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土坡,石玉成是个有名的核桃虫,多少年来一直种着他那二亩水浇地、五亩沟平地和十几亩山坡地。旱了有水浇地,涝了有山坡地,不旱不涝是全丰收。土地改革那年平分土地的时候,他家的土地论亩数论产量,都超过了平分数。因为他没有剥削,贫农委员会没有动他家的土地。就在那一年,他老婆死了。不久,他从后山娶来一个地主寡妇。自从娶了这个后老婆,虽是有吃有穿,日子过得却不安然了。石玉成有个儿子,名叫石金贵,在村里当民兵,石玉成把他当成宝贝蛋,亲得不得了。可是,那后老婆把石金贵当成眼中钉。年长日久,石玉成听了枕头话,对石金贵也不亲了。三天两头,不是母子吵嘴,就是父子怄气。街上的人,经常听见他家盆盆罐罐响。到了一九五三年,黄土坡成立初级农业社,石玉成家闹开大饥荒了。石金贵要参加农业社,后老婆拉着石玉成的后腿,坚决反对。怄气一直怄到开春,就要耕地了,父子俩终于翻了脸。石玉成听信后老婆的主意,给了石金贵几亩山坡地,一脚踢出门来。石金贵没法,只好在村里借了一间房子,分家另过。自那以后,一提起石金贵,那后老婆总是气愤愤地对石玉成说:“叫他参加他的农业社吧!这败家子,叫人家把他的地也合走了,拼死命给人家受,他还挺高兴哩!你们父子俩还干不在一起,几十户穷汉,七嘴八舌头,能干在一起吗?龙多厮靠,倒了锅灶么!咱们看他们的!”看来看去,农业社不但没有倒了锅灶,却来了两年丰收。说声转高级社,全村人都参加了。石玉成两口子看看入社并不吃亏,再说只他一户单干也不好看,咬咬牙也就随大流参加了高级社。到了社里,石玉成虽然常常说什么干活不随心啦,黑夜听不见牛叫心里不舒坦啦,可是出勤不少,他知道工分挣得多,粮食就分得多。所以,收入并没有减少。公社化以后,连着两年大旱,收入大大减少,这可把石玉成吓坏了。他那后老婆指着他的鼻子直叫唤:“怎么说!不听我的话,终归受了害吧!咱是涝了有山坡地,旱了有水浇地。要是不入社,天老爷下火蛋蛋,咱也不用操心。如今呢,拿上好水地,跟上众人受连累吃供应,真是活败兴!依我看,自己跌倒自己爬,社里靠不住,还是想办法吧!看众人的劲头,社是散不了,自留地还是那三分五分,也治不了大病。要是今年再碰上个灾年,我可和你过不下去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石玉成是个又别扭又好强的人,在他这后老婆面前,那一双耳朵可软得很,老婆说甚就是甚。所以,今年一开春,石玉成就照老婆的吩咐开起荒来了。他扛上宽刃大头,东开一块,西开一块,大的三分五分,小的一分二分,总计开了七八块,大约有三亩多。开一块种一块,糜子、筱麦、荞麦、豆子、玉茭、高粱,杂八古董样样全。再加一亩多自留地的谷子,今年的秋收,他那个小小的土院里,是要比往年热闹得多了。
这一天,石玉成吃罢早饭,拿了镰刀和麻绳,正要去割谷子,刚巧作业组长来派工,要他去打谷场赶牲口压场。石玉成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等到组长走出大门,他才“唉”了一声,放下镰刀和麻绳,拿起一根小鞭子。这时,他老婆从房里跑出来,问他干甚去,他摇摇手里的鞭子说:
“你没有听见,队里派工,叫我赶牲口压场!队里也要割谷子了。”
那老婆伸手夺过石玉成手里的鞭杆,往窗台下一扔,没好气地说:
“队里派工你就听,我派工就不听吗?你真越老越糊涂!我对你说了多半夜的话,全当成耳旁风了!就是不听我的,不去赶集,也该去割咱自留地里的谷子呀!五十多的人了,怎么不分个里外!今天听我的!不能去压场,也不能去割谷。到镇上百货公司给我买布去,藏青哔叽,一丈五,路上走快点!”
石玉成不大高兴地说:“过几天去赶集不行吗?地里正忙哩。”
那老婆“哎呀”一声说:“过几天可就误了事了!你没有听说吗?收罢秋,南坪村要起骡马大会,还要唱戏,这衣服我要急着穿呢!再过几天,做也做不出来,破破烂烂去赶会,那就败兴了。老糊涂,听明白了没有?藏青哔叽,一丈五!再捎着买一包点心,一斤水果糖。”
石玉成没法,只好说:“把你柜子里的钱拿出来吧!”
那老婆吃了一惊,“哎呀”一声说:“老祖爷爷,我的话真的是白说了。咱那老堆上的钱还能动吗!到队里去领么!今年夏天,全南坪公社,哪个队有咱们队打的麦子多?自从夏收,一直往下发预支款,人家有劳动力的,没劳动力的,都领了钱,就咱们这一家,吭哧吭哧受了多半年,只分了几颗口粮。前两年,是荒哩!是灾哩!带着上好水地参加社,白白跟上众人受了两年冤枉罪。今年好收成,一个‘钢镚’也不给咱,这不是压迫人吗?咱是有名有姓的社员,又不是黑人黑户,可如今弄得没名没姓了。说到钱,三十,五十,我也不是拿不出来,我就是要出出这口气!我几次要你到会计上问问,没多有少,上了门,总会给个一二十块的,这也算给咱个面子。你就是不去么!张不开口啦,伸不出手啦,咱一不是抢,二不是夺,去领自己的劳动款,这有什么为难!再说,你儿子金贵如今当着支部书记,又是副队长,走到他面前,不看我这后娘的脸面吧,也总得看看你这亲爹的脸面,预支个一百元二百元不给,预支个三十元二十元没有不给的。听我的!到队上去领款!”
石玉成听了他老婆这一番话,觉得句句合理,那火气直往上冒。是啊!对啊!今年夏收以后,队里发预支款的时候,看见别人一叠一叠人民币拿在手里,而他一文不见,心里真是受不住。可是又一想,从成立初级农业社,因为入社父子分家以后,就和金贵不对劲,他老是觉得石金贵变了。尤其是娶了媳妇,干干净净和他不一心了。如今石金贵当了支部书记,再去借款,借下来还好,借不下来呢,他这老脸皮往哪里放?刚才听他老婆一指点,是去领自己的劳动款,不是求情;不是他欠队里款,而是队里欠了他的款。想到这里,霎时间,石玉成就来了劲头,理直气壮地对他老婆说:
“我去找会计刘根柱!”
他把烟袋往炕头一扔,去找刘根柱。过了一会儿,石玉成老汉就回来了。一进门,满脸带笑地对他老婆说:“刘根柱这后生好说话。咱不敢多要,只说了支三十元,他满承满应。他说,只要支书开个条条就行。他还说,石进山老汉昨天也借了款。根柱说他到会计室等我,不误咱赶集。快把竹篮腾出来,我领上钱就到镇上去。”
那老婆两手一拍说:“怎么样!还是我说对了吧!刘根柱不看咱两口子的面子,也要看看金贵的面子哩!你这老糊涂啊,隔着门缝照镜子,把自己看得太扁了。石进山那老东西,一天到晚说长道短,成天受批评,都能借出钱来,咱金贵还能给咱为难?再说,开个条条还不是容易的!过来!把这件蓝布衫衫穿上,赶集上会,也好看些。”
她帮石玉成老汉穿了新布衫子,递过竹篮,竹篮里又放了几块干粮,推着他上路。石玉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说:
“哎呀!众人正忙着收秋,咱去赶集,可不大对吧!再说,天一变,刮起西北风,庄禾可要受损失啦!队里再来派工,可不好看哩!”
“我把你个老糊涂!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还管队里不队里?村里几百号人,也不差你一个,快快上路吧!”
石玉成长出了口气,走出门来,向着生产队队部走去。今天,他的心情乱糟糟的。大秋天,地里庄禾熟了,老婆逼他去赶集,心里不大安然。今春种小块地,半路放不下,在队里少挣了工分,如今看见队里的庄禾长得特别好,心里后悔。这一年虽然过得不大如意,听了些风言风语,队里到底还是看得起他,一说借款,会计立即答应。一想到这里,马上高兴起来,走路也特别带劲。不一会儿,就到了生产队办公处的大门口了。
生产队办公室里坐满了人:队长赵铁锁,各作业组长,还有一个穿工装的年轻人,是来黄土坡帮助安装柴油机的工人。石金贵站在办公桌的后边,正看一张改装扇车的图纸。他是瘦长身材,瘦长脸,高鼻梁,和石玉成那粗墩的身材大不一样。他一见石玉成走进门来,就放下图纸说:
“你老人家有事吗?”
石玉成说:“有点事。”
石金贵说:“你老人家坐下等一会儿,我们的会快开完了。”
“我有点要紧事哩!”石玉成一边说着,就在门旁的一个凳子上坐下来。“金贵,是这么一件事,我想预支几个钱,有当紧用项哩!”
金贵问:“要多少?买什么?”
石玉成说:“买布。三十元二十元都行,会计上也答应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只要干部们写个条条就行。”
石金贵想了想说:“咱们队里有规定,按月做够基本劳动日的才能预借款,有特别困难的才可以预借款。你老人家没有做够基本劳动日,也没有特别困难,不能预借款。”
石玉成听了这话,简直像冷水浇头,冷到心里来了。他两眼瞅着站在桌子后边的石金贵,几乎坐不住了。他静了静,压住自己的火气问石金贵:
“金贵,这黄土坡生产队里没有我的一份了?人人都领了预支款,就我一人没有。我受了多半年,预支几块钱,不算分外的要求吧?”
“不要这样说话么!黄土坡生产队当然有你一份。人人都有一份。可是有多的有少的,不一样。你老人家领的口粮正好是你那一份,要再领一份,那就不好办了。”
石玉成又问:“进山老汉能领款,我为什么不能领款?”
石金贵说:“你老人家不能和他比呀!你不要看他成天说怪话,到了要紧时候,他也出毛病,可是,在平时,他出勤多。他的脑筋可够用呢!他会算账。他知道,在队里干一个劳动日,比在小块地里干一个劳动日收入要多。尽管他爱说落后话,干活爱挑肥拣瘦,可是他很少缺勤,劳动日比你多。你和他不一样。你老人家出勤太少了,连基本劳动日也没有做够呢!我劝说你多少次了,不要只瞅那点自留地,不要乱开小块荒地,那可打不下多少粮食,大块地上才有油水。俗话说,靠着大树有柴烧,大河没水小河干。你不听我的,我有什么办法呢?”
石玉成怒气冲冲地说:“我这多半年是白受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那位年轻工人同志看不顺眼,走过去对石玉成说:“你这老人,怎么不讲理呢!只顾个人,不顾集体,那不成了单干户了吗?咱这社会主义社会是按劳分配制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占别人的便宜可不行!”
石玉成“忽通”站起来大声说道:“我自己领我的一份,这怎么能说是占便宜!”
“咱要讲道理,可不能发脾气。支书刚才说过,你的那一份已经领走了。劳动一份,领上双份,这能行吗?”那位年轻工人问道:“老大爷,你叫什么名字?”
石玉成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叫什么名字!这里没有你的事!”
开会的人们看看这事再吵下去,也不好,就向石金贵提意见,说玉成老汉一定有要紧用项,借给他就算了。
这时,石金贵走到石玉成面前,好声好气地说:“爹,你要是有当紧用项,我可以给你。我名下有二十多元预支款,还没有取出来,你老人家到会计那里拿走好了。”
石玉成老汉一听要他取石金贵的预支款,从凳子上一跳,跳到房中间,把竹篮里的干粮也抖出来了。他把竹篮子扔到一边,指手画脚地吵起来:
“众干部们!我是来领我的预支款,有多给多,有少给少,分文没有,我石玉成一样过日月。我也不是七老八十,躺下不能动了,要依靠人过活!我浑身没毛病,有的是气力,靠着我的劳动过好生活呢!金贵的钱我也不稀罕。金贵!”他指指金贵,“如今你是爬到高枝上,当了大干部了,可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咱走着看吧!”
直到这时,那位年轻的工人同志才弄明白这老汉和支书的关系。他觉得刚才他的话太直爽,太不讲究方式了。他赶紧提起那个竹篮,把干粮拾到竹篮里,拉着石玉成说:
“老大爷,你坐下,有话慢慢说么!”
队长、各组长都来劝说石玉成老汉,劝他不要生气;并且说,当干部是为众人办事情,百人百性,没有个制度也不好办事。最后铁锁说:
“玉成叔,你的名下确实没有款了。今年你多搞了些小块地,集体地里投工不多么!既是你有当紧用项,就按特别困难算,我做主,可以借款。叫根柱来!”他说到这里,刘根柱在窗外高高应了一声,铁锁对刘根柱说:“给玉成叔借二十元,马上拿来。”
石玉成老汉摆摆手,从那位青年工人手里夺过竹篮,连声说:“我不要!我不要!不是我的钱我不要!”说着,冲出办公室去了。
这时候,大门口聚了很多人。大多数人是来探听石玉成老汉借款的事情,看石金贵怎样处理这问题。石玉成在办公室吵架时,大门外的人也嚷嚷起来。有的说,念其老父亲的情面,应该预支一些钱。有的说,像石玉成这样的人,只顾个人不顾集体,一个钱不能借给。如果给这号人乱借钱,就是奖励单干,大家都单干,这公社就要散伙,社会主义道路也就走不成了。也有一些人一句话不说,单等石玉成老汉出来见高低。如果金贵给他爹借了款,是一种打算,他们也去借款,看金贵怎么办;如果金贵不给他爹借款,是另一种打算,那就放放心心上地劳动,以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看见石玉成那气愤愤的样子,众人心里就明白了。石玉成来到大门口,众人立即让开一条路。石玉成也不看众人一眼,咬着牙自言自语:
“干部?呸!狗屁!”连咒带骂,向他家走去。
石玉成刚刚来到他家门口,忽然听见背后锣声响起,一声紧一声,从西街直向东街敲过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紧走几步,跨进门来,闭住大门,从门缝里往外瞅。
“开会啦!全体社员开紧急大会啦!紧急大会!在打谷场集合!马上就去啊!”
这是一个年轻妇女的喊叫声,从她那带有沙哑的声音里,石玉成感到一种紧急、恐慌的气氛。
“全体社员!到打谷场集合!开紧急大会啦!”
喊声越近了,紧急和恐慌的感觉越大了。石玉成从门缝里看见了那个跑过的年轻妇女,那是金贵的媳妇,妇女副队长林秀芝。随后,街上的人们跑动起来,急急的脚步声和乱纷纷的嘈杂声越来越响。紧接着,门缝外又一闪,他看见了石进山老汉。他立即开开大门喊了一声。石进山老汉回过头来,只顾摆手,急急地说:
“快!快!气象站报告,今天黑夜要起大风!快去割庄禾!”
石进山掂着镰刀,一边说,一边跑出村去。石玉成“哎呀”一声,退进门来。他亲身经验过秋收时的大风灾:高粱、玉茭刮倒了,成熟了的谷子、糜子一扫而光,颗粒全落在地里,谷穗糜穗都空了。随后再来上一场小雨或者小雪,一年的劳动白受了。他回到房里,拿起镰刀就走。可是他老婆拉住胳膊死不放松:
“你干什么去!叫你赶集,怎么偷跑回来了?”
石玉成一面挣扎,一面说:“放开!割谷去!”
“哎呀!老糊涂,你不给我买回布来,不放你走!”
“风!风!今天黑夜有大风,气象站报告了,众人都往地里跑呢!”
这个肉墩墩的老婆虽说是地主家庭出身,到底和石玉成过了十几年,庄禾地里的事知道一些,一听说起大风,立即放开手,让石玉成上地去了。
这时候,打谷场上已经挤满了人。起风的消息人们都知道了。每人都拿着一把镰刀,各作业组分别开会,整点人数,分工分地,几袋烟工夫,人们都上地去了。
石金贵、赵铁锁和队里的干部分别到各作业组劳动。他们到各作业组去,一面是抢收庄禾,一面是检查工作。石金贵来到第一组。他问组长,人到齐了没有。组长说:
“少了几个。”
“少了谁?”
“石进山老汉。”
“还有谁?”
组长笑笑说:“少一个半个没大关系。”
石金贵心里明白:他爹没有来,到小块地去了,一股怒火从心里升起,脸上老觉得发烧。他没有说什么,提上镰刀向着石玉成的自留地走去。他在后沟的坡地上发现有个人正在割谷,他高高地咳嗽了一声,那人回头看看,立即弯下腰,提着镰,从谷地里溜出来,沿着一个土塄向着集体地跑去了。这是石进山,老滑头!石金贵假装没有看到他,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石玉成的背后,才闷声闷气地喊了一声:
“爹!”
石玉成回头看看,没有吭声,又弯下腰割谷子。父子俩都不说话,只听镰刀“噌噌”响。石金贵站了一会儿,咳嗽了一声,接着说:
“爹!只管你这小块地,不管队里的地,这做法可不好啊!”
石玉成挺起腰来了。他舞动着手里的镰刀说:“队里!队里!队里还有我的份吗?前两年,是白受了。我带着上等水浇地,到头来跟上你们受连累,连着两年吃供应粮,我吃吃不安然,睡睡不安然。今年,我受了多半年,想预支几十块钱都不行!生产队不管我,我管生产队干什么!我不是疯啦!”
“爹,你怎么这样说!前两年遭了大旱灾减产了,再早两年,你老人家收入没有减少。这两年遭旱灾,还幸亏有生产队,有政府帮助哩!要是在旧社会,碰上这特大旱灾,早把咱黄土坡毁掉了。你亲眼看见的,连着两年,粪堆没摊开,种子没下地,收什么!只凭那二亩水浇地能顶什么事?你不能把减产归到生产队身上嘛!你看今年,生产队要粮有粮,要钱有钱。你说队里不管你,是你把话说反了。你今年这一步走错了。你要是关心集体,经常出勤,是可以领到钱的。可是,你只关心小块地,不关心集体,这就不好办了。”
“我关心小块地也不对吗?这自留地不是队里分给我的吗?开小块荒地不是队里许可的吗?我哪一点违反了政策?你为什么一直跟我过不去?”
“爹,没有人跟你过不去,是你跟自己过不去。像你老人家这样干法,要走到单干的路上去了!”
“说我单干我就单干!你管不了我!我见不得你,你滚得远远的!”
真是俗话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父子俩不对劲,三言两语就接了火。石金贵看看说不服他爹,气得直咬牙,狠狠地说:
“好吧!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吧!你带头单干,影响队里的生产,可要负责任!”
“什么!你不是说我破坏吗!”石玉成火气越说越大,一头撞过来,抓住了石金贵的小布衫。石金贵一闪身,“哧”一声,小布衫前襟给石玉成撕下一片来。石金贵见他爹正在气头上,不好说话,就赶紧走回到小组去了。
小组里正在紧张地割谷。有说的,有唱的,几十把镰刀一齐舞动。前边的人把谷子割倒,后边的人紧跟着打捆。不一会儿,就把一大片谷子割倒了。这时,妇女们送饭来了。领头的是石金贵的媳妇,妇女副队长林秀芝。她原是前几年中学毕业的学生,娘家在本村,回乡后参加了农业生产。人长得秀气,打扮得也干净利落:白布衫,蓝布裤,辫子盘在头上,袖子挽到胳膊肘。她担着一对大箩头,手里提了好几个热水瓶。后边的妇女们也有担箩头的,也有挎竹篮篮的,也有提瓷罐罐的,说着笑着,走进谷地。众人围过来,开了午饭啦。林秀芝把饭送到石金贵面前,猛然看见石金贵的衣服撕破了,便问是在什么地方挂破的。石金贵说是他爹撕破的,接着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简简单单说了一遍。林秀芝听了,说:
“我的话灵验了吧!这根本不是脾气的问题。这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问题。我早就主张,既然是走集体化道路,就不应该允许有自留地,不允许开小块地。这是小农经济的尾巴,要一刀砍掉,才能解决这个矛盾,才能彻底打倒自私自利的思想。这几年,在自留地问题上,出了多少事情!这个分得多了,好了,近了,那个分得少了,坏了,远了。抢肥料,争劳力,把干部们的力气浪费了多少?灯油耗费了多少?要是没有小块地,全队的干部和群众一心一意搞集体生产,社会主义社会还发愁建设吗?呃?你这个支部书记怎么只翻眼?我这话不对吗?”
“咱到支部会上再讨论这个问题吧。”
林秀芝继续说:“照我看,只要有自留地就要发生集体和个人的矛盾。”
石金贵边吃边说:“那也不一定,要看各人怎么处理了。发生了矛盾,咱就解决嘛!”
林秀芝问石金贵:“发生了再去解决好呢,还是不叫它发生好?我问问你:这小布衫撕破了再缝好呢,还是根本不撕破好呢!”
“秀芝,小布衫怎么和社会主义搞在一起了,这是两回事嘛!小布衫撕破了,那是我的工作方法不好,和党的政策没有关系。现在允许保留小块地,是党的政策。问题是我们要掌握住,不能让小块地和集体地打架。有了矛盾,要讲事实,摆道理,说服教育,使大家都能先集体后个人。”
林秀芝撇撇嘴说:“跟你爹这样的人讲道理,那才是嘴上抹石灰——白说哩!你看他那小块地,种得乱七八糟,今年收入一定比普通社员大大减少。眼前他就得吃亏,后悔也晚了。让事实教育教育他吧!”
石金贵见林秀芝转了话题,一想,再争论下去恐怕也要动火了,便随上她说:“今年的事实教育了他,将来他会转变的。”
这时,众人已经吃完午饭。石金贵、林秀芝和众人一齐转到另一块地去割谷。石金贵一边割谷,一边想问题:虽说事实终会教育人,但说服工作总要做到家。他觉得连他爹也说服不了,真是太不像话。队里少他一个人,也算不了什么,众人加把劲,就把营生干出来了,可是影响不好。越想越不对劲。于是,他挺起腰来,给组长打了个招呼,又向他爹的自留地走去。刚刚来到地头,就听见他爹在嚷嚷。仔细一瞧,原来他后妈也在那里,老两口吵架哩!他急着往地里走,只听见他爹喊道:
“我跟上你算是败了兴了,在队里不像个人,在家里不像个人,我还能活吗?”
石金贵听见他后妈抢着说:“你立着房躺着地,借不出钱来,是我败你的兴?还是你儿子败你的兴?春天开荒地,是为我一个人打算吗?这日子是我一个人过吗?我成天操上心,不是为了你这老糊涂吗?大春天,开小块地你挺带劲,如今又后悔了。嫁汉嫁汉,为的吃穿。这日子我不管了,你一人管吧!我跟上你算是伤心伤透了!”
石玉成老汉话也不说,从地上猛地站起来,一脚就把那个小饭罐踢出几步以外,把米汤都洒了,随后拉过老婆就要打。这时,石金贵抢上几步,拉住他爹的胳膊说:
“爹!有话慢慢说,不要生气么!”
石玉成放开嗓子嚷起来:“有这种道理吗!今年春天,你妈三番五次催我开小块地。一块不行开两块,两块不行开三块,一连开了七八十来块。没明没黑,我吭吭地受,她成天盘腿坐在炕上,张嘴吃,伸手穿。如今,又嫌我种的庄禾不好,七长啦八短啦,只顾啰嗦。我侍候不了你这神神,另寻门户去吧!”石玉成气得直打转转,他指着那老婆说:“你来我家十几年,我哪一件事不顺着你!如今我才看透你啦,你是成心推我进火坑哩!你给我起身吧!”
那老婆从来没见过石玉成对她发这么大脾气。她看出来了,再要吵下去,那老拳就打到身上了。所以,她伸手抢过竹篮,提起那个饭罐就走。
“咱回家再算账!咱回家再算账!”她一边走一边说,转眼间走出谷地,回村去了。
那老婆走后,石金贵见他爹还在生气,上前说:“爹,不要老是生气么!”
“你走开,你们都来气我,我能不生气吗!我也不是三岁两岁,用不着你来训我!现在我就到生产队去,这小块地我不要了。”
石金贵说:“爹,队里不是嫌你种小块地,是说你搞得太过火了。你应该和众人一样,先集体后个人。放下集体不管,那就不对了。”
石玉成翻翻眼说:“你又来教训我吗?从今以后,我再弄这些小块地就不算人!在家里,你妈妈成天叨叨;在村里,生产队成天批评,一年下来落了个里外不像人,我还能活吗?不干这营生了。”他拾起镰,把绳子往肩上一搭,继续说:“我现在就去生产队,咱俩以后再算账。”
“爹,你不要见了人就发火,是我的不对,我检讨;你对生产队有意见,也可以提出来。”
石玉成又想发火了,他高声叫道:“我对生产队有什么意见!我是对你有意见,对你妈有意见!”
“我妈思想不对头,我早对你说过。”
石玉成没好气地说:“你妈思想对头不对头有我管,这里头没有你的事!你少多嘴!”
石玉成把脚一跺,到生产队割谷去了。
那一天,到天黑,队里的谷子就割完了。石玉成真别扭,别人去自留地割谷子,他头也不回,一直回村去了。石金贵没法,只好强拉上林秀芝去给他割谷子。一直到半夜,总算把几块地的谷子割完,捆起。这时,天变了。卷着黄尘的大风从西北吹过来。他两口子紧跑一阵才回到村里。当他们路过石玉成大门的时候,听见里边正在吵架。石金贵和林秀芝站在门口听了听:他爹好像正在气头上,高声大骂,他们那个后妈好像挨了皮拳,正在嘤嘤直哭哩!林秀芝还想听下去,石金贵碰碰她的胳膊,两人肩并肩,说说道道,回他们家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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