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久了就会变成狗-味道解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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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啊,就是我们疯狂地向远处不停地奔跑,

    然后见过人间那些凶猛的利刃,岁月里奸诈的创伤,无助时的捉襟见肘,才懂得挚爱,始终都站在出发的地方,从未远离。

    小荷并不知道,在这家日本拉面馆,她将完成作为味道解码师的最后一个任务。

    三年前的小荷,以为自己丢失了爱情,也丢失了家庭。万念俱灰的她躺在家里,发现又失去了味觉,一切的美食都让她索然无味。

    当她从“天堂小卖部”网络商城买到味道解码师芯片的时候,客服告诉她,当她成功把芯片安装到自己的体内,她将获得读取食物背后故事的能力。

    但她需要按照系统的设定,寻访世间美食,找到自己必须读取的三个故事任务,然后生活里那些让她不愿面对的痛苦,统统都会消失不见,她又可以品尝到生活的好滋味。

    终于在这一天,她可以结束这段奇妙丰盛又孤独漂泊的职业生涯,做个寻常的女人,在一人身旁,看日落月升,品苦辣酸甜。

    最后一次,她走进的是一家门脸不起眼的日式拉面馆,这家面馆在本城的吃货圈里颇为有名,因为在料理台前站着的主厨兼老板,是个十分优雅的中年女人,尽管眼角有岁月留下的皱纹,可她的眼神里却透着股风雨后才有的淡然自若。

    她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日式拉面行当里非常引领风头。

    小荷点了一碗豚骨拉面,吃细长劲道的拉面,喝熬得白白的猪骨汤底,还有一个口感醇香的温泉蛋,半透明的蛋黄在筷子中颤巍巍的。

    从这碗拉面里,她吃到的故事是这样子的。

    故事的主角出生在日本,她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从有记忆时就是妈妈带着她四处颠簸。为了谋求生活,妈妈一直企图换更好的工作。但由于社会经济萧条,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

    长大后她在便利店打工,认识了一起打工的中国留学生,两人顺理成章地恋爱了。因为贫穷,他们约会时一个可乐饼也要一人一半分着吃。后来留学生毕了业要回中国,她硬是跟着来了,她想反正生活也不会再糟糕了。

    来到中国后,她想着自己有什么擅长做的事能够谋生,发现那就是她耳濡目染跟母亲学的做日本拉面。那时中国的日本餐馆还不是那么多,用心思和时间熬出的浓浓的豚骨汤底迅速吸引了大批的食客。

    但当她在美食圈最风光的时候,留学生却变了心,娶了另外的人。

    于是这家拉面店,成了她相依为命的亲人。她辛苦经营着,一下子就过去了二十年。她不断地改良面与汤的配方,一日日的心血成就了一切。又过了几年,母亲病故的消息才传到她的耳朵里,之后她再没有回到日本。

    这一碗面,满满的都是乡愁。

    直到有一天她认识了一个来这里吃面的男人,他懂她的酸甜苦辣,懂她的起起落落,一碗面,成了他们之间沉默不语的交流方式。

    那个男人离婚了,还有一个女儿。她不接受自己的家庭里,即将走入这个新的人。

    但这份感情,是她平淡生活里最亮的光,所以她很挣扎,也很痛苦。

    小荷在寻找并完成任务的路途中,有时会把那些尝过的多余的故事记录下来,然后投稿给杂志社和各大网站赚取丰厚的报酬。

    被咀嚼出来的故事,通常少了那些商业化的杜撰和包装,反而更加真实。用小荷自己的话说,是真实到有些残忍。

    真相带来的感动,都那么直接。

    比如街头做鸡蛋灌饼的夫妻日复一日地忍耐生活的挤压,为了给孩子赚私立学校的学费;法餐厅的主厨有了几个情妇,那几个情妇轮番去他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太太离家出走,他想着如何在下班后去祈求原谅;煮汤圆的白发叔叔整日思念自己出车祸去世的前妻,黑芝麻馅料里都带着凄苦……

    当小荷完成味道解码师的最后一个任务,她左眼眼角膜的显示屏出现了“finish”的字样,然后她听到自己体内一阵嗡嗡电流流过的声音,随后一切回归平静。

    她感觉到万物的色彩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酸甜的番茄的味道,甜蜜的可乐的味道,苦涩甘香的咖啡的味道……它们排着队转着圈地,如同归巢的鸽子,重新钻进她的身体里。

    小荷站在印着招财猫的布门帘之前,猫的嘴巴中间被风吹开了一个小缝,清新的风吹过来,半长的刘海飘荡着。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车子的划痕,衣服上的咖啡渍,手指的倒刺,面包上歪斜的葡萄干,走丢的爱人,困顿的灵魂,都可以原谅。

    当小荷回到原点,原谅一切,世事皆可得到。

    三年前,小荷告别了她上一个爱人。那个在肩胛骨文了一对翅膀、曾答应和她一起看遍人间风景的男人,无声无息地搬出了他租来的房子,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一个西北的小城。

    他几乎搬空的房子小荷去过一次,那里面留存的往事和记忆都能发出回声。她把墙上那张塑封的世界地图拿了下来,上面是他们用记号笔画的各种周游世界的线路计划,东亚线、北欧线、美西线、赤道线……一条一条跨越经纬度的彩色线条穿起的都是不真实的承诺。

    她把世界地图折成了一个巨大的纸飞机,打开阳台的落地窗子扔了出去。它自然是不会按照身体上的线路来飞翔,从十九楼落到了一楼的花园里,打扰了许多梧桐树叶的安宁。

    第二天想去找回来,却早就被环卫工清理干净。

    小荷看到他们旧日的共同好友发来他近况的照片,他竟然过起了他曾嗤之以鼻的安逸日子。头发不再使用光亮的发泥,剪了普通的板寸,摘了白金的耳钉,身体塞进圆领的T恤,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穿高仿的耐克鞋。

    她追问着为什么要这样,他只说,原来年纪到了,就会想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那些花花世界他不想要了,只想跳回井底,把过往人生当成一个梦,然后踩着泥土过日子。

    同样令小荷费解的男人,是她的父亲。

    小荷的母亲生下她后就和父亲离了婚,他一个人照顾小荷,小时候同学问小荷你的妈妈在哪里,她总是用爸爸教给她的回答:妈妈在外地很忙。

    直到现在,小荷断断续续地谈起了恋爱,父亲在这一年春节的时候,带回家一个中年的日本女人。

    他跟小荷说:“爸爸想要和她一起生活。小荷你长大了,爸爸不能陪伴你一辈子的。”

    小荷不同意。她想着,为什么说爱我的男人都要离开。

    父亲跟小荷解释说:“爸爸不是要离开你,只是想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小荷不接受这个解释,她生气地说:“我才不要听,家里多了一个人,就会来争夺原本属于我的感情。”

    和爸爸大吵一架后,小荷躲在房间里不出门,浑浑噩噩地躺着,饿了就叫一份外卖,送来的餐闷在一次性的餐盒里,和她的日子一样没活力。

    她一遍一遍地问天花板为什么,为什么有些人就是要放弃现在所拥有的,去追逐什么所谓的理想生活。

    万念俱灰之时,小荷发现她的味觉不见了,她向“天堂小卖部”网络商城求助,购买了味道解码师芯片。

    她想尽管尝不出食物的味道,能尝到它们背后的故事也是好的。

    客服告诉她,当她找到任务中三个故事的解读,芯片的功能就结束了,她的生活和她的味觉,将回到正常。

    小荷好奇地问:“为什么是三个故事?”

    客服说:“这三个故事,和‘中’‘发’‘白’三个字有关系,当你完成,你的芯片会给你提醒。大胆尝试吧姑娘。”

    小荷继续问:“为什么是‘中’‘发’‘白’?”

    客服说:“因为技术同事们现在正在打麻将,于是就给你做了这个设定。祝你好运。”

    在小荷成为味道解码师的那段时间,整整三年,她都没有再回家,去一个又一个城市,找一个又一个餐厅,品尝故事,记录故事,等待任务的完成。

    小荷的护照盖满了五颜六色的章,世界各地的城市名称和时间挤挤挨挨地填在里面。写着不同目的地的机票留了厚厚的一沓,她买了收纳夹把它们存起来,那是她完成的当初和那爱人在地图上的线路。

    原来想象中的路,最后还是要独自去走完,承诺只是路过的一枝野花,总会失散在道路之外。

    过往,总没有零存整取这回事。

    刚开始的前两年时间,小荷没有找到“中”“发”“白”当中的任何一个任务。她吃了许许多多的餐厅,咀嚼故事,然后坐在咖啡店里写稿。

    她的读者越来越多,他们被一个又一个厨师的经历故事打动,甚至有狂热的粉丝追随着她故事的足迹前往旅行,给她看他们在店里用餐的照片。

    很多时候她悄悄地观察着身边的食客,内心是羡慕不已的。纵使她知道,厨师是怎样心怀甜蜜地做出了眼前这一份舒芙蕾,却不知道那种轻盈如同云端的甜蜜在舌尖是何等的温柔。

    她出门在外兜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圈子,在飞机上飞行了无数冤枉路之后,才发现第一个任务,就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小胡同里。

    那天她原本想去吃一家重庆馆子的红油抄手,结果那家店店主临时有事,要歇业几天。于是她在那路上乱转,穿过狭窄得只能走过一辆自行车的小路,走进一个售卖日式咖喱饭的小饭馆,只能坐得下五个客人。餐桌被围成了一个圈,厨师在当中做咖喱饭,每一次打开电饭锅,他的脸就被蒸汽绕满,摆好配菜,从一个大的不锈钢锅里舀出深色的咖喱汁,摆到客人的面前。

    在吃下第一口之后,无论是淑女还是硬汉,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整盘饭横扫干净。在意犹未尽中问老板可否再来点饭或者再来点咖喱汁的时候,老板就递过去几张餐巾纸给对方擦擦收拢不住的口水,说,留个念想,下次再来。

    小荷也把那盘咖喱饭吃完了,热气在脸上蒙了一层水汽。那故事好长,她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听故事听得尽兴。然后,她左眼视网膜上显示出一行小字,“发”任务完成。

    “发”意为膨发,大米膨发出米饭,这里是你的任务故事。

    故事里的男厨师叶军是重庆人。

    他读书时一直是学校里的学霸,只要他想安静地背诵,那些知识就可以过目不忘。他考到成都的重点大学,屡次在酒后和同学打架,有一次用酒瓶打聋了当地某个二代的耳朵,被学校劝退。

    离开学校的叶军一直做小生意混日子,和几个小学妹谈谈恋爱,后来和朋友合伙在学校门口开了家冷锅串串,生意火得不得了。旁边的几个店铺几经易主,都被冷锅串串的火爆人气弄得做不长久。

    除夕那天关店休息,回老家过年的叶军接到电话,得知店铺意外失火,烧得干干净净。后来趁着苹果手机卖得火热,他开了家小店倒卖了一阵,一天晚上有人撬开了门锁,把店里没收起来的手机全给偷光了。

    叶军觉得大概南方的水土注定他没办法发达,于是来到北方的一家小餐厅打工做帮厨,别的厨子做菜他看一眼回家就学会了。过了不到两年,他大着胆子去好一点的饭店应聘厨师,做了一年,跟着另一个厨师一起到了五星级的酒店工作,存了些钱,来到北京开了家咖喱饭馆,开始为了省钱租了胡同里的小屋子,后来大家传来传去,也成了店铺的特色,每天从开门到打烊,食客络绎不绝。

    他每天开店前准备咖喱汁的时候心如止水,于是一切的作料都带着自己本真的滋味,土豆、洋葱、胡萝卜、牛肉丁、梨子、椰浆不受丝毫人为情绪的影响,在锅里欢快地冒着泡泡互相聊着天,就等着客人排队来享用了。

    叶军坚信,厨师的内心只要无比安宁,咖喱的味道就会足够撩人。

    咖喱多么好,一切的食物和它做了伴都会成为天堂级的美味。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叶军最擅长的事,就是从食客的用餐表情来看透他们的心声。

    快乐的,不快乐的,烦恼的,或者是兴奋的。

    小荷吃完咖喱饭准备离开的时候,叶军突然问她:“咖喱饭好吃吗?”

    小荷点点头说:“好吃啊。”

    叶军嘴角一撇,冷笑了一声,说:“骗人,明明就没有尝出咖喱的味道。”

    小荷不知道怎么再接那个话题,索性什么都没说就出了门,到旁边的咖啡店写稿。她点了份下午茶套餐,有水果沙拉和咖啡。没过多久,她就上吐下泻,来来回回往洗手间跑。她还没走回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在红色地毯上,两眼发黑,额头冒着冷汗。忽然被一种无力感所包围,她一点力气都用不上。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输液了。

    等了一会儿,小荷见叶军走了过来。

    “醒了?食物中毒了你知道吗?”

    “你送我来的医院?你的咖喱出问题了吗?”

    “是你吃的水果坏掉啦。我正好从那家咖啡店路过,往回搬一袋大米,结果就看见你跟个断了线的人偶似的,软塌塌地躺在地上,赶快送你过来查清楚,万一出去说是吃我的咖喱吃坏了,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真是谢谢你了。”小荷说着就想坐起来。

    叶军赶紧把她按回去,说:“别动别动,休息好了你再起来。”

    小荷输完液,被护士叫醒。天已经有些黑了,她走到医院外面,旁边有对男女纠缠在一起。男人的轮廓像是叶军。

    女人哭着说:“还不是因为你我才这个样子。”

    “我把你怎么样了?”

    “浑蛋,你知道手术有多疼吗!都怪你!”

    “那你好好休息。”

    “浑蛋!”

    “好吧,我是浑蛋,我离你远远的,可以吗?”

    女人呜呜哭着,自己走了。叶军早就发现了站在一边的小荷,见女人走远了他才对小荷说:“好像有秘密被你发现了。你没事了?带你去吃夜宵吧,不然肚里空空的,长夜难熬啊。”

    叶军带小荷回自己的店里,给她煮了碗小米粥。吃完他又问小荷:“好喝吗?”

    “好喝。”

    “什么味?”

    “小米的味啊,很香。”

    “你又没说真话。”叶军把眼睛快贴到小荷的鼻子上了,“你看起来吃得很认真,可似乎……少了些什么。我说得对不对?不说真话,不肯拿我当朋友?”

    小荷迷茫地说:“朋友?”

    叶军出去抽了支烟,回来对小荷说:“要不要我们互相交换一下故事,成为好朋友?就是,我们把那些不愿意对其他人说的事,告诉对方,反正,咱们的生活,除了我的小店,也没什么交集。”

    小荷顿了顿说:“你,叶军,谈过20个女朋友,动过心的有5个,平均一周打一次飞机,吃西瓜的时候不吐子,抽烟必须抽到烟屁股才肯停,刚才找你的女人是上个月刚分手的一个女朋友,你发现她居然有老公……我知道你不愿意对其他人说的事。”

    叶军急忙打断了她的话:“停下,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小荷上了旁边刚下客的空出租车,对着叶军说:“今天谢谢你,再见。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小荷忽然觉得她的任务有了头绪,如果那一个任务是日式咖喱饭的话,那下一次,去日本会不会有什么进展?这些年来,她去过欧洲、美洲、澳大利亚,却从没想着要去日本。

    她还特意问了“天堂小卖部”网络商城的客服,与日本是不是有关系。

    客服的回答是:是的,亲,有关系。

    于是这次出差的目的地是东京。

    因为航班晚点,抵达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有不少餐厅挂出了休息的牌子,小荷在酒店附近找了家尚有零星客人就餐的餐厅进去,菜单上是各色的咖喱饭,炸鸡咖喱、牛肉咖喱、可乐饼咖喱、鱿鱼圈咖喱等,这几个选择已经让她对接下来的用餐有更多的期待。

    老板是日本男人,瘦瘦小小的,戴着圆形的黑框眼镜,在吧台当中,旁边是一个印度厨师,原来是一家结合印度咖喱和日式料理的店。

    她自己倒了杯冰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刚才飞机上吃的航班餐没有任何情感,佐料却添了不少,吃了之后频频口干。

    咖喱饭里的故事其实没有太多亮点。厨师在印度贫民窟长大,从小饿着肚子,励志要做出好吃的东西来。他在餐厅里打工,被一名到印度寻访厨师的日本人赏识,推荐到东京来工作。

    小荷的任务提醒,也并没有什么动静。

    这时她听到不远处一个也在吃咖喱饭的男人接了个电话,说的是中文,不单单是同来用餐的游客,那个人是叶军。

    “嘿,地球真是太小了,转一圈都能遇到。”叶军意外看到小荷非常惊喜。

    “嘿。”小荷有点尴尬。

    “你来这儿旅游吗?”叶军兴奋地问道。

    “怎么说呢,也算是工作吧。你呢?”

    “也来工作。这家的印度大厨咖喱煮得很好,快尝尝。”

    叶军告诉小荷,有时候自己就到世界各地,比如日本、印度这些地方向不同厨师学习做咖喱料理,然后对比一下国内的口味进行改良,这样来店里吃的人才能尝到最美味的咖喱,要不然,怎么会去了他店里的所有人都能吃下一大盘米饭。

    小荷称赞叶军做饭很用心。

    小荷知道叶军现在虽然是小店的老板,但在餐饮界的地位让人嫉妒。他在做事的时候,心里永远风平浪静,好像那些俗世烦恼都走不进似的。

    叶军开玩笑的时候总爱说,自己到最后还是一事无成。他没有那种中国男人惯有的过于伪装的自怨自艾。

    小荷忽然觉得,原来他到底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晚上回酒店的时候时间还早,小荷到临街的麦当劳坐一会儿。全世界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都一样,坐着无家可归和不想回家的人。

    这时她看到在角落座位趴着的叶军,小荷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不回酒店,在这里当流浪汉?”

    “最近手头紧,酒店太贵,我又一个人,在这儿凑合下呗。”

    “那哪里来的钱买机票?”

    “半年多前买的特价机票咯,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么穷。”

    “你到底怎么了,好像破产了似的?”

    “还记得上次你见的那个女人吗?就医院门口跟我吵架那个。死了,家里人来闹得厉害,说都是我的错,我也懒得说,要多少赔多少咯,要我的命我也给不了。”

    “死了?!”

    “嗯,手术后大出血,没抢救过来。”

    “孩子是你的?”

    “什么孩子?”

    “不是流产手术?”

    “什么流产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她做的是痔疮手术。”

    “那为什么是你的责任?没理由啊。”

    “她父母说她是因为跟我分手伤心才患了痔疮,对这个理由我没话可说。”

    “所以你的全部家当都给她父母了?”

    “是呀。不把我搞得一穷二白,他们怎么会罢休。反正没了就不要了,钱总会赚回来的。毕竟是女儿没了,我那点钱如果让他们俩心情好,也算是积了福报。”

    听了叶军的话,小荷唏嘘不已,又有点怅然。她陪着叶军又聊了会儿天,说要回去休息。但她离开后不久又不忍心地回到了麦当劳,叶军坐在那儿看着远方的姿势好像一直都没变。身边行色匆匆的当地人早就换了好几拨,他一个人置身事外,如他平日在店里的样子一样,食客流水而来,唯有他一个人沉默,安静如昨。

    小荷把房卡递给叶军说:“这张房卡给你,算是上次你送我到医院,还你的人情。”

    “我不要,你这什么意思,施舍我?”叶军看都没看小荷递过去的酒店名片。

    小荷把房卡和酒店的名片放在桌子上就走了。她最后说的话是:“好好休息才能有力气品尝更多好吃的,这不是施舍,是帮助。”

    叶军哼了一声说:“喂!我才不要一个女人来可怜我呢!”

    再次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小荷想,若是在国内,她定不会这样好心。可她这些年在外面,给美国的流浪汉买过热汉堡,给越南的乞丐买过咖啡,给非洲的小孩子买过铅笔,心早就变得柔软,看不了可怜的人和物。

    原来远行的意义,就是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做了平日里不会做的事,成了我们心里真正想做的那个人。在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才能活成自己最坦荡的模样。

    给叶军的房间就在小荷的楼下,第二天清早她过去敲门。

    当当当,没人应。

    当当当,还是没人应。

    难道他真的没有来?

    小荷转身往电梯走,门打开了,叶军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过来:这服务员大清早的敲了门就走了,真是的。

    小荷止住脚步,笑呵呵地问叶军:“叶军,你今天什么安排?”

    “随便转转吧。”叶军看是小荷,瞬间就变得乖顺了。

    小荷继续问:“我出发去箱根的一家店吃饭,你有兴趣来一起学习下吗?那个店是做咖喱乌冬的,我请客。”

    箱根居民区里的一家食堂,晚饭时间来这里的都是独自生活的街坊爷爷奶奶,有的人在看报纸,有的人坐在一起聊天,是些听不懂的话。吧台里面的厨房时不时传来各式菜肴的香气,随着一道又一道餐点端出,人们笼罩在白色的雾气里。墙壁和地上都很旧了,可依旧打扫得一尘不染。墙壁上贴了浮世绘的壁画,还有朝日海报,好像穿过一条陈旧的路。

    简单的一碗乌冬面,咖喱汁浓淡得宜。老板是个白发老爷爷,用白毛巾包着头,来来回回忙碌着,满脸的汗。

    小荷从面里吃到了老板的一生往事。那乌冬面是他年轻时追到妻子的利器,后来妻子得了乳腺癌,离世时想要再吃一次,却因为他想要汤汁煮得再完美一些,送去医院时人已经走了。从此以后,那汤汁属于所有来这里的客人,可最该吃的那个人,却再也不见了。

    叶军看到小荷的表情越吃越凝重,点了份梅子酒拉着小荷一起喝。

    叶军感慨地说:“这样的咖喱汤汁,我得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追赶了。”

    “能吃到最用心的食物,也不算白来世上走一遭。”

    “你每次吃完东西,看起来尝到的和我们都不一样。”

    “我是味道解码师,我吃到的,是食物里的故事。”

    “怎么样,我的故事和别人比起来,酷不酷?”

    小荷没有回答,她左眼的视网膜又出现了任务完成的提示。“白”任务完成。

    “白”意为白色,乌冬面属白色,这里是你的任务故事。

    小荷找到关于这个任务的灵感,是在房间里看到一本餐厅宣传手册,上面有关于这家餐厅的故事。那个乌冬面老爷爷的经历,老早就被当地的报刊争相报道,大家纷纷去品尝那种缅怀挚爱的味道。

    食物的顶级味道又能到哪里呢?人们愿意追寻的,不外乎那些永远都没有上限的情感。食物一旦和感情沾了边,它就不再是单纯用来果腹,而是一种可以分享的情绪,让品尝它的人,用舌尖去聆听旋律,走入一种无法炮制的情境之中。

    小荷抬头看看窗外的夕阳,远眺到顶一坨白色的富士山。

    她幽幽地说:“爱情里有那么多没来得及实现的心愿,会不会遗憾?”

    小荷吃到叶军的咖喱饭的时候就知道,那些他真正爱过的女人,都没有吃过他做的饭。叶军一直觉得,只有给爱人做一顿好吃的,才能永远占据着她的记忆。比如他永远都记得,那个给他做青椒炒肉丝炒煳了的旧情人。

    叶军说:“我做过那么多咖喱饭,见过那么多人满足的欢乐。你没有那么满足的表情,但是,又好像全都明白。”

    小荷好奇地问:“你会原谅过去的自己吗?那个没来得及珍惜眼前人的自己。”

    叶军说:“有什么不可原谅的,日子还是一样过,一日三餐还是要吃。人和人的关系很是奇怪,有时候我们伤害起来视死如归,有时候我们错过之后又情深义重,到最后还不是选择了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生下来是身不由己的,活着已经很难了,何必跟自己的心过不去?”

    小荷明白叶军做的菜里那种平静安宁的韵味。

    他们走出餐厅不久,云朵渐渐沉下来,一会儿就下起了雨。叶军走着走着,不知道从哪里扯了块破了几个洞的塑料布,上面印着个世界地图,两个人顶在头上。

    小荷想起自己那个被环卫工人收走的巨型纸飞机,现在头顶的世界地图上,是不是也是什么人放飞的过去和遗憾。

    叶军改签了回程的机票,他落地首都机场后,才给站在酒店门口等他一起吃天妇罗的小荷发消息,自己有急事赶了回来。

    小荷回来的晚间航班因为台风延误了整整十个小时。落地从机场出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叶军举了一个纸板写着她的名字,和其他酒店的接待员站在一起。

    他脸上焦急的表情,让她觉得航班的延迟是自己的错。

    叶军用保温饭盒给她带了碗皮蛋粥,对小荷说:“你在机场吃了几顿盒饭,肚子不舒服吧。”

    小荷笑着说:“自己先溜回来,放了天妇罗的鸽子,现在又拿吃的收买我,才不和不守信用的人交朋友。”

    她话刚说完,便从粥里品尝出了他的理由。

    咖喱店的房东涉嫌民间私募诈骗,房产被查封了。这下叶军没有周转资金,又没了谋生的小店,一小碗热热的粥,浓浓的都是克制的思索。

    小荷问叶军:“准备怎么办?”

    叶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果然厉害呀,什么都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我这样的人,可能命中注定,干什么都是做一半就黄了。”

    小荷细细看着他的眼睛,企图找出这句话里的丝毫惋惜,可真的一点都没有。这男人不只是克制,更多的是坦然的接受,从不责备造化弄人。

    叶军从她手里拿过不锈钢碗,塞回保温饭盒里,说:“反正你也不会说我的粥是咸是淡,就不问你了。你现在吃了我的粥,可就是我的人了。”

    小荷害羞地说:“说什么呢?”

    叶军骄傲地说:“嘿嘿,你不知道吧,有多少单身女青年没事就来吃饭,最后用口红在餐巾纸上留电话。如果我都留起来的话,整条街估计都给填满啦。我煮的粥,可比咖喱饭还要花时间,一碗足够勾魂摄魄了。”

    尽管是句玩笑话,但小荷忽然想知道,这碗粥,在舌尖的味道组合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小荷的童年也充满了父亲做的皮蛋粥的味道。他经常要在外面忙工作,早晨煮好一锅,小荷上学吃一碗,放学回家来自己加热剩下的粥做晚饭。

    如今跑遍了大半个地球,吃过无数菜品的小荷想,如果时间退回十几年前,应该是尝得出爸爸当初用沉默掩盖的孤单和心酸。

    离家三年的小荷又从钥匙包里找到自己家大门的钥匙。沿着熟悉的路走回去。她拧开大门,门口的鞋架上还有她以前在家里穿的那双粉色塑料拖鞋,上面的白色兔子图案磨得斑驳。并没有多一个女人在这里生活的痕迹。

    父亲一个人在客厅,电视播着保健品的广告,他在沙发上睡着了。白发多了不少。

    小荷打开原先自己卧室的房门,保持着她离家时的原样。没有丝毫的灰尘,应该是频繁打扫的。

    厨房电饭锅里还有粥,小时候爸爸说,煮粥最方便了,又营养又省时间。

    小荷热了一小碗,用手捧着喝,喝得泪流满面。

    过了几个月,叶军开了家新的餐厅,打电话来请小荷去吃饭。

    小荷说:“叶老板,最近运势不错啊。”

    “哎呀,算不了什么,之前经常来吃饭的铁杆粉丝们众筹了启动资金,我以后要好好赚钱回报股东们。你晚上没事的话一起来吃饭吧。”

    小荷犹豫着说:“我……以后再去吧。”

    “你怎么了?好像有什么事似的。”

    小荷吞吐地说:“最近比较忙,等我写完几篇稿子就来吃。”

    其实小荷这一天晚上的计划,是去她从来不肯走进的那家日式拉面馆。那是爸爸想要带回家的那个日本女人开的。

    历经了几十年孤独动荡的日本女人,站在吧台的后面,用心制作着每一碗面,迎来送往那么多客人。唯一不变的是店里的摆设和她自己,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老去。青春不再,她还跃跃欲试地等着迟早要来的爱情。

    那一碗面是有力量的,是关于生活和陪伴的期待。

    一个人的成熟,需要走过很长的路,淋过许多的雨,见过最狠毒的笑和最善良的狠才能得到。

    小荷读出了她的故事,她早就应该知道,她的任务一定与这个地方,这个故事有关系。她兜兜转转,犹犹豫豫,一拖再拖,始终想要绕开的地方。

    这家日式拉面馆的名字是:中津拉面。

    “中”的任务完成。

    中津,是这女老板在日本的家乡的地名。家乡是她带着怨恨、遗憾,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从未开口原谅,也从未开口道别。

    这大概就是故乡的意义,故乡是你含着怨恨想要逃离,却始终把你紧紧捆绑的地方;是青春期叛逆时饿着肚子惩罚过的自己,是长大后再也没抱在怀里的一个布娃娃,是记不清最后一次跟父母任性的撒娇。

    它们融化在一碗汤里,在漫长岁月里煲得香浓。

    小荷知道自己可以原谅了,原谅爱情中离她而去的承诺消亡,找寻人生意义里流逝的时光,还有父亲含辛茹苦的期望。

    她左眼眼角膜的显示屏出现了“finish”的字样,然后听到自己体内一阵嗡嗡电流流过的声音,随后一切回归平静。

    她做回一个普通人,可以留在什么人的身旁,聊些怎样的家常。

    小荷去叶军新开的餐厅,那比以前的面积大了一倍。她吃到了那盘咖喱饭真正的味道,香的、辣的、甜的。

    叶军问她:“好吃吗?”

    她说:“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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