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矮桩-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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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时一晃就走拢的,这阵走起来却是如此漫长。他总觉得后背上有双眼睛深深地扎着,空无一人的僻静处似有人的嚓嚓脚步声,秋风走着的落叶般。回过头去,除了夜风把水泥电线杆子上的电线吹得呜呜响,再没有听到其他声音。走到酿造厂小区边,小超市里散射出的灯光给了黑黢黢的夜色以暖意,他心里一咯噔,自己不能这样空手而去。他向已有些白发的大姐说出了两瓶文君酒,两条红塔山,事后想起来都发笑,竟然说得与当初遛着肇送的烟酒一模一样。大姐说现在哪还有寡妇酒卖,早就垮杆了。如是送礼的话,酒最好是剑南春或五粮春。烟呢,红塔山就低档了,一般都是极品云烟、中华之类。卓文君在听司马相如弹琴之前是寡妇,川人把文君酒叫寡妇酒。他说那就剑南春和极品云烟。

    他不知道,遛着肇当初也是在这里买的烟酒,也是从邱姐手里接过的,只不过当时的邱姐是个中年妇女,头发还没有白。当时的邱姐副食店现在变成了小超市,邱姐今晚是换儿媳妇回去吃饭,在收银台顶一会儿,儿媳妇来了她就回去了。她也不知道二十年前遛着肇去送礼的这个人,今晚来买烟酒去送给遛着肇。人间的诸多事真是蹊跷得很。遛着肇的女儿从深圳回来嫁给蓥华中学的张老师也是她做的红。邱姐正将钱放入钱匣子里时,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脸色就变了。她说晓得了,我马上来,马上来。说完就对货架边上的年轻女售货员说,小美,你照看下,你蓉姐马上来。我有急事,先走了。

    二十年前,遛着肇也是这般提着烟酒来找白主席的,只不过他当时提的酒是文君酒,烟是红塔山。当时的红塔山相当于现在的中华,那是最好的烟,遛着肇为了自己女儿的工作可是花了血本的。

    当时吃过晚饭正在看焦点访谈,城建局老郝约打牌,他正说出门,敲门声响起了,咚咚咚地敲得很急。老婆说,哪里来的大老粗,连门铃都不会看,就在猫眼里看,边看边对自己说,文君酒、红塔山。她问自己开不开门,自己说看看再说。就把脸贴在门上,一看,连忙对老婆命令似的说,不开,遛着肇!这个卵人,他也有求人的时候。老婆一听说是遛着肇,脸色都变了。以为他要在外面敲好久等好久,只几分钟,老婆从猫眼里看见他惶惶恐恐下楼走了,自己才出门去打牌。狗日的遛着肇扫把星,老子那天晚上手气从来莫那么臭过,居然下叫就点炮,要么就是杠上炮,三旋一,输了两千多。

    老头见他又来,手里还提着东西,就从小区门卫的玻璃窗上伸出脑壳向着他:

    还是找遛着肇?

    就是。

    他向着对方。赶紧又把中华烟摸出来打了支:

    回来了吧?

    好像是莫有。

    接过烟的老头用眼角愣了他一眼,同时也愣了他手里提着的东西。那眼神使他想起一个人的眼神,一整天恍若皮肤上巴着芒刺般的不舒服。

    或许是一支烟,或许是他的不同一般人的派头,老头的话多了些,晓不得今晚回不回来,往天都是回来了的。你运气撇,刚才才走的,最多有十来分钟,他的一个亲戚骑着摩托来搭的他,听说他女儿病又犯了,晓不得今晚回来不?老头说要不就在这里坐坐。

    他是何许人也,晓得对方是客套话,何况自己哪敢坐在门卫上丢人现眼,给人留下些猜疑。特别是这种非常时期,官员们都心惊胆战人人自危,说不定就如陕西安监局的杨表叔手腕上的一只表,在微博上与情人去开房的某某局长,昨天还在台子上高谈阔论,今天就被双规了。就说不了,我进去等等看。实际上进去也是丢人现眼,只不过比在门卫上稍好一些而已。他记住了顶角殿四单元四楼四号。明知门卫上的老头说的好像莫有回来,他却抱着侥幸敲了门,咚咚声在楼道里回荡,使他想起某次随同安监局去山区磷矿视察,走在山肚子洞里听见的滴水声犹如敲击在自己跳动的心脏上。那次以后他就再也不愿去那些矿洞子煤洞子里了,在地下的人总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随时没有遮掩地暴露着,使人从骨子里产生恐惧,不知道那些长年累月在不见天日的洞子里挖掘矿石的人是如何熬出洞的。现在他听着自己的手指敲击铁门发出的金属回响声,那种感觉又蓦然间钻了出来,恍惚看见自己的心脏被那回响声敲击并隐隐发痛样。沉寂的楼梯把他置身于一个空旷的时间隧道,一瞬间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孤独,仿佛远离了熟悉的人群好多年,远离了自己的权力与欲望的办公室好多年,自己是那样的失落与沮丧。

    父亲讲当年爷爷去天师洞出家当道士的原因是万念俱灭,俱灭的原因是他去向徒弟下矮桩能否借几吊钱给奶奶和大姑看病。世人皆知只有徒弟向师傅下矮桩的,他却去向徒弟下矮桩。拐棍倒着拄,其结果可想而知。而爷爷只有这一个能借出钱的木匠徒弟。出了师的徒弟把他原来的熟东家都变成了自己的东家,他们不请爷爷做手艺的原因是嫌爷爷做工慢,费工夫费饭,工钱还比徒弟收得高。相反徒弟做得快,收费就比爷爷低。这就是民间最活学活用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爷爷背着锛锉刨等木匠家伙失落回家,一路唉声叹气,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奶奶说当初收他做徒弟时我看他那骨碌转的刀篾眼就说这人鬼转转多,你却偏说人不可貌相。天地不公以万物为刍狗。手艺活越来越少,奶奶和大姑却都得了疾病。爷爷去向徒弟借几吊钱捡药,徒弟骨碌着刀篾眼说,当年为了学到你的手艺,你是咋样磨肇我的,端茶送水提夜壶,饭都莫吃饱过一顿。其实徒弟是想把气话说了,把爷爷的师傅大驾子摔摆够,再借钱。可爷爷哪受得了那种气,心一梗,昂头就走了。走是走了,奶奶和大姑拖了几天没进药就去了。爷爷把小儿子——白主席的父亲抱了人,就上了天师洞。道长问他为啥出家,他就说了求人比登天更难的话。好在那一年秋天,印月井城解放了。

    楼梯上很静,腕子上的手表和自己的出气声清晰得很,白主席以前很少想这些,也没有时间问这些,今夜就都水滴石穿般出现在自己脑壳里。爷爷的可怜相,遛着肇的背影与自己的悲戚面容分分合合,不时又重叠在一起。这人啊,都有倒霉求人的时候呢!比登天更难也得去求呢!他想尽快逃离这剥夺了自己体面与尊严的空间,可是心里的那个我却告诫他,忍忍吧忍忍吧!如果你耐不过今晚,你不去送这个礼,见不着你极不情愿见的那个人,天一亮你就真正地远离了你的权力与尊严,你就真正被打进了沮丧与耻辱的空间。忍忍吧!忍得一时之气,方得长久安宁。

    而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先以为是听错了,心急得很的时候是容易看错或听错的。他狗一般支起耳朵仔细地听,没错,是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下往楼梯上走的脚步声。他的心随着咚咚的脚步声跳了起来,狗日的遛着肇!你把老子害惨了,你到底出现了!可是,那咚咚声却在三楼停住了,钥匙声,插进锁孔的摩擦声,转动声,门开的声音,哐当的关门声,楼梯又陷入了沉寂。人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劳心费神地从各个地方聚到一栋楼房里来,却用水泥钢筋砖瓦铁门把大家隔开来,让大家陷入沉寂和隔膜。

    他的情绪又低落到了极点,仿佛1975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没有当上知青团支书的那个失眠之夜的低落情绪。他们是如此相似,人身上不知要轮回多少次这样的情绪。就像二十年前自己想尽办法不愿见遛着肇一样,明明在家里却躲,明明在办公室里却佯装着去外面开会或忙得很的样子,即使见了也是蜻蜓点水般搪塞过去。而现在,二十年前想方设法找自己求自己的那个人又附身在了自己身上,自己竟是这般地想方设法要见到对方,这不是命运在给自己开玩笑么!而那个人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诅咒发誓所说的那句话,现在活生生地应验了。人啊!真是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后颈窝。

    楼梯上不时有人上楼,看看坐在楼梯上的这个人,幸好他是把头埋着的,不然人们多半会认出他来,一定会猜测县里的大领导这样痴心地找一位下岗老头到底有啥事呢!

    夜已经有些深了,他的忍耐力几乎到了极点。他摸出手机,想再最后拨一次,再不接就算了,就回去了。让他上网或交到纪委去吧!不就是吃了顿饭吗?处分就处分吧,撤职就撤职吧,自己反正这个月政协会开了就卸职了,明年也就退休了,无非就是晚节不保,名声不好听而已。只是亏了小张,到时候扯出萝卜拔出泥,起出老底,网上还会杜撰些事情,这个可恶的网络,它一出现,人就像没有秘密似的,再秘密的交易都会有人晓得。要说自己与小张没有一腿那是喝人的,只要是人,那种事情就是猪与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官员也是人,怎离得开酒色呢?酒色自古就是达官贵人们的尤物。当然也不是网上那样的天花乱坠胡说八道。自己与小张起初并没那事,一次双方醉酒,她来给自己泡茶醒酒,反而把自己泡了进去,借着酒胆,自己在她的反抗中霸王硬上弓。事后两个人好久都没有言语,天天见着面都极不好意思。再次霸王硬上弓是在她升任副主任后,也是醉酒,酒是个好东西啊!好多事情都是它怂恿的。这次是在361度歌厅,那种在靡靡之音中的肉体摩擦的粗重节奏别有风情。后来小张找了男朋友,结了婚,两个人在一起的次数就少多了。有时她与男人吵了架还是会主动找自己。而那晚遛着肇提着烟酒来自己办公室,自己与小张确实没在里面,更没有老肖所说的两个人在办公室勾搭。那晚自己和张莉与防洪办的几位同志在一起,去糖酒公司仓库查看排水沟堵塞,不然拴着月亮也说不清,自己哪还有后来的升迁。

    因吃喝受组织处理自己都不怕,最怕的就是遛着肇把小张攀着自己喝酒的照片晒在网上,自己名声不好听不打紧,伤及了双方的家庭,搞得两口子感情不和。说直白点,人啥都不怕,就怕家里鸡犬不宁。这也就是自己要放下架子受这委屈,像遛着肇当初送礼一样,向遛着肇送礼下矮桩的原因。这样想着,楼道里就如山涧或地下矿洞那般更加沉闷,甚至射进楼梯里的一丝路灯光也像是在嘲笑他。

    他调出号码拨了过去,手机里唱着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估计对方可能还是如先前样不会接,正说摁了开关键,对方却接了起来,伴随着哀哀恹恹的唢呐声传来了喂喂的声音,就是变成灰他都听得出这个声音。白主席心里一阵窃喜,眼泪都快滚了出来。声音几乎是颤抖地问,你是柳师傅吧?我是遛着肇。对方回答得很干脆。我现在在你家门前,等着与你见面。他轻言絮语地说着,甚至有些吞吞吐吐,完全没有了平常讲话的发挥自如,更没有了二十年前的盛气凌人。他满以为对方会说我马上来一类的话,电话里传来的却是:

    你在不在我家门前关我锤子事!

    电话就压了。白主席岂能罢休,立马坚定地拨了过去,谢天谢地!对方接了起来:

    你想见我?二十年前我想见你不是比登天还难吗?

    见着了也等于莫有见着吗?

    你不是说了如果你要向我下矮桩,除非太阳走西边出来吗?

    让我沟子翘高些吗?

    白主席心里笑了下,只要对方能接电话,不管在电话里说啥都是向着好的方面发展,这么多年了,也该对方发发心里的牢骚,泄泄怨气,事情就可能好说了。这是他当多年干部解决了许多问题的一贯经验。于是他又带有哀求似的说了一大堆好话,还许下了诸多的承诺。其中包括你女儿现在做啥,我可以给她找个好点的单位,比方说市委招待所市上的宾馆之类;你有啥需要我帮忙解决,比方说廉租房、你的社保医疗等都可以提出来,需要钱尽管开腔之类的。他可以说把自己在权限范围内能够使出的招数都说了,他以为对方不会不为之所动,不会不来与他见面。哪晓得对方根本没有听他说话,电话尾音里只传来唢呐哀哀恹恹的吹奏声,伴随着磬鼓的敲击声。

    他猛地拍了下大腿,哎呀!难道是他女儿死了?因为刚才门卫说他女儿病犯了。如若是这样的话,自己今晚百分百是见不着遛着肇了,见不着遛着肇自己就没有与他谈判讲和的机会了。嗬哟哟!这下好了,天救我也。这么悲伤的他为女儿办丧事,肯定没有时间来操心检举自己的事情了。暗自庆幸的他突然又一想,自己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对方随便在电脑上一敲,一秒钟照片就会到达纪委监察网站了,一秒钟照片就从微博上网络了,自己死定了不说,与自己吃饭喝酒的郝局长小张等都受连累了,多米诺骨牌效果,几个家庭,特别是小张和自己的婚姻、家庭,结局是可想而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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