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束为小说散文集-于得水的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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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八年八月底,五星人民公社成立以后不久,正是秋高气爽、五谷登场的时候。南庄管理区的小北峪生产队,也和其他生产队一样,在预算了全队的收支以后,决定办公共食堂,并且实行伙食供给制。干部们和群众真是忙坏了。连夜改装柴油机动力磨,修厨房,备炊具,腾房子作饭厅,借锅碗瓢勺,买油盐柴炭,磨米米面面,编组的编组,订制度的订制度,写标语的写标语,几天工夫,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大队部发了通知:九月五日中午开灶。

    多么红火热闹的一天啊!开饭以前,敲锣打鼓,鸣放鞭炮,食堂门口贴了鲜艳的大红对联,院墙上贴的是红红绿绿的标语。众人们笑盈盈地走进了食堂大门。这是公共食堂第一餐,准备的饭菜特别好。四菜、一汤、大蒸馍。八人一桌,就在院里吃饭。众人到齐了,入座了,笑脸对着笑脸,口口声声说好:毛主席好,共产党好,人民公社好。他们说,过大年也没有坐过席,咱庄户人家活的也像个样了。饭场里一片欢笑声。

    就要开饭了!这时候,于得水满面笑容地走进门来。于得水是第一小队的社员。四十来岁,高高的瘦瘦的身材,稍微有点驼背。走动起来,两眼瞅着脚尖,大步大步向前走。两只粗大的手,青筋暴露,满是老白茧。腰里经常系一条宽皮带。头发开始脱顶了,眼角有深深的皱纹,眼球网满了血丝。于得水为人再好不过,和和气气,勤劳忠厚,和普通社员没有多大分别。如果说,他和一般社员还有点分别的话,那就是,在北峪村几十户人家当中,没有比他再穷的了。这个名义上早已是个中农,实际上还是个贫农的于得水,人多劳力少,生活有困难。土地改革的时候,分了土地和农具,也分了房屋和牲口,参加了互助组和农业社。生活老是不称心如意。他的生活是这样:听队长的分配,到地里劳动,决不偷懒。到社里领救济粮,给多少领多少,不嫌多和少。到信用社贷款,在贷款单上压手印。信用社(成立公社以后改为信贷部了)的干部知道他生活很困难,从不催账,只是偶尔说这么一句:“于得水,你贷的款可不少了。”“是啊!不少了。”于得水抱歉地说。可是他从来不敢说一句“以后不再贷款”的话。剩下的时间,他就想心事:一万个对不起毛主席、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只怨自己不争气。生啊,养啊,老婆一连生了一大堆孩子。一家八口,睁开眼要吃要喝,可是只有他一人劳动。越想越没办法,最后咬咬牙,自言自语道:再过十年看!想到这里,脑筋里清清静静,像一汪平静的湖水,一切困难都没有了。该睡觉就睡觉,该去劳动,拿起头就走。

    这几年,于得水就是这样生活的。这种生活在他的眼睛里表现出来了。看他那眼神,在平时,既显得坚定,又显得疑惑不决,既显得高高兴兴,又显得不满足。有时候谈到生活,“啊呀呀”,于得水说话常常先“啊呀呀”一声,然后才说下去,“啊呀呀,比起旧社会,如今的生活,算是上了天堂了,人心没尽啊!有人说三道四,觉得如今的生活还不大如意,还不大称心,说咱们现在不如过去好。那是不知好歹的人说的昧良心话。要不,叫他回到旧社会活上两天试试看。他不叫苦连天才怪呢!人心没尽蛇吞象啊!”于得水说这些话的时候,别人不大注意他的表情,开始笑嘻嘻,就像个小孩似的,说到后来,就有了点世故的表现,在那满足的笑脸背后,有了点什么东西了。仔细听听他的话,仔细看看他的眼,就会发现,那就是他自己批评的那种“不大如意”“不大称心”的情绪。与其说他是在批评别人,不如说他是在批评自己了。他说的话都是实在的,这从他那眼神上看得出来,从他那笑声里也听得出来。

    可是,这一天完全不同了。今天的于得水,真是从心里高兴,可以说是心花怒放。眼神是坚定而快乐,没有丝毫疑惑不决的影子;胖胖的笑脸,没有一丁点不满足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是意外的高兴。全村人没有看见他这么快乐过。真的,他快快乐乐地走进食堂大门来了。紧接着,在他的背后,走进七个人来。一个女孩,十四岁,于得水的大女儿,正在学校里读书。跟在那女孩背后的是三个男孩,大的十来岁,其余两个一个比一个小。最后是一个年约四十,大着肚子的妇女,那是于得水的老婆,她手里还拉着一个刚会跑路的小男孩呢!于得水领着他一家大小,拖拖拉拉来到食堂。众人看看于得水的这支队伍,高兴得不得了。好多人向他打招呼:

    “于得水,到这里坐吧,这里还少一个人呢!”

    “于得水,到这里来,咱们喝两盅!”

    “于得水……”

    “于得水……”

    于得水向大家笑,可说不出话来。支部书记迎上前来,好像待客一样,问于得水:“全家都来了吗?”

    于得水说:“我妈还没有来呢!她老人家说,她也要到食堂吃饭。我说,你年岁大了,又看不见,我给你把饭打回来吧!”他回头看看他一家人,对支部书记说:“你看,我这一家都是吃手。真真是十岁的小子吃死老子,如今,哈哈哈……我一跤跌到福圪洞里来了。”

    “得水,过些时候,咱们成立个敬老院,你妈妈可以住到敬老院去,就不用你每天打饭了。”

    “我妈脑筋太落后,她说她不到敬老院去。她说到了敬老院半夜里想起孙孙怎么办,瞎着眼,也走不回家来。你听听,这思想多落后。”

    说话间,于得水的妈妈扶了个棍子,摸索着走来了。她双目失明,有好几年不到村里走动了。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牙也掉了好几个。她在家里坐不住,要亲自到食堂来吃饭。她看不见,到这里能听一听也好。所以,不等于得水打回饭去,就找了根棍走来。于得水的闺女马上跑过去,领奶奶走到一张桌子跟前。这样,于得水一家八口,正好一桌。于得水把他的最小的孩子抱起来,腾出一个坐位,拉着支部书记,和他们在一起吃饭。支部书记坐下以后,说:

    “咱们这一桌九个人,多出一个来了!”说完,想一想又说,“不对,不是多了一个,是多了两个,成了十个人了。”说着,瞅了瞅于得水老婆,又向于得水努努嘴,于得水嘿嘿笑了。

    这是于得水一家大小有生以来吃头一顿舒心饭。

    于得水的劳动劲头该是多大啊!浑身是力量。同样是割谷子,他一人比两人割得还多还好。就像他自己说的,不单是劳动得多,这样的劳动才真痛快呢!

    可是,这样舒心如意的日子只过了一个来月,他就看见有些不对劲了。每逢去打饭,伙食管理员刘七就拿着两只牛眼瞪他,还故意敲锅摔盆。动不动就说:

    “好大的肚!不花钱的饭,小心撑破肚啦!饭是大伙儿的,命可是你自己的!”

    有一回于得水端上盆去添饭,刘七竟敲着盆说:

    “好家伙,你们的人比猪吃得还多呢!两只手八个肚,便宜都叫你于得水逮去了。哈!还是社会主义好吧!”

    刘七并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土地改革的时候虽然主动献出了一些土地,后来还是退给他了。两口子成天求神拜佛,还是少儿缺女。要说吃穿,一点儿也不发愁,可就是想望儿女。平时对人说话笑嘻嘻的,就是骂人还带上笑脸,皮笑肉不笑。如果人家给他翻了脸,他把牙一龇,说:“我跟你闹玩呢!”

    于得水听得明白,刘七可不是和他闹玩,他是在说怪话。可是,他一想,又不是吃他家的饭,犯不着和他怄气,不理他也就算了。谁知道刘七这人欺人太甚,有一次居然不给于得水打饭了。

    那一天,小队长派他去后沟翻地,那是很小一块地,多说也只不过五分,正好是一天的活。他吃罢早饭,向食堂领了几个窝窝,就到了后沟,站在那块地头上打量了一下,决定要深翻它一次。他知道深翻地能多打粮。加把油,一天就能翻完。说起来容易,干起来难啊!一直干到中午,还没有开过三分之一。吃了窝窝也不休息,继续翻地,直到日落西山,天已经黑糊糊了,才算把地翻完。他扛上大头走回村来,因为肚子早就饿了,也不回家,一直来到食堂。炊事员都走了,只剩刘七正在算账。刘七见于得水扛着大头来吃饭,就尖着嗓子问道:

    “你怎么才来吃饭?没有听见打钟?没有饭了。”

    “我是到后沟翻地,回来得迟了,有剩饭也行啊!”刘七揭开大盆盖给他盛了一小碗剩饭。那碗是太小呢,还是于得水肚子太饿呢,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像这样一个小碗,怎么也能吃个三碗五碗。要是叫刘七一碗一碗盛饭,也太不好看——自己一碗一碗吃,刘七一碗一碗盛,确实不好看啦!于是,他走到那个大盆跟前,揭开盖看看,还有多半盆饭哩。他刚拿起勺子,刘七抢上前来,伸手夺过于得水的饭碗,尖声细嗓地说:

    “怎么,一碗还没有填饱。你家是成心要把食堂吃塌吗?节约点,明天再吃。”

    “我没有吃饱呀!”

    “这里是食堂,不是饭铺,我们下办公了。”

    刘七把饭碗往案板上一扔,那碗打了好几个旋转,终于没有跌在地下,端端正正停住了。刘七又从于得水手里夺过盆盖,呼塌一声,把盆盖住,说:“走吧!”

    于得水不用说吃饭,气也气饱了,扛起头就走。他本想到大队部去报告,可是,到了大队部门口“唉”了一声,扭转身,走回家去了。

    “刘七不让我吃饭,把我的碗夺走了!”于得水回到家里,本想把这句话和他老婆说说,消消这肚子气,又一想,“不给她说好,给她说了,她也没有脸面到食堂去吃饭啦!”

    他老婆问他:“怎么才回来,快去食堂吃饭吧!”

    “我吃过了。”

    这一夜,于得水通夜没有合眼。他在想,想,想,越想越远,一直想到早年去了。

    于得水听他妈说:自从他会吃饭,就和苦命的妈妈伙用一个饭碗。那是一个讨吃用的饭碗,又脏又破,而且很大。每逢妈妈要来一碗饭,给他吃的时候,他还端不动碗呢!妈妈用手端着,他的两只小手紧紧捧着,生怕这个大碗被别人抢走。贪馋地吃啊,喝啊!就是洗锅水,他也吃得很香。如果这大碗里,有几块南瓜山药蛋什么的,还要伸出小手去抓。他什么也不懂,两只大眼只瞅着那个大碗,盼望那大碗里忽然生出什么好吃的东西。妈妈一直等他吃完喝完,把那大碗往篮子里一扣,又走了。他母子俩,要在人们吃饭的时候,紧走一阵,多赶几个门口,多要几碗饭,拿回去给于得水的父亲吃。于得水的父亲害病有三个多月不能下炕了。那时候,妈妈一手拉着他,一手拿着竹篮,竹篮里放着大碗,迎着冷风雪片,往前走,为了活命往前走啊!不久,这个破竹篮里又有了个拳头大的小碗。这小碗是从五道庙里捡来的,又黑又亮,原是个小麻油灯碗,他端起来不大不小,正好用。从此,他就用这个小黑碗单独吃饭,不再和妈妈伙用一个大碗。妈妈用大碗要来饭,倒在他的小黑碗里。算起来,三岁的于得水自己已经有了饭碗了。

    他记得,到了八九岁,已经当了小羊倌了。多么可怜的小羊倌啊,手拿放羊铲,身背毛口袋,口袋里装几个糠窝窝,不管是刮多么大的风,下多么大的雨,都要陪伴着羊儿在山坡上,在山洞里。渴了,到山沟里喝泉水,饿了,啃干窝窝。这时候,吃饭连碗也没有了。一直到天黑羊儿回圈,一切该做的事情都做完,才能回到长工们住的工房,和其他长工一起吃饭。他拿起一个碗。多么大的碗啊!那个大黑瓷碗比他的脑袋还要大呢!就是猪狗食,也要吃两大碗。真真是饿坏了。有一次,放羊回来,刚刚端起一个碗,地主拉着磨棍来到工房,伸手抢去饭碗(于得水想:这和刘七抢去饭碗差不多),举起棍子就打。“掌柜的,你怎么打我呀!”“小羊羔没有吃饱,你跑到哪里耍去了?我打你个贱骨头。”“大冬天,地里没草呀!”不听他的分辩,棍子乒乒打下来,把他打得直叫唤。地主掌柜的向管账的吩咐道:“不准他吃饭,把饭倒给羊羔吃。”说罢,把碗往炕席上一扔,那饭碗滴溜溜转了几转,歪到炕角去了。(于得水想:这和刘七扔碗差不多哩!)在那以后,不是当长工,就打短工。一概是端的人家的碗。端人家的碗,看人家的脸,受人家的管啊!于得水现在端的是刘七的碗吗?

    自从土地改革以后,有了自己的碗,才不再端人家的碗了。不只是有了自己的碗,一个碗两个碗也不够用了,三个、四个,一直弄到现在的七八十来个碗。有了碗,饭又不够了。要不是政府帮助,那碗恐怕早已卖了好几个——只好卖儿女了。可不是吗?真的几乎要卖儿女哩!大前年他害病,干的劳动日少,再加上庄禾受了冻灾,分的粮食很少。前年春天就没有饭吃了,政府救济了一些,信用社贷了一点款。人多,饭还是不够。他和他老婆商量,添粮不如减口,把那个顶小的孩子送给人家吧,老婆哭了一场,这念头才算打消了,可是没有脸面再去请求救济,于是就想出了偷盗的主意。那一天,他拿了个口袋,悄悄从家里走出来,小小心心地向农业社山药窖走去。他左看右看,看清楚了,没有人。于是往窖里一跳。紧跟着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谁?”这是李东来的声音。过了好大一阵,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他才去装山药蛋。窖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那股子败兴劲儿,真是不能说了。把口袋往肩上一搭,就爬出窖来。霎时间,手电一闪,一只手已经紧紧揪住了他的胳膊,他看看逃不脱,就跪在那人面前了。手电又一闪,他看见捉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支部书记李东来。

    “东来兄弟,饶了我吧!”

    “是你,你,得水哥?”

    “我头一次……”

    “你怎么做这事情?”

    “家里七大八小,没吃的。”

    “没吃的找我嘛!怎么能偷公伙的东西。再一说,这里的山药今天已经起干净了。起来,起来,快快走,快快回家去。”

    “你不要对人说……要说了,我就就就……”

    “我不说。绝对不说。你放心好了。我起誓,不说。你不要害怕。快快走吧!”

    他爬起来,也不捡起口袋,一气跑回家里。冷啊,从心里往外冷,冷得他浑身发抖,整整一夜没有睡觉。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李东来送山药来了。满满一口袋。过了一会儿,又送来一口袋粮食。他对于得水说,这山药粮食是他自己的,不必还他。那年春天,全靠了李东来送来的山药和粮食,才渡过了最困难的难关。再以后,他从来没听李东来提过他偷山药的事情。在他眼里,李东来是大恩人。

    好容易熬到成立人民公社,办起食堂,偏偏又碰到刘七,把他的饭碗夺去了。这该怎么办?想着想着,叫鸣鸡报五更,天明了。

    第二天他没有到食堂去吃饭。他说他肚痛,叫他老婆在家做了些饭,胡乱吃了吃,就下地去了。第三天第四天,还没有去食堂吃饭,他正发愁以后怎么办,到第五天,忽然听说,公共食堂放假了,说是公社叫放假,实在是垮了台啦。紧接着大队部宣布:今年仍然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伙食自然也不供给了。这消息,对于得水,简直是个晴天霹雳。不过,这也救了他,他不再受刘七的气了。

    不赞成办食堂的不单是刘七一人,说风言风语的人还有一伙伙哩!

    “这也好,”于得水想,对他老婆说,“我们不再挂逮便宜的名了。”

    从此,在于得水的眼睛上,又有了那种又坦然又不安的神情。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一年。秋风一起九月又到了。

    有一天,又听人们在村口说起公共食堂和伙食供给制问题。真是无风不起浪,过了几天,大队部召开社员大会,决定恢复食堂和伙食供给制。于得水真是高兴极了。在表决时,他也是举了手的。可是,刚刚放下手,一阵愁云又涌上心头。回到家里,左思右想,连饭也吃不下去,真是为难极了。

    “这真是逼人上吊呢!”

    他老婆正在洗锅,听说又要办食堂,非常高兴,可仍然不慌不忙地说:

    “你这人怎么三心二意,人家怎么办咱也怎么办。反正咱也不吃亏。”

    于得水忽然站起来,直冲着他老婆嚷道:“不吃亏,不吃亏。不吃亏,可受气哩!”

    “受谁的气?”

    “受刘七他们的气。我受够了。”

    第二天中午,于得水把他的大闺女秀兰叫过来,劝她退学,参加劳动。于秀兰刚刚背起书包,忽然听说要她退学,大吃一惊,好大一阵说不出话来。她是个听话的姑娘,她爹她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说一句反抗的话。这一次真是受不住了。可是仍然不敢说个“不”字。她只是说:

    “大队部决定伙食供给,恢复食堂。学生的伙食队里也供给,以后我吃饭也不用家里负担了。”

    “好孩子,你说对了。咱可背了个不好的名声哩!你今年十五岁,如今也能念信也能看报,尽够用了。你看看,咱一家大小九口人,就我一人劳动。我带你们一伙去食堂,不要说别人有意见,连我自己也觉得理短。你要是参加劳动,那咱家就算尽了力了。你的两个上学的弟弟,我也要他们退学,参加劳动。全家大小都劳动,人家对咱们就没有意见了。”

    妈妈赞成孩子们上学,于是说:“还是再念几年好啊!”

    秀兰趁机说:“老师也不会叫退学。”

    于得水坚决说:“退学,一概退学。叫大队部开证明退学。”

    于秀兰再没有说甚么,背上书包走了。她一直走到大队部。走到支部书记李东来的面前,喊了声“叔叔”。

    “秀兰,找我有事吗?”

    “我爹叫我退学,叫我弟弟也退学。”于秀兰流泪了。“为什么要退学?”李东来的话刚一出口,就觉得这句话问得多余。“为什么?”那不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吗?“秀兰,你去上学吧,我找你爹说说,还是叫你上学。你弟弟还小,更不能退学。你放心好了,有事情来找我。”

    晚上,李东来去找于得水。劝他不要强迫孩子退学。

    “不退学,有人反映我逮便宜哩!”

    “你是说刘七吧,你怎么能听他的反映呢!他当伙食管理员的时候,不给你饭吃,是他的不对,不是你的不对。”

    这真是奇怪了,刘七不给他饭吃,除了他和刘七之外,谁也不在场,而他自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李东来怎样知道的呢?他正纳闷,李东来说:

    “刘七已经检讨了。他思想不对头。他说对不起你。干部们给他狠狠提了意见。他还哭了一鼻子呢!”

    “这一回,成立起来,是不是还要解散?”

    “哪里的话!”李东来说,“上一回是刮了一阵西风,再加上干部们没有经验,所以垮了。上一回连你都不上灶吃饭了呢!这一回,垮不垮,全看你了。”

    “我上灶。全家上灶。”

    “也不要念书的孩子们退学。小些的该送幼儿园的送幼儿园,该送托儿组的送托儿组,老大娘搬到敬老院去,秀兰他妈到灶上帮厨,你下地劳动。怎么样?”

    “你的意见我全接受。我听你的吩咐。”

    李东来拍拍于得水的肩膀说:“得水哥,你真是通情理的人。我还以为你的思想挺难打通,不料想一说就通了。”

    说是说通了。可是到了开灶的那一天,却又行不通了。

    从早晨直到天黑,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他还不回村吃饭。有人主张给他送饭,他老婆不同意!说:

    “今天送,明天送,一年四季送吗?看他这股子拗劲,饿他一天吧!他饿了非到食堂来不可。”

    有人说:“他晚上可以回家吃么!”

    “他吃什么?刚才我把吃的用的全都藏起来了。看他自己做西北风吃吧!”

    这时候,于得水还在割谷,肚子确实饿了。他回到家里,东找找,西找找,一点儿吃的东西也找不到。老婆也不在家,只有秀兰和几个孩子在家复习功课。又渴又饿心慌意乱,一气之下,就跑到食堂找到他老婆。他老婆正在奶娃娃,见他气愤愤走进厨房,就赶紧放下娃娃,忙着给他盛饭。好几个炊事员忙着给他盛菜盛汤。他不吃,他要老婆回家做饭。老婆说,要是饿了就在这里吃吧,家里什么现成吃的也没有。

    于得水说:

    “我不吃食堂的饭。”

    这时,刘七也在厨房里。去年他是伙食管理员,今年什么工作也不担任了,他到厨房来,也是吃饭的,他见于得水生气不吃食堂的饭,就把自己刚盛起的一碗饭,送到于得水面前,笑盈盈地说:

    “得水老弟,不要见怪,吃我这一碗。来来来,吃了再说。”

    于得水把手猛地一翻,把刘七手里端的那碗饭几乎撒在地上,朝着刘七喊道:“谁吃你的饭,我自己的饭还吃不完呢!你看看这!”他在那煤油吊灯下,伸出那两只粗大有力的手,在刘七面前晃晃,继续说,“你不要只看我的嘴能吃,你也看看我的手能干活。你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看见了,快吃饭。”他又把他那碗饭送过来了。

    于得水不再理他。自己动手从碗橱里取来一个大海碗,走到锅旁,满满盛了一碗和子饭,又从笼篦上取了个米窝窝,对刘七说:

    “我自己劳动来的东西,谁敢不叫我吃。谁再敢夺我的这个铁饭碗,我和谁拼老命。”

    刘七本想趁机会向他说几句好话,检讨检讨去年的错误。可是,看见于得水气头子老下不去,什么话也不说,悄悄溜出厨房去了。

    从此于得水就到食堂吃饭,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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