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矮桩-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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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走出政协办公楼,白主席就觉得自己后背很不舒服,像有芒刺扎着。

    他打了个的直奔老公园。酿造厂与食品厂等几个老厂计划经济年代集中修的老瓦房,前几年已经拆迁被开发商修了新楼盘,遛着肇是否还在那地方住不晓得。拢了果然是个新社区,楼盘并不高,八九层。问柳正发住哪儿,门卫直摆脑壳。问遛着肇,门卫一下笑了起来,说,在顶角殿,四单元四楼。他一下子晓得进门直线走,走到顶角最后一幢即是。当地人说的顶角殿即是走到头。一路上,他还是觉得脊背上有芒刺般,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每上一级楼梯,心都咚咚跳着。真是风水轮流转,运气不好,喝水都塞牙齿。自己这辈子何曾这样去求过人。走上楼准备敲门时,才想起没有问是左边还是右边,单号或是双号。他想碰碰运气吧!举起手敲了右边的防盗门,里面传出了声音,有门铃不按,敲啥敲?门开了,出来的是位小伙子,见门上那个站着的白主席,眉头皱了皱,你找哪个?我找柳师傅。见对方有些迟疑的样子,他接着补充,就是原来酿造厂的柳正发。他之所以不敢说遛着肇的原因是过去有过口角的先例,如是敲对了门不是更冒犯人家?呃!你是不是说的遛着肇呃?他保养得很好的光洁下巴点着,就是,就是。对门。小伙子手指了指。他赶紧说打搅了打搅了。小伙子边关门边皱着眉头喃喃道,这脸面好熟呃。他心里哼了声,电视上经常露脸,咋不熟呢!他长记性了,平时走单位下企业,都是有工作人员引导,自己何曾自己去按过门铃什么的。遛着肇的门上没有门铃,这个城市多数人都不会用门铃的,门铃是年轻人的新潮。但也是图一时心香,哑了就再也不用了。他举起右手开始敲,咚咚咚敲了几次,门里都没有丁点儿响动,他想难道屋里没人。他又站了一会儿,敲了一次,还是没有响动。他只好下了楼。下到一楼时,他听见上面的门吱嘎一声,垂头丧气的身子安静的木马般弹了起来,他三步当作两步跑了上去。门板着脸,一点开动的迹象也没有。是他神经过敏,太想见着遛着肇了,其他楼层的开门声也误以为是遛着肇家的了。

    他现在体会到了人求人的不容易,向人下矮桩的卑微和难为情的确比登天还难。二十年前,遛着肇也是这般的来敲门,想敲开门见着自己,给她女儿一条活路一口饭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遛着肇咋样来咋样去的,第二天就有人给自己的老婆摆家常了,如何走错了楼层,敲开四楼的住户,问到了三楼,三楼又敲错了,如自己刚才一样敲到了对门。第二天一大清早遛着肇又鸡刨刨地来了,可见那一夜他是咋样熬过来的。老婆给对方说的自己还在睡,有事去办公室找也没有错。实际上自己已经起来了,吃政治上的这碗饭,就得讲政治,自己有看央视《朝闻天下》的习惯,了解上面大事要事,包括中央领导的重要活动和精神都在主要媒体上,就像每天必看的人民日报,与每天必吃的三餐一样重要。如当时自己能像现在样体会到求人之难,体会到向人下矮桩的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自己就会开门让他进来,或许就没有以后的麻烦和诸多过节了。

    下了楼,到小区门口,他摸出黑色公文包里的软中华,给守门的老头打上,金晃晃的火舌舔燃双方的烟头后他们聊了起来,这才晓得遛着肇现在一个人在这儿住。女儿在深圳打工也没混出个名堂,还弄了一身病,回来后嫁给了山区的一位老师,在蓥华中学伙食团当炊事员。女婿女儿也孝顺,高矮接他老两口去山里住,他却犟着不去,说是不习惯。老娘子去了,他一个人住,真是个犟人。门卫没问他是遛着肇的什么人,光是看这打头和金晃晃的中华烟就很是热情地向他说了遛着肇的一贯去处,不是钓鱼就是喝茶,钓鱼行踪不定,喝茶不是在圣修堂,就是元帅庙。圣修堂是明末清初英国一位传教士来印月井县传教修建的教堂,信奉耶稣基督,教堂侧的茶馆就叫圣修堂茶馆。人说话都撇脱,都省去了茶馆二字,问哪儿去喝茶?都说圣修堂。但那茶馆有身份的人皆忌讳去,并不是去喝茶的人都怕沾上信洋教的迷信,官员都信党,信党也是种信仰,信仰都只祈拜一个主,就是过去的王朝也如此,一女嫁二夫,一夫奉二主皆列为不节不忠不孝。人类文化从这点来看就有殊途同归之处。在圣修堂茶馆里喝茶的并非都信主,洋教在小县城传了几百年,据说信主的却只有几家人,就是这几家人,后辈儿孙忙于生计也不信了。有身份之人大都不去,还有个原因是喝茶的皆是三教九流,城里的许多是非谣言网上的绯闻段子都是最先从那里传出来的。房子和里面的陈设都还是过去五六十年前的,与圣修堂外面大街上的酒楼茶坊仿佛是两个世界。白局长这辈子肯定没去过,现在却不得不去了。遛着肇多半就待在那里,据说那些退休的下岗的年老的无所事事或做点小本生意的,除了晚上睡觉在家里,其余的时间都泡在里面。走过圣修堂教堂正门还不觉得,从右侧的老旧双扇木门一进去,他就感到面子上的羞愧和强烈的不适。黯然的光线,乱七八糟的老旧木桌与老式竹椅上黑黢黢的人影,仿佛过去年代的缩影,恰似一幅幅黑白版画。腐质的陈木柱头房梁上的蛛网上的灰尘,和着老年人身上的酸味、汗咸味,烟缕里飘绕不散的叶子烟味,与蚊蝇样的说话声裹挟在一起,组成了在时代遗忘的旮旯里割舍不了的市声。他想退出去已经晚了,况且再三强调自己不能退出去。他与这个场合很不符合,穿着气质恍若黯然时空中突然漏出的一束光,使正在摆得闹热的人都用眼睛瞟着他。世界只有这么大,何况是小城,谁又不认识这些经常露脸的头面人物呢。人都是势利的,刚才还把当官的说得粪土样,说到外北村的强行拆迁咬牙切齿,这阵却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称道,白主席,你的贵脚舍得往这里走嗦?另一个赶紧用衣袖扫了几下身边的竹椅,大爷,这里坐;另一个就高声喊,茶倌,给大爷倒晚素茶。他晓得,他们口中的大爷可不是平常人口中的大爷,那是过去对达官贵人的一种尊称,意思是大人、大得很的爷们儿的意思。就像有的人喜欢在不同的场合称呼自己的上司为老板、领导、老大、大指拇之类。被称呼着的人都喜欢听。他也就惶惶地坐下了,坐下就急促地咳嗽了几声,是被叶子烟呛的。渐渐适应了,才看清招呼自己的是原来酿造厂的伍厂长、食品厂的老肖他们几个。想不到退了休的他们也很快融入这块市井之地了。伍厂长说,领导屈尊来这里,是来体察民情嗦?他嘴角笑了下,说,找柳正发说点事。原先只要不是当着对方的面,自己是把遛着肇这个外号说得比别人还上口的,现在自己已经不敢轻易地称呼其外号了,遛着肇已成了他心里面的一条蛇。一个说,好像没看见。另一个说,可能在元帅庙。还是伍厂长脑壳好用,老肖你起身转转,看遛着肇在里面没?该吃晚饭时间了,人们都在起身了,要拴围腰的茶倌忙着收茶杯。老肖很快转来说,下午没来,听说是在元帅庙。

    伍厂长毕竟曾是自己的下属,很念旧情,高矮要陪他一起去元帅庙,走出圣修堂,他都婉拒了。伍厂长是当过厂长的人,也晓得两个人的过节,身为四大班子一把手的人突然单枪匹马来找,必然有外人所不知晓的事情,也就知趣地说,领导你去忙,有用得着的尽管吩咐。就握握手走了。

    元帅庙离圣修堂不远,但中间要穿过一条老巷子,旧城改造中最顽固的一段,那边就是因拆迁闹腾了二十年的外北村。曾经供应县城居民蔬菜的蔬菜村,部分村民坚持不卖地,反对城乡统筹大兴土木。这条巷子的居民也附和着不愿拆迁,真实原因是价钱没说到一条路上。老巷子还是过去的老土墙,顶上是老瓦,虽稀疏,呈龙蛇形蜿蜒,在苍黄的梧桐和暮霭的泡桐里恍若灵动了起来。白主席不仅有些胆怯起来,想长期来往这巷子去喝茶的人是些啥样心态,他们走过这宛若时光回溯的老巷子心里会想些啥?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回过头去,恍若听见了身后有不像脚步声的动静,却是一片肥大的泡桐树叶子落在老墙上,后背上似有一个人的剪影。年轻时看过的电影里地下党被特务汉奸盯梢的镜头浮现出来,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像肥大的泡桐树叶子落在瓦楞上的啪嗒声。说是元帅庙,只是在口头上,庙子早已在破四旧立四新年代打了,现在是一个居民小院,瓦房里摆着些旧桌子竹椅子,到这里喝茶的人图的是个僻静。瓦房里有三三两两的老头出来,白主席的心被猫抓着样难受。他脚下快了些,一辆脏兮兮的旧摩托呜地冲了出来,后座上叉腿坐着的白头朝巷子里不经意扫了眼,他觉得那白头好面熟,待反应过来很像自己要找的人,扯开嗓门喊了声遛着肇——摩托车已冲过了巷子的拐弯处。摩托车喷出的闷人油烟中他才想起自己咋就喊了人家的外号呢?他边跟着油烟撵,边摸出手机按出了那个今天拨了无数次的那个号码。手机是通的,就是不接,摩托车的噪声大,这次是真的没听着。

    冬天的天黑得早,街灯已经亮了,照见他孤单的身影。也没心思吃饭了,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多年来很少回去吃饭已成习惯,好在老婆爱麻将,有时还打连场,多在茶楼里吃盒饭,也就爱管不管他的事。这些事也不能让她晓得,女人嘛!还是多报喜少报忧,省得一家人担心费神不说,即使帮忙都是帮倒忙,如果某一天纸包不住火再说吧!咋办呢?看来这遛着肇是成心与自己遛着肇了。他看着自己在街灯下拉得像皮影般单薄的身影。这么多年,身心从没这样感到疲倦过。啥事都一帆风顺,每天都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每天都是神清气爽的,时代真好啊!生活真好啊!如果能长生不老,如果人在官场上永远不退休该多好!可是,现在麻烦却出来了,原来从没听说吃喝出啥问题的,现在却要上纲上线了。过了今晚,自己有可能就不再是四大班子交椅上坐着的人了,就不是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人了。省部级都抵挡不住,如泥菩萨过河般小心,稍不注意全身就粉碎了,何况一个七品芝麻官。想到这里,他浑身战栗了下。唉!这人的运气真的是被一只无形手操控着,说变就变了。自己就这样束手就擒吗?不,只要见到遛着肇,只要他开出条件,这霉运就可以改变了。想到这里,他就往刚才来的方向走。自己何曾这样低三下四去求过人,低三下四去向一个比自己身份低得多的下矮桩。

    遛着肇二十年前如何在这条路上惶惶走着的消瘦身影,在夜色里映现出来,恍若此时的自己,没有什么两样。从家里到商业局办公室,来来去去,还没有找着人,提着烟酒上下楼害怕被人看见的难为情,依他的性格,宁受穷受苦都不求人,在老婆的唠叨和欺心挖苦的谩骂声中,又是怎样说服自己那颗好强的心,再次绷着脸面来求自己,多么的不情愿,多么的苦往心里藏。若现在的自己,不去不行。自己现在完全理解了当初遛着肇在办公室向自己发怒的心情,谩骂并说狠话的心情。他是逼得没办法啊!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自己来找遛着肇像是房檐水点点滴滴,一报还一报。他就觉得赎罪般轻松了些。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有再去他的住处,情况才有可能出现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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