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矮桩-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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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咋办呢?自己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他看了下腕子上的手表,十点三十分,离天亮上班还有十个小时。他下楼后给吕秘书打了电话,叫司机把车开到百味轩,有急事要进山。并叫吕秘书给家里去个电话,说山区有事,他今晚可能不回家了。吕秘书说,老板,我陪你去吧?他说,不了,有司机就行了。明天的会议你叫文主席主持下,我尽量赶回。领导一般都这样,特别是私事,不会说明,领导无私事,私事也是公事。他不说具体啥事,对方也不会问,这是当下属的规矩。司机都是领导的奴才,二十小时待命出车是最起码的。按说,白主席是不愿坐自己的专车深夜去山里办这种事的。但他觉得也无所谓,司机是自己的人,转业后白丁一个,婆娘娃儿的工作都是自己给解决的,不会漏半点风声。何况自己不说司机也不会晓得。再说,遛着肇的女儿死了,自己作为曾经的厂长去关心下是很人性化的,别人还会觉得自己虽然当了政协主席,还是很记情的;特别是大家都晓得遛着肇二十年前与自己有过节,甚至是对头,结成了死梁子,现在不计前嫌前去吊唁,还会留下美名。这样想着,心里从接到彩信起就淤积的烦闷紧张惶恐恍若就略微轻松了些,甚或还看到了黑夜前方的一缕光亮儿。

    伍厂长退休后还兼着工会主席,对遛着肇家里的情况比较清楚;他的儿子又在蓥华镇当镇长,是自己在常委会上提的名。他就给伍厂长打了个电话,问他能否马上到百味轩来,陪自己到蓥华中学去见遛着肇。伍厂长说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还说明天代表工会去呢!老领导却比我还急。白主席在电话里笑了下,显然伍厂长已晓得遛着肇的家事,遛着肇的女儿是真的死了。不愧是自己的旧部,车子刚开拢百味轩门上,伍厂长气喘吁吁地到了。这又让沉闷焦虑了一天的他心里升起了一丝慰藉,犹如奥迪V6灯光照见的清静的山路样。

    车子开拢蓥华中学已是午夜,中学里清风雅静,没有办丧事的丁点动静。一打听,门卫说教导处张主任的老婆确实死了,是姓柳,下午五点死的。但灵堂不可能设在学校,设在他们场镇边上的家里,你们往石门洞方向开,一条独路,听见吹吹声就是,好找得很。果然好找得很,车子在黑夜中行了十来分钟就听见了磬鼓声,望见灯火通明的山坳。听说是死者父亲单位的人来了,又是深夜,知客师自然脸上分外堆满笑地迎着,给他们每人手臂上挽了截黑纱。一位白胖的妇女自我介绍是死者的母亲,遛着肇的老婆,就接过了白主席手里的烟酒。伍厂长欲介绍,白主席给他眨巴了下眼睛,他就止住了欲说的话。一位白了头的妇女伸手帮着提时,却鼓着眼睛看着他,这不就是四五个小时前在自己小超市里买烟酒的人么,当时觉得面熟,原来与遛着肇是一个厂里的,难怪当时就觉得眼熟。但都不晓得是政协白主席。他也把对方盯着,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然而,他想见的人却不在,张老师和老丈人遛着肇去了黄许火葬场,还没有回来。遛着肇的老婆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晓得面前的这位白主席就是当年的商业局局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哎呀!我这女子命苦啊!要不是当年去深圳打工,就不会在化工厂里染上肝癌啊!要是当年进了百味轩酿造厂,接了他父亲的班,就不会得错病啊!不会年纪轻轻就走了啊!都是那挨刀砍脑壳的遛着肇在厂里把当官的得罪了,他是大嘴巴直肠子,有他[尸][求]相干卵相干,不该他管的他管,不该要的他去要,猫翻甑子替狗干。大家得好处,他一个人去得罪人,人家当官的就把他记住了,女儿要接班了,就给他小鞋穿了,随便咋个都不给一点情面了。那当官的屁儿也黑啊!比糊渣(木炭)煤炭还黑啊!邱姐和知客师苦着脸,伍厂长皱着眉头向着一边,不敢看黑着脸的白主席。白主席从未这样难堪过,坐在这里被别人骂得喷嚏都打不出来。怎敢作声呢!独木桥上挑担子硬撑着。除了伍厂长和遛着肇的婆娘,谁晓得自己就是当年的那个厂长那个局长呢!要是遛着肇的婆娘晓得遛着肇手里有关于自己致命的把柄,继续装疯卖傻骂下去,自己的脸面就丢尽了,纪委和上面的人不晓得也晓得了。他真是如坐针毡啊!自己真想起身走开,可是又不敢啊!在这里,有可能她还不点名地指桑骂槐;如走了,说不定她就点着他的名彻底骂开了。还好!接下来从她的哭声里他能感觉出她并不知道自己就是当年的厂长当年的局长,更不知道遛着肇现在手里有他的把柄。

    她抬起衣袖揩了泪水,大声喊着邱姐——把水瓶提来,邱姐就很听话地把水瓶递到了她手上。她就给伍厂长和他倒水,边倒边说,你们莫见怪哈!我心里恼火,按理说你们大深夜从城里赶来,我该喜欢的,不该把陈年旧账翻出来的,可是想起气得很!你们回去也不要去转话,俗话说,带话带长,带东西带赊。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白厂长白局长听说官当大了。如果说句公道话,我们遛着肇那性子也倔得很,女儿性子像她老黑(老爸)也倔。人家白局长后来带过话来的,女儿他老黑(老爸)说离了他白局长人都不活了?女儿也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就是命呢!南泉的李道师算过的,说就是女儿不去深圳打工,也要出拐。该多大的阳寿在哪里都一样。你们这么老远的来,还买这么好的烟酒。恩人哪!喝口水,要不,就让邱姐带你们去镇上的旅馆住下。伍厂长说,没事,我们等柳师傅回来说几句话。他差点说出白主席明天还要开政协会呢!见白主席眼珠子鼓着他,他是何许人也,当过厂长的呢,眼眨眉毛动,立马就改了口,说,明天厂里还有事呢!我们歇会儿,见了柳师傅就走。

    夜深了,喇叭里超度的磬鼓之声歇息了。遛着肇的老婆可能是哭累了,被人搀扶进去了。刚进屋时白主席觉得不冷,可能是知客师和遛着肇的老婆邱姐等的热情和哭诉分散了注意力吧!这阵静下来浑身却冷起来,穿着进口保暖内衣内裤的身子也像身处肉联厂冻库之中,连毛皮鞋里的脚尖也冻得木木的。司机说,老板,去车上坐坐,车上暖和。他摆摆手。自己何尝不想去空调里坐坐,可现在是享受的时候吗?过了今晚慢慢享受吧!说不定一眨眼对方就从眼皮底下溜了。伍厂长说,老领导,要不你和驾驶员先到镇上的旅馆歇着,柳师傅回来我给你打电话。白主席晓得司机和伍厂长的意思,也冷得招架不住了,白主席不去车上坐谁敢开这个口。伍厂长的儿子就是这个镇上的镇长,白主席又是县上下来的领导,就是没有为儿子的提拔尽了一臂之力,也理所当然该镇上来安排接待的。但白主席在车上叮嘱过的,此去是有些私事,不要惊动任何人,当然就包括镇长村主任了。

    白主席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多事之夜,不止是决定自己前程和名节的不平常之夜。他想起晚清名臣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的一句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他就站起来,对驾驶员说,你先与伍厂长去镇上安排下住宿,安排好后来接我。关键时候,领导的话就是指示,不容其他人变通和推托的。伍厂长和驾驶员跟着白主席多年,早能领略其脾性和作派。还有,他们隐隐估计到老领导深夜进山且刻不容缓,一定有着火烧眉毛的事情。他们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白主席这棵大树要是倒了或出了啥差错的话,他们的日子以及家里人亲戚朋友的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因此,伍厂长果断地站起来,说,那好,老领导你委屈下,我们安排好了就来接你。边说着便把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也不容白主席拒绝,就搭在对方的膝盖上,挺着穿着双层厚毛衣的身子,分外精神,一点也不觉得冷的样子,与驾驶员大步去了。

    白主席心里暖暖的,伍厂长的举动让他对于今晚进山来见遛着肇的举动增添了自信。人一辈子要遇到许多超出意外的事情,看来春风得意的运程说变故就变故了,一朵微花或树叶上的几颗露滴说不定就是要震动大地或掀起台风。谁敢说不是呢!世界上的许多大事变,不都是小人物小事件撬动的么?但是,非常时候的非常之举又是非常人能力挽狂澜的么!一个往日看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吃喝问题,现在却是导致官员滑铁卢的大问题了。这就是物极必反的哲学问题,有人粗略统计了下,从蛇年春节到马年春节,已经有五千七百多名各级官员因吃喝和公车私用等被免职和降职处理。而另一项数据显示,厉行节约使中央和各地财政2013年节省增加收入近千亿。这些道理自己都懂,但就是都懂的道理却打了马虎眼。以为不就是一顿便饭么,都在吃的一顿便饭么!大家都莫有出问题,难道自己运气撇。可是自己就是运气撇,硬是就出了问题了,还被人用手机拍了照片。还不是一般的人,而是二十年前与自己结下梁子的遛着肇。但扪心细想,人家还是手下留了情的。这留情里又有两面,大凡世间事,无论大小,哪一样又没有两面呢?这留情的两面里是要把事情做得更绝情呢?还是为了私利得到更大的满足?而这些都只是白主席在没有见到对方时的想法,谁又知道见面后的结局超出想法之外呢!

    白主席不时看看腕子上的手表,平时觉得日子也就如开不完的会议,讲不完的口水话般过着,时间也就在牌桌上酒桌上浑耗着。可是现在这时间却这般金贵,平时从未注意的手表居然在夜间有这样难听的嚓嚓声,像一个眼睛因仇恨而血红的人的霍霍磨刀声,恨不得把对方撕碎的咬牙切齿声,更像白蚁啃噬着木门的沙沙声。平时在会场和宾馆及其他高级场所那样锃亮而音乐般的高贵的声音,现在咋这么难听呢?锉刀般锉着人的每一根神经,凌迟之刑的利刃般割着皮肉滴血。有那么一会儿,一时心火起,他想把手表抹下来摔了,触着表壳的冰冷的手又使他清醒,这可是石亭江化工区一位老板在政协里谋得常委位置后送给自己的一块雷达表,说是从瑞士带回的原装货孝敬领导的,听说人民币要五六万呢!

    喔喔——

    山坳里的鸡叫了,雷达表上的时间指向了四点。离上班还有四个小时,自己在这里最多再待两个小时,蓥华镇到印月井车子开得再快都要两小时,明天政协开预备会,对后天政协会召开作最后的工作安排,自己不能不到会。他在心里不断地祈求遛着肇你回来吧,你快点现身吧!千万不要把照片交给纪委或发到网上去。

    一束车灯光刀片般划亮了夜空,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白主席一下来了精神,秋日里蔫萎的衰草般的心一下有了逢春的绿意样。他熟悉自己那辆奥迪坐骑,即使到了跟前,也不会发出惊扰人的响声。只有农用车和货车火三轮的马达声才这般扰人,把夜都要震碎样。

    院子里歇着的人醒了,男男女女叽里呱啦朝屋外走。果然是辆农用车,从车上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为首的一位中年男子手里捧着个黑色的匣子,被人喊着张老师,他就是死者的男人了。遛着肇的婆娘和大爷太婆接过匣子走进堂屋里的灵堂,什么时候关了的诵经声、磬鼓声又从喇叭里响了起来。道师及徒弟犹如曙光照进羊圈里的羔羊般活泛了起来,穿戴头帽,院子里跪的跪哭的哭,家眷亲属在哭灵女的号啕下把嘶声哇气弥散开来。尽管现在讲究丧事喜办,这样的半真半假却也让人感觉到悲从中来。

    白主席在寒风中呼着白气,眼睛直溜溜看着农用车上下来的每一个人。没有人跟他打招呼,虽然张老师相了他一眼,也没有招呼。如果这时在县上的某个公众场合或某个会议,白主席是会记恨上这个人的。但办丧事,人来人往怠慢了谁都属正常,知客先生早已呼过,都请担待原谅着。何况从一进这个院子自己就不愿声张,与伍厂长一起扮演的都是原酿造厂的人。这也没有假,自己本身就是酿造厂出来的,还是厂长呢!这正是自己期望的效果,在不露声色中与遛着肇见面,谈到一条路上,把疙瘩解了,把他手机里的那颗定时炸弹拆了。

    货车上下来的人白主席都看完了,包括车上的猪肉、芹菜、葱子、苕粉都拿下来了,直到矮墩墩的师傅也从驾驶室走下来,车子歇了火,静止成一个空落的物体,他的祈盼而复杂的眼神也空落了。这空落的眼神被电灯下另一双疲倦的眼睛接住了,伍厂长和驾驶员站在他身边。伍厂长小声说,遛着肇没有跟着去火葬场烧骨灰的货车回来,他要在文飞彩扩店等着明早女儿的遗像照片出来才赶上山来。空气立马僵止了,连磬鼓声和喇叭里播发着的诵经声也仿佛从白主席的耳边消隐了般。他唉地一声重叹,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爆炸了般。知客师和正在进行的仪式都被打断了,连伍厂长和驾驶员都不相信这声音是从白主席口里发出的,像是坚硬的石头被炸裂了般。人们看见这个穿着深色呢子衣裤的干部模样的人如风中的草垛般倒了下去。伍厂长哭丧的声音——白主席——白主席。驾驶员伸出手臂惊惶地从地下扶起沉重的身体,在伍厂长和知客师的帮忙下扶进了停在院外的小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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