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塘坐在校长对面,校长缩在他那张藤椅圈里沉默无语。方塘清楚地知道山峰该尝教初三的甜头了,自己无缘教毕业班了。不论校长对他谈什么,都不重要了,不过他还是希望校长能力排众议,成就他伯乐识马的美誉。然而方塘你毕竟太嫩了,你还没法成为校长顾远行的镇山法宝,这山峰又怎么才能镇得住呢?校长的喉结一上一下,找不到任何一个停靠点,无奈地吞咽着。
校长正要无奈地对方塘宣布新的教学安排,曹永年来了,李妈在后面跟着。曹对顾校长说:“他危山峰不就是有个副校长给他撑起吗?我看可以这样,让南方塘接替我去上李妈那个班的数学,让危山峰继续上他那个班吧,我可以去上一年级,省得有人说我年年揽着毕业班上,其实我早就想轻松一下了。”
李妈补充道:“顾校长,今年补习的人太多了,应届班也插不下,干脆就单独办个补习班吧,我可以去教这个班的语文。”
“我也可以去上补习班的数学。”曹永年跟着说。
“这个办法已经想过了,就是腾不出教室,不过还可以开个会再研究一下,那南方塘你先回去吧。”这曹永年连上了几年毕业班,甜头是尝了不少,但也辛苦了不少;而今快到退休年限了,教书怎么也拼不赢年轻人了,正想急流勇退,而且教补习班油水多,压力又不大。这样一来,他既可坐享毕业班的风光,又能体面地熬到退休,所以一再地提议单独办补习班。
要办补习班,办法还是有的。把小学挤一个班到村小,教室有了,补习班就办起来了,而且还可以从小学调一个人到初中,很多矛盾都解决了。毕业班的重担总算又落在方塘的肩上了,方塘上了两天课,心里还不踏实,仿佛这担子会被人抢走一样,只好倍加小心地挑着这副重担前行。在山峰看来,方塘分明是要抢他的饭碗,现在根本不把方塘放在眼里,他有的是办法来标新立异,在很多方面和方塘唱反调、对着干。方塘讲代数,山峰就上几何;山峰搞测验根本就不通知方塘和曹永年,方塘出的练习题山峰故意不用;方塘想去听山峰的课,山峰就安排学生做练习,方塘和山峰在教学上很难交流和沟通。由于方塘和山峰都是第一次教毕业班,数学又是中考拿分的大课,顾校长和武校长几经商量,很快作出决定——校方宣布由曹永年这位元老带领两位新手,搞好数学科的集体备课和考点分析,曹永年就成了方塘和山峰当然的领导。这让方塘更不自在,他的头上又多了一座大山,仿佛受到曹的监督和节制一样。方塘的心里除了当新手的尴尬外,还有来自各方的束缚,有时就好像被五花大绑了上讲台,无法进入教学状态。山峰状态还好,虽然是个函授专科毕业,却很自负,一向我行我素,没几天就不把校方的清规戒律放在眼里,校方反倒不敢拿他当回事。方塘没有其他法子,只好小心地处世,谨慎地教学,低调地生活,刚回来那阵的热情已消隐了不少,他这个本科生有很多东西还得从头学起。
方塘刚来一个星期,就已经被学校的繁荣局面和复杂情况迷惑住了。他想不到自己去读书这三年,学校的变化如此之大:升学质量提高了,附近想考小中专的人都涌向这里来插班,来补习;教学管理更烦琐,更爱做表面文章了,有时简直偏离了教学的轨道;教初中的教师在学校的身价是提升了,可竞争压力更大了;初中这个圈子几乎独立了,不大和小学部往来,也不如以前自由了。当初给方塘介绍小奶牛的中年教师武近有已经是副校长了,而且还成了县教育局的兼职教研员,分管学校教学工作,在教学领域是主帅,听说在全县教育界也颇具影响力。这武近有一心扑在教学上,平常不大回家,在农村的老婆常在赶场天来看他,还为他带来新鲜蔬菜和水果,这充分说明他武近有是个有实力的男人。
方塘渐次弄清了几个人物的关系和背景——李季白是语文教研组长,是校长顾远行的得力干将;曹永年据说是校长的老同学、铁哥们,是数学教研组长;危山峰是副校长武近有的老乡,听说是副校长着力培养的对象;体育教师卓显龙是乡长的儿子,在学校和街上都吃得开;教务主任韩楚材因为工作关系开学已经认识了,目前兼着初二的课;苏学秦上学期才从村小调来,虽然教小学但已经当了后勤主任,因为粮草和住宿问题开学就认识了,后来单独办补习班,他又得以从小学部调来教初一的数学,听说苏是乡长的亲戚,在学校算是一个有点背景的人物。
教师节这天,何屠户又要请客。他的超计划生育的幺儿何超男本该读补习班,几经周折,终于坐在“李妈”的班上补读了,屠户要请这个班的老师吃饭。这天,学校领导都到县上开会去了,参加饭局的主要是升学科目的老师:班主任兼语文教师李季白、数学教师南方塘、英语教师若水南、物理教师严折射、化学教师卿氧化、体育教师卓显龙。若水南长得清秀淡雅,去年才从市里师范学校英语专业毕业,虽然学历不高,但因为乡上英语教师短缺,所以去年一分来就教毕业班,今年又被委以毕业班的重任。卓大公子虽然教的是体育,升学考试他没有多大责任,但请客吃饭多半都有他的份。
屠户这天特别恭谨,在他身边还坐着一位既时尚又不出格、清香宜人的女孩。开席前,屠户介绍这女孩是他二女、何超男的姐姐,这女孩的眼睛不小心和方塘碰在了一起,让方塘的心立刻颤了一下。
饭局上,丰盛的菜肴让这几个教书匠胃口大开,十分健谈。大家都夸何老板尊敬老师、尊重知识,致富不忘培养子女,有眼光,有魄力。屠户说他一向尊重教师,敬重读书人,他就吃了没有知识的亏,靠杀猪虽挣了几个钱,但老是抬不起头,就希望小儿子能考上中专,光宗耀祖。屠户又夸他二女当初读书很行,若补读一遍,肯定考得上中专了,并对她说,今后成家一定要找个读书人。说得这女子害羞地低下了头。
屠户吸取了前次请客的教训,今天不大喝酒,就叫他女儿给各位老师敬一杯酒。
女孩站起来甜甜地、细声细气地先作自我介绍:“我叫何超女,是何超男的二姐,现在丝厂上班,是九零级曹永年老师那个班的学生,你们是我弟弟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今天我代我弟弟先向各位老师敬一杯酒。”
超女端起酒杯请所有老师喝,卓显龙坐着不动,说要敬就一个一个地敬。“李妈”也说,这些也都算你的老师,还是一个一个地敬好。超女看着父亲,老何也说,就各敬一杯嘛。超女就一杯一杯地敬下去,脸儿也就一下一下从腮面红至耳根,煞是好看。超女给方塘敬酒时,又拿眼睛盯着方塘看。方塘突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他回来时在街上盯住他看的亮眼睛女孩吗?
卓显龙越喝越闹得欢,严重折射的眼光从他的近视眼镜穿出来显得折射越发严重了,化学老师的氧化反应也加快了速度;“李妈”靠在老何旁边正心不在焉地听屠户吹嘘何超男的天赋如何聪明;若水南和超女谈着女孩子的悄悄话;方塘在对比着鉴赏水南和超女,水南显得大气含蓄,超女顾盼多情而内敛;显龙在看着超女沉醉的表情……卓公子被超女的脸蛋迷晕了,胡乱地满桌子敬酒,说是敬超女和水南,其实每次都是把自己的酒喝个精光。卓公子看见超女拿眼睛不时看方塘,就端起杯子来找方塘喝酒。方塘不敢再喝,卓显龙硬逼着要喝。屠户今天特别清醒,显然是吸取了前次请客的教训,就插话和卓显龙拉开了话题。屠户先是说他和卓乡长从小如何玩到大,交情如何如何深厚,两家又是几十年的世交,显龙是他的晚辈,应该单独敬他的酒;然后又以卓公子是娃儿老师的名义连劝了卓公子几大杯酒下肚,卓公子话才少了些。
水南这时讲起了笑话——说是有个老师教英语,学生读“English”这个单词,有个学生读成“应给利息”,后来当了银行家,凡是没读对这个单词的学生后来都有不俗的表现,一个发音非常准确、英语学得相当出色的学生,后来只当了个英语教师。水南讲完,补充说,她了解一点命相学,也请大家用中文意思来读一下“English”这个单词,要求读音基本相近,她可以用这个中文读音来为大家算一下命。
方塘对水南虽不大了解,但听她流利娴熟的口语,只有在大学里才能听到,他很想有机会和水南探讨一下英语文学中表情达意的独特之处。
水南见大家都不说,就请卓显龙先说。
卓说:“我读成‘应该你吃’。”
大家哄地笑了,卿老师忙问:“这是什么命?”
水南说:“美食家。”
李妈说:“有点符合他的命相。”
大家又请李妈说,李妈说是“英国游戏”。
大家忙问,这是什么命?
方塘抢着答道:“看我猜得对不,应该是个左右逢源的社会活动家或者机巧的商人。”
水南笑着说道:“恭喜你,猜对了!”
方塘不禁和水南对视了一下。
李妈不大满意方塘说他是个“机巧的商人”,就和大家一起推举让方塘来说个看看。
方塘想了一下,说的是“因果联系”,大家觉得这个意思的命相不好猜,李妈说方塘有点像个故弄玄虚的哲学家。水南说方塘有点清醒和冷静,也许是个学者,也许是个得道高僧。大家不以为然,但方塘觉得水南分析得很深刻。
方塘心里不禁暗自惊喜,他仿佛看到了水南的内心,这命相学其实测的是潜意识和心理,水南仿佛探测到了方塘心灵的深处。
接着该严老师说,他说的是“英国留学”。大家一致认为这是科学家的命,都夸严老师志向远大,子女一定能漂洋过海。
氧化老师不说,他要水南先说。水南说:“我是教英语的,只能读成‘English’,现在非要我说,只好读成‘应该休息’,你们不要取笑哈。”
大家都说不准这是什么命,氧化老师说可能是“旅行家”吧,李妈说有点像个“老中医”,卓公子说是“运动员”,方塘最后说,水南是“干预朝政的后妃或者太上皇”才对。
听见方塘的解说,水南瞪着方塘不说话,大家批评方塘的解说纯属奇谈怪论,不足为信。
大家越说兴致越高,接下来又推举氧化老师说。他想了一阵儿,说出个“阴沟流水”。大家不知道该怎样附会这个命相,水南只好说:“你这个人有点阴暗和消极。”
没想到何超女突然说道:“我看这是当环保局长的命。”大家忙问缘故,超女说:“前次县环保局长到我们厂里开会说了几句话,什么‘阴沟的水太脏了,阴沟流水该治理了,阴沟流水该加盖了’,我就记住了,所以这是当环保局长的命。”
大家觉得她深藏不露说得有理,都请超女也来说个看看,可超女死活不说。卓公子见超女不说,就要何老板非说一个不可。何屠户推不脱,但为了帮女儿解围,硬着头皮想了半天,说的是“应该流血!”卓公子笑骂道:“你这是个当土匪的命!”
李妈忙说:“不,应该是个军事家。”
水南说:“医生也可以。”
“怎么解释?”严老师问道。
方塘接着说:“手术医生跟杀猪的差不多。”
大家认为有道理,一致批评卓显龙,显龙只好认错。大家又一致评价何老板大智若愚,虽没有多少文化,但有英雄本色,何屠户受了吹捧十分高兴。这样细嚼慢咽着,枯燥的生活也能嚼出点滋味儿,方塘觉得这样过日子还有点意思。
屠户见酒喝得差不多了,气氛又不错,就提议玩会儿麻将。水南说要和超女去河边散步。卓公子本来也吆喝着要打麻将,后来见超女要去河边,就跟着说要去散步,并叫方塘和他一起去。方塘对麻将还很生疏,再加水南的引力、超女的眼力对他都很新鲜,便同意一起去散步。于是何屠户陪李、严、卿三位老师打起了麻将,何超女便和方塘、水南、显龙三位老师出街去河边散步。
正是初秋傍晚时分,气候宜人,河水清清,凉风习习,前面两位女子婀娜的身姿给人无限遐想,方塘仿佛回到大学校园。读大学那三年,校园的景色里少不了怀春少女的点缀,少女情怀总是诗,可惜方塘在大学里读了一肚子的书,也没有遇到一首像样的诗,怀才不遇呀。开学后,方塘在很多方面并不遂心,心里一直阴阴的,今天总算晴朗了,热情又重新燃起。他们四人来到两河堰,坐在河堰上,听着河堤下流水的哗哗声,望着岸边的水草和绿树,心情无比舒畅。何超女说起了她名字的由来——她是超生的,所以取名叫“超女”,她爹想生个男孩,继续超生,终于生了个弟弟,接着取名叫“超男”,他爹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对超男宠爱有加,寄予很大希望。又说,她九零年初中毕业差5分上中专,本来要复读的,后来她爸爸想办法让她进了丝厂。外面都说丝厂效益好,其实在丝厂上班很辛苦,她现在很后悔,还是觉得读书考学校好。这些话好像是有意说给方塘听的。显龙听了急忙答话:“我喜欢丝厂,丝厂工资高,丝妹儿长得乖,会打扮,懂生活。”
水南见卓和超女搭上了话,就问方塘知不知道“氧化”老师这个外号的来由。何超女忙插话说她知道,接着就给方塘讲起了来由——还是她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卿老师讲化学,提问学生“氢气燃烧后,氢氧化的产物是什么?”恰遇到一个迟到的学生喊“卿老师”,以后学生背后就叫他“氢氧化”了。接着,大家又研究了“折射”老师以及其他许多老师的外号和趣事……这天晚上他们过得非常开心,在河边聊了很久才回去。
方塘刚回寝室,就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不禁吃了一惊,竟然是何超女。超女不慌不忙地说:“南老师,我想了解一下我弟弟的学习怎样?”
方塘连忙把她让进屋说:“才上一周多课,我对他的情况还不太了解。”
超女就说弟弟对数学感兴趣,她也喜欢数学,还说了些让南老师对弟弟多加关照和打磨的话。超女说话的时候,不断拿眼睛在方塘寝室内瞟来瞟去,见方塘书架上有很多书,就说:“想不到南老师这样爱好读书,还喜欢文学?”
方塘顺口就说:“谈不上喜欢,读点文学,生活才不枯燥,也会弥补学数学的缺憾,要是教语文的也爱好数理科学,那文学的面貌将大有改观。”
超女忙说:“想不到南老师的见解既独到又精彩!看来跟着你不光是学数学了,一定还会学到很多其他科的东西。”
方塘忙说:“哪里,哪里,信口开河罢了。”
于是超女就问方塘借书看,方塘叫她自己挑选。超女选了好一阵儿,最后选了一本《现代朦胧诗选》,带着醉意朦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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