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河乡这个码头就数卓乡长和顾校长是能人了。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开始时这两个能人就像两只虎,都想吼垮对方,独占码头。乡长在河那边的喇叭里宣传计划生育、乡镇企业、集资摊派的真理;校长在河这边的喇叭里大讲他的升学硬道理,告诉全街上的老百姓读书才是挣大钱、娶美女、住洋房、坐小车的发家标准。两人为此闹得水火不容:乡长凭着手中的权力卡学校、刷校长;校长在背后嘲笑乡长考不起高中,靠当生产队长起家,水平太低。校长还经常在校会上教育学生——读书不认真,考不起学校只有去当乡长糊弄百姓。这让卓乡长文武不修的粗人形象在学生心中扎下了根。好在卓乡长的公子也到了考学校的时节,儿子不仅在顾校长手下读书,还想升学。卓乡长不得已做了让步,经常跨过连接河两边的石拱桥,到学校问候顾校长。校长得到了乡长的支持,也对乡长推崇起来。由于两位能人互谅互让,才没有出现争码头的军阀混战局面。后来乡长的公子终于考上了体校,毕业后分配到两河乡中学教体育,乡长和校长也由此从对立走向了密切的合作。尽管处在全乡乡镇企业一个接一个破产的危难之际,乡长每年还能拿出点教育经费为学校发“升学奖”,而且乡长还以一号文件的形式让学校在学生头上收取“普九”经费,使学校盖起全县一流、二十年不落后的一幢教学楼,两河乡中心校在全县中小学中占尽了风头。从此,校长赞乡长重视教育,乡长夸校长办学有方。这个小街上也就出现了歌舞升平的局面。
校长五十多岁了,几年前就嚷嚷要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可至今仍稳坐他校长的龙椅退不下来。听说是工作需要上级不让退,其实是他还需要这工作不想退,也想趁此再赢得点声誉。于是学校的员工包括副校长也在人前人后为校长歌功颂德了。而这位老校长受人吹捧,也愈活愈年轻——西装革履,头发溜光,胡子精光,快成为乡场上的精神领袖了,那走路的神态和做派,仿佛乡场上的知识和真理就掌握在他手里似的。这两年,校长的人气指数节节攀升,惹得他不再提退居二线了。
方塘找到办公室时,校长正在和几个人开会。方塘等了很久,校长顾远行终于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那把藤椅圈上接待了南方塘。这张藤椅圈是校长的吉祥物,也是他权力的象征。几年前教职工挤在一个大办公室里,教师进出办公室都要朝这个位置瞧上几眼。眼前在这个装修一新的校长办公室里,校长依然把这张藤椅作为他的坐骑,显眼的老藤椅上校长那溜光的头发正精神焕发,晴朗的脸色和蔼可亲,这让方塘有几分感动。方塘把准备好的台词委婉地表达出来,自认为讲话得体,会让校长对他刮目相看。校长边听边翻看他的工作笔记,似听非听,并不答话。方塘毕竟不太会恭维人,讲话时间长了,台词明显乱了,下句接不了上句。老校长恰到好处地接过了话题,先是说年轻人就该怎样怎样,夸奖南方塘做得不错,是两河中学第一个正规的本科生,好学又有上进心,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南方塘不明白校长是在夸奖他呢还是在借方塘表扬自己,其实这两者兼而有之,这说明校长还不服老,心还相当年轻。方塘被校长的亲近所打动。校长关切地说:“听说这两年入了党,很好嘛,我亲自向大学写的推荐材料。”方塘忙说:“感谢校长的培养,要不是当初您的支持,我还上不了大学;我虽然是在大学入的党,但没有校长当初的培养,也就没有我的今天。”其实,方塘今天什么也没有,住房无着落,爱情无踪迹,他现在连下学期上什么课都还不知道。虽然校长说过回来准备让他挑重担,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好像这重担是不轻易让人挑的。方塘不知道自己能否被委以重任。
在这里,教初中毕业班是最风光的了。教过两届毕业班的话你就是这个乡上的知名人士,就是校长眼中的大腕。其实教毕业班,拼死拼活,究竟图个啥?无外乎就是有家长经常过问自己的教学,有领导经常检查自己的工作——可见人这个东西是好出名的,有时候为了出名宁愿把自己拿给人折磨。方塘突然觉得:教书也真没有意思,当初他教小学时,一点压力也没有,他工作很认真却处处被人瞧不起,心里老想着能教初中就好了。而今,他已是本科生,教初中已经是大材小用了,但由于还没有教学业绩,也不见得就被人瞧得起。有可能辛辛苦苦从初一教到进入初三了,却“咔嚓”一下被刷下来,让你又从初一教起,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毕业班被别人接手。这还不算丢脸。更危险的是把你撵回小学,从此永不录用,那才丢人呢,还不如当初就安心教一辈子小学。现在更不同了,听说教毕业班待遇提高了,乡长要为毕业班发升学质量奖了。现在教毕业班,如果学生考得好,那是名利双收呀。所以现在是人人争着上毕业班,等着拿升学质量奖。方塘当然不是只盯着升学奖的那号人,他心里觉得对教员来说,无论你的学生考了多少,要是没有教育思想没有人文情怀,两眼只盯着升学率(实际是盯着升学奖),顶多也是个机械的教书匠而已,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教师。校长终于很慎重地说到了学校的工作安排,什么毕业班的重要性呀,教学经验呀,家长的要求呀,学校各方面要兼顾呀……方塘的心跟着校长的喉结一上一下的,不知道天将降何任于他。千呼万唤中,课程安排终于出来了,老校长清了清喉咙:“学校基于各方面的考虑,我力排众议,大胆起用新人,决定让你来上毕业班的数学。”校长的喉结终于定位了,好像拍卖行的一槌定音。方塘受宠若惊,立即把老校长看作自己的伯乐,让他这个百里驹有了用武之地,知遇之恩在他的心中熊熊燃起,拟着一个表达感激和决心的草稿。
就在这时,李妈踱进了办公室,方塘心中燃起的感激之火被生生捂熄,在心里丝丝冒烟。这李妈本名李季白,方塘原来就认识,他还在教小学的时候,这人就颇有分量了。李季白讲话轻言细语,虽是男老师,却是当妈的料,被学生戏称为班主任妈妈,于是大家就以“李妈”叫开了。这“李妈”是学校的元老,年年教毕业班,还得过县里的第一名,很多家长都慕名要把学生送到他的手里。
方塘紧张地望着“李妈”,不知道他找校长有什么事。只见“李妈”不紧不慢地说:“顾校长,何屠户要请咱们吃饭。”
“什么事?”
“他那个崽儿想到我那个班补习。”
“你同意没有?”
“他说了好多次了,最近又找卓乡长来说过,我只好答应了。”
“这种人不好整,答应了也好,免得他天天缠着。那么南方塘,你也一起去,下午我再通知苏主任给你安排寝室。”
校长顾远行真是重视人才,不仅安排方塘上毕业班,还邀他共进午餐,而且还想到了为他安排寝室的事,方塘赶忙推辞说不去。
“李妈”又对方塘说:“既然顾校长叫你一起去,就去吧,就算是学校请你的。”
方塘心里本来就想去,因为能和校长在一起吃饭,也不是经常能遇到的事。开始他碍于面子,只好假意推脱,现在有“李妈”出面帮衬,他便爽快地答应了。在上馆子的路上,方塘在想,一个人读了大学回来真够体面,校长单独晤面,再加共进午餐,这是有意让他露脸长见识。方塘一时热血沸腾,觉得自己特别高大,一时忘了自己其实卑微得一钱不值。知识分子一旦自赏起来,那真有点目空一切的味道。
到了饭馆,何屠户在一个雅间迎接了顾校长一行三人。这何屠户三十多年来在乡场上操刀卖肉,成了本街上稳操天下第一刀的“东方不败”,在街面上是说话算话的“任我行”。在两河乡这个码头,除了乡长和校长,何屠户就该算第三个能人了,靠杀猪起家,还办起了这家饭馆,听说乡上新开的歌舞厅他也入了股。饭桌上,肉食颇丰——猪身上的东西应有尽有,还有海、陆、空三界的现代美味相匹配。方塘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丰盛的菜肴。酒过三巡,正事一谈就明,闲话越扯越长。
“李妈”说:“老何,你今后杀猪就不要灌水了,让本街上的老百姓吃点放心肉嘛。”
何屠户边摇头边翻滚着他那双红眼珠:“不行啊,这年头,不打水能赚钱吗?不过以后你们几位老师来,我一概不卖注水肉,保证让你们吃上放心肉!”
校长笑眯眯地问屠户:“我们来割肉,难道你现杀一头猪不成?你案桌上的可都是注水肉哇。”
屠户红涨了半边脸,涌着酒嗝说:“要不……这样,我把水分……给……扣出来,你们来……我一律打八折,我何某……说到做到!”
“我跟你开个玩笑,你莫当真。”顾校长半认真地说。
方塘忽有所得地说:“我倒有一个办法,不让你往猪肉里注水,何师傅。”
“啥子办法?”
“那就是卖水比卖肉赚钱。”
屠户忙说:“那我卖水,我往水里灌肉。”
“李妈”说:“不是一回事吗?肉比水贵,我们吃的是注水猪肉;水比肉贵,我们吃的是猪肉泡水;看来你这屠户只知道黑起良心赚钱。”
屠户吃了酒,可能早已忘了今天请客的宗旨,接过话头就说:“莫说我们屠户注水,你们教书还发水呢,我听说你们教书都有教发水书的,何况我们卖肉的?”
方塘显然不认这个理,他从维护教师的尊严出发,必须给屠沽卖肉者以反击:“其实你们杀猪的只知道一个‘杀’字,杀猪之余卖肉之时就是‘杀’顾客,空闲下来连人性都没有了,言谈之中又‘杀’起老师来了,这跟……”
方塘还有一大段“杀猪者鄙”的言论被顾校长招呼住了。眼看午餐将不欢而散,何屠户忙请他们去歌舞厅洗脚按摩唱歌。在方塘看来,这屠户实在可恶,说话简直俗不可耐,现在又想把老师往邪路上引。他哪知这何屠户是本街上的首富,平时财大气粗惯了,若不是因为孩子读书暂时求人,哪把你教书匠放在眼里。其实他不知道的还有,校长这两年还喜欢上了洗脚和唱歌,所以才愈活愈年轻,“李妈”自然喜欢陪衬着校长洗脚唱歌,所以教学才不断长进。
就在方塘犹豫着察校长言观屠户色的时候,正要出饭馆的屠户突然被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叫住了:“何老板,请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
何屠户急忙跟了过去,走了两步,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风骚的女郎,马上停下。
屠户机警地问道:“有啥子事?”
“也没有啥子大事,找你了解点儿情况。”
“你们凭啥子叫老子去一趟?”
警察问屠户是否认识门外的女郎。
“老子卖肉的认不到那么多,我往猪肉身上注过水,又没往她身上注过水……我倒要问问你们是怎样认识她的?”屠户的架势越来越大。
“老实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个公安从枪套里拿出枪来晃了晃想镇住屠户。
“哦,你们是拿着枪逼着这个骚女人认识的嗄,关我屁事。”屠户边说边把公安的枪按下。
拿枪的公安说:“你有很多证据在我们手上,你最好跟我们走一趟,要不然……”
屠户打断公安道:”不然你会怎么样?”然后又不慌不忙地说,“有本事就把我铐起走,别拿枪吓唬老百姓。”
另一个公安劝道:“不如我们先去找另一个人,至于何屠户嘛,我们有机会让他去的。”
拿枪的公安愣道:“你等着,看我是怎么收拾你的!”
看见公安骑上摩托要走,屠户更加凶声起来:“你两个骑摩托莫从老子屋下过,老子在楼上用高压气枪打你龟儿子对穿过。”
然后屠户绘声绘色地对周围的人谈起他的能耐,他怎样看不起公安……周围的人直夸屠户能干,把公安都给镇住了。经过这一阵吵闹,方塘才觉得何屠户这个人不简单,似乎还有点梁山好汉的味道。经警察这一搅和,按摩唱歌只得取消。
顾校长忙说要回学校,方塘小心翼翼地跟在校长身后,听到校长说:“别看两河乡不大,人还是很复杂的,这几年国道公路修通了,经济搞活了,思想解放了,各种新东西都有,真是够得学啊!”
“李妈”对顾校长说:“要唱歌我们也要走远点,哪个在本街上去唱,听说丝厂附近那家歌舞厅还不错,到时我请顾校长去唱两曲。”
顾校长沉默了一下说:“学校事情还很多,麻烦李老师陪方塘去找苏主任把寝室安排好。”
寝室总算落实了,方塘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落脚的驿站。他望着窗外,刚放晴的天空又阴云密布,农人们正在稻田里艰难地收割。不知父母在家收割有多辛苦,方塘很想回家看看。但有了寝室和床,身体找到了寄放之处,方塘就一心忙着备课,等着登上毕业班的讲台,也就顾不上回家看望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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