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摆脱-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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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起了风,院墙根下的老柳树一阵哆嗦,又一阵哆嗦,几弯金黄的眉毛从树头上飘落下来。再过一些日子,就是深秋了,秋的后面是冷冬。我不喜欢这样的季节,空荡荡的村子塞满了落叶,说不出的凄清与荒凉。但我不能不出门,得去见一下那个人了。没有不散的宴席,有些事必须作个了结了。我刚走到院当中,小满一推院门进来了,身后是她儿子小良。她一准又是来劝我的。她知道我和那个人的事。

    “你咋又来了?”我苦苦一笑。

    “不来行吗?我怕你做错事。”

    她眼角游着一些血丝,一脸的憔悴,昨夜肯定又没睡好。我心里叹口气,再好的女人也禁不住岁月的磨蚀啊。她身上再没了当年的水灵样了。那年黑子从医院走了后,五年间再没一点音讯,像一滴水一样从这个世界彻底蒸发了。这五年,小满就一个人守着孩子过,别提有多苦了。我曾劝她再找个人嫁了算了,她不听,她说等回那个狠心贼再嫁也不迟。活要见人,死也得见尸啊,她不信他真就这么一走了之。

    “麦圆嫂,你真定下了?不再和那个人来往了?”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真就不能再考虑一下了?”

    “不用了。”

    我不去看小满,我把目光转向了她身边的小良。我伸手摸了一下他红扑扑的脸蛋。长得很可爱,眼睛鼻子都像小满,只是有点不听话,常问她要爸爸。小满哄他说你爸到国外盖楼房去了,他不信,还是问她要。闹得厉害了,孩子哭,小满也跟着哭。那老毛驴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老婆也知道小满最终还是生下了,她底虚,怕再多出个分家产的,有一阵子跟男人闹得不可开交,每天寻死觅活的。老毛驴可能也烦透了,索性就抛了家跑到海南去了。听说在那边又娶了一房,日子过得蛮滋润的。

    “人家待你有多好呀。”小满急得都跺脚了。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我感觉自己眼里又有了泪,“可真要把我们捏在一起,只会害了他。我不能再作孽了。我们在一起肯定过不好的。”

    “还没过,你就知道过不好了?”

    “这还用问吗?”我说,“我们中间一直横着个死鬼,我咋也躲不开。每遇个事,他一准跑出来拦挡。昨夜他都到我梦里来了。他沉着个脸,一句话都不说。不说就是不情愿呀。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他了,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这个脾性,脸拉得老长老长的,一声不吭。”

    “那是你心里的魔呀,大刚哥有你说的那么小气?”

    “别说了,你一点都不晓得。”

    “我晓得。”

    “你晓得个啥?”我摇摇头。

    是的,有些事永远不会知道的,这是我心底的秘密。

    那个雷声大作的雨夜,在湖边他的小屋,我们相拥在一起。他的唇那么热烈,触到我身体的哪个部位,哪里就会腾起一团火。他的两只手臂那么有力,钳子一样,钳住就逃不了。还有他结实的胸肌,他的眼神,真要能嫁给他多好呀。我信任他,我由着他脱了衣服,由着他俯下身亲我。他说好几年没这种感觉了,他本以为不会再爱了。我听他倾诉,脸烧得通红,身子也滚烫起来,我渴望被覆盖。可在他进入的那一刻,那死鬼又跳出来了,横在了我们中间。我看到了他大睁的眼睛,死不瞑目的脸。我尖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推开了他。我浑身冰凉,血里投进了冰块一样。我知道我完了。他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我。我把脸扭向墙,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其实我懂,”小满说,“我也是女人呀。五年了,他肯定还不放过你,一点都不放过你,对吗?”

    “是我作了孽,是我放不过自己呀。”

    “怎么都哭了?谁欺侮你们呢?我去揍他。”小良仰着脸说。

    我看了这孩子一眼,匆匆抹去了眼泪。小满也拭了拭脸上的泪痕。我们相互看了看,不由得都笑了。这孩子,真是太天真了,他哪里知道世事的复杂,活着的艰难啊。

    “要不跟你儿子商量一下吧,他都上大学了,肯定懂你。”

    “不。”我摇了摇头。

    我不想对儿子说。他也知道我的事,支持我。可我知道他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

    “麦圆嫂,真的再考虑一下吧。”

    “不,”我坚决地说,“再拖下去,只会害了他。”

    等小满一走,我就往“小西湖”那边去。

    湖在蘑儿山北边。

    村当街没一个人,那些个晒太阳的没牙货也不知跑哪去了。这两年,村子更空了,空得人心里发虚,发慌。没有了望向我的葵花盘似的脸,也没有了站街婆娘们审查的目光。没有了,再没有人管我的闲事了。这个季节,街巷里塞满了厚厚黄黄的落叶,连个把它们收拢起来烧了的人都没了。我不知道这村子到底是咋了,真的要被彻底遗弃吗?我多想跟了那个人,在他的疼爱和光芒里过日子,可这一切都成了梦。

    我恨自己不能嫁给他。

    我走着,心事汹涌。

    脚下的路满布着细碎的浮石块和石碴。山坡上,沟谷里,到处都是各种形状的浮石,这都是那些老火山几十万年前的喷发物。刚嫁过来时,那死鬼把我疼爱得厉害,一有空就带我去山里转,捡浮石,他问我知道为啥叫浮石吗?我摇摇头。他把我带到了湖边,捡了块石头给我,说你扔下去。我把石头投进了湖里。他说你好好盯着,一会儿石头就会出水面。我不信,瞪大了眼睛看,过了不一会儿,还真像他说的,那石头竟然真就浮上来了。我说,你真神了啊。他笑笑,也不是我神,是这石头神,皮上皮下都是蜂窝似的小孔,轻得等于没分量,扔进水里不漂起来才怪呢。

    前面的山就是蘑儿山,远看真像一个大蘑菇。这山,不大也不高,半个时辰就爬了上去。

    那死鬼就葬在山的北坡上。

    五年前,赵大刚糊里糊涂死在了那个黑店,警察通知我去领尸,我一听就蒙了。老远一个地方,在两省交界处,几乎坐了一天车。哭了半天,我还是雇了辆车,把他拉回了村。按照村里的讲究,猝死在外的人,不能上祖坟。我心说不能上祖坟,那就另找个地方,总得入土为安吧。就请了个风水先生另择坟地。那人可着劲转了半天,走到这里不走了,说这地方枕山望水,有风水。有了地盘,又找人碹坟,四五个人忙乎了两天,里里外外都包了砖,谁见了都说好。这都是我的意思,他一直想把我们家的土房子换成青砖瓦房院,可没圆了梦他就走了,我得让他住好点。

    我又看到了那座坟。

    赵大刚在坟岗上,一低头肯定也看得到我,看得到北边的湖。

    那个人就在湖边啊。当初,要知道后来会遇上他,我断不会把那死鬼葬在这里的。我多糊涂,先缚住了自己的手脚。

    可当时我哪里能料到后来的事。我心如死灰,他死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我也以为自己再不会活过来了。那几年,他成了我的整个世界。不只是清明节,心里堵得发慌时,我也会跑过来跟他说说话,要不就到湖边站站。我比他活着时也念着他的好处。我得说,出去做工之前,他不像后来变得那么实际,木讷。这都是让穷日子给逼的。我曾经怨恨,也因此没能守住,把自己交给了一个靠不住的人。这个人需要我的身体,我也需要他,我们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我错在一次次耳鬓厮磨之后,爱上了他。我交出了自己的心,也冷落了赵大刚。我知道他恨我,他是带着恨死的。死不瞑目。

    我常常想着我们的过去,想着咋就走到了那一步。

    有了孩子后,赵大刚说得想法挣点钱了。他开始倒腾山上的浮石,一些打磨过后,卖给了城里的澡堂刮脚垢。一些卖给镇上的人盖房子,浮石碴轻便保温,搭顶子是很好的材料。那时他很忙,可再忙也惦记着我,走上几天,他就丢了魂似的。他说他的魂就是我。后来呢,他不满足赚小钱了,他说他渴望发大财,渴望有一处大的新院子,有车开。我说这就行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他不听,把家里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准备大干一番。他雇了几辆车,把浮石料碴卖给一些厂子,结果给坑了,拿不回钱,赔了个血本无归。他想东山再起,镇上却不让挖山了,派出所的人成天在山上转悠,还铐走了几个人。这一下他灰了心,换了个人似的,常常把自己灌得烂醉。消沉了几年,看着村子里的人一拨一拨进了城,他心思又活泛了,也想出去卖苦力。我说你不如学着你爹种瓜吧,他不听,非要进城去。他一走,家里就冷清了。我也想跟他走。他不让,他说你跟了我,咱儿子念书咋办。我说就近找个学校呀。他说哪有这么简单,想找就能找上?再说工地也不固定,换来换去的,还不把学业耽搁了?他让我再挺几年,等儿子上了大学,一准带我走。

    离了村,他就变成个木头人了。每年他也就过年时回来几天,一回来,也不管白天黑夜,老想着那一口。我不得不迎合他,身体不方便了也得迎合。他说他得吃饱,吃饱了好去受苦,去给我和孩子拼好生活去,可我不想守活寡。我说你留下吧,我们一起过日子,留下没钱花我也乐意。我变着法子留他,我让他看我高挺的胸,我说,这么好的东西留不住个你?我让他看我长长的腿,我说,这么好的东西也留不住个你?我让他看我……我说,大刚呀,这么好的东西真就留不住个你?

    可多好的东西也留不住个他呀。他最终还是走了。

    这一走,他再没回来。

    我真想骂他几句,骂他咋就把钱财看得那么重,是那些银元害了他呀。他要不谋那点财,安安稳稳回来多好。他只要回来就好。回来就是把我打死,把我沉了湖也行啊。他咋就想不明白,我要那么多钱干啥?我要的是他的呵护和疼爱啊。可他不懂,他把自己折腾死,也把这个家毁了。他走了,解脱了,轻松了。我却走不出他,走不出他留下的阴影。

    前面就是“小西湖”了。

    蘑儿山的北边有好几条沟谷,最长的那条一直延伸了好几里,伸得再不能往前伸时,汪了一大池水,足足有十几亩。过去一直很冷清,这两年,竟破天荒地热闹起来了。这跟那个人有关,他跟镇上签了个合同,在湖边盖了几间房,又在近岸的浅水处投放了鱼苗,没一年,鱼就大了,成群结队的,个头大的也有一斤重了吧。那个人挺会折腾,在电视上做了广告,响响亮亮地打出了牌子,就叫“小西湖”。这地方一下出了名。

    天气一转暖,城里人就大老远跑来了,扎帐篷的,搞野炊的,还有一些竟在树下打扑克,下象棋,弹吉他,练剑法。到了夏天,有人把自己脱得只剩一片遮羞的树叶,忽然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天最热时,到了夜里也不安静。还是那些城里人,扎小辫子的画家,留大胡子的导演,背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家,疯疯癫癫的诗人,头发染得火红的歌手,红男绿女,在湖边点起一堆火,围着火唱歌,跳舞,喝啤酒,醉了的人把酒浇在长长的头发上。他们会狂欢一夜,直到精疲力竭。

    他们过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停在了南边的岸崖上。

    这边有棵老榆树,我靠着树干向下看去。满满一池水,水鸟飞上飞下的,靠东边是密密匝匝的芦苇,密密匝匝的蒲草,顶端拔出骆驼绒般的蒲棒。湖边有挂着小红灯笼的沙棘树,盘根错节的老榆树,金黄的杨树,枝条纷披的柳树,一切都是秋天的打扮。崖根下蜿蜒着一条发白的路,三三两两地走着一些人,脖子上挂的,手里拿的,肩上挎的,都是照相用的家伙。

    我从人群里寻找他。

    我知道,他有时会陪客人在湖边转一转的。

    “你在哪里,出来呀。”我在心里喊他。

    认识他也有两年了吧。

    有一次,我在那死鬼坟前哭累了,就往湖边走,站到了岸崖边。崖有几十米深吧,只要往下一跳,就会掉进湖中,再不会浮起来了。也不知站了有多久,那个人过来了。我知道他就是住在湖边小屋的那个男人。他好像也认识我,能叫出我的名字呢。他说麦圆你没事吧。我说没事。他在我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说没事过来坐坐吧。说话时,他脸上挂着笑,那么明亮,暖和。我好像给感动了,不由得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他给我讲了个故事。几年前,有个女人得了绝症,她的男人很爱她,把开公司赚到的钱都拿出来给她治疗,想救活她,最终,女人还是死了。男人悲伤不已,绝望时,差点没跳了楼。后来,男人离开了那个让他伤心的城市,跑到农村养鱼来了。讲到最后,那个人笑笑,说那个伤心的男人就是他。又说,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生活总得继续啊。以后,只要看见我在这边,他就会过来坐一阵子。一开始,他可能是怕我想不开寻短见,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

    我睁大眼睛寻找那个人,但我没看到他的影子。他会在哪里,在忙些什么呢?他近来又有了想法,打算在小屋边起栋楼,盖个宾馆。他说,来游玩的人越来越多,得让他们有个住处。他是个有想法的人。可他也过得太凄苦了,除了偶尔回城住几天,长年就守在那小屋里。有一天我去看他,我说,你就这么过下去?他笑笑,要不你也搬过来吧,我们一起过。我也想这样。但经历了那个雨夜,我发现自己再没一点感觉了,无论他多么热烈,我的身体再没一点反应。我怎么能和他结婚,这不害了他吗?

    我想看到他,想知道他这会儿在干啥。

    我的目光急迫地寻着他。

    “你出来呀,我想看见你!”我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想他。

    崖根下有人在说笑,有女人的笑声飘上来。

    我朝下看去。

    目光触到了“浮石爷”。那是一根直挺挺竖起的浮石,就竖在这边崖根下,像男人那个东西。

    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身子贴着它,两只手臂一张一张的,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笑声像湖里飞起的水鸟。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有个男的在为她拍照,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趴下来,说不出的卖劲。我看着,心里叹了口气,这城里的女人也真是活得自在啊。我想我要是她就好了,可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走不出阴影的村野女人。

    我真不甘心啊。

    照完了相,红色女人忽然投进了男人怀里。他们亲吻起来,旁若无人。

    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手机忽然响了,是那个人打来的。我没接,任它一遍遍地响。我不知该怎么跟他说,我知道这对他是残酷的。他多爱我啊,可我知道自己不能嫁给他了,我常常无端地陷进那个雨夜,也常常无端地恐慌。有时我自己紧抱自己,怕冷似的哭。他努力安抚我。他说会好的,你要有信心,慢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麦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发来了短信。

    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我真不知道。

    我感到眼里又有了泪水。

    “麦圆我看到你了,别乱走,我马上过去。”

    我还是不知该怎么回。

    我多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红色女人还在和男友亲吻。我感到身体有了一点活力,像经了春的柳条。我想他带着火焰的唇,他有力的手臂,他强健的胸肌,他热烈的眼神。我多想他亲我。但好像晓得了什么,那死鬼蓦地又跳了出来,横在了我们中间。我看到了他大睁的眼睛,死不瞑目的脸。我全身冰凉,想推开什么,手伸出去了,抓到的却是一片虚空。

    “贱货,”那死鬼在骂我,“你咋这么不知羞耻呢?”

    “你为啥要站出来?为啥?”我想吼,却吼不出声来。

    “真该惩罚你,把你沉了湖。”

    这声音铺天盖地。

    我无处躲藏。我真盼着脚下突然裂开道地缝,也好钻进去。我不由得低下了头,没有地缝,脚边却有块浮石,我看着它,觉得它和我一样轻浮,不知轻重,我抓起了一块。

    “就把你这不知轻重的东西,”我心里对自己说,“沉了吧!”

    做出这个决定时,我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快意。我一扬手,把它甩了出去。我看到,那块浮石就像一个轻浮的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然后,悲壮地,决绝地,一头扎进了湖里,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沉闷的响。湖面上,慢慢绽开一朵硕大的花,亮闪闪的。我感到自己的心尖锐地一疼,像给什么划破了。水吞没了我,压迫着我的胸口,我多想浮上去透口气呀。我努力向浮石消失的那片湖面看去,啥也没有,它真就沉了底。

    “断了吧,”我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谁说,“跟他彻底断了吧。”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真就这么了结了?”

    “断了再没一点盼头了。”我听到有个声音说。

    面前的湖没一点声响,再没看见那块浮石漂上来。死寂的湖。

    那个人来了,也不知啥时站到了我身后,背后光芒万丈。

    我感到了他的呼吸,嗅到了他的味道,听到了他的呼唤,麦圆,我的麦圆。多么温柔的声音。我想扑进他的怀抱,却一扭身躲开了。我不甘心又心如死灰。我不知对他说了句啥,然后,发疯似的往村子里跑去。跑向那空荡荡的被落叶塞满的街巷。我听到腰际和腿间缠绕着呼呼的风声,还有那个沉重的影子。孤寂的后半辈子,我知道,它都要追着我,鬼魂一样无法摆脱。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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