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延安去!
这消息一下子就传到我们决死二纵队黄河剧社全体成员,传遍这座像一个小山村似的方山县城。房东们满脸堆笑,以羡慕的口气说,你们到延安能见到毛主席,多有福气呀!剧社的同志们更是欢欣鼓舞,高谈阔论,各抒己见,大吹抱负。延安,中国革命的圣地,党中央和毛主席所在的地方,到那里接受延安革命精神的熏陶,亲眼看看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我们的愿望。在远离延安的吕梁山中,哪一天我们不谈论延安啊,延安的山,延安的水,延安的窑洞和小米饭,毛主席的大棉袄和裤腿上的大补丁。对于这一切我们都是真诚的崇敬,深情的向往,可以说是梦寐以求。然而,这一切都是听来的,从报刊上看到的,并非亲眼所见。因此,这些崇敬和向往,不免带有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色彩,这更加深了我们的渴望。
到延安去,这一愿望就要实现了。
当我们过了中秋节,即将出发的时候,我们的许多同志却产生了一种留恋的惆怅,留恋正在战斗中的战友,朴实善良的群众,还有正在燃烧着的土地。我们不会忘记我们曾在这里打败了山西顽固派的进攻,赶走了骑兵第一军,击退第一次反共高潮,建立了完整的抗日民主政权;更不会忘记,不久前在临县的木锨塔阻击日军夏季扫荡战中无畏的战士,这一仗粉碎了日军合围边区首府兴县的计划,并将其逐出根据地。在这一次战斗中,我们剧社在上西坡村湫水河东岸和敌军遭遇,我们的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被日军抓走。全体同志痛心疾首,情绪低落。纵队政治部调我们到吕梁山主峰老爷岭脚下的方山县城休整,准备迎接下一次战斗,秋季反扫荡快要来临了。
突然接到命令:到延安去!
我们剧社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大约七十多人,大半是青少年,还有十来岁的儿童,几乎没有人懂得什么是艺术。说是剧社,实际是个宣传队,印发传单,刷大标语,行军时,站在路旁当拉拉队,为驻地的农民识字班派人上课,还要配合地方干部收军鞋。自然也演戏,那水平之低是可想而知的。有一天,纵队司令员韩钧和政治委员张文昂路过方山城,看了我们的排练后给我们讲话,他们谈到根据地的文化建设问题,说我们需要学习,需要提高,又说,日军可能加紧扫荡根据地,战事将更加频繁激烈,剧社的活动条件也就更加困难了。司令员和政委走时给我们留下一批书刊,要我们好好学习。首长的这次讲话,大概是派我们去延安的预兆,只是我们缺乏那种敏感罢了。战争如此紧张,怎么可能想到去延安学习呢!
我们就要出发了。总领队是纵队政治部宣传科长,作家余平若,剧社的社长是苗波,指导员是赵哲民,我任支部书记。准备工作很简单,提前领了棉衣,领了一些笔记本、毛巾等文具和日用品,各自打好背包,打扫了住处,总务科把行军锅扣在马背上,告别了房东,兴致冲冲地上了路。途经临县,在克虎寨乘大木船过黄河,黄河惊涛骇浪,船身忽起忽落,吓得孩子们直喊叫。过了黄河就是佳县,县城高高在上,坐落在一座高高的山顶上,我们没有进城,直奔离城不远的兵站。继续向前走,是米脂县、绥德县、清涧县、延川县,一路山地行军,一路秋风送爽。步行约十天,到达延安城东十里的桥儿沟村,这里是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所在地。余平若对延安熟悉,他说,咱们就是来这里学习的,目的地到了。于是,我们住进两座大客栈,安营扎寨,不再向前走。这时是一九四〇年十月。
二
我们到达桥儿沟的第二天,赵哲民和我到延安城北八路军留守兵团政治部报到,接待我们的是胡耀邦,他看了介绍信和名册以后说,已经接到前方来的电报和兵团领导的指示。他非常热情,一再表示欢迎来延安学习,又问了前方的许多情况,甚至问到战士有没有鞋子穿。之后写了到延安兵站领口粮和菜金的通知,他要我们在桥儿沟住几天,过三四天去研究分配问题。赵哲民和我顺便到延安城里看看,延安城已被日军飞机轰炸多次,断垣残壁,住户和商店都已迁出,这里已是一座空城了。
桥儿沟原本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山村,虽然处在延安通向绥德的大路上,由于离延安城太近,行人车马很少在此地打尖住宿。自从党中央迁到延安,这里便成了通向华北敌后各个根据地的必由之路,这小小村庄才逐渐繁华起来。说是繁华,是和它的过去和附近村庄比较而言,一条不到二百米的窄窄的街道,雨天稀泥解水,晴天尘土飞扬,街道两旁有骡马大店、留人客栈、烧饼铺、杂货铺和小饭馆,还有卖凉粉的、卖羊杂割的,麻雀虽小,五脏尚全。驮骡带着串铃丁当走过,一向平静安谧的山村,便嘈杂热闹起来。
桥儿沟的繁华,名闻遐迩,并不在于行人匆匆,车马喧嚣,也不在于身旁飞机场上飞机的轰鸣,而在于一个战时高等学府——延安鲁艺设在此地,路北的那座天主教堂就是学院的所在地。高塔双耸的歌特式教堂矗立在大院里,它小巧玲珑,洋里洋气。这座小教堂比起巴黎圣母院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不可比拟,但是在这荒凉的山村,却依然是一种精神威慑力量。虽经多年战火,塔尖上的十字架还是指向天空,完好无损。据说,这座教堂是西班牙的一名神甫负责修建的。在教堂的两侧有一个很大的广场,正好做了学生的操场。教堂的后两侧是两排二十多孔的砖砌窑洞,教堂的东后侧有许多瓦房,有亭榭小院,有桃树杏树丁香树,曲径通幽,另是一番天地,比起教堂周围的小土房土窑洞,这里便是神职人员的天堂。由于国民党对陕北红军的不断进攻骚扰,神职人员早已逃之夭夭。能容纳五百人的教堂成了剧场、舞厅和音乐厅,窑洞、平房成了学生的宿舍、办公室、展览室、练琴室。当我们参观时,路过一座小楼前,还听见“呕呕”的声音,这大概是音乐系的女生在练声,还有钢琴定音伴奏。我们自由自在地参观,在大院里东瞅瞅,西看看。在一座新盖的简易大土房子里,学员们正在上课。有一个大院,那是食堂院,里边盖了一长溜简易土房,土房里用土坯垒一个个土台子,台面用泥巴抹得光溜溜,上边摆了饭碗菜盆,这是饭厅饭桌无疑了。我们急于了解学校的情况,尽情参观,一直走出后小门,到了后山沟。抬头东望,山坡上一排又一排土窑洞,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每个窑洞前有一块小小的平台,一条条羊肠小道把那些土窑洞上下左右连结起来。对于这样的土窑洞我们并不陌生,晋西北的山村到处有,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可是,在桥儿沟,看了鲁艺的土窑洞,凝视良久,生出一种新鲜之感,你说这感情从何而来?直到入学后才知道,东山的这些土窑是教师们的宿舍,藏龙卧虎的地方,学院的领导人周扬副院长就住在这里,何其芳、陈荒煤、周立波、吕骥、李焕之、赛克、贺绿汀、杜矢甲、郑律成等名作家艺术家住在这里,冼星海因病到苏联疗养去了,他的夫人和孩子也住在这里。茅盾也曾住在这里,因工作需要不久前到国统区去了。学院的院长吴玉章有时也来东山小住。有了东山,自然还有西山,西山也有密密麻麻的土窑洞,这里住着江丰、王式廓、王朝闻、蔡若虹、力群、古元一大批美术家和美术系学员,以及美术工厂的人员。东西两山遥遥相对,中间只隔一条很小的河沟。住在大院里的教师有张庚、水华、田方、阿甲、钟敬之、姚时晓等戏剧家,他们和戏剧系、实验剧团、平(京)剧团住在一起。桥儿沟的教堂里,后沟东西两山聚集了这么多的著名的作家艺术家,而且还在吸引着众多的知识青年,不畏艰难险阻从全国的四面八方奔向延安,奔向桥儿沟,这是地覆天翻的壮举。桥儿沟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幸运,是值得骄傲的。
三
大约一周以后,留守兵团政治部派人来桥儿沟主持分配工作。少数人到抗日军政大学和日本工农学校,其余的人都分配到鲁艺和部干班(这个部干班后来改建为部队艺术干部学校,属留守兵团领导,莫文骅任校长,著名剧作家王震之任副校长,仍住桥儿沟),所有的人都服从分配,如期报到,各就各位,至此,我们剧社就暂时解体了。
到鲁艺学习的人员是:苏光到美术系,他是纵队政治部的干部,是和剧社同行来延安学习的。苗波到美术系;杨戈到音乐系;华纯和我到戏剧系;华纯到导演组;我到编剧组。那时,各专业组早已开课,报到后,立即参加学习。到鲁艺学习是经过简单考试的,考试之前余平若给我们做了辅导,可以想象,对于我这样一个只念过小学又当了几年战士的人,参加考试是个难关,只凭一个星期的辅导就考大学,并非易事。不过,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进鲁艺学习,起码也应该知道鲁迅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结果我被录取了,天老爷,我心里明白,我之被录取,实际是出身好,又是从敌后根据地来的,又是组织推荐保送的,只能算个瓜菜代。所以我非常感激党的关怀,鲁艺的照顾,下定决心好好学习,不辜负党对我的期望。在入学后近两年期间的刻苦学习,是和我的这点自知之明不无关系的。
从老师和同学那里知道了这所学校的一些情况。
鲁艺是由毛主席、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发起成立的。发起人中还有著名文艺家,如成仿吾、周扬。在“创立缘起”中,讲到创建这所学校的目的和方针政策:“艺术——戏剧、音乐、美术、文学,是宣传鼓动与组织群众最有力的武器;艺术工作者——这是对于目前抗战不可缺少的力量。因此,我们决定创立这所艺术学院,并且以已故的中国最大的文豪鲁迅先生为名,这不仅是为了纪念我们这位伟大的导师,并且表示我们要向着他所开辟的道路大踏步前进。”同时发布“成立宣言”,“宣言”中说:“以马列主义的理论与立场,在中国新文艺运动的历史基础上,建设中华民族新时代的文艺理论与实践,训练适合今天抗战需要的大批艺术干部,团结与培养新时代的艺术人才,使鲁艺成为实现中共文艺政策的堡垒与核心。”一九三八年四月十日下午在中央大礼堂举行成立大会,毛主席和中央其他领导人亲临大会,典礼非常隆重。当时学院的负责人是著名文艺家沙可夫。四月十九日《新华日报》发表了邓初民写的《鲁迅艺术学院访问记》一文,文中引述沙可夫的答问:“由于抗战艺术干部的缺乏,才有鲁艺的成立,成立鲁艺的目的是培养抗日艺术干部;研究正确的艺术理论;继承中国艺术遗产;建立中国新的艺术。”鲁艺的学制就是根据这一方针制定的,分戏剧、音乐、美术三个系(文学系是后来增加的)。第一期只有九个月,其中还包括三个月的实习,第二期稍长一些,也只有一年。以上两期学员的文化水平,艺术修养比以后的几期高一些,有的是已经崭露头角,具有一定实践经验的人才,经过短期训练就能适应工作的需要,同时同学们急于到前方工作,所以经过短暂的学习就分配了。大多数到了华北敌后根据地,例如,有我后来结识的电影导演成荫、女作家莫耶和艺术教育家石丁,他们先后分配到一二〇师的战斗剧社,随部队先到晋察冀,后到晋西北。剧作家贾克分配到以丁玲为团长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去了山西的晋西南前线。鲁艺的以后几期学员大部分也到了敌后根据地,为抗战服务,创作了许多优秀的文艺作品,各有建树,都有贡献。这一伟大功绩自然是由于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同时也不能不归功于鲁艺这所大学校。
四
毛主席亲笔题写的“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校牌挂在学校的大门口。
吴玉章任学院院长,周扬任副院长,主持全面工作。周扬是在一九三八年奉调从上海到陕北的,初任陕甘宁边区政府教育厅长,后调鲁艺,直到一九四七年胡宗南进攻延安,和全校师生长途跋涉到达晋察冀边区的张家口。周扬老师不仅主持学院的全面工作,还为全院学员上大课,讲“艺术概论”,这是全体学员的必修课,同时他还翻译了俄国著名文艺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一书。每翻译一章就印发学员阅读,全书译完以后出版了单行本,很受理论界的重视。全校两门必修课的另一必修课是政治课,即“党的建设”,这一课由学院总支书记,政治处长,红军老干部宋侃夫主讲。以上两门必修课,每周各一课,一课四小时。其他课程均分系授课。
戏剧系由著名戏剧家张庚任主任,教师有姚时晓、赛克、水华、钟敬之等。张庚老师说,他在上海念大学的时候,喜欢看戏剧、电影,且常常写观后感之类的评论文章在报刊发表,大学毕业之后即专攻戏剧理论,他读书甚多,著述颇丰,还能阅读英文书籍。他讲“戏剧概论”是全系的必修课,每周一课。戏剧系上课没有教室,一年四季均在戏剧系的大院里,院里有一排刺槐,还有一株大杏树。冬天上课就在阳光下,暖洋洋并不觉冷,夏天就在那株大杏树下上课。每人有一个小板凳,笔记本放膝盖上,老师们也是各坐一个小板凳,只是多了一大茶缸白开水而已。张庚老师身材瘦小,讲课时是轻声细嗓,慢条斯理,娓娓动听,对学员不作填鸭式的一味灌输,不作死板教学,每课讲完,向学员出讨论题,并介绍有关的书籍,自行阅读,独立思考,认识不同,可以争论,可以保留意见。有一次,我根据老师的推荐看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打开书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忽然想起在方山城看到的《万有文库》中的《哈姆雷特》和这个本子不一样,明明是同一个剧本,是要在舞台上演的,《万有文库》就把它弄得满篇之乎者也,弄成古汉语,使人莫名其妙,而我手头的这一本则是通顺的白话,很好懂。我问老师这是怎么一回事,张庚老师说,《万有文库》的那个本子他也看过,那是严复翻译的,可是他不懂英语,是一个到过英国的商人带回的本子,向他宣读,他用古汉语记录下来出版的。不好懂,更不能上演,但是,严复把外国的优秀文艺作品介绍到中国来,也是出于好意,是有贡献的,不好读不读也就罢了。现在有了朱生豪的白话译本,就弥补了这个不足,那就读新译本吧。根据张老师的指教,我把能够找到的莎翁的剧本一气读完,如《奥赛罗》《威尼斯商人》《罗密欧与朱丽叶》等,接着张老师又向我介绍有关莎翁著作的评论著作,还要向他汇报读书心得。这样一步步向前走,又读了一批西方文学作品,眼界开阔了一些,知识也多了一些。又有一次,我看到同学们读美国著名剧作家奥尼尔的剧作《天外》和《奇异的插曲》,我也借来读,读后我对同学们说,我喜欢《天外》,不喜欢《奇异的插曲》。有的同学说,你的想法符合你的实际情况,《天外》中劳动人民的生活咱们可能易于接受,而《奇异的插曲》离咱们的生活经历较远,不易理解。我这个人无知,又说,一个话剧本写了两大本,要演几个晚上,这怎么能行呢?有的同学说,怎么不行?中国的连本戏曲,一出戏有演十天半月的,不是也受欢迎吗?主要是看内容,看它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技巧。后来我读席勒的剧作《强盗》。席勒是德国著名的具有强烈的民主主义思想的资产阶级剧作家。我读了他写的剧本《强盗》之后,非常高兴,令人振奋,令人愤怒,令人不安。一个被捕的强盗在法庭上侃侃而谈,理直气壮地揭露公开的强盗——资产阶级的嘴脸,并为自己受压迫受剥削愤愤不平,为自己辩护,读后感人至深。但是,这个剧本有一个不可克服的矛盾,它思想性强,艺术手段高,由于它的大段大段的长篇演说似的台词,缺乏戏剧的动作性,是不可能搬上舞台的,观众要看戏,而不愿听长篇说教,所以,对这个剧本又表示不满。同学们讨论得很热烈,多数人的意见认为读这个本子,是要领会它的进步的思想内容,学习塑造人物典型的艺术方法,把它当作小说读也就是了,能不能搬上舞台,暂且不必管它。有的同学劝我读书不要性急,今天不懂,明天也许能懂,今天不喜欢明天也许能喜欢,你知道吗,恩格斯就用这个方法读书,值得效仿。
那时我对“五四”以来的优秀作品读得较多,如《雷雨》《日出》等。戏剧系学习曹禺、夏衍等名家作品,是应有之理,是不言而喻的。
我从未感到书的世界竟是那样的五彩缤纷,那样的广阔无垠,书,是一个花的世界,知识的海洋。有了这样的认识,读书的兴趣越来越高,老师推荐的书要读,同学们看的我也看,有的能够理解,有的则是囫囵吞枣,读了再说。我深感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而学习的时间不会很长,说不定哪一天上级下个命令,马上就要离校返前方去,我需要提高,需要充实,迅速赶上教学进度和周围伙伴的水平。我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抓紧学习。
编剧组的同学除了学习本系的必修课,还要到文学系听课,主要是听周立波讲的《名著选读》,这一课很受同学们的欢迎,我深感受益匪浅。
每周的上课时间总起来也只有两天,至多三天,其余的时间全部自学,俗话说:“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师们常对我们讲,业精于勤荒于嬉,同学们深知老师教导的用心,绝大多数同学学习认真努力,把东山图书馆当作第二课堂。东山图书馆也是几孔土窑,周扬自任馆长。
有几孔又大又深的窑洞存书,为了便于学习专业,索引的编排也很特别,每个作家艺术家的著作以及有关这位作家艺术家的评论、传记等按人头编在一起,要读哪个作家的作品,了解他的情况,翻开索引,一目了然。举例来说,要读果戈理,什么《死魂灵》《钦差大臣》《五月之夜》《塔拉斯布尔巴》以及有关果戈理的评论、生平介绍,包括别林斯基给他的公开信都编在一起,谁要读果戈理,事先声明登记,由工作人员调整,保证优先借阅。有复本的贵重书可以带回宿舍阅读,贵重的单本书只能在图书馆内阅览室阅读,一天读不完,要交回图书馆,明天再来借阅。系列的图书是不准带走的。
这些土窑中的那么多贵重的书,我不知都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只听说有一些书是从毛氏藏书室(毛主席藏书室)借来的,有的是从其他学校借来的,限期交还。延安各个学校之间互借图书的办法,大大方便了读书人,解决了战时书少的困难,这也是个小小的创举。东山图书馆旁的阅览室也是为解决书少的产物。阅览室也是大窑洞,从门口直到后窑掌,有一条很长的桌子,这桌子是用土坯垒的,桌面上糊了马兰纸,座位也妙不可言,竟是单个沙发,这些沙发也是用土坯垒的,上面铺了老羊皮,羊皮下垫了干草,坐上去软乎乎怪美气。中午饭有自带的干粮,渴了,水桶里有白开水,阅览室中午不关门,可以一直读到开晚饭。开始我不了解情况,后来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我发现有的同学吃罢早饭从食堂领上干粮,有时是蒸馍,有时是小米饭,拿几块白萝卜咸菜,急急忙忙上东山,走得风快,原来他们是去坐阅览室。
编剧组人少,只有七八人,是一伙读书迷,只要有人借到书,那就必须人人看过,有时,还要开展一场讨论,对书中的人物、故事情节复述一遍,根据自己的爱好和认识大家讨论,有真知灼见的发言,也有幼稚的、过火的片面的议论,这一类的讨论会是自行结合的,意见不合可以拂袖而去,或者请教老师,这样的学习对我大有裨益。
编剧组的男生住在教堂大院第二排窑洞的最西侧,推开窗子就是杂草灌木丛生的山坡,夏天虫声唧唧,冬天是蓑草嗦嗦。全组只有一张小桌,没有凳子,晚间睡在地铺上,开小组会坐在地铺上。到了冬天就垒几块砖,生木炭取暖热饭。我从鲁艺美术工厂要来一个小陶盆,和其他同学一样,饭菜合一;在冬天,打回饭来,把饭盆煨在火堆旁,围坐一圈,一面看书一面吃饭,一面议论,这也算是鲁艺的一景。
听课以后对笔记是学习的一部分,一句一句地对,尽可能对出一份比较完整的记录。我们小组有位名叫韦若的女同学,是南方人,也是从晋西北来的,她原在四纵队剧团工作,这位老大姐的课堂笔记是第一流的,对笔记的时候,总是以她的笔记为主,偶有遗漏,其他人补充。她的笔记本可以借出来做参考,本子很整洁,钢笔字写得又工整又漂亮,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女性特有的秀丽俊俏和才女的聪颖潇洒。那时候我们不知道害了什么毛病,把整理学习笔记当成第一位的东西,好像记在本子上就算是学习收获,充实了,提高了。我还抄书,抄艾青的诗,李广田的散文,这样似乎加强了一些记忆,其实是有点傻气。与其抄书、抄报,何不多读几本书,领会其精神实质,那不是更好吗?
编剧组的老大是吴时韵,我尊他为老大哥,他读书甚多,知识面宽,胆识大,爱争论,对任何一本书他都发表意见,常常和同学争论不休。他的兴趣也广泛,戏剧不用说了,对小说对诗歌对散文,都能拿出一套看法。他对我的学习帮助很大,有时他指着一本书对我说,你要仔细看,要领会其精神实质,不能只看表面,不能断章取义,你说是不是?你死读书,读死书,到头来读书死啊!你跟上一些人钻到图书馆不出来,还抄书,背书,思想弄乱了,身体也弄垮了,你现在害偏头痛,反而影响学习,你体会到了吧!吴时韵的话切中我的要害,我的笔记本上确实抄满了名作的章节,名人名言,我还背书,从窗户跳出去,站在山坡上背诵《死魂灵》最后的一节“俄罗斯,你到哪里去!”偏头痛已经影响了学习,跑到延河滩上打滚,校医给我药片也不顶用,终于不得不住进卫生院的土窑里,接受邵大夫的治疗。回想起来怪可笑的。
和我脾气相投,形影不离的是吕西凡,他念过中学,文化水平比我高,瘦瘦的高高的身材,说话不紧不慢,读书甚多,字写得很漂亮,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最多。我们无所不谈,由于我少知无识,又找不到正确的学习方法,我说话常是不着要害,不着边际,而吕西凡谈读书心得却是头头是道。我们古今中外,天上地下,学校里的各种人物,各种事物,想起什么谈什么,看见什么谈什么。比如,看见杜矢甲走过来了,就谈杜矢甲。杜矢甲是音乐系的声乐教师,是唱低音的,行话是唱贝司的。有时,学校的周末举行晚会,他唱《伏尔加船夫曲》和《嘉陵江船夫曲》,非常动听感人,受到听众的热烈欢迎。他生得白白胖胖,戴一副宽边眼镜,穿一身粗呢西装,每逢从东山下来,他的上衣口袋总是插一朵鲜花,这种小小的野花,在夏季,桥儿沟的山坡上山沟里到处都有。杜矢甲的口袋里插一朵鲜花,别有一番风采,在这样困难环境下,他还就地取材,满足对于美的享受,便成了人们的话题。又比如,看见了赛克,也要议论一番。赛克是我们戏剧系的教师,但他很少上课。他是东北人,大高个,是我国著名的导演,青年艺术剧院演出的苏联名剧《铁甲列车》就是他导演的。他不仅导戏,还写歌词,写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歌词,他的《流民三千万》,哪个知识分子不会唱?东北三千万人民亡国的痛苦,抗日的激情,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它曾唤起千百万同胞走上抗日的前线,为争取抗战的胜利而献身。他的贡献有口皆碑。但他却有个奇特的情趣,收藏石头。这玩意在上海找一块不容易,可在桥儿沟多得一钱不值,农民对这些玩意非常讨厌,又无可奈何。可赛克却在桥儿沟的后沟里聚精会神地捡石头,在鲁艺师生中,在当地群众中成了趣闻,成了师生的话题,而农民则抿嘴一笑。赛克到戏剧大院来,同学问他捡石头的事,他笑笑说,像小狗,像小猴,像小鸡小鸭,千姿百态,天然成趣,这里边有艺术呢!我和西凡除了谈趣闻,也谈个人抱负,杂七杂八,就是在这种闲聊中,我得到很大教益。
五
无论什么时候,走到第一排窑洞走廊,就会看到黄钢办的墙报。黄钢是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抗战开始,就发表了《开莫拉前的汪精卫》一文,向人们发出警报:汪精卫可能投降日寇,这警告不幸而言中,汪精卫投降了,黄钢的名字由此受到广大读者的重视,以后他又写了许多受欢迎的报告文学作品。黄钢在鲁艺毕业后留校,他除了本职工作,还编墙报。整张整张的马兰纸,从这头到那头贴满走廊。我是这张墙报的忠实读者。从编辑到抄写均由黄钢一人包办,不劳别人帮忙。不知道黄钢是否学过郑板桥的书法,那字体又怪又美,谁看了也是赞不绝口。文学系的井岩盾、贺敬之的诗作,常常是在这张墙报首先发表,而后见诸报刊的。贾芝翻译的法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集,也是在这张墙报连续发表,而后出版单行本的。在墙报发表时还有华君武做的插图,那个用网兜扑蝴蝶的女孩,那个愁苦的磨坊老人,以及被现代化工业挤垮的手工业作坊,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至今历历在目,久久不能磨灭。
星期天的美术展览也是我们必去的所在,蔡若虹和华君武的漫画个人展览,极受欢迎,人们进进出出,展览室拥挤不堪。最使我难忘的是王式廓的陕北农民素描,那些画面上的老农,质朴勤劳,虽困苦而坚强不屈,比起生活中的老农,更易使人动情。以后很长时间,我在晋西北农村工作的时候,脑海中常常出现王式廓笔下的老农形象,引导我去接近,去理解现实生活中的农民。参观画展时,我还看其他人在意见簿上写的留言,那些留言实际上是评论,它帮助我去理解那些作品,这不仅是享受,同时也是学习。因为我尝到了甜头,所以每有画展,无论是版画、漫画、绘画、素描、速写,我是常客,后来,我也在意见本上大发议论,初生犊儿不怕虎啊!
周末晚会是人满为患,不仅有鲁艺的学员和部艺的学员参加,也请桥儿沟的群众参加,那时,大礼堂不仅满座,连窗台上也坐满了观众。有戏剧系、实验剧团、平剧团演出的《日出》,《四进士》,契诃夫的独幕剧。我记得演出苏联名剧《带枪的人》时,我被分配在后台弄效果,效果就是放大炮,我们两个人抬起一个大汽油桶,突然墩在木质的地板上,那声音比放真大炮还真实,吓得白卫军狼狈而逃。音乐系演出过《黄河大合唱》《游击队之歌》,苏联的《喀秋莎》,还有贝多芬、莫扎特的交响乐,等等。有的我能欣赏,自然是欣喜若狂,有的则难以接受,那也要硬着头皮听下去。老师说过,这和看书一样,听得多了就可以接受,至少可以增加一些知识,反正不会损失什么。各系还有单独的小规模的活动。实验剧团和戏剧系举办的朗诵晚会就很有意思。晚饭后在那株大杏树下挂一盏汽灯,大家各坐各的小板凳,围成一圈,听演员朗诵台词、诗歌和散文。有一次,著名演员王大化朗诵罗曼·罗兰写的《贝多芬传》中某一章节,他口才极好,极富感情,朗诵时,听众鸦雀无声,朗诵结束,突然响起热烈掌声,王大化连连向听众鞠躬致谢。其后王大化演出了许多深受观众欢迎的戏剧,特别是他在桥儿沟街头和枣园演出的新编秧歌剧《兄妹开荒》,轰动延安,传遍各个敌后抗日根据地,甚至影响到国统区,由此开创了文艺工作的新局面,受到党中央的表彰。解放初期,这位才华横溢的优秀演员,在东北一次车祸中不幸逝世,铸成我国戏剧界不可弥补的损失。
鲁艺的生活是丰富多样,五彩缤纷的。响应党中央号召,师生到桥儿沟后山开荒种地。安塞县有大片森林,师生到那里伐木烧炭,以备冬季取暖。暑假寒假允许师生上山打猎,还发给枪和子弹,粮票和菜金,春天还组织师生到延河对岸桃园春游。可笑的是,帮厨的同学带回一大块黄楞楞黑糊糊的小米锅巴,用开水泡开,兴奋得大喊大叫:喝咖啡喽,喝可可喽,好像得了神经病。周末有时举行舞会,有舞伴的双双起舞,找不到舞伴的只好单干扭秧歌,还有人抱个凳子跳来跳去,奇形怪状,也算是乐在其中吧。
六
鲁艺常常请中央首长和从前方归来的领导以及校外的作家、艺术家来校向同学们做报告。朱总司令、李伯钊、丁玲、艾青、萧军、高长虹等来校做过报告。博古(秦邦宪)在一九四一年六月苏德战争爆发后,来校做报告,给我的印象最深。他滔滔不绝,一气讲一个上午,再加一个下午。他对苏联的情况,特别是对莫斯科防御情况比较熟悉,在做了各方面的分析之后,得出结论,坚信法西斯希特勒将以彻底失败而告终,而苏联也要做出重大牺牲,历史进程证明了博古的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毛主席不止一次地来鲁艺参加晚会和舞会。毛主席来鲁艺,同学们总是争先恐后地迎上前去,一睹毛主席的风采。每逢看到毛主席,一种幸福温暖之感油然而生,全身心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决心和自信:抗日战争一定能够胜利,新中国一定能够建立。
一九四二年五月间,党中央召开了延安文艺座谈会,鲁艺的教师们参加了座谈会。会议开始,毛主席做了讲话,在五月二十三日的最后一次会上做了总结。毛主席的开篇讲话和最后的总结就是全党全军奉为纲领的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书。毛主席对文艺的精深论述,被认为是和列宁的《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一文一样,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宝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那时党中央已经提出在全党开展整风运动,即整顿三风的运动,毛主席的这篇讲话被中央列为整风二十二个文件中的一种,其意义重大而深远。座谈会开过之后,周扬副院长很快向全体学员传达了毛主席的重要讲话,全校展开了热烈的学习运动,逐字逐句的对笔记,紧张热烈的小组会和联组会,连续不断,其盛况是空前的。工农兵文艺方向,到群众中去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在当时,我不能说已经理解了《讲话》的全部内容及其深远意义,但是,沿着工农兵文艺方向,走工农兵道路,为工农兵服务,到工农兵群众中去,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永远不忘。尽管以后的情况有所变化,提法也不尽相同,但其基本的“内核”,精神实质是一脉相通,是顺理成章的发展,并无二致的。在座谈会后的第七天,即五月三十日,毛主席来鲁艺做报告。我们编剧组的同学端着饭盆、饭碗先到大操场,坐在最前面,一面吃饭,一面等待毛主席到来。当毛主席走进会场,全体起立,掌声经久不息。毛主席站着讲话,有时走动,他膝盖上的两块大补丁映入我的眼帘,领袖的艰苦朴素使我景仰而又感叹。毛主席讲话还带表情,他先讲整顿“三风”,当讲到教条主义“装腔作势,借以吓人”,举“黔驴技穷”的故事的时候,弯下腰,伸出手臂,突然吃那头驴子,引得听众哈哈大笑,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毛主席讲文艺问题较多。他说:从你们不久前演出的《带枪的人》里面,我们看到了列宁。他在这个戏里和群众谈话、打电话,办公,赶走孟什维克……可是在戏里他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人不吃饭不睡觉是不行的。列宁在生活中当然也要吃饭和睡觉的。戏里并没有把列宁的一切活动都写出来。这也就是说,实际生活中的列宁比我们从戏里看到的列宁要丰富得多……列宁也没有到过中国,更用不着说延安。何况他已经去世了。戏里的列宁却仍然活着,还可以永远活下去,并且还可以出现在世界所有的舞台上。所以我们说,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要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毛主席在讲话中,还用大树和豆芽菜比喻提高和普及的关系。他说,红军在过草地的路上,在毛儿盖那个地方,长得有很高很大的树,但是毛儿盖那样的大树,也是从豆芽菜一样的矮小树苗苗长起来的。提高要以普及为基础,不要瞧不起普及的东西。他们在豆芽菜面前熟视无睹,结果把豆芽菜随便踩掉了。毛主席还说,你们快要毕业了,将要离开鲁艺了。你们现在学习的地方是小鲁艺,还有一个大鲁艺。只在小鲁艺学习还不够,还要到大鲁艺去学习。大鲁艺就是工农兵群众的生活和斗争。广大的劳动人民就是大鲁艺的老师。你们应当认真地向他们学习,改造自己的思想感情,把自己的立足点逐步转移到工农兵这一边来,才能成为真正的革命文艺工作者。
毛主席的这一席长篇讲话,把鲁艺师生的学习进一步引向深入。学员们纷纷要求到前方去,到工农兵生活中去。不久之后,由《兄妹开荒》带头,诱发出一大批优秀的,崭新的,为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作品,从延安到各个敌后根据地,文艺工作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出现了新的面貌。
到七月,我们接到贺龙司令员的命令,原黄河剧社在延安鲁艺和部艺学习的成员要立即归队,而且集体来的,要集体回去,不准少一人。我们雷厉风行,做离校的准备,大约七月下旬离校到绥德县一二〇师战斗剧社报到,旋即随战斗剧社返延安,住在杜甫川的七里铺,准备在延安演出。十二月底,剧社整编,由于人员太多,五十多人被精简。这支小小的队伍由我和马烽领队,顺原路走上归途。路过桥儿沟的时候,我们深情地向鲁艺门旁的校牌招招手。一路翻山越岭,在兴县的黑峪口过黄河,于一九四三年一月返回晋西北首府兴县。一二〇师政治部副主任王逢源负责分配我们的工作。不久,我们怀着满载而归的心情,以新的姿态走上新的工作岗位。
后记
以上的几节回忆文字,只是写了我个人的经历,对于延安鲁艺这所战时的大学校,可说是挂一漏万,不足以反映其全貌。这所学校从一九三八年成立,到一九四七年胡宗南进攻延安将近十年间,在党中央直接领导下培养了大批的文艺干部。人多时间长,而我所在的时间又很短暂,对于许多的人和事,不可能了解。对于那么多的作家艺术家,绝大多数不认识。一些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有些人虽见其人,又不明其情。而且我埋头学习,闭目塞听,到今天想写一篇比较全面的回忆文字也不可能,这篇东西只是表示我对那一段生活的思念情绪而已。在桥儿沟还有一所八路军留守兵团领导的部队艺术学校,也培养了大批文艺干部,遗憾的是我对这所学校不甚了解,无能为力做介绍,只好暂付阙如。还有,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曾参阅艾思奇编纂的大型资料《延安文艺运动纪事》一书,帮助我回忆起一些时间、地点、人名等等,特别是毛主席在鲁艺的讲话摘录,我是照抄不误,在此应予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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