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女人-安德烈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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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谈一谈沙漠,只谈沙漠。阿塔卡马沙漠,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它是世界上最干燥的沙漠。小时候我说那里是撒哈拉,无边无际和连绵不绝的沙漠,与《摩西》和《阿拉伯的劳伦斯》里演的一模一样。其实并不是,全球最干燥的沙漠应当非我们的阿塔卡马莫属。我去过那里,绝对是留下骸骨的绝佳之地,如果这就是前去的目的的话(的确是死亡圣地)。

    我叫安德烈娅,大家在电视上见过我。

    我一直很清楚,我的愿望是当一名记者,成为世界万物的中心。一开始我在电视台的新闻部实习,两年后开始播新闻,再后来我开始主持自己的电视节目,并逐渐多元化地培养自己的能力。等到我既能采访娱乐圈又能采访国家总统的时候,我自由了。如今,我正创建一个电视频道,我发现自己有巨大的商业潜能,在把握权术方面也颇具天赋。一切进展得很顺利。我不仅出了名,钱也挣了不少。说到这儿,我的生活听起来很完美。那我为什么在这儿?我也不明白。其实我和所有人一样,也有困惑。有名声也解决不了我的困惑。我曾经和各种困难做斗争:舞台恐惧症、急性焦虑症、阴谋、陷阱,还一直被暴露在公众面前。我还有一点儿妄想症,觉得名气是最缠人的东西,总是阴魂不散。所以我会时不时地逃跑。几年前我跑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泰国,还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不待在电视里了,要留在寺庙,结果实在受不了每日的晨起和斋戒,最后跑去印度洋的一片美丽海滩,在金色的海水里游泳,还买了丝绸。

    最近我又想逃跑,因为我很愤怒,能看得出来。我再重申一下,一切都很正常,工作、健康和家庭都很好。我不是怀疑自己,也不怀疑我的能力和丈夫对我的爱。(你怀疑的难道不是你对他的爱?娜塔莎可能会这样问我,她总喜欢质问我,但这个问题她没问。)那我为什么愤怒?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有一天做完按摩后,西尔维娅,一个美若天仙的阿根廷女孩,跟我说:“喂,安德烈娅,你今天可把我累坏了!脸部比以往都费劲,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脸上的怒气去掉。”西尔维娅离开后,我在想:“什么怒气?说什么呢?”几天后,我要拍一系列照片给一家杂志社。摄影师,一个满脸厌烦的姑娘,刚站在我面前就说:“拜托,这表情……”“什么表情?”我一脸茫然地问道。“愤怒。”她回答说。我又在心里琢磨:“什么意思啊?”第二周,我们和女儿卡罗拉去他们学校组织的义卖会。结束后她跟费尔南多说:“爸爸,你也瞧见我妈那脸色了吧,满脸的不高兴,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喂,卡罗拉,”我打断她说道,“你说什么呢?”后来我到娜塔莎这儿问她我是不是看起来怒气冲冲的。结果一样,她还反问我为什么,说完便转身走了。

    后来,我开始在桑拿房里沉思(那是我唯一静心思考的地方)。这不可能是巧合,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看见我面带愠色。于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渴望逃离这里。都说唯有拥有强大的动力人类才能生存下去,骗人。还有各种小动力。比如我的小动力就是极其渴望停下脚步,放下一切,逃离这里。这种心痒的感觉贯穿了全身,就像对什么东西想入非非,急切地想要得到它,有时候却不知具体是什么东西。直到后来才确定是一个地方。我想去一个不同寻常并且完全陌生的地方,它要与世隔绝,但也绝对开放。于是,那么多年里我第一次看了看智利地图。考虑到境内旅游既方便又轻松,我便决定去干旱地区。

    沙漠。

    我通知电视台说我知道该如何开创新节目了——的确是这样——需要离开几天。出发当日,我六点半就醒来,从圣地亚哥起飞,十点四十抵达卡拉马机场,那个地方已经在等着我了。居然只有我一个游客,(难道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这让我激动不已。负责接机的女孩儿一看到我就跟我要签名。司机叫罗兰多,听说是“阿塔卡马人”,后来我才明白这是本地人的意思。他开着汽车在那片陌生的景色里平稳前行,我想我一个人去是对的。一路上我想了很多,那儿的景色似乎很冷漠,人类的驻扎并未使它发生任何改变,这是很不同寻常的。眼前的景象太难以置信了,有的山像巨大的茄子,有的像加了奶油的咖啡,远看像巨大无比的巧克力冰淇淋,波涛起伏的沙漠仿佛一片汪洋大海。天空是纯净的蓝色,是城市人陌生的蓝色,它蓝得灿烂、清澈、耀眼。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从卡拉马来到了“奥托阿塔卡马”,这是酒店的名字。这里就像一小片飞地,四面环山,中间是一座狭长而低矮的土色建筑物,其材料是古代建筑使用的土坯,这使得酒店和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而不打破沙漠的和谐。

    酒店经理专门在门口迎接我。空气里洋溢着热情好客的气氛,这让我一开始就觉得被这里接纳。

    房间很漂亮,色调是浓重的烟草色,四面都是阿塔卡马当地的土坯墙,当地人从其历史之初就使用这种材料修建房屋。房间的尽头是阳台,有一张水泥砌的床,上面铺着床垫,可以在那儿看日落——或者日出,都可以。建筑的整体设计让你只会看到山丘和沙漠,而看不到周围的人。房间里没有电视(不会出现我的脸)。房间粗犷的线条我觉得美极了。电脑估计用不了几次,我就把它放在了柜子里。带来的书都放在了床头柜上,在圣地亚哥我很少读书。我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好,中午一点钟的时候去餐厅吃了饭(有藜麦、石首鱼和水果,味道很好)。之后睡了一觉,早上六点半就动身出发,我早就精疲力尽了。周围果然没有一点儿声响,我太需要安静了,就像植物需要叶绿素、舞者需要音乐一样。寂静中我可以找到自我,这正是我的一个问题:我怎么努力也找不到自我。有时候连自己是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电视屏幕里的那个安德烈娅,只要那个安德烈娅看着好,其他似乎都很好。这导致我一直误以为她就是唯一的真我。现在沙漠的寂静让我可以靠近真我。沙漠里没有像回音一样的嘈杂之声,它能把你的声音永远埋没,让你缄口不言。

    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之后,我去做SPA,这项服务全天都有,真是太阔气了。蒸桑拿的时候,一个在智利丘基卡马塔铜矿厂工作的人——本以为只有外国人才会住这么昂贵的酒店——认出我之后,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他大声嚷着告诉其他正在做冲浪按摩的同伴:“喂!你们猜谁在这儿呢?”这简直是在打我的脸。我干脆躲在桑拿房里,一直等到那些人走了我才出来。我穿着浴袍,湿着头发,躺在屋外的床上看日落,周围空荡荡的,孤独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太幸福了!”我自言自语道。或许是假话,但我还是想说出来。我又一想:“妈的,自打上次从乡下回来,我都多久没说过这句话了?”我朋友的父母住在乡下,她叫孔苏埃洛,我们是发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相伴着走过了生命的每一个阶段。就算她叫我“女神”,我也不当回事儿。她在杂志封面看到我也不会激动,但就是不陪我去君博(Jumbo)超市,她说受不了大家对我那么好奇。其实我也受不了,所以基本上不去超市。我没打算告诉她我的这个新计划,否则她肯定要找我谈谈,而我还没有准备好。反正她也习惯了,我这个人就是永远闲不下来,也不会轻易被吓退。我一边望着沙漠,一边想象她说我强势,肯定是这个词,那么我就回答说:“是虚的,都是虚的。”

    清晨,我突然醒过来,一拉开窗帘,景色全变了:那座山好像长了牙齿一般,是冬天的雪水雕琢出的一道道刻痕。山下彩色的条带仿佛一件丝滑的霓裳,有红色、紫色、咖啡色,还有蓝色。大大小小的山丘都为我锦衣玉带。此时是凌晨五点钟,我人在沙漠,而遥远的城市,那座我生活的城市,天还没有亮。我想起一句老话:“旅行的不是你,是你被旅行——要么是被旅行弄垮。”我认为旅行就是消失。

    我在度假,是离开“现实生活”的假期。想必大家恨透了“现实生活”,我们都知道如果不像服药一样接受它,就会遭到它的严厉打击。

    我睡了十二个小时。

    要知道,我睡眠一直不好。要是睡着了,我能睡得像孩子一样,就是入睡很难。等我终于安静下来了,脑子里却浮想联翩。如果不吃药我能一直想到凌晨四点钟(坦白说,收视率就是其中一件事)。我必须依靠药品,但我讨厌它们,所以给自己定下药量,防止对药物产生依赖。要求说下午一片肌肉松弛剂、晚上一片安定片,这样依靠药物让我很生气,于是我在计量上做了手脚,降低了服用量,比如四分之一,或者一半。就这样,药量被慢慢控制住了。我是典型的不听医生指挥的人。

    我在睡衣上套了身运动服就去餐厅吃饭了,现在想想,我在圣地亚哥绝对不会穿成这样出去,没收拾好我是绝对不会出门的。我觉得自己是公众人物,形象问题也是人们关注的焦点。谢天谢地我还算生得漂亮,职场上不会被冷落或者受歧视。光有才能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穿着睡衣在公共场合吃早餐算是一种新体验,对了,这家酒店没有送餐服务。给我上菜的小伙儿自告奋勇说如果我需要,可以给我送餐,但我不想被特殊对待,就算大家都站着吃饭,那我也站着吃。我要了一份英格兰水煮蛋,别提了,把手烫了不说,鸡蛋也快洒光了,我只好又点了一份鸡蛋饼。我一看那切成片的面包像用模子做的,我就在想,还好是我一个人在这儿,要是费尔南多也在,他肯定会抱怨这些面包。就算圣地亚哥的面包全用模子做,他也认为那不叫面包。现在我多轻松,不用为任何人负责。

    丈夫通常都喜欢抱怨,比女人麻烦多了。

    为了让我在自然光下工作,酒店贴心地为我在阳台上支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插线板。很少见到服务如此周到的酒店,什么豪华酒店、高档酒店,基本都达不到这样的服务水平。

    工作,永远是我生活的理由。但我去沙漠是为了思考或回忆。我发现自己一直在纠正对过往的回忆,因为有很多回忆都不尽如人意,所以要加以改正。直到我去做SPA。前一天我发现有按摩室,我二话不说就做了登记。价格可真够贵的,但我再次告诉自己:“没关系,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于小姐正在等我,她从中国来,手法厉害还很有劲。我好好放松了一个小时,用的是上好的按摩膏,还有蜡烛和轻音乐。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我的支出很少和收入匹配。因为我总觉得花钱是罪恶的,但我喜欢钱,它很性感。费尔南多向来不让我冲动消费,但我自己能接受,我可以入住全国最贵的酒店,可以让自己享受一小时按摩。唯一值得一问的是,为什么我不多享受几次?女人挣的钱都拿去干什么了?为什么我们觉得花钱是罪过?

    我出身并不富裕,父亲是采访警方新闻的记者,母亲是家庭主妇。小时候家里的钱从来熬不到月底,母亲总是望女成凤,希望我不要像她和外婆一样,活得既没意义又不体面。都说一切会周而复始,代代相传,外婆、母亲、女儿,就这样一条线地遗传下来。除非有人彻底扯断这条线,才能打破这种重复。

    我坐在壁炉旁边,吃了一份三文鱼三明治,味道很不错,喝了一杯皮斯科酸鸡尾酒,两个导游在旁边给我讲当地奇特的地理环境。我不想外出,感觉双脚就像被粘在酒店的地上一样,这里的生活让我迷恋。在阳台上看书和小憩多舒服啊。出去散步的时候,看到我的影子映在沙地上,就像一个入侵者,沙漠的纯净瞬间烟消云散。

    望着自己住的那间土坯房,那诱人的深烟草色,我真想从此就在这酒店里过日子。这是我一贯的想法,因为酒店让我觉得自由,有好几次我都把它想象成自己家,就像战间期在欧洲,人们经常把宾馆当家住。

    我还算过自己一生总共住过多少家酒店,估计有的女人一家都没住过。很难理解这种资源分配方式,我应该补充一句,世界上最美的酒店我都住过。每次旅行我都带着好奇心,希望发现一处清净之地,也许这才是旅行的真正意义,否则为什么要旅行?四十三岁的我几乎哪儿都去过了,可能只剩下印度的拉贾斯坦邦——那儿有一座天空之城,黑山共和国,澳大利亚袋鼠岛。然而直到昨天我才知道阿塔卡马有这样一个地方,可见还是有我不知道的地方。要是在有生之年没来这个地方我得多遗憾。

    这个记事本上记着酒店每天的菜单,比如有一顿晚餐是塔塔三文鱼、黄椒鸡和焦糖布丁。为什么记下来?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为了让这次经历更具体,不落下任何细节,似乎吃下去的东西能让我永远留在沙漠。这是一种写日记的方式。我突然有个念头,我想抛弃手里的一切,甚至是费尔南多,不知是因为我太累了,还是仅仅为了肯定我的独立性。

    酒店上下只有我是一个人来到这里。我喜欢一个人。有件事我觉得说出来很困难,那就是我有点儿烦费尔南多,也有点儿烦孩子们。

    终于,我把它说出来了。

    我贪婪地望着眼前的美景,它征服了我。我想起以色列、约旦,荒漠永远离不开《圣经》。我久久地注视着,一动不动。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活泼好动的我竟然可以凝视一个地方。直到来了几只鸟,才把我唤醒。有那么一瞬间,酒店后面的山露出巨大的伤痕,如此真切、深邃,似乎年复一年,春去秋来,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揭开它的伤疤。

    还有那里的人们,我仔细地观察,试图弄明白他们到底是谁。

    我对别人的生活充满好奇。但实际问题是别人总是对我很好奇。所以成名以后多奇怪。我不否认成名能带来诸多好处,不管你做什么别人都尊敬你,好像名人是一张令牌,所有的门都为你敞开,你获得了比你应得的还要多,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接触,你可以隔着面纱看人,不用担心亲自露面。

    除了演播才能,我没有太多特点,我想说明其中的一点,就是我不是特别爱慕虚荣的人。无论我多么肯定自己的成绩,也不会得意忘形。我在印度买了一个木箱,非常大,外面镶着金属边,里面散发着檀木香,所有跟所谓名望有关的东西我都搁置在这里:照片、杂志、录像带、DVD、奖品、荣誉。它们都堆在那儿我连看都不看。成名不是我的追求,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计划,我只是想把事情做好。结果忽然之间,我成了智利电视台的重要人物。我后来发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权力,而获得权力要更慢,也更难。如果哪天我的孩子们想看我的东西,那个箱子里啥都有。但是不太可能,连我自己都没兴趣看,凭什么他们会喜欢?

    从不打开箱子不是说我工作就不认真,相反地,我非常认真。为了走到今天,付出的一切努力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一开始,舞台恐惧症让我一面对屏幕就来月事,也不管到没到时间。我整夜整夜地排练和录制,就怕做得不够好。爱好和职业的不同就在于情况不妙时,爱好者会慌乱,而专业人士会保持镇定。所以,我一直保持着严谨的态度。就像人们说的,天赋是授予责任感的头衔。

    奇怪,如果用一个词来定义我的生活,最适合的竟然是“成功”。这两个锈迹斑斑的字把我的一切悲伤、痛苦和迷茫掩盖住了。智利人喜欢仇视他人的成功,当面他们尊敬我,其实背后有很多人都咒骂我。就像山脉在挤压我们,狭隘的心胸容不得我们同处一片土地。狭隘让我们变得卑鄙,总是担心给别人让路会使自己跌落水中,或者被留在山里出不去。

    一天,我去餐厅吃早饭,看见桌子都空了,连咖啡也端走了。酒店说因为换时令,现在已经十点半了。我哪知道那天换时令?就算发生政变我都不一定知道,更何况这种小事。但话又说回来,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让我很有安全感。

    我想开始工作,没别的目的,就是想沉浸在工作中,因为它一直能给我一种感觉:没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情,如果没出什么事儿,就别来找我。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但在几个小时以内还是可以的,而且感觉非常好。正如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所表达的:“看到一切都很顺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高歌的鸟儿。”

    有了工作我们才能保护自己!没有工作就只能赤手空拳,那得多可怕。

    我躺在躺椅上思考自己陷入的矛盾,旁边是六个长方形泳池,深色的池水分外美丽。我暗自说道:“我已经超负荷了,当下的生活水平、坚持不懈的目标、收视率、保持优秀以防被淘汰、成功、财富、一套那么大的房子、一个需要我经营的真正的王国,甚至一个衣橱的大小,这些都要我来做。真希望自己少管些事儿。”我想起儿子塞瓦斯蒂安,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我也说了同样的话,他听到后说:“妈妈,你想做的是当一个嬉皮士。”

    当嬉皮士?我想起我和孔苏埃洛年轻的时候,我们穿着印度风的衣服,戴脚环,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那时候我们很幸福。记得后来我把塞瓦斯蒂安的话用邮件发给她,她回信的时候借用了詹姆斯·乔伊斯的一句话:“既然改变不了现实,那就改变话题。”我跟她说别一副文绉绉的样子,费尔南多倒是很认同她的话,至于塞瓦斯蒂安,在我出发去乘飞机的时候,他说:“妈妈,你要在豪华酒店改变话题吗?”

    我嬉皮士?这时,我的目光重新移向深深的池水,由仙人掌和石子划分的数个泳池甚是好看,我心想:“如能躺在这里终老,就这家酒店、这些泳池、这把躺椅,夫复何求?”

    周围没有一个有灵魂的生物,感觉方圆数公里之内只有我一个人类。山头挂着一轮满月,亮得如此璀璨,有一抹不真实的感觉。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两只动物,也像是来访者。它们在一排篱笆后的空地上悠闲地走着,一只是羊驼,另一只是原驼。我走近去观察,这两种动物长得很像,不知道的外地人会误以为是同一种生物。羊驼用一双极度忧伤的眼睛望着我,之前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阻挡在我们之间的篱笆让我无法上前去抚摸它,我们就这样相望了许久,感觉它快要哭了。它有吃、有人照料、还有美景,为什么那么伤心?难道还不知足?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那原驼竟摇起了脖子,一副不满的样子。那我呢?我怎么办?我不也是一个人?

    去餐厅吃晚饭的时候,我被三个女人围了上来。她们已经盯着我看了好几天,虽然最后没忍住,但之前确实没打扰我。不得不说,我始终很感谢有粉丝的存在,但绝对不能在我隐身于沙漠的时候。名望使我成为弱势群体的一员。

    我想起一部电影《泳池情杀案》,片中夏洛特·兰普林饰演一名女作家,每次在火车上遇到有人跟她搭讪或者认出她,她就下车。我应该生在英国,然后和兰普林演的角色一样神经敏感得让人难以忍受。

    我把愤怒一路带到了沙漠,难道就这样忘记了?

    沙漠可以切断外界的时间,适合减压、释放,失去一切联系,最后达到无的境界。我觉得到了无的境界,人的创造力将会无穷无尽。比如艺术创作,人们不是常说我们之所以拥有艺术,是为了不被真理弄垮吗?在沙漠就可以得到最好的印证,不管什么事、什么人。

    我在泰式按摩那儿做了登记。按摩师是个长相帅气又温和的小伙子,没准可以做我儿子塞瓦斯蒂安的好朋友呢,我心想。他的手法很好,这使我想起在泰国的时候。我一个人做了干蒸、湿蒸、冲浪按摩,自言自语道:“我嬉皮士吗?”

    我还没有外出旅行,因为身边已经有很多好地方了。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去的。到了傍晚,旅行团一队接一队地回来,看见他们带着包、水壶、防晒工具、穿着派克大衣,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的样子,我就想,就是因为他们出去,我才独自占了这么大片地方。没加入队伍的就我一个,他们肯定觉得我有病。

    每当看到成群结队的人,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认识他们。在圣地亚哥,我的生活里每时每刻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大大小小的活动都邀请我,就算我精心挑选哪些去哪些不去,还是让我心力交瘁。此外,我不喜欢聚会、狂欢、节日这些所谓欢乐的喧嚣。

    上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我在报亭买了份日报后走进一家咖啡厅。正翻阅的时候,一张雪白的长方形纸片映入眼帘,上面写着:女性心理专家——美国,标题下方列着:

    恐惧

    压力

    抑郁

    依赖

    心理危机

    急性焦虑

    婚姻治疗

    学习障碍

    后面写了各专家的姓名、电话和地址。我一时愣住了,情绪病这么普遍?阿根廷的女性精神病患者比我们更严重吗?不,是她们承认精神疾病,这是很不一样的。我根据自己的情况对号入座,被结果吓到了,至少有三项我都中了。

    一天,我破例去了距酒店三公里处的小镇,就是阿塔卡马的圣贝德罗镇,旅游书上经常提到这个地方。我和几个司机聊得很愉快,或许他们是唯一不认识我的人。我没想到能在智利看到高原人的面孔,还听见他们操着一口带方音的西班牙语,之前我只在秘鲁或玻利维亚见过这些人。

    一眼望去,圣贝德罗镇尽是咖啡色和低矮的建筑物。政府楼前,几个老太太高音量放着音乐跳舞,脸上挂着小镇女人跳舞时的那种不在乎或者说令人疏远的表情。我径直朝教堂走去,我在照片上见过无数次,是个很有名的教堂。一五五几年的时候,西班牙人在那里进行了最早的弥撒活动。在智利很少见到这么古老,且不是我们建造的建筑物了。屋顶是土坯的,圣餐台的中央是童真圣母像,即天使尚未降临其身的时候的样子。

    我去了一个很大的手工艺品市场,之后想找个吃午饭的地方却一直犹豫不决。最后我进了一家价格低廉的小馆子,点了一份蔬菜千层面。大家都看着我,还好没人过来搭讪。

    走出餐馆的时候,我接到孔苏埃洛从圣地亚哥打来的电话。运气不错,要知道酒店里的信号可不好。我已经好多天没和她说说话了!广场上,我找了一棵大树坐下,便和她聊起来,就像小时候我们躺在卧室里聊天一样。我告诉她这个地方,还有它的周边环境有多美,她说:“多好,就要这样有范儿地变老!”

    骄阳如火一般灼烧。

    在酒店的房间里,我忽然灵光一现,就像得到了圣佩德罗的点拨,立即投入工作中。我正计划做一件有趣的事情,主题非常新颖。当时我文思泉涌,所有想法都标新立异。

    我出去沿着泳池绕了一圈,终于又出现了一位女性,她是个中国人。看到她孤身一人在一个远离祖国的地方,我心中不由产生了淡淡的忧伤。

    我开始有了高原反应,呼吸困难,总是喘不上气。

    一天下午,我在阳台上看到了动物。当时我正闭着眼躺在阳台的床垫上,突然感觉有只羊在叫,然后是两只、后来又变成三只,一起咩咩地叫着。我直起身,看见几只奶牛和好多羊跟着牧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久久地望着,它们各自带着宝宝,每一只都有孩子。除了羊驼和原驼,它们是我唯一见到的动物。

    我试图忘记费尔南多,虽然独立的想法在诱惑我,但我更渴望拥有一个亲密无间的人,更需要一个共同作战的人(成功者的圈子是最凶险的)和分享的人……但要抛弃这些,必须有足够的勇气。一盘海胆,一个人吃还会有一样的幸福吗?佩特拉古城里各种岩石的色彩,一个人怎么欣赏?当你怀疑自己,觉得全世界都与自己为敌的时候,你不去找自己的伴侣还能找谁?无论是银行账户收支,还是和自己的母亲或女儿偶尔闹别扭,你能信赖的人还有谁?你能和谁安静地听一场贝多芬音乐会?我没想过费尔南多是我的“象征物”,就是西蒙娜刚才说的,但我承认在世人面前他经常保护着我。在我的世界里,如果没有丈夫挡在我前面,我会觉得自己被扔给了罗马斗兽场上的那些狮子。

    丈夫像港湾。

    或许是引言。

    又或是备注。

    电话里,我告诉孔苏埃洛我每天都把菜单记在小本上。

    控制饮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不是说我一直坚持节食。我试过很多次,可问题是,我太喜欢吃了,其中之一就是甜点。生活中要是没有一块糕点那就失去了意义,比如海绵蛋糕、德式蛋糕,什么蛋糕都行。但是电视银屏和身体超重互不相容。公众是我享乐的头号敌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兴趣也在不断变化。如今食物是我最大的爱好。性爱已经落到第二位了,这让我有时候很受伤。

    现在好像所有人都用性爱来确定关系。但我除外,因为我连出轨的时间也没有。

    我害怕的是,随着时光的流走,一个人会失去对他人的爱。年轻的时候,青春意味着感情泛滥,意味着为他百分百地付出,意味着爱到天荒地老。她会单纯且不知选择地四处播撒自己的情感。时间过去了,两个人经过不断的磨合,步调越来越一致,但结果会导致相互排斥。现在我的眼神里多了份猜疑和批判,我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睛怀疑地看着其他人。人其实比看起来的样子更愚蠢、更讨厌,有的人更狂妄,有的人更爱妒忌。人永远做不到绝对的真实。成长就是知道自己有更多的缺点,然后觉得厌烦。我害怕自己的爱越变越少,有时候我觉得这才是老年人孤独的原因之一,世人认为老年人孤单是因为没有人爱他们,但也许是因为他们自己早就不爱任何人了。

    我现在很少能漫无目的地和人聊天,我没有时间做这种无偿的事情。

    如果我今天列一份名单,写上所有自己喜欢的人,我估计这份名单在多少年以后只会越缩越短。

    沙漠的黑夜是最寂静的,它沉默地像笼罩了一层又一层的消声布,感觉像千层蛋糕一样。我在孔苏埃洛乡下的房子里也体验过安静的感觉。随着白昼的结束,各种嘈杂声也随之消失,夜幕降临,取代喧嚣的是各种声响,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久久地分辨这些声音:歌声、狼号、牛叫、树叶的沙沙声、犬吠声,就像一首壮观的怀旧曲,中间还夹杂着风声。乡村的这种假安静让我想起了沙漠的安静。有人认为沙漠的夜晚才是真的万籁俱静,根本不用担心混乱会伴随黑暗一同到来。

    我和它们一样觉得寂寞,一只羊驼、一只原驼。

    随着激情褪去,心中的牵挂也慢慢淡化。可怜的费尔南多!有这么一个整天忙碌的妻子他得多累。我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圈,最后还是降落在了原地,到底什么是爱,我早已不知道了。在阿塔卡马的时候我想是时候向自己坦白事实了。但同时,我的高原反应越来越明显。这没道理啊,应该一来就有反应,而不是过去几天了才开始。打扫房间的女孩儿给我拿了杯药草茶,不知是什么植物泡的。有几次她和我聊了起来,“我认为我既不是智利人,也不是阿根廷人和玻利维亚人,”她说,“我是阿塔卡马人。”她告诉我她的父亲见过圣贝德罗镇教堂的文献,后来被西班牙人带走了,还说她的家族可以一直追溯到18世纪中期。“西班牙人把所有大事小事都记载下来,”她说,“每一次洗礼、结婚、死亡,还有地震。”

    毫无疑问,我喜欢阿塔卡马人。我不喜欢现在那些自称是胜者的人。难道失败却伟大的人,就是败者吗?我想到20世纪的青年人,一个受尽屈辱的世纪!如今的他们得多么怀念曾经的丰功伟绩呀!

    我的心脏开始折磨我了,它跳得很快,高原反应和心情苦闷容易被搞混。“不年轻了,”我嘀咕着,“身体也是有权喊累的。”这是要走下坡路了,毫无疑问我已经到了衰老的边缘。不管怎样,与其说我苦闷,不如说是忧郁,过去人们就常用这个词来表达沮丧的心情,其实就是今天的抑郁,但忧郁用得更多。我想弗洛伊德是把忧郁和人的痛苦联系在了一起,而没有把它和不在场联系在一起。夕阳西下,我凝视着远处的山峦,一阵忧伤袭来,好似一块哀悼的黑纱笼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费尔南多爱我,但不再喜欢我了。

    爱吵架的夫妻通常性关系和谐。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因为做什么事都源于激情。至于我,只剩下吵架了。激情没了,需求就会变,关注点也会变。一切不过是风吹云散,再没了性。

    性就像一张网,保护上面的杂技表演者。这张网能够阻止表演者摔下来。假如没有这张网,我估计平衡术杂技也就不存在了。那么,当出于某个原因这张网不见了,你该如何保护自己?你能够在高空各种炫技,给观众带来无限惊险、恐惧和失衡的感觉,那是因为你知道有一张网在等着你,它会保护你,阻挡坠落带来的恐惧感。这是这项游戏的一部分,即游戏规则。而等到有一天这张网不见了……已经有了职业习惯的杂技演员坚持要表演。他要尝试一下。为了降低风险他降低了表演用的绳索,等着从上面掉下来。然后他当然摔下来了。浑身是伤。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抓住他了。

    性欲就像这张网,正暗中准备着,而且从不松懈,严阵以待。等落入它的掌中,什么过去、什么虐待、什么害怕,统统都不见了。

    这就是性的作用:止血。发脾气、吵架、伤人的表情都能被相爱的人容忍,因为迟早有性来治愈一切伤痛,或者至少有痊愈的征兆。当失去了性,伤口只能一直裂着,再也愈合不了。

    费尔南多病了,不过是感冒而已。我把卧室留给他,我去卡罗拉的房间里睡了几夜,她去度假了。卡罗拉的房间正对着走廊,走廊尽头就是我俩套间的门,里面还有一条走廊,通往费尔南多的卧室。那天凌晨两点钟,我失眠已经有一会儿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想或许贴着费尔南多睡能行,我就起身,光着脚来到走廊,然后朝卧室走去。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听出来了:断断续续的喘气声、呻吟、窒息的喊叫。性。我继续向前,走到了尽头,在黑暗中看到了床对面的电视光,一对儿男女正在交欢,只有色情片才会有那种镜头。我呆呆地立在门口看着他自慰。然后我步履缓慢但脉搏加速地回到女儿的卧室,几分钟后,悲痛变成了心寒,之后又变成了一种又软又黏的东西把我弄得浑身麻木,我就这样看着自己,厌恶极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麻风病人。

    那几天我一直在想,要尊重费尔南多的隐私,不能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幕。胡说。是侮辱,是因为侮辱我才闭口不提。

    在阿塔卡马,到了傍晚的某个时候,黄沙泛起层层微波,沙漠变得像浓密的长发一样。我想起自己曾经希望像沙漠一样,以这种和谐的运动形式而存在,但我失败了。

    随便什么运动都行,只要不依靠我的力量。

    我们和娜塔莎已经谈过自恋的问题了,不是我不在意。

    我试着弄明白聚光灯下的我,究竟是我的哪一面,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正活在爱过却不再爱的痛苦中。相信我,我曾经活在爱里,但它早已离我远去,我对此却无能为力。我有才华,又是女强人,可我却不能重新去爱。我爱过,但现在不爱了。

    我得到了在国际上发展事业的机会,如果接受这份新合同,我自己也很愿意接受,就必须移居海外。直到现在,费尔南多和两个孩子还没有做好和我一起离开的准备。他们在智利生活,所有事务都在这里,他们不会愿意为了我而牺牲这一切。更糟糕的是,这件事我只和娜塔莎讲过,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在乎。

    我刚才讲过成名带来的好处,但它使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成名就是回到化妆室卸掉妆容后,不认识你在镜子里看到的眼神或嘴上的神情,因为你只认识、只喜欢聚光灯下的你。成名就是永远要担心被淘汰。成名就是二十四小时想着收视率。成名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整天都在学习,哪怕不断减少睡眠和娱乐时间,甚至不睡觉、不娱乐。成名就是永不停歇地工作。成名就是为了不失去能够成为焦点的任何一秒而断绝任何联系。成名就是对挡路者格杀勿论。成名就是只要需要,连亲妈都能出卖。

    如此而已。

    我们现在做的是什么训练,娜塔莎?我很怀疑我们是否有能力做自己的观众。也许在精美的音乐厅里我们可以临时编点儿,或者不提我们讨厌的部分。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什么讨论能让我感兴趣,我把所有才能都放在摄影棚了。如果碰见朋友,我会问他几点吃了早餐,每天从家到单位要多久,或者在超市花了多少钱。所以我在沙漠的时候给孔苏埃洛讲我那天吃了些什么。日常那些看得见的行为很重要。

    对我来说沙漠就像海市蜃楼。人们觉得大脑累了可以去沙漠放空,当我去尝试放空的时候,却掉进了陷阱里。我的心悸和心律不齐并非因高原引起。

    “我喘不上气来。”电话里我这样告诉费尔南多。“回来吧。”他回答说。

    酒店给我装了氧气瓶,直到保证我基本能正常呼吸了才撤掉。次日凌晨我便离开了那里。又是一次逃离。飞机上我的心跳依然偏快。到了圣地亚哥,我打开家门靠在门上,还没进去就突然大哭起来。我像个孩子一样哭啊,哭啊。连离开那扇门的力气都没了。

    现在我身处自己的玻璃塔里,阳光洒在脸上,等着生活告诉我她该说的。重要的是,当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绝不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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