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看着丰收在望的田野,南方塘想秋天应该早点来,这个暑假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这个假期,南方塘时常回想起在两河乡的一些过往云烟。六年前,他从中师毕业分配到两河乡的第一周,就有人为他介绍对象。当时,学校一个中年教师为他介绍第一个女人时宣称:“该女子实在不平凡,挑粪上坡如履平原,还能下水捕鱼,耕牛犁田。”方塘当时一听这话感觉就如同栽到了水田里,一时半会儿还不肯爬起来,正好可以驭牛耕田。在相亲的现场,方塘木讷得有刹那就想认命,娶了她算了。当时那位中年老师也恨不得年轻十岁,牵上这头“小奶牛”,既能供他耕驭劳作,又能为他挤奶乳孩。如今,那头“小奶牛”不知被谁牵走了,“小奶牛”如果正在乳孩,奶水肯定很旺。在那以后的两年教书生活中,方塘跟不少女人相过亲,感觉那些女子比“小奶牛”好到哪里去。颓唐时,他甚至想顺便牵一头“奶牛”算了,只要能繁衍后代能做家务就行。他那时已经明白,在世人眼里,他南方塘不过是一个想娶妻生孩儿的教书匠而已,哪有资格奢谈爱情。后来他急于传宗接代的目标落空,便发狠读书,终于以高分考取了省上的师范学院,可以带薪到省城读三年大学(按照政策规定,毕业后必须回原单位工作三年以上),好似有实力向世人证明他南方塘就要事业爱情双丰收了。
而今南方塘大学毕业了,却依然没有女朋友,心里真是伤感不已。他很想调到外地去,不过他读大学前执教的两河乡中心校不放他走,还要求他回去,他就只好等着回到两河乡去。这个暑假,塘一直待在父母檐下,百无聊赖的同时也做点耕种浇园、读书品茶的无聊安慰。立秋后,看着田野的稻子的慢慢变黄,慢慢弯腰,南方塘也有了收割的欲望。以前和父亲收割稻子那份艰辛的记忆,现在倒成了一份丰收的怀想——他对收割有了一种特别的向往。方塘今年大学进修毕业,自认为和六年前大不相同了。六年前,他中师毕业分到两河乡中心校时,连教初中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教小学,只有盲目的耕种而没有问鼎收割的机会;而今他大学毕业了,完全可以站在中学的讲台上,尽情地享受收割的乐趣了。他盼望着开学,盼望着像大学的教授一样站在讲坛上,展示着驾驭科学的魅力。这是一个大学生还比较稀缺的时代,他想两河乡一定会珍惜人才重用他的。刚回来那阵儿,老校长就说过要让他在中学发挥骨干作用,他期待着在中学里挑大梁的日子。一想起要开学了,方塘就从农村的暑热中飘飞起来,有了沉甸甸的成就感。的确,秋天应该早点来。
入秋以来,未见几日晴好的天气。尤其是八月中下旬进入收割期以来,阴雨连绵,使丰收在望的稻子无法下镰收割。家门前干旱了一季的池塘,现已贮满了浑浊的泥水。由于天旱没有种下莲藕,池塘里不见莲荷摇曳的韵致,只有无尽的愁绪。出门的机耕路也泥泞不堪,让人不知该走向何方。在这样的收成无,家乡的田野真是惨不忍睹,眼看沉甸甸的稻穗倒伏、发芽霉变,南方塘感觉到仿佛是自己心爱的恋人被人糟蹋了一样。方塘的父亲南坡地整日忧心如焚,愁苦着脸望着老天,哀叹之声惨不忍听。妹妹还小,不知道大人的苦恼;母亲终日劳作,也无力分担父亲的牢骚;方塘已到了为家庭承担责任的时候,就想为父亲分担点忧愁。这天,父亲又在生闷气,方塘本想劝慰父亲几句,没想到说话语气不好,反像教训父亲一样,竟招来父亲一顿臭骂:“你不要读了点破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现在是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农民的艰辛!读了大学,连个女朋友都没捞上,你要是有本事,找个吃国家粮的老婆回来,不要再跟老子陷在农村里,老子也就省心了!”方塘顶道:“我是去读大学的,又不是去耍女人的。”“人家能干的,大学也读了,女朋友也有了,哪像你,读了大学,什么都没有,还要父母供着你。”
方塘语塞了,他无力分辩什么。对于父亲来说,自己当前的第一要务,就是娶妻生子,而不是教书治学。父亲随后叫方塘下田帮他捆立倒伏的稻穗,方塘只好抛下书中的方程式,丢下心中的朦胧诗,跟着父亲下田去。方塘和父亲在水田里捆扶着湿漉漉的稻穗,周身被稻叶割得又痒又疼,手臂和腿脚被虻虫叮咬得血流不止,汗水、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方塘内心涌起无限哀伤,想起自己读大学这三年,班上才三个女生,哪有自己耍朋友的份,他是带着这个任务而去的,哪想到又带着这个任务回来了。方塘又想,这几年,虽然女朋友没耍成,但书还是读了不少,大学的老师还鼓励自己去考研呢;自己才二十多岁,大丈夫何患无妻哟,凭着自己的干劲,读书治学还可以深入一步,何必钻进婚姻的藩篱呢?不过父母年过半百,希望自己早点成家,自己也应该给父母有个交代了,是该有个女朋友了。这几天,雨一直不停地下,田野不停地惨叫,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方塘的心情也越来越酸。看着满村农民欲哭无泪的样子,南方塘真想离开农村,去寻找心中那块土壤。快开学吧,秋天你该早点来呀,或者不来好了!苍天啊,你难道就想断了农民的生路吗?
在这样的雨天,南方塘踏上了开学的征程,到离家几十里外的两河乡去。路已经烂得不行了,南方塘的双脚稀泥里抗争,不是一步一个脚印,而是一步一个陷阱。南方塘回想起三年前在两河乡教书那段无望的生活,虚无的人生,就仿佛是一团稀泥,被别人踩在脚下,自己不能前进,同时又阻碍着别人前进。那时他教小学,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能力让学生走出农村。而今却不同了,我南方塘是从省城回来的大学生,算得上个精英了,本可以出去教高中的,但还得留在两河乡教初中。教初中那是绰绰有余的,我不仅能让学生走出农村,还能给学生当外面世界的导师。
走完崎岖的盘山机耕路,总算踏上了国道公路。公路从半山腰穿过,下边就是他喜欢在中流击水的两河水,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丝厂,还可以望见远处两河乡依稀的街景。看到这般秀丽的山水,这如飘带一样的公路,方塘的心情舒畅起来,仿佛心中无数莲荷摇曳,满眼桃李芬芳。国道公路连着乡村和城市,他完全可以由此起步走向大城市。
南方塘已经是一个丰收在望的男人了,美好的前程正等着他呢,何愁没有女人哟!
到了两河乡,南方塘抖抖寒酸的衣装,装出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向学校走去。经过街口,他感觉有道特别的目光在注视他,不由得侧目,发现街上有个女子很认真地盯着他。这女子的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还有点气质和韵味。方塘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心里会怎样看待自己,也许只认得他是个穷教书匠,而不知道自己是从省城回来的大学生。方塘又想起了和“小奶牛”相亲的场景,觉得自己不再是牵奶牛的命了,肯定有梦中情人在等着他,自己好像成了有美人在等待的翩翩少年。眼前不是就有这样的美人对他侧目吗?这样的女人怎么从来就没有人为自己介绍呢?他心里想,要是能娶一个这样的女人也行,既悦目又悦心,也算无愧今生了。他想回头再看一眼那位动人的姑娘,可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你要是有本事,就找个吃国家粮的老婆回来,别跟老子陷在农村里!”他马上回过神来——是啊,他这几年大学不能白读了!他是个跳出了农家门向城市进军的人啊!不能娶个农家女,一辈子陷在农村里。想到这里,他一下子回了满眼的渴望,继续向学校走去。
记得他去读大学的时候,一直嚷着要退休的校长顾远行拍着方塘的肩膀说:“读了大学回来,找个吃商品粮的妹儿不成问题,把工作干好点,你小子前途无量啊!”
当时吃商品粮的老婆对小学教员就好比一块唐僧肉,吃上了这样的老婆,子子孙孙就可以彻底跳出农村了,就等于长生不老了。方塘又不禁回过头来,发现亮眼睛女子还在看他。经这女子一看,方塘有点心慌意乱,心里好似有两个人在吵架,一个说:“不如趁此机会,抱得美人归,管她是吃农村粮的还是吃国家粮的,就是个狐狸精也不怕!”另一个却争执着说:“不行啊!南方塘,你的爱情虽还无着落,但目标不能变,说不定以后还能找个吃商品粮的绝色美女,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还是不要眼馋为好!”
方塘就这样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斗争地走进了学校,回到三年前的起点。还没正式开学,学校里还很冷清。方塘在校园信步走了一圈,也没碰见一个人影。这就是他原来教书的两河乡中心校,一切都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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