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束为小说散文集-记忆中的东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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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在1948年的夏末秋初,在解放战争节节胜利声中,我得知我的家乡东平县解放的消息。那时我在《晋绥大众报》工作,负责编发解放战争的新闻稿。近年来,我编发的胜利消息一个接一个,每发一条胜利消息,总是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可是这条东平县的解放消息,却是和以前的胜利消息不同,那个贫穷的东平县,东平湖边的朱家管村,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里有我的父母、弟弟妹妹,有我的乡亲和儿时的同伴。我离开他们已经十来年了,千里关山,战争频繁,音信全无,不知他们的命运如何。这个小小的胜利消息,竟使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种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东平县本是鲁西的一个极普通的小县,只是由于那个叫作梁山泊的东平湖,曾经哺育过梁山英雄好汉,而名传遐迩,声震中外。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曾在梁山大显身手,屡建奇功。但是,毕竟它山小水浅,又过了那板斧响箭时代,难以适应现代化战争,所以,这一带便成为拉锯战区。敌我几易其手,长期处于不稳定状态。这一次东平县的解放,从全局看来,是最后的一次解放,定是确凿无疑了。在我浮想联翩之际,不由得萌生了探家的念头。马烽、西戎同志同意我探家,工作由他们分担。当报社的领导常芝青同志看了我的请假报告以后,甚表同情,慨然批准我回山东探家,并且发给我充足的路费和证件。中共中央晋绥分局秘书长,原报社的老领导郝德青同志还特别发给我晋察冀边区和晋冀鲁豫边区的钞票。行前,力群同志的夫人刘萍杜同志在中秋节的那一天,月上东山时,为我举行送行便宴。啊,“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归心似箭的心情再也抑制不住,不禁黯然泪下。

    第二天,八月十六日,我怀着依依难舍的心情离开了兴县高家村,迈出了千里之行的第一步。那时,东平湖的波浪像冲击船头一样,不停地冲击我的心头。那富饶而贫穷的东平湖的形象便渐渐地清晰起来,活动起来,好像就在我的眼前方。

    冰猎

    每年的冬季,大约在十一月的中旬,一场暴风寒流过后,东平湖的水面便凝结成一层薄冰,寒风袭击下的浪涛不见了,清风习习中的涟漪不见了,水底漫游的小鱼小虾不见了,水面上奋飞的野鸭子也不见了,湖边水中的蒲草、芦苇和枯黄的莲叶凝固在冰凌之中,迎风而立,渔船、木筏停在湖边的薄冰之中,不动不摇,有一些小船反扣在岸上,苫一些蒲草苇子在岸上过冬。那时,一切都被寒流冰冻起来,甚至村里的人们进城赶集或到外村走亲戚也不可能,似乎也冰冻起来了。

    朱家管村是被冰凌包围起来的小岛,这个只有五六十户人家的小村,坐落在一块高地上。如果黄河不决口,天旱水浅,我们村便是个半岛,和外地的往来要方便一些。然而天公不作美,每年汛期,阴雨连绵,有时则是大雨倾盆,黄河又是那样的无情,十年就有十年决口,黄水滔滔,湖水猛涨,我们村便被湖水包围,成为一座小小的孤岛。和外地的联系只有靠小船摆渡,行动就不方便了。然而第一次寒流带来的那一层薄冰却造成真正的困难,不能行船,也不能踏冰,一切村外的活动都被迫停止。一夜之间朱家管村便成了一个封闭的、死气沉沉而又孤立无援的独立王国。只有枝头的寒鸦的啼叫才使人感到一点生气。那么,人呢?人们都蜷缩在那些又低又小的茅草屋里,编席打囤,搓绳捻钱,修补渔网,急切地等待下一场风暴的到来。大约过上十天八天,第二次风暴寒流果然来了。这是震撼人心的风暴,它从那近千平方里的明镜似的冰面袭来,没有村庄,没有林木,连一片枯草败叶也没有,风暴畅行无阻,尽情肆虐,就像决口的黄水一样,奔腾咆哮,一夜之间风停了,那层薄冰便结成厚厚的坚冰。一切都活动起来,不管天气如何寒冷,如同春雷震醒蛰入泥土中的小虫小兽似的,人们走出门来,试试那广阔无垠的坚冰,到外地走亲戚的,看朋友的,赶集上店卖干鱼干虾的,孩子们的冰橇铁铲、冰球都活动起来,生机勃勃,又是一番景象。

    到冰上打鱼,才是人们的主要活动,这种劳动很苦,但是它也能为人们带来生活的希望,帮助人们度过即将到来的年关。在冰上捕鱼三人五人干不成,至少也要十来人组成小组,自愿搭伙,工具劳力按达成的协议分配收获,这已成为习惯。工具比较简单,一张大拖网,几个大铁锤,要很长很长的竹竿还要接在一起,要很长的粗麻绳,至于手套冰鞋自用自备。一切准备停当以后,天蒙蒙亮,领头的在村里大吼几声,人们便三三两两走出村来,在湖边捆上钉着尖钉的冰鞋,手提麻绳,拉着拖网,走上坚冰,开始捕鱼。先请有经验的人选定地点,几个大铁锤便轮番打冰豁,接着把拖网塞进长长的冰豁之中,再把拴了麻绳的两根竹竿捅进水中,把绳子带到前边的一定地点,再打冰豁,要打两个,再推动竹竿前进。这样一节又一节的循序渐进,到一定的长度,两根竹竿并拢,把麻绳拉出冰面,开始拉网。每人有一根套绳,挂在网绳上,套在肩头,一声呼喊,弯腰弓背,一齐向前。那冰鞋下铁钉踏在冰上,发出的“嚓嚓”声,是那样的深沉有力,那样的整齐协调,那是东平湖的坚冰上,年年奏出的一支支困苦辛劳的悲叹。啊,老天不负有心人。那长长的拖网拉出冰面的时候,即使不是丰硕的收获,人们也是喜上眉梢。在刺眼的阳光下,当蹦跳着的金鳞赤尾的黄河大鲤鱼,银光闪闪的鲫鱼,碧玉般的大虾和动作迟缓的螃蟹,呈现在人们的眼前时,眉毛、胡子、帽檐都结满冰霜的那些面庞,便显现一些笑容,展展腰肢,叹息一声,把拖网放进冰豁,再拉第二网。

    依然是单调的“嚓嚓”声。

    依然是深沉的叹息。

    于是,东平县城里的鱼市上出现了抢手鲜货,由于来之不易,价钱比夏天要贵得多。如果换玉米或高粱,一斤鲤鱼可换十斤,一斤鲫鱼可换五斤,小鱼小虾也不过三斤二斤,对于我们村的穷人来说,这点微薄的收入也就可以过个安生年,不至于大的哭、小的叫。对于县城里穿长袍马褂的人们,则是心满意足,挺胸腆肚,手提一双金色的大鲤鱼走亲戚,看朋友,攀高结贵,阿谀奉承,投机倒把,多么光彩,多么气派,面子足啦。

    冰冻三尺,也是娶亲嫁女的时候,冰凌上的花轿不是抬着,而是推着,到了陆地,推轿的人们“唉噢”一声,轿杆才上肩。或娶或嫁,也要有宴会,鱼虾必备,但很少上鲤鱼,那太贵了,舍不得,用一些肥美的鲫鱼,喝几盅薯干酒,也不算丢人。人常说,鲫鱼头,鲍鱼腰,鲤鱼的尾也不孬,上鲫鱼也够阔气的。

    一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湖面上白茫茫一望无际。年关到了,多数人家买不起鞭炮,只点燃几炷线香告慰祖先,请他们回家过个穷年,就算是尽了孝道。到了午夜,稍微宽裕的人家的门前才爆出一串鞭炮声,那闷声闷气的鞭炮声,在那寂静的夜晚,又勾起许多人家的苦思冥想,明年怎么办?

    明年,那个依然渺茫的明年,又在人们的长吁短叹中到来了。

    春荒

    这日子怎么过?是留在村里度荒年,还是逃难走关东?这个迫不及待的问题,多数人家必须尽快做出决断,时光不等人啊。春天来了,东平湖的春天来得早,不出正月十五,尽管还是春寒料峭,一场老北风就把冰凌吹开,吹得冰消雪化,波浪翻滚,催着走关东的人们快快动身。决定走关东的人们起身了:有的单枪匹马,老的少的留在家中,省吃俭用,照顾门户,等待亲人冬天归来;有的则全家出动,门窗用土坯堵住,大门上锁,连锅端了。在我们东平县,走关东叫作闯关东、走关外,是说走出山海关,到东北三省谋生,实际是逃难。他们知道那里土地辽阔,人烟稀少,有流油般的黑土地,当地的地主年年要雇长工。东平县的人走关东当长工,是老一辈人踩出来的老路。据说胶东人也走关东,他们只到吉林和辽宁,而东平县的人走得更远,要到最北边的黑龙江,那里人更少地更多,工资也高,地主还提供住房和口粮,来去也自由。到那里去要乘火车,如果步行,沿途乞讨,可以节省一些钱,自然很好;但是路途遥远,长途跋涉,妇女孩子承受不了,就算爬到黑龙江,农活已经开始,难以找到主家;打短工朝不保夕,也没有个安身之地。所以,逃难要筹措必要的车费。走关东已经成为东平人生活的一部分,既不光彩也不丢人。心情要难过一番,可也无可奈何。行前要告知邻居亲朋,说些谁也不相信的吉利话。走的那天,趁天不明上路赶火车,如果搭船,则顺水到济南,在那里上车,扶老携幼,远走他乡。

    我记得,自我记事,我的舅父李崇身领着外祖母、妗子和小姨年年走黑龙江,他们说一口哈尔滨话,口音也变了,没有东平味了。他们在哈尔滨农村一家地主家打长工,喂奶牛。舅父总是把带回的钱分一些给我母亲,还给小孩们一些像菱角般硬的牛奶干,这就是一年劳动的收获。第二年刚开春,一家人又收拾行装,又到哈尔滨去了。他们走后,母亲总是含着泪自言自语,他们又走了。

    我们家之所以没有走关东,是我家房后的二亩祖坟地把我父母拽住了。那二亩地的地势和村的高地一样高,即使黄河决口,灌满东平湖,湖水也只能达到二亩地的边沿,即使上了水很快便会耗出,所以,一般情况那二亩地不会被淹没。我的祖父母就长眠在这里。后来,我家人口增多,生计日趋艰难,我父亲要卖掉一亩坡地,由于母亲坚决不同意,那二亩坟地才得以保存下来,成了全家的希望和依靠。我父亲只管劳动,地里种甚则是母亲做主。一亩种粮食,可种夏秋两季,半亩种棉花,还要带点芝麻,剩下的种红薯、萝卜和白菜,这就勉强维持半年的生活;那半年的生活,要靠帮人家打鱼摸虾、纺花、编席来维持。村里有一些人家和我家差不多,一亩地二亩地,再到湖里想点办法,吃不饱,也饿不死,即使每天吃一餐,也不走关东,穷家难舍啊!

    我家的两间小土屋在村子最西端的高地上。没有院墙,连篱笆也没有,为什么,没必要。穷得丁当响,不会有人来抢劫。南边和西边,几十步外就是湖水,一片汪洋,湖边一排大柳树,拴着渔船。房前有一株高大的棠梨树,是我祖父栽的,每年春天,繁花似锦,花开花落之后,便结出一串串拇指大的果实:小棠梨,又苦又涩,就像全村人的生活那样,苦不堪言。

    走关东的都走了,在本地打长工的也上了工,一年的劳作就算开始。东平湖冰消雪化,湖水清澈见底,小鱼小虾在湖边浅水中漫游,深水处,鱼儿跳出水面嬉戏。有船的人家便到湖中打鱼。我家无船,只好在那二亩地里劳动,希望从那里能长出奇迹来。我父亲在翻棉花地之余,常常到湖边的浅水里,用铁锨打一条几十丈长的略略高出水面的坝堰,顺坝堰放几十个虾篓,人们说,虾是水中的呆子,它一直向前,决不退后。这样,一个一个一伙一伙的小虾便钻进虾篓,再不出来,大概它们以为那虾篓里是个安全的天地吧,可是,到第二天的早晨,它们全被逮住。这些小虾送到鱼市,多少能换几斤高粱或玉茭,卖不出去的,就在房前的空地上晒成小干虾,吃一些,卖一些,小打小闹也能解救一点春荒。

    每天太阳刚刚出来,渔船就进湖下网,那扇面似的渔网,高高地展开,轻轻地落下,鱼儿有大有小,收获有多有少,这就全凭经验和运气。当船头的渔网慢慢收起,提上船来,在阳光下,金色的鲤鱼,银色的鲫鱼,小鱼小虾带着水草,闪闪发光。另有一种丝网,上有浮标,下有铅坠,撒在水中,便直立起来,头一天下网,第二天一早起网,那真是有趣的游戏,小鱼穿过去了,大鱼不上网,那些不大不小的鲫鱼的鳞片被挂在网上,再也争不脱,大小一样,整齐划一,如同精选出的一般,真叫人喜欢。

    在那春荒的日子里,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进入打鱼旺季的时候,有一些外地的渔船来到我们村附近的水面上,放鸭捕鱼,这是一些水上人家,一大一小两只船,大船住人,小船住鸭。孩子们身背一个葫芦,在船上嬉戏。船上有锅有灶,柴米油盐,这就是他们的窝,顺水漂流,四海为家。据说他们是南边微山湖南旺湖过来的,这边比南边鱼多,要在东平湖过夏天,到秋后才回去。为了上岸卖鱼卖虾卖鸭蛋,购买粮食和木柴,有些船就靠在我家屋前的柳树下,每到傍晚,他们把鸭子赶上岸来,圈在用苇子编的围栏中,等它们下蛋,鸡是白天下蛋,鸭子则是在黑夜下蛋。第二天一早,把鸭子赶到湖里,男人们担上鸭蛋到城里卖掉,买回粮食和木柴。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一年四季,刮风下雨都在船上。看来不只是东平湖有荒年荒月,在那个时候,闹荒年的地方多着呢。

    悬河

    “东平州十年九不收,收一收吃九秋”,东平县的人们挂在嘴边的这两句顺口溜,是夸耀呢,是悲叹呢,还是想望呢,其含义不明确;我也跟上人们说东平湖既富饶而又贫穷,其实,我也莫名其妙。我父亲常说,湖里有我家十来亩地,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根本不知道在何处,在我心中,那十来亩地始终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而已,切实存在眼前的则是令人慨叹的湖水。如果忘记了贫穷困苦,来看看东平湖,应当说它很美,它会使你流连忘返,赞叹不已。近千平方里的湖面上,水天一色,烟波浩渺,轻风下的粼粼波光中,渔船点点,湖边有芦苇和蒲草,那里有水鸟鸣叫,水鸭在水面掠过,群雁在岸边寻吃草虫。小船在荷叶中漫游,伸手可摘莲蓬,吃新鲜的莲子,还有野生的菱角和鸡头米,任人采摘。更有说不完的绘声绘影的梁山好汉的传说,双枪将董平如何厉害,孙二娘如何在东平县城北的十字坡开店。如此美景,当地的人们并无闲情逸致,高歌低吟,而是望湖兴叹,自言自语,今年的水还是消不下去!

    据说,湖水也有消下去的时候,也有“收一收”的时候,不过,那是老一辈人留下的传言,使人们抱一线希望,鼓励人们生活下去的好心好意,画饼充饥罢了。那传言说什么,有那么一年,黄河上游大旱,没有涨水,没有决口,湖中大部分土地见了天日,秋末都抢种了冬小麦,第二年,你看吧,那齐腰深的小麦,金黄的麦穗足有一拃长,冰糖色的麦粒放进嘴里吃,一咬嘣嘣响。五月的东平湖里顿时热火朝天,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的大小车辆,人喊马嘶,那镰刀,那扁担,那挥汗如雨的面孔展现一副副破天荒的笑容,老头们跪在地头向苍天祈祷:天爷爷,今年不要发大水,明年再给一个好年景吧。可是,老天不予理睬,到了六月七月,黄河的大水又下来了,洪峰直捣黄河大堤,虔诚的祷告和生的希望,在黄河的一声怒吼中化为泡影。真奇怪,人们还是说“收一收吃九秋”的傻话,藉以安慰自己,重新拾起一个希望。

    在我的记忆中,只有黄河年年决口,黄水淹没土地,没有“收一收”的点滴印象。我是吃高粱玉米掺一些棉籽饼,就着指头肚大的小鱼烂虾长大的,偶尔吃几顿煎饼卷大葱,那就乐不可支,美滋滋的。

    且慢快活,洪水又来了。

    每年汛期到来的时候,湖边的人们传递信息之快之广令人吃惊。那时候,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到黄河大堤上去了,留在村里的人们惶惶不可终日,见了面就问:怎么样?这是问黄河水位的高低,外人听不懂,如果被问的人不回答,那就是水位在涨。接着再问:几寸?外地人也听不懂问什么,这是问水位长了几寸。回答说:半尺,那面孔立刻笼罩上一层阴云,不再问下去。一传十,十传百,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个细胞都准备战斗。如果问怎么样?回答说:消了,一尺。人们脸上的阴云便和黄河水一样消去一尺。汛期不过,那惊恐不安的心理,也只是一张一弛,不会消失的。

    书本上明明写着“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诗句,这可不是唱小曲,不是渲染夸张,而是真实的存在。由于黄河的泥沙长年的淤积,河床比东平湖的水面还高,黄河被夹在数丈高的堤坝之中奔流,形成一条悬在空中的大河,旧社会的政府,只管催粮收税,从来不治理黄河。惟一的办法,就是当地人自愿组织起来筑堤,水位越高越要筑堤,决了口再堵住,年复一年,就这样的恶性循环,以致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不仅在人们的心理上造成恐惧,在生产生活上也造成难以抗拒的困难。

    听吧,洪峰又来了。

    这条空中的黄色巨龙,高高地仰起它的头颅,有如沉雷滚滚,万马奔腾,从上游冲击而来,它卷着泥沙,夹带着人和牛羊,漂浮着树木和庄禾,咆哮着、翻滚着,惊涛拍岸、浊浪排空、横冲直撞,不可一世。它藐视人们的一切努力,冲破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奔腾而下。它不受任何约束,一声怒吼,终于冲破东平湖的堤坝,注入东平湖。黄河决口,发出的怒吼,惊心动魄,声闻数十里,六月的暑天,人们竟是不寒而栗。一冬一春,东平湖耗出的土地,眼看着一寸一寸又被洪水淹没。这时的黄河收起它那残暴的面容,哼哼着,低吟着,向渤海湾静静地流去,投入大海的怀抱,留给东平湖的是希望和恐惧同时消失。

    今年何年?明年又何年?东平湖区的人民自叹命苦,但也决不甘心,在长吁短叹中另寻活路吧。

    秋雨

    黄河决口之后,东平湖的黄汤很快澄清,恢复了它那清澈平静的面貌。土地没有了,但是黄河并不绝情绝义,它把金色的鲤鱼送到东平湖作为补偿,这也是黄河的一点点恩惠。

    黄河鲤鱼被洪峰带到下游,决口时被黄泥黄沙冲得昏头昏脑,糊里糊涂进入东平湖,随着黄水的澄清,它们也慢慢清醒过来,这里便成了第二故乡。凡吃过东平湖的鲤鱼的人都说,任何地方的鲤鱼比不上这里的肥美,这并非言过其实,而是事出有因。每年汛期,黄河上游两岸山坡上的腐殖质,牛羊粪,被冲进黄河急流之中,被冲进东平湖之中,因此,水质特肥,水草丰盈,浮游生物也多。本湖的名产——鲫鱼,得了这样优越的条件,自然长得个大味美,而远方来客——黄河鲤鱼,从那日夜拼搏的狂浪之中来到这幽静如画的东平湖,安身立命,养尊处优,便成为东平湖的一等公民。任何高级宴会,例如济南府的大饭店里,如果没有东平湖的鲤鱼便不成宴席。对于吃过东平湖鲤鱼的人来说,不仅是享受,那还包含着一种诚意和荣幸。所以,在济南的鱼市上,东平湖的鲤鱼身份特高,特别是饭店鱼池中的活鲤鱼,任由客人挑选,但不能讨价还价。为了抢夺这种生意,东平湖的水面上便出现了带有活水仓的大渔船,它们在湖中过来过去,靠近打鱼船,收购刚出水的活鲤鱼,这买卖就在船上成交。俗话说,买菜不上园,买鱼不上船,大船小船讨价还价,颇费唇舌,一旦成交,活蹦乱跳的金色大鲤鱼便进入大船的活水仓中,仓中的水和湖中的水是相通的,那些鱼们便游到济南大饭店的水池中去了。东平湖区的人们年年没有收成,不卖个好价钱吃什么,穿什么,掏钱吧,吃鱼的先生们。

    挣这几个钱很不容易,那秋天中的东平湖,成天细雨绵绵,下个不停。人们说,如果在立秋那天下雨,那就是秋傻瓜,要连阴三六一十八天;天天下雨,打鱼的人们,撑一只小船,头戴尖顶草帽,身披高粱叶子做的蓑衣,一网又一网,打捞那一点一星的希望。

    一场秋风送去了秋雨。我记得,每年秋末黄叶飘零的时候,孩子们便活跃起来。他们用一根竹签拴一根麻线,在村里村外穿树叶,眼快手快腿快的穿得多,这是正儿八经的劳动,而不是游戏。我们村缺燃料,穿一些树叶也能多摊几张煎饼。

    秋天,东平湖边,一寸又一寸耗出了一犁一耧土地,那土地肥沃得很,只要下种,明年必获丰收。一耧一犁也好,寸土必争,地不冻只管种,而且,麦苗只要出土,无论怎样冷的天气也冻不死。

    唉,黄河,空中的黄龙,你孕育了黄河文化和齐鲁文化,锤炼了中华民族坚强不屈的性格,你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和骄傲,我们世世代代景仰你。可是我们要问一声,你给我们东平湖带来的贫穷灾难何时才能了结?我们等待你的回答已经几千年了。

    东平湖是黄河身旁惟一的大湖,从它的位置和三十亿立方米的容量,可以调节黄河洪峰期的流量。假如有那么一天,把它改造为黄河水库,建一系列的大型水闸,并把湖区的人民做适当的安置,在洪峰期有计划的引洪,那不仅可以造福于东平湖,也可造福于下游。到那一天,东平湖区就可以“收一收,吃九秋”了。既然已经解放,人民当家做主,离这一天也就不远,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会做出根治黄河的满意答卷的。

    我离开高家村以后,一路步撵,在临县见到土改时的同志们,住了几天,到达汾阳,见到县委书记安平生同志和力群同志;住了几天,到达榆次,见到新华分社的同志们;住了几天,到达石家庄时,住在晋绥军区驻石家庄办事处,办事处的同志帮助我去平山见了周扬同志;又住了几天,临行时,周扬同志为我补充了路费,又给我发了一身棉军服,一路访朋问友,磨磨蹭蹭,到达东平县时,已经是阴历的九月中旬,一个月过去了。

    我母亲见我回来,痛哭不止。她老人家说,我父亲已于去年去世,死的时候还呼喊着我的名字。回到家吃的第一顿饭,还是玉茭面和棉籽饼窝窝。母亲历数生活的艰难,朱家管村经过十几年的战争,日军的烧杀,国民党的祸害,破垣残壁,满目疮痍,大家的生活都不好过。湖里仍是一片汪洋,村子还是一座小岛,我家两间小土屋快要倒塌了,屋前的那株大棠梨树依然在寒风中颤抖。把敌人打跑了,有了希望了,人民政府已经成立,并着手救济工作和组织生产自救。我家是干属,受到优厚的救济。我在家住了两个多月。当地干部说,淮海战役已经打响。我急于回晋绥边区,所以,春节一过便动身,顺原路回到兴县高家村。形势大变了,中共中央晋绥分局即将迁往临汾,并改组为晋南工委,准备南下四川《晋绥日报》《晋绥大众报》即将停刊。干部们,包括区、地、县,一直到村的主要干部,都在整装待发,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全国性胜利。我是报名南下四川的,但在宣布名单时,却把我放在留守名单之中,还不准提意见。每天都有成队的干部出发,马烽同志去了北平,西戎和胡正、苏光、邵挺军同志去了四川。从此高家村的一摊天各一方。原晋绥边区建制撤销,根据西北局指示,成立了晋西北中心地委,郑林同志为地委书记,先是杨万选同志再后是刘献珺同志为专员,卢梦和我在地委宣传部,分别任部长、副部长。地委很快搬到兴县城里办公。一直到十二月,遵照上级指示,郑林同志、卢梦同志和我一齐调到太原,分配到中共山西省委工作。从此结束了长达十二年的吕梁山根据地生活,走进一个新的历史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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