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窗前不远的地方,有一株高耸的杨树,那是我在刚搬进这个大院的时候栽植的,是一株加拿大杨树。刚移栽的时候,它只有一人多高,亭亭直立,没有横枝,没有叶片,光杆一条。但是,它有生命,有活力。没有人照料,它也不需要照料。一年又一年,默默地长高了,长大了,可以和它身旁的三层楼房比高低。至于那几株丁香、果树、榆梅、海棠,以及那株满身带刺的花椒树,都等而下之,匍匐在它的脚下,望尘莫及。它的春天来得早一些,当其他的树木花草还在酝酿幼芽的时候,它首先吐穗,那叫作杨花穗穗,也叫作杨花串串,披头散发,莽莽苍苍,像个不修边幅的巨人,魁梧、挺拔、出众。它告诉那些树木花草,告诉人们,春天来了。不久,那些杨花串串相继落地,嫩黄的叶片出来了。渐渐地,那些小小的叶片长成巨大的桃形的树叶,在风和日丽的艳阳天,轻轻摇曳,低低细语。它天天向上,应当是快乐的吧。
夏天到了,夏天是它的生命最旺盛的黄金季节。然而,有暴风雨。在急风暴雨中,在雷鸣电闪中,它高声呼号,身躯剧烈摇摆;它弯腰,甚至可能腰折,但不屈服。树大招风啊,我很为它不安。风过了,雨停了,它没有被折断,只是被吹落一些叶片,几根嫩枝。太阳一出,它那厚墩墩的叶片闪现出深绿色的光泽,在阳光下翻滚,又在窃窃私语。充足的阳光为它带来了空中的养料,叶片圆润硕大。它的根系粗壮发达,紧紧地揪着那深厚的土地,力大无穷,锹把粗的支根把铺地砖也掀起来了,它也在寻求湿润的泥土和新鲜空气。正是由于它那硕大的叶片和粗壮的根系,才得以经受住那漫长的混乱年代的严酷考验。戴柳壳帽的武斗队把它当成练习“飞刀华”的目标,匕首向它飞来,长矛向它刺来,大刀向它砍来。粗壮的躯干斑痕累累,遍体鳞伤。它默默不语,它挺起胸膛,任凭刀剁斧砍,巍然屹立,毫不动摇。它默默地从那些伤痕中流出了泪水,痛心啊,然而不哀伤。它是要作为历史发展的见证,时代演变的标志,必须活下去。
转眼又是秋风起。春华秋实,秋天总是要来的。秋高气爽,是万籽归仓的金色的收获季节。啊,我想:吕梁山的糜子、谷子、豆子、高粱、玉茭,各种秋季农作物,相继上了打谷场了吧。拖着碌碡的骡马,咴咴直叫,跑得风欢,场边上打梿枷的嘭嘭声,摇扇车的隆隆声,在打谷堆上挠食的鸡娃子的咯咯声,还有分粮食的呼叫声,组成一曲欢欣鼓舞的合唱。接着是高头大马拉着皮车,往粮站送公粮,拖拉机在枯叶乱飞的地里进行秋耕。多么漫长的岁月啊,我有许多年没有看到这种令人陶醉的场面了。
我现在看到的却是落叶,枯黄的落叶。深秋的劲风一吹,无数大片的枯叶飘然落地,甚至还有一些没有干枯的绿叶,也猝然跌落下来。它们相继落在我的窗前。我曾有几年痛苦地清扫这些落叶和枯枝。它们在我的大扫帚之下呻吟,我把它们堆在一起,毫不留情,付之一炬;在燃烧中,即使它们发出轻轻的劈劈啪啪的哭泣,我也毫不动心。它们化为灰烬了,把它们堆在树根周围,洒上一些水,不致飞扬。这一年总算打发过去了。
年复一年,那株杨树依然矗立在我的窗前,依然是那样的魁梧,挺拔、出众,我依然在秋末冬初清扫那些落叶。去年,当我把那最后的一堆枯叶付之一炬的时候,一阵旋风吹来,化为灰烬的枯叶随风飘上天空,飘飘摇摇,竟比那座三层楼房还要高。我仰首向上望去,啊,那是什么?在那最高的树梢上,还有几片枯叶挂在枝头。一片两片……五片六片……九片十片,还有十片,伫立在寒风中。其他的枯叶落了,只留下许多稀疏的枝条,在那些光光的枝条的上方,那十来片枯叶,为什么不落呢!高高的、孤零零的,在树梢上,在半空中,只有北风,没有歌唱了。是在那里瞭望吗?那么,瞭望什么呢?
大风刮起来了,卷着黄尘;它们不肯离去。
雪落了,鹅毛大雪;它们不肯离去。
天气太冷了,冰天冰地;它们不肯离去。
我怎么如此粗心大意呢!在以往从未注意到这种现象:竟有不落的枯叶。整整一个冬季,那十来片枯叶,随着枝梢摆动,有时迎着呼呼的老北风,发出一种尖叫的哨音,好像是在呼喊;那么,它们在呼喊什么呢?
天寒地冻,风又是那么紧。光泽没有了,柔软没有了,活力没有了;留下的只是卷曲的枯叶,可是整整一个冬季守候在那里,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完,恋恋不舍。是在向往吗?那么,向往什么呢?
我凝神注视着窗外树梢上的枯叶,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那枯叶迎着寒风一声高叫:向往春天!
春天姗姗来迟,可总是来了。那十来片枯叶瞅着满树的杨花串串,默默不语。那也只有三天五天吧,杨花串串被尖尖的小叶芽所代替。春天。它给大地带来了生命,各种树木花草相继发芽。在吕梁山,该是春耕的时候了,文蔚河、湫水河、北川河、三川河,一冬冰封,开始流动了吧,像去年一样,我还要到你们那里,参加春耕,到责任田里种瓜种豆,站在山头上,看老鹰飞翔,听小鸟歌唱。啊,我的心又飞到吕梁山去了。眼前是油光闪亮的嫩黄的小叶片,而伫立树梢的那十来片枯叶不见了,突然不见了。它们陪伴着我度过了严寒的冬天,春天来临,突然无影无踪不见了。我仰头张望,若有所失。我到处寻找它们,仍不知去向。我一连好几天寻找它们,枯叶没有找到,那密密麻麻的小叶片却长圆了,长大了,树下已经有了花花的树荫。看来是找不到它们了。那么,它们到哪里去了呢?是落在地上,化为泥土了吗?不会的,昨天它们还挂在枝头,四处瞭望,怎么突然不存在了呢?啊,如果它们还是有生命的,是不是把它们的愿望与重托,思想和感情,连同它们的宝贵生命,一齐溶化于那生机盎然的青枝绿叶之中了呢?
我伫立窗前,凝神注视着那株枝繁叶茂的杨树,思念那几片春天的落叶,但是不知道它们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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