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摆脱-野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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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回乡的路上。

    路上一片死寂,看不见一点光亮。我打工的那个城市,人们还穿着秋天的衣服,这地方却好像提前进入了隆冬,冻得我瑟瑟发抖。我沿着路走了一段,觉得全身都快冻麻木了。我想我得赶紧找个店住下来,不然就会给冻死,冻不死也得冻残。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我得把那些东西带回家去,交给麦圆,她一定在家里等急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我敢肯定不会离我们村太近,这么走下去,到天明也坐不到炕头上。可我又必须走,我多想前边出现一点灯火,有灯的地方就有人。我就这么一直往前走,走。突然,前边跳出了一点灯火,我眼不由得一亮,加快了脚步。灯边会是谁呢?我想不出来。管他呢,只要能让我住下就好,要是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面,喝上一壶烫烫的老酒就更好了。灯火越来越近,我走过去一看,还真是个店,白灰墙上挂了盏灯笼——这可能就是我看到的那点灯火了。借着灯光,我看到墙上歪歪扭扭涂抹了几个大字——住宿、吃饭、加水。我迟疑了一下,敲门。

    没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一个年轻女人。

    一股热气和着她的脂粉味扑到了我脸上。

    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女人呢?不会是我脑子里生出了幻觉吧,但这确实是个女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一件大红的绣花棉袄罩在身上,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年画。看上去还有些面熟,我蓦地记起来了,她跟麦圆长得有些相像,至于是嘴角还是鼻子,我就说不上来了。但肯定不是眼睛,她的目光没有麦圆那么清澈,你看不清她里面的东西,特别含混。

    “能住店吗?”我开了口。

    “进来吧。”她看了我一眼,先进去了。

    我迟疑了一下,背了蛇皮袋跟了进去。是个店,我就不该怕,她还能把我吃了?里面太寒碜了,当地支了一个火炉,炉膛烧得红通通的,炉上坐着的壶子咝咝咝冒着水汽。靠北墙是一方大土炕,当中摆着一张油漆剥蚀的炕桌,炕桌的上方吊着一盏灯,最多十五瓦,光线昏暗。炕角蜷缩着一个东西,细看,又不是东西,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闭着眼,身体干草般僵硬,没一点生气。我这么看着时,他忽然动了动,像是要急着表明自己是个活物似的。

    “这真是个店?”我的目光又移回女人身上。

    “不是店,”女人忽然笑了,“我会让你住进来?”

    “那,你们老板呢?”

    “老板?”她咯咯一笑,“我就是呀。”

    我看了她一眼,心想看这阵势,她既是老板又是服务员了。这不会是个黑店吧。但是,看这个情势,我必须在这里住下了,不住就会给冻死。我想不能再挑剔了。她盯着我肩头的蛇皮袋,忽然出了声:“你是不是不打算住了?”我摇了摇头。她说:“住,那还不把东西放下?”我哦了一声,却不知把东西放在哪里,放哪儿好像都不安全。

    “里面不会藏着金条吧?”女人忽又笑了。

    我心一格登,看了她一眼,装作很随意地把袋子放下来。

    “还没吃饭吧,想吃点啥?”她又问。

    “有面条吗?”我记起了麦圆做的柳叶面。

    “有,这就做,你先上炕歇会儿。”女人说罢进了里屋。

    我看了大炕一眼,那人依旧干草般地躺着,忽然,有气无力地咳了一声。我跨到炕上后,他又咳了一声,我本来背对着他,听到他这一声咳,不由得转过身来,他好像感到了什么,又一动不动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怎么躺着不动呢。我正猜测着,女人端着面盆出来了。

    “这是我男人,残了。”她把面盆放到炕边,挽了袖子和面。

    “咋就残了?”

    “去做工,人笨,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就残了。”她淡淡地说,好像说的是一件和她毫无瓜葛的事。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这种事在工地上并不稀罕。我一个工棚里的四川小兄弟,中午吃饭时还有说有笑的,下午就死了。他是让掉下的钢管戳死的,肠子和血流了一地。还没拉到医院,人就没了气。

    “喜欢吃面条?”女人岔开了话题。

    我点点头。

    女人两只胳膊又白又细腻,连上面那层淡淡的绒毛都看得到。我又想起了麦圆,她也这么挽袖子,这么和面,边和边跟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次回去后,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喜欢她。我真不知道。她做下了丑事,让我一想起来就觉着心寒。女人把面揉好,又从碗柜里找出根擀面杖,杖子肯定是用得年久了,当腰处有一圈糟蚀,像一只大睁的眼睛,粗的那头还开了裂。

    “有什么办法呢?我走不开,这废人又什么都帮不上。”可能发现我盯着杖子看,女人冲我笑笑说。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女人开始切面。刀锋笃笃笃地撞击着面案。

    我好像又听到了工地上的疾跑声。

    黑子回村后,麦圆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没接。她不停地打,我就是不接。我想不通。我在工地上拼死拼活地受,她咋能偷野汉呢。我不想跟黑子一起回村,是不想面对那个男人。真要见了,说不准我会一刀捅了他的。可能我也不会放过麦圆,说不准我会把她沉了湖的。我不接,她还是不停地给我打。我就是不接。她给我发短信,说你肯定知道了,你得原谅我,你不原谅我就得死了。我说你让我好好想想,想通了我再回家。

    她说好吧。不再给我打电话,也不再发短信了。

    那阵子,我在工地上简直度日如年。

    我害怕夜晚,一闭上眼就看见麦圆和那野汉子睡觉。多好的女人啊,她馒头一样的奶子,她饱满的屁股,她长长的腿,还有……可是,这么好的东西她都给了别人。咋就这么贱啊,真是个贱货!她是哪一天守不住的呢?我想起来了,过年我回了家,她就有点不对劲。她看我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好像有啥想跟我说,又不敢。她要了野汉,肯定是心不安啊。我来工地时,她拉着我的手,她说你就不能多在一天吗?她吻我亲我要我。她让我看她的身子,她说这么好的东西咋也留不住个你。可我哪知道是这回事呢?我要知道了,还会来工地吗?

    我后悔。我真他妈的后悔!

    可是一切都晚了。

    后来,工地上发生了一件事。我得说,要不是出了这事,说不准我会发疯的,也说不准我会寻死的。

    那天,铲车一铲子掘出几十个罐子,有几罐碎了,银花花的光芒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哪见过这么多银元,工地上的人都惊呆了。但只是愣怔了一会儿,工友们就朝那些银元扑去。我也参加了这次哄抢。我把身上所有的衣袋都塞满了。突然,两个人打起来了,一个操起了锹头,一个抡起了棒子。谁都拉不住他们。后来,有人喊,警察来了。

    警车呼啸而来,人们四散而逃。

    我也跑,我没敢回工棚,也没敢去车站,躲进了一个小旅馆。这个城市的大小车站都被控制了,去了便是自投罗网。我打算避避风头,再想办法出城。趁着天黑,我跑出去买了一条蛇皮袋,想想不妥,又买了一卷行李,一只枕头。在旅馆昏暗的灯光下,我把那些银元小心塞到了枕头里,把口子的拉链拉上。我抱着那只枕头,害怕它得而复失。我发现枕头的两面都有图案,这一面是一对鸳鸯,那一面也是,它们相亲相爱,一只抻长脖颈探着嘴为另一只梳理羽毛,另一只回过头柔情地望着。我怦然心动,又想起了麦圆。

    在旅馆待了一天,夜里,我发现后院开出辆大卡车,车牌竟是我老家那个城市的。我跟那个胡子拉碴的司机说了一大堆好话,又拿出几张钱,他这才让我上了车。走了两天两夜,我们还在路上颠簸,黑夜又要来临时,那个司机突然歪过头来,说,你那点钱不够,这么远的路,你得再掏。我说没钱了。他猛地刹了车,眼凶凶地瞪着我,真没了?我点点头。他又说,你确定真没了?我又点点头。他一推车门下了车,先是将我的行李扔到了路边的沟坑里,然后,又把我拖下来。等我抱上行李时,车早奔丧似的跑了。

    锅里的水开了,水汽蒸腾,这多像个家呀。

    女人把切好的面条一把一把撒进了锅里,等它们漂上来时,她用筷子捞了一大碗,又在碗里浇了些蕃茄葱浆汁,端到了炕桌上。我真有点馋了,一伸手端起了碗,刚要吃,女人又笑着对我说,有酒呢,你不喝点吗?我记起了行李里的东西,摇摇头说不喝。

    “还是喝点吧,”女人说,“这么冷的天,喝点也暖暖身子呀。”

    我又摇摇头。

    “大哥你就放宽心吧,这酒不上头的,也用不了几个钱。”

    “那,那就少来点吧。”我还是答应了。

    女人眼亮了一下,麻利地忙乎着,不一会儿,炕桌上就多了一碟花生米,一碟泡豆角,一碟酸菜。女人特别强调说,酸菜不收钱的,你尽管吃。我不晓得那碟花生米和泡豆角她要算多少钱,只是觉得实在不能拒绝她的这份热情了。酒盛在一个大肚的黑坛子里,女人抓起一个量勺盛了两下,倒进一个小酒壶里,然后又把酒壶温在了火炉上的那只水壶里。酒壶是铜质的,斜着,黄亮亮的在水里翻腾着,一跃一跃的。我有点担心它会不会倾翻或者一下跃出来,想把它扶住,那酒壶却始终不见倒下。

    女人提起了酒壶,我看着她把酒倒在一只碗里,屋内立刻弥漫了浓郁的酒香。那人身子又动了动,甚至狗也似的抽了一下鼻子,显然也闻到了酒香。我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心里充满了厌恶,却一点都不敢流露出来。我不愿让女人看到我的不满,即便是一堆干草,也是她男人啊。女人可能看出了什么,上炕坐在了我和那个男人之间,腰背刚好把他的脑袋和上身堵住了。这个女人挺活泛的,按说她这么会做事,这店应该挺红火的,可怎么看起来这么冷清呢。转念一想,这么偏僻的地方,除了我这样的倒霉鬼,谁还会深更半夜的来住店呢?我捧起碗,大大喝了一口,感到身体立刻暖和起来,筋脉里好像游走着一团火,说不出的舒坦。又捏了颗花生米,没搓皮就直接扔进了嘴里,慢慢地嚼着,觉得又脆又香。那人的腿忽又动了一下,好像还在使劲地嗅,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想他的鼻子肯定在抽动。

    “给他也喝点吧,舒筋活血呢。”我憋不住地说。

    “你说笑话呢,他还能贪这一口吗?这我也养不起了。”

    “没事,让他喝点吧。”

    “真遇上好人了,那就给他少喝一口。”女人笑了笑。

    我看到她从我面前的碗里舀了一小勺酒,平平地端着,送到了男人嘴边。那废人立刻睁开了眼睛,贪婪地将那口酒咽了下去,还咂了咂嘴。女人拍拍他的肩头,目光里既有责备的成分,又有怜爱的意思。我真有点嫉妒了,这个女人一点都不想掩饰她对那废物的情感。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麦圆,心说还是有个女人,有个家好啊。明天睡醒后,我就动身,拦不下车,就打出租回去。

    我忍不住又让道:“再给他喝点吧。”

    “不能了,”女人回过头看着我,“这可是你花钱买的酒呀。”

    “喝吧,其实我也喝不了多少的。”

    “真不好意思啊大哥,这废人倒要喝你的酒。”

    “没事,你尽管倒。”

    说是这样说,我心里却老大不痛快,你明明知道得我掏钱,为啥还要给那废物倒呢?说到底还是胳膊肘往里拐,疼着你自己的男人嘛。女人却说话了,你既这么说,那就再少给他喝一点点吧。你看他有多馋呢,几百年没喝过似的。说着又从我碗里分走一勺酒。这下我真有点心疼了,也没去看那人,端起碗,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喝得有点猛,嗓子给硬硬地咬了一下,咳出声来了。

    “呛着了吧,”女人说,“你慢点喝。”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废物也喝完了那点酒,好像不是在喝,是在一点一点地品,喝过后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勺子。舔过了,忽然扭过头来,望着我。我看出了他目光里的乞求,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却不敢再让了。我又喝了一口酒,这次,我把声音压得很低,怕勾起他的欲望。

    我喝着,眼前又浮出了麦圆的脸。

    吃饱喝足之后,我打了个饱嗝,想去睡觉了。这时,我才记起自己还没有进客房。

    “带我去房间吧。”我看着开店的女人。

    “来吧,”女人推开里间的门,冲我笑笑,“就这里。”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拎了袋子跟进去。这间房子也支着个炉子,女人蹲下身,用炉钩使劲一捅,火轰的一下热烈起来。但吊在房梁上的灯,跟外间一样昏黄,屋子里的一切都罩在那昏黄里,显得很暧昧。

    “就这里?”我看着她。

    “不在这里,你想去哪里?”女人又笑了。

    “不对吧,”我说,“这好像是你的家。”

    “家不好吗?”她说。

    女人上了炕,跪坐着铺被子,那姿势让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麦圆。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麦圆,她无处不在。铺好后,女人跳下地,给我去拿热水。过了不一会儿,她提着个水壶进来了。她找了个盆子,把壶里的水倒进去,又把盆子端到我脚边,还伸手试了试,大概是觉得温度合适了,就催我快点洗。这一切她做得很麻利,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都做完了。她竟像麦圆一样侍候我,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我把蛇皮袋放到身后,坐在她拿过的小凳子上,本来想把裤脚挽起,看了她一眼又停下了。

    她看出了什么,冲我笑笑,关上门去了。

    我这才把两只脚伸进盆子里,温热的水汽顺着脚心慢慢升上来,游向了我身体的各个角落。我感觉身子轻飘起来,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好像麦圆就在身边。烫了好一会儿,我觉得可以了,把两只脚从盆里抽出,坐上炕抽烟。抽了两口,忽然想起了蛇皮袋,赶紧把它提上了炕,放在了我和墙中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或许放在这个位置最保险。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假如我睡着了,有人进来翻东西咋办?门,我早试过了,根本碰不上。我想了想,从袋子里取出了那只枕头,又不放心地捏了捏,东西都在。我又看了一眼搁在被子上的枕头,油腻腻的,我拿走了它,换上了我的。这下好了,想抢走我的东西,除非连我的脑袋也一起搬走。

    我正要脱衣睡觉,门一推,女人又进来了。

    “他总算睡下了。”女人诡秘地冲我一笑。

    我愣愣地看着她。

    “那废人睡得死,”女人说,“眼睛一闭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知道。”

    我忽然明白她啥意思了,嗓子眼不由得发干,发堵。她含混一笑,也上了炕,几乎坐到了我身上。她身体散出的热力把我烤着了,我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我的身体好像也起了变化,但是,我想我不能。我怕花钱,更怕弄丢了什么。是什么呢?说不清,可我相信它的存在。因了它的存在,工棚里有人熬不住跑出去找女人,我能做到不去。也因为这个,知道了麦圆在偷人,我还是没有出去。尽管我也很想发泄一下,报复她。

    “这么好看的枕头,你的?”女人发现了我的枕头。

    我浑身一激灵,醒了。

    “还绣着对鸳鸯呀,哪个相好的给你绣的?”

    女人说着靠过来,手也移向我的脸,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到我脖颈上,接着缓缓往下滑,滑到了我背上。我屏住了呼吸,觉得身体给她那么一触碰,一下绷紧了。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移去了,移到了她自己身上,好像在解衣扣。我能感觉到她的衣服树叶似的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一种温热的气息直扑我的鼻子。灯忽然熄了,是她一探手关的。黑暗中,她的身体在闪动,像一条大鱼,扑喇喇游进了我怀里。

    “你咋还不动?”女人又出了声。

    “不,我不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虚弱不堪,像从地缝里挤出来的。

    “别怕,不会问你多要钱的。”

    “不,你走吧。”

    “让我走?有病呀你,快点吧。”女人说着把手探过来,却被我移开了。

    “大哥,我也是没办法呀,你也看到了,那废人等我养活呢。”

    “可我不能。”

    “咋就不能了?看都看过了,你总不能让我白脱吧?”

    “我没,黑灯瞎火的我没看。”

    “那我让你看。”她忽然开了灯。

    灯光一刺,我不由得把目光转了过去,她身上连一片遮羞的树叶都没有,两只饱满的乳房比灯光都刺眼,更要命的是,她乳沟里有一颗黑痣——我想起了麦圆,她也有这么一颗。它像一种迷魂药,让我产生了幻觉,眼前不再是开店的女人了,分明是我的麦圆啊。

    “麦圆!”我好像喊出了声。

    一跃而上,在她身上奔腾起来。

    完事后,她问我要钱。我只掏出几十块,钱不知啥时丢了。女人一下变了脸,你这不是糊弄我吗?没钱你咋碰我?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她抢过我的衣服,把衣袋翻了个遍,连我的裤衩都翻看了,却没找出一张票子来。她肯定不相信,又让我把蛇皮袋打开。

    “里面啥都没有。”我使劲摇头。

    “我让你打开!”女人嗓门变粗了。

    我只得打开了,抖着翻出来的行李:“瞧瞧,真的没一分钱。”

    “我咋这么倒霉呀,碰上你个无赖。”女人抓起那些零碎的票子,草草塞进衣袋,就要下炕,忽又不动了。

    “这个枕头给我吧。”她眼亮了一下。

    “不行!”我嗓门也变粗了。

    “真抠门,连个破枕头都不舍得?”

    “我得带回去。”我一伸手把它护住了。

    “那就掏钱,钱呢,你给我。”她又伸出手来。

    我低下了头,一个没提防,女人已劈手抢走了那只枕头。她肯定没想到它会那么沉,看了我一眼,嘟哝了句什么。我心一紧,探手去抢,并没有拽过来。她手劲很大,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好对付。我又一使劲,枕头朝我这边倾过来,她两只手和身体也跟了过来,像焊在了上面。我不敢太用劲,怕把枕套撕破了,破了,一切就都暴露了。我一愣怔,枕头又被她抢走了。

    女人跳下炕,抱着枕头逃向外面,房灯跟着亮了。我也跑出去,炕上那个废物早醒了,或者根本没有睡,他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咽声,目光剑也似的刺向我,挣扎着要坐起来。我不再看他,伸手去抓他的女人。废物咆哮起来,声音含糊而凌厉,像一只随时都可能扑过来的饿狼。我身子打了个哆嗦,绕过当地那个火炉,又去抓他的女人。她三下两下跳到了炕上。我也跳了上去。废物又叫了一声,瘫着的身体似乎起了风暴,努力朝上翻着,似乎要坐起来。

    “给我,”我把她逼向炕角,“把枕头还给我。”

    “做梦去吧。”她两只手臂紧紧护着枕头。

    这时,我的两条腿却被脚边的废物抱住了,与此同时,他的牙齿锋利地切入了我的腿骨。我惨叫了一声,感觉屋内昏黄的灯光也给咬了一下,血咕咕咕地淌了出来。我使劲抽出腿,忍不住踢向他。他哼都没哼一声。我刚要把身子转向他的女人,后脑却受了重重一击。我像一棵树,拦腰折断,轰地倒在了女人脚边。命运就这么冷酷,它让我眨眼间成了一个亡灵。

    我知道我死了。

    我看着我的魂灵出了壳,忽悠悠飞离了身体。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彻底解脱了。那些如惊弓之鸟的日子,那些四处奔命的日子,因为死亡的降临,全都不复存在了。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我升到了屋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我看到这个开店的女人木桩似的戳在那里,两只手还牢牢地抓着那只枕头,似乎还随时准备砸向我的身体。见我一动不动,她迟疑了一下,抬起了腿,试探着踢过来,但我还是一动不动。她一定觉得奇怪,把目光转向那个废物,嘀咕了一句什么。废物嘴一动一动的,脸上布满了焦急,却说不出话来。女人忽然一弯腰,一只手探向我的鼻子,好像给火烫了一下,蓦地缩了回去。刹那间,恐惧的阴影罩住了她的脸。

    我听到她尖叫了一声,手里的枕头立刻飞了出去。

    我看到那只枕头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开始下落,正好落在外壳烧得通红的火炉上。触到炉盖那一刻,它发出了一种沉闷的声响,接着“哧”地叫了一下,抽出了一缕蓝色的轻烟,一股难闻的焦煳味。一些银亮的圆片破膛而出,像一群追赶粮食的耗子,迫不及待地奔向火炉周围。

    女人又尖叫了一声。

    “这是我给麦圆的,”我死死地盯着她,“都他妈的给我捡起来!”

    我大惊失色,脸上却没一点表情。

    我又试着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些自由了的银元,在火炉周围欢呼着,舞蹈着。

    我又看了一眼那只枕头,一面已经烧破了,上面绣的那对鸳鸯面目全非,看不出本色了。在炉火的烤灼下,另一面的鸳鸯正作着最后的挣扎,一只还能看到抻长的脖颈,探着的嘴,另一只的眼神还那么柔情。但我知道,它们很快也将化为灰烬。

    我想,我也该上路了。

    麦圆啊麦圆,你会在村里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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