。”

    “那我答应你,离开这个村子。”

    “你真的不嫌弃我?”

    我男人点了点头,眼里也有了泪。

    “我真的不想要这个小东西,”我说,“可是,娃都这么大了,真的没法打了呀。”

    “知道你有难处,要不你不会的。”我男人说,“现在,你可以说那个人了吧。”

    “说也行,可你得答应我,不准跟那牲口动刀子,判命。”

    “好吧。”我男人点了点头。

    今年过了年,我男人一走,那老毛驴就隔三岔五往我家跑了。

    那几年他偶尔也回趟村,他村里的房还没卖,回来看一下就走,几个月再不露面。我知道他挺有钱,拴车跑煤发了,发了他好像也没架子,谁家盖房娶媳妇缺钱,都去跟他借。我男人娶我时也跟他借过。他一回来,村里人要是看见了,都会争着请他去家吃饭。我男人也想请他,没轮上,让别人抢去了。前年,他选了个副村长,回来次数就多了。他本来能选上村长的,可他不想干,他说他还有自己的事,拴住就不好办了。过去他好像挺喜欢天成家的,一直往她家跑。天成在外地打工,一年回不了几趟。但今年一开春,天成家的却跟上男人走了,这一来,他再没处去了,丢了魂似的。

    我没想到他会来我家,过了年我男人一走他就来了。

    他嘭地把车门一关,进了我家院子。我还当他是来找我男人的,我说:“黑子进城做工去了。”他笑笑,说:“这叔知道,叔当着个副村长呢,能不知道吗?”我寻思知道了你来干啥,可我哪能撵他走呢。他好像看出了啥,说:“叔来是想跟你买两只鸡。”他给我当叔。他和我男人不同姓,但按照村里的辈分,我们还是该叫他叔。他说:“城里的鸡都是饲料喂大的,不如村里养的地道。”他说:“叔知道你不容易,一只给你一百二,你看行不?”我挺高兴的,我说:“行,叔我这就给你捉。”我当然想挣点钱,替我男人分担点,我们还没房子,我得帮他一分一分地攒。一只一百二,两只就是二百四,我当然乐意了。

    院子里有十好几只鸡在走窜,我问他要哪只。他说随便,你的鸡哪只都好,哪只都行。我就给他捉。鸡看出了阵势,满院子跑,院子里就乱成了一锅粥。他见我手忙脚乱的,也帮着捉。捉了一只,再去捉另一只就难了,受了惊吓的鸡有的飞到房顶上去了,东撵西追,总算把一只鸡逼到了墙角。我下了手,他也下了手,我捉住了鸡,他捉住了我的手。我一下脸红了,他倒看不出个啥。走时,他给我丢下三百块钱,我说:“哪用这么多,我给你找零的。”他摆摆手:“不用了,你的鸡好吃,值这些钱。”我追出门,只看到个冒烟的车屁股。

    没过几天,他又来了,车门嘭的一响。他在院子里喊我,小满,叔又来跟你买鸡了。我正生着病呢,迷迷糊糊地躺在炕上,没精神应承。他喊着喊着就进了屋。一看我躺着,脸色又那么难看,就跑出去了。没多大一会儿,他不知从哪请来个医生。医生给我测了体温,把了脉,说感冒发烧,也没大碍。给我丢了些药片,走了。他把医生送出门,又回来了,给我倒水拿药。他坐在我身边,陪了我老半天,陪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病好后,他又来了。

    我想他肯定又是来买鸡的。我让他挑,我说这次不跟你要钱了。他摇摇头,他说,小满你先甭急。我没听,扭过身去给他捉鸡,我想他对我好,我就得对他好。人不能忘恩。就是我男人知道了,也不会说出啥的。我看中了一只,正要弯腰去逮,他忽然从背后死死抱住了我。我一下瓷住了,不明白这究竟咋回事。他,一个被我喊作叔的人,一个当副村长的人,一个五十大几的人,咋会抱我?我吓得都忘了喊。他那两只手胖胖的,没我男人的大,比我男人的细腻。它们从我腋下一左一右伸进来,一下裹住了我的胸,裹得我出不上气来。我能感到他的喘息,他嘴贴着我的后脖颈,下边硬邦邦地顶着我。我吓坏了,我说甭,叔你甭吓我。那两只手真的抽出去了,可只是歇缓了一下,马上又缠了上来,一只揽我的腿弯,一只揽我的腰,几下就把我抱起来了。

    我在他怀里挣扎着,伸手打他的脸。我说:“干啥,叔你要干啥?你不是来买鸡的吗,咋动我?”他啄了我一口,他说:“鸡要买,你,叔也要动。”他抱着我朝屋里走。我想挣扎,身子却给裹得软成了一摊泥。我软在他怀里,眼睛雾蒙蒙的,雾蒙蒙也能看到院子外那些老火山,都大睁着眼看我,看他,不明白他要干啥。等我明白了啥时,他都把我抱进了屋,抱上了炕。

    真是个老毛驴啊。

    我当时啥能耐都使过了,可就是没拦住他。我想喊人,刚喊了一声,嘴就给他堵上了。他说:“小满你甭喊,喊了,别人就都知道了。别人都知道了,你还咋出门?就算你不在乎这个,可别人会跟你男人说,黑子知道了有你好的?还不得打死你?”他这一说,我真就没敢再喊。我咬他,我在他肚腹上狠狠咬了一口。他杀猪似的叫了一声,赶紧又捂了我的嘴。他说:“小满你甭咬叔,叔早喜欢上你了。你是叔的心肝宝贝叔的星星月亮啊。叔对你婶子没一点兴趣,叔就想着你,想得都吃不下睡不香了。你就成全了叔吧。”他边说边剥我的衣服,我没想到他手劲那么大,他剥大葱似的把我剥了个精光。

    我真贱,由着他要了我。

    我得说他要我时,有那么一会儿,我把他当成了我男人。我男人好久没回来了,我真的好想他。我男人只顾着挣钱,忘了家里还有块地,他不种,别人就来种了。唉,我真没脸皮,我真是个贱货,这老毛驴弄我时,我咋就把他当成了我男人?完事后,他说:“小满你真有味,叔喜欢你,叔会常来的。这事可不敢跟你男人说,说了你也说不清。你是叔的心肝宝贝,叔会对你好的。”末了,他给我丢下几张钱,这点你先花,没钱你就问叔要。

    我呸了他一口,我说,不稀罕,你拿走。

    他头也没回,哼哼着走了。

    我恨死了这老毛驴。

    我想给我男人打个电话,叫他回来管管这老毛驴,可到底没打,忍了。

    我怕我男人回来动刀子,啥事都忍了。这一忍,忍出事来了。慢慢地,我发现我怀上了,我一下急了,他再来时,我问他咋办。他脸一下变灰了,咋就有了,咋就有了,你确定这娃是我的?我说:“你把人糟蹋完,就抹下脸不认账了?”他摇摇头:“不管娃是谁的,先打了吧。”我说:“你不认账,我就不打。”他又摇摇头:“不打,让你男人知道了,他会打死你的。”我说:“打死了,娃也是你的。”他看了我半天,说:“好好好,那就算是我的了,先打了吧。”我说:“你得给我个说法。”他说:“你要多少?”

    我说:“十万。”

    他一下蹦得老高:“你倒敢要,这么多钱我一时哪周转得过来?况且,耍个黄花闺女,有十万也顶住了。”

    我说:“你不给,我就不打。”

    他赔着笑说:“好好好,叔给你周转去。”

    我没想到他比鬼都精,躲了,再不回村。

    他不回我就进城到他家找。正好他老婆也在,他脸一下变了色,说:“小满你来干啥。”他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我知道他啥意思,他是想让我给他留个脸面。我心软了,就说:“进城逛街,想起婶子住这儿,来串个门。”他老婆说:“这样啊,我还当出了啥事。”我坐了半天出门,他说要送送我。下了楼,他说:“小满你可不敢再来了,你要再来,我这家就得给你拆了。钱,我给你周转,后天就给你送回去。”

    我等到了后天,没见他来。

    又等了一个后天,还没见他来。

    我等了好多个后天,就是没见他来。我就又进城去找。这回他和他老婆都不在。我敲了半天门,他邻居说,老周一家到南方耍去了,听说得走一个月。我就知道他躲了。

    老毛驴一躲,我更没辙儿了。

    我一个人关在屋里哭,哭得昏天黑地,后来想想不能再哭了,得赶紧把肚里的孩子打掉。再不打,怕就不能打了。我去了医院,医生说得我家里人签字。我哪敢叫我男人回来。就自己折腾,啥法子都试过了,就是打不下。再后来,我让县城一个男同学陪我去医院,代我男人签字。他说行。再到了医院,医生给我查了一下,说不能打了,打了大人有危险。我说危险也不怕。我同学一听着了怕,说这字他不敢签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没法交待。

    “你别生气,我觉着这钱还得去讨,讨了咱就走。”我跟我男人说。

    “还去讨?”我男人看着我。

    “咋着也得讨个说法吧,你得帮我。”我说。

    “还不如一刀捅了那老毛驴呢。”我男人眼又瞪红了。

    “不是讲好了吗,不准动刀子。”我急了。

    “那,咱就咽了这口气?”

    “你杀了他,还不得搭上自己的命?”我劝我男人,“听我的,跟他讨了钱,咱就离开村子。”

    过了两天,我和我男人进了县城。

    我们先去老毛驴家,敲门,半天没人应。邻居嫌烦了,说敲啥敲,老周好久没见了。我们只好又下楼。我说,上次找他也这样,他在城里有好几套楼房,也不知躲哪儿去了。我男人说,有几套房咋了,不信就找不到他。我说,县城这么大,他躲了,我们上哪儿找?我男人摇摇头,这么个县城能有多大?就是每天在路口等,也能等到他。

    我们找了个小旅店住下来。

    我说:“我们不能光这样等着吧,你说咋办。”我男人想想说:“你给那个老毛驴打电话,让他来旅店见你,你就说他一天不来你等一天,一年不来你等一年。”我就给老毛驴拨电话。我说:“我来找你了。”老毛驴说:“我在外地,暂时回不来。”又说:“你还是回去吧,城里的旅店贵,住一会儿都得掏钱。”我说:“你管我掏起掏不起?你记着,你一天不来我等一天,一年不来我等一年,不信咱走着瞧。”老毛驴说:“你说话咋老喘气,孩子还没打掉?”我说:“我恨不能把你的娃掐死!”

    “你说他会不会来?”挂了电话,我问我男人。

    “今天他不会来,过几天会来的,你天天给他打电话。”我男人说。

    “要是他过几天还不来呢?”

    “那我们就等,不信等不来。”

    “你还真打算住一年?”

    “你不想住吗?你不是一直想住进城吗?就当我们搬进城来了,就当我们是城里人了。”

    我想我得听我男人的,那就假装是城里人吧。到了吃午饭时,我说:“领我吃回麻辣烫吧,你答应过的。”我男人说:“麻辣烫?我答应过吗?”我说:“你没答应过吗?”我男人说:“忘了忘了。”我就撒娇:“你到底领不领我去?”我男人说:“领,当然领啊。”我男人知道我这几天嘴馋得不行。我们在街上转了半天,找到了一家麻辣烫店。进了里面,我看到好多人都盯着我的肚子,我也不去掩了,跟着我男人找位子。这个店看起来挺火,我们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一张空桌子。我出了声:“不吃这个了,再找个店随便吃点吧。”我男人说:“那晚上吧,晚上我们早会儿过来。”我就要跟着他出去,有一对年轻人却给我让了个位。我不好意思坐。两个年轻人冲我笑笑:“嫂子别客气,你怀着孕呢。”我看了我男人一眼,坐下了。又拉我男人也坐下了。

    “今天算沾了你的光。”我男人怪怪地说。

    我脸红了一下。

    我男人要了两大碗麻辣烫。我还真能吃,一大碗东西,不一会儿就吃了。我男人笑了笑,又给我要了一大碗。我说:“这么多,哪吃得了啊。”我男人说:“你肚子里还有一个人,你一碗,他一碗。”我就吃,吃得还是那么香,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男人吃惊地看着我。我说:“看啥看,养不起了吧?”我男人脸上本来浮着笑,看了一下我的肚子,那笑就凝住了。我一看他这劲头,就站起身,朝外面走。我男人怔了一怔,也跟着出来了。

    我们又回了小旅店。

    旅店的床是弹簧床。我还是第一次住旅店,看啥都觉得新鲜,手压下去试了试床,稍微一松,压下去的地方又弹了起来。我看了我男人一眼,仰面躺下了。躺下后说:“真舒服,比咱家的炕好多了。”我男人也看了我一眼:“比咱家的炕好?你是说我没能耐吧?”我知道我说错了,连忙说:“这床软软的真没劲,不如咱家的炕好。”我男人笑笑:“你倒会说。”我又说:“咱家的炕是好,可你要给我在城里买套楼房,我肯定会搬过来住。”我男人说:“要是买不起呢?”我说:“买不起咱就在村里住,有你,在哪不是个住?”我男人一怔:“你啥都好,就是太软弱了。”我知道他说的什么,不吭声了。我男人贴着我躺下,手不自觉地伸过来,迟疑了一下,搁在了我肚子上。我没动,我这肚子也真有点显山露水了。

    “这个娃娃,要真是我的就好了。”我男人说。

    “会给你生的。”

    “早知现在,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说啥也得让你怀上。”

    “当初哪料到会这样。”我叹了口气。

    三年前我嫁过来时,就跟我男人商量好了,迟要几年孩子,等盖起新房再生。眼下我们住的是他哥的房子,他哥搬到城里做买卖去了,把这处院子留给我们照看。他哥这会儿还没有回来的意思,可我们都知道他那生意做得磕磕绊绊的,说不准哪一天就回来了。回来了,我们就得搬出去。

    “我真想一脚把他踢掉。”我男人忽然把手移开了。

    “踢吧,踢掉也好,也算帮了我个忙。”

    “这东西生下来,会不会跟那老毛驴一样坏?”

    “不知道。”

    “要是长得像你就好了。”我男人叹了口气。

    “我觉着肯定会像我。”

    “你咋知道会像你?”

    “我天天念叨呢,天天对他说,小宝贝呀小宝贝,你一定要长得像我。”

    “哪有你说得这么轻巧,种下高粱能长出玉米来?”

    我又给我男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是说你不好,是说不该有这个小东西,咱凭啥要养他?”我男人说着打了个哈欠,头一歪睡着了,呼噜山响。

    我看着我男人,渐渐也有了睡意,可睡了没多久就做了个梦,梦见他一脚朝我的肚子踢过来。我尖叫了一声,坐了起来。

    “你叫啥?”我男人睁开眼睛问。

    “做了个噩梦。”我抹了抹脸上的汗。

    我男人也坐了起来:“梦见啥了?”

    “梦见你踢了我的肚子,流了好多血。”

    “我倒是想一脚踢掉他,可我下不了狠心,我没那老毛驴坏。”我男人说,“我要像他那样坏就好了,就照着你的肚子一脚踢下去,踢掉这个野种!”说完,一倒头又睡着了。

    连着几天,我天天给老毛驴打电话,可那老毛驴根本不接,后来连手机也关了。我犯难了。夜里,我问我男人咋办。我男人说:“明天我们回吧,旅店费太贵了,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我们哪撑得起?”我说:“你不是要让我当城里人吗?咋就要回呢。”我男人叹了口气说:“没钱当不成啊,还是回吧。”我说:“你不是说县城不大吗,就是在路口等,也能等到他吗?”

    “你总不会真的去等吧?”我男人摇摇头。

    “要是我真的去呢?”

    “你丢不丢人啊,腆着个肚子。”我男人狠狠剜了我一眼。

    “那我们明天真回?”

    “回!”

    第二天,趁我男人还没起床,我早早爬起来,出了旅店。

    我真站到了十字路口。

    我看着过往的行人,过往的车辆,一个人都不放过,一辆车都不放过,看得眼都累了,站得腰都酸了,也没看到那老毛驴。我男人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不是要回去了吗,我上街看看。”我男人急了:“你挺着个大肚子,看啥看?再说一个破县城,根本就没个可看的,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接。”我说:“我能回去的,你就在旅店等我。”说罢挂了电话。

    我往旅店走,边走边看着两边的楼房,心里忽然叹了口气。有一件事我没对我男人说,以后也不会对他说。那次我去找老毛驴讨钱,他说我真有味道,让我做他永远的情人。他说你要答应了,甭说十万,我还要给你在城里买套楼房。我说,买上楼又咋呢?他说,反正你男人老也不回来,你可以进城住呀,你住进城,我们想亲热就方便多了。我瞪了他一眼,我说我不稀罕你的楼房,也不想做你的情人。他说,你不想做我的情人,咋不把娃打掉?你还是心里有我,想给我生下嘛。我呸了他一口,我说你这是欺侮我,做你的梦去吧。他冷冷一笑,说那你就一分钱也甭想拿。

    想着这些,我一抬头忽然看见了老毛驴的车。

    我认得他那车,也记下了他的车牌号,他每次回村都开这辆车,车屁股明晃晃的,他从里面一钻出来,车门会嘭的一响。这时候,十字路口正好亮起了红灯。我怕他跑了,也顾不上这是大街,急急地向路当中奔去,打算堵住那辆车。老毛驴肯定也瞅见了我,吃惊地朝这边望过来,这时候,绿灯却偏偏亮了,他一踩油门,车便向前窜去。

    “你别跑啊!”我大声吼起来。

    跑过来一个警察,也不管我怎么说,硬是把我扶到了马路牙子上。警察问我怎么回事,一点交通规则都不讲。我说,你怎么不帮我拦住那辆车。警察说我为什么要帮你拦人家,再说谁能知道你想拦哪辆,有什么理由?那辆车肇事了吗?我说,那就是个肇事车辆。警察说,怎么肇事了?你有证据吗?我说不上来。警察就训我,说你一个孕妇,站到马路当中多危险呀,你就不为自个的生命安全想想吗?就算你不为自个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小生命想想吧。警察又要说什么,我忽然变得慌乱起来,急急地往那边走。

    我看到我男人来了。

    我知道我男人一来,肯定要问我咋跑到这里了。我当然不会说,可是我不说,警察会说,警察说不准连我男人也一起训呢。我就加快了步子。但是我一急,就摔倒了。我男人肯定看到了,飞也似的跑过来,蹲下来扶我。我早疼得不行了,血,泉水似的顺着我的裤脚淌下来。我男人把我抱起来,拦了辆车就往医院走。送到医院,医生说孩子怕是保不住了。又说,现在需要手术,孩子不能留了,留下了大人就有危险。

    “我要我的娃,”我就哭着喊,“你们得帮我保住我的娃。”

    “你是家属,你决定吧。”医生把目光转向了我男人。

    “黑子你不能不要我的娃,听到了吗?”我又喊。

    等我再醒过来时,肚子早瘪了,可我没有看到我的娃。我问我男人,我的娃呢,不会不在了吧?

    我男人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问你我的娃呢?”我两个拳头疯了似的在他头上砸起来。

    等我打累了,住了手,我男人嘴动了动,好像要跟我说啥,解释啥。我男人脸灰灰的,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的。我不知道他想跟我说啥。我不想看他,半眼都不想看。我想我的娃,想我的娃这会儿在哪里,是不是早不在人世了?我眼里又有了泪。这当儿,护士抱着啥进来了。我一下眼亮了,这不是我的娃吗?我一下坐起身,脸上漫开笑来,抱着我的娃亲了又亲。

    再转过身时,却不见了我男人的影子。

    我有一种预感,我男人这一走再不会回来了。他为啥要走呢?他不是说还要让刚哥给这娃起名吗?刚哥呢,他又啥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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