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塘和水南到了北水湖。此时正是隆冬时节,草枯树瘦,天寒水冷,不见水鸟飞还,整个湖区看上去十分荒凉,全没了当初的迷人风光。方塘觉得自己吹嘘过了头,这样的衰败景色水南见了会失望。不过水南还颇有兴致,和方塘沿着湖岸游走,寻找方塘当初读师范的踪迹。听方塘讲着当年的书生意气,水南仿佛也回到了中师年代。其实中师时光是一段纯粹而自然的时光,是没有升学压力、没有人际压力、没有生存忧患,只有真理和渴望的岁月。踏完湖畔的半坡荒草,看完山腰的一片秃树,他们又转回到湖岸。回到堤岸,见水波一千层一万层荡漾着,不停地逗人游弄,他们便租了船,荡舟湖面,感受水的清冷。在冬日的水面,他们驾着船,自己掌握着航向,向着自己想去的湖汊水巷行驶,他们感觉水路无比自由和宽广。湖水纤尘未染,没有其他游人,整座湖不见恶浊人气的熏染,他们仿佛进入了圣洁的仙界,相互依偎着清洗这颗负载了太多生存压力和人际浮尘的心。
这种远离社会重压的共同游历,让方塘有了生命的感悟。他对水南说:“我一直认为,今生有你做知己足矣;我和你不仅有相知相识的生活基础,还有相互映照相互发掘的情感交流;但作为知己,若没有这种心性自由共同游历共同感悟的生命体验,还是欠缺的;有了这种体验,即使离别后回到滚滚红尘中,天各一方,这份同游的感受也能照亮彼此的心空,让我们的心永远交融在一起。”
水南说:“旅游主要是寻找一种心情,心有灵通,可见好花好树随意生长;心有块垒,良辰美景平添苦恼。”
在冬日的湖面,他们的内心沐浴着春日的阳光。
船靠岸后,他们便坐在湖堤上对水眺望,自由叙谈。湖面上的风很大也很冷,但这种风冷清而不寒洌,有一种催人清醒给人执着的气息。湖中的岛、两岸的山,没有花草绿树的点缀,显得贫瘠而又孤傲,但更显示出一种硬朗的风骨,一种倔强的孤独。堤畔的柳树也光秃秃没有发芽的春意。方塘和水南商量好,三天后,方塘就进城来见水南的母亲,水南在县城等他,然后一起先回方塘老家,再回白龙镇,开启这个寒假的幸福之旅。天色不早了,他们赶往车站,方塘送水南上车出了北门,才依依不舍地回来。他和水南又分开了,他希望和水南的汇合早点到来。虽然只有三天,但他觉得这三天太漫长了,他担心这之间还有未知的变故。
方塘回到学校,天快黑了。恰好显龙也回来了,他这次出去做生意终于赚了一笔钱,高兴得要请客。正好苏学秦下午杀了猪,要请几人晚上喝杀猪汤,显龙就买了两瓶好酒来助兴。期末考试结束后,很多外乡的教员都回家去了,学生也走了,只有几个班主任还等着发了通知书才能走,学校一下冷清了许多。
晚上,在苏学秦的小卖部,卓显龙添了酒,和留守在学校的几个外地老师聚在一起,吃着最后的晚餐,倒是别有味道。山峰见显龙赚了钱,就邀方塘和他跟显龙出去跑几天生意,赚点钱回来过年。
小奶牛因为办小卖部赚了不少钱,今天又杀了年猪,脸上堆满了富足,好像在嘲笑方塘当初没娶她。
方塘虽然忘了奶牛的不快,但想到自己和水南的甜蜜爱意,忍不住想显露一下,就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和水南约好了,过几天要去水南家。”
苏主任听了,就说:“是应该早点去,来,我祝你和若水南爱情甜蜜,早点成家,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奶牛听了,急忙起身走开,听见方塘说水南,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第二天,方塘代李妈发通知书,安排假期作业。方塘这班的学生考得不错,都在为期末的成绩而高兴。唐蕴涵考了第一名,特地来感谢方塘,方塘心里想着水南,和蕴涵的谈话,好像给了他想和水南倾述的补偿。成绩通知书发完了,蕴涵也走了,方塘突然觉得一切空空如也。他本来很想回家去,他竟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其实他离家并不远,平时完全可以常回家看看,可他总想有了收获再回去。现在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收获,并不是特别想回家了。他很想去找水南,和她一同回家,没有水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一学期以来,他感觉是颗粒无收,只好空手回家去。
终于要到家了,方塘也真的想家了,他很想见到母亲和妹妹,也想见到父亲。路上他碰到了小学同学周狗娃,周狗娃就说方塘跳出了农村好,问他:“个人问题解决没有?怎么没带女朋友回来?很想看看方塘的女朋友长什么模样?……”
方塘很是吃惊,这显然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他个人要向父老乡亲作出交代的问题。问题就是这么一回事:十年前,在南家村考起了个南方塘、吃上了国家粮;三年前,南方塘又考起了大学,进省城上了洋学堂。三年来,乡亲们按照读大学、娶美女、挣大钱的实践标准,就盼着方塘有一天娶美女、送大钱回来。方塘想,要是水南能和他一同回来,自己也多半兑现了乡亲们的期待,虽说还没有坐上洋车,但有了水南,乡亲们自然会凭想象在城镇为自己送上房子和车子的。而今自己独自一人回来,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哇!无论如何,这个假期一定要把水南带回来。
方塘回到家,父亲劈头就问:“你城里的女朋友怎么没带回来?”
方塘说:“期末先回家去了,春节前我一定把她带回来。”
听说方塘回来了,乡干部伏拜家上门提亲的人也来了。
父亲当着来提亲的人问方塘:“你的个人问题不能再拖了,你究竟有没有女朋友?若是还没有,就把伏家的人定下来。”
方塘说:“我真的有女朋友了,她叫若水南。”
父亲一听,惊喜地问:“她叫啥来着?”
“她叫若水南。”
“若水南,这名字好,带水的,一定能给我们家旺盛香火,我南坡地一辈子受够了干旱的苦,给你取名‘南方塘’,就是希望你多装水、多生娃,这南水流进方塘,我们家香火肯定旺,好得很,过几天你就去把她带回来。”父亲立即当面辞了上门提亲的人。
方塘松了一口气,为水南得到父亲的认可而高兴,更为父亲的高兴而高兴。
这天,方塘进城找水南,可是在约定的地点没找到,他找遍了所有的医院和可能的地方都没有水南的踪迹。方塘想,要是水南有传呼该多好,他可以千百次地呼她;可他和水南都住在农村,附近连电话都没通,所以他们连联系电话都没法留下。要是有电话该多好,他一定能找到水南。今后有了钱,一定要给水南买传呼,还要买大哥大,方塘忽然对大哥大有了特别的向往。现在去哪里找水南呢?他只好孤身赶往白龙镇。按照水南说的住址,顺着公路,出白龙镇不远,方塘终于找到了水南的家,可家里没人。邻居说昨天有人来他们家,还开了车,接他们进城去了。方塘连忙往回赶,可天时已晚,他这个断肠人流浪无依,只好在白龙镇投身客栈,熬了一夜。第二天,他匆忙赶回县城,在城里又找了一天,还是没有找到水南。第三天,他只好独自从县城返回。
从县城回来,在丝厂下了车。没有接着水南,回家的路他不知道该怎样走。就在他徘徊的时候,他看见了何超女,他仿佛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向超女走去,超女也看见了他。超女向他走过来,主动问道:“南老师放了假,还没回家?”
方塘说:“正准备回家去,你们厂里放假没有?”
“昨天放的,我今天回车间收拾了一下,准备进城去找厂里的姐妹耍两天。”
方塘见超女也处于游离态,有化合的欲望,也就有了胆量。方塘说:“我明天也想进城,今天我想请你到我家耍,也帮我一个忙。”
“有什么忙需要我帮?”
“我爸在家为我定了门亲事,我不想答应,我想请你当一回我的女朋友,让我爸把那门亲事退了,这个忙你愿意帮吗?”
超女说:“这个忙不好帮,不过,前次我弟弟的事麻烦了你,我欠你一个人情,也该还你才是;后来还见了你爸,我说过想去你家看一下,你爸说话真有趣,所以这个忙我还是愿意帮。”超女的脸微红着。
方塘见超女爽快地同意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把对水南的复杂牵念压在了心头。
方塘带着超女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他碰见很多生产队的人。这些人老远就跟方塘打招呼,盯住超女从头打量到脚底,直夸方塘能干,女朋友漂亮。一时间,方塘觉得自己脸上发光,如今自己带得美人归,可以告慰乡亲了。他已经为父亲保住了脸面,这个假期他再也用不着回避个人问题了。
回到家,父亲端详了半天,连声说:“若水南,若水南,好姑娘,前次方塘怎么不告诉我你就叫若水南呢,方塘,你还故意哄我啥?”
超女听方塘父亲叫她“若水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反应过来方塘是让她来冒充若水南的,想不到水南已在这个家登堂入室了。超女内心十分酸楚,但面上并不表露出来,嘴上还甜甜地和方塘父亲有说有笑,也不说明自己的真名实姓,就以水南的身份含糊着,礼数也十分周到。方塘的母亲和妹妹十分高兴地下灶弄饭菜。方塘心里总算轻松了点,他对父亲和乡亲们作出了交代——他南方塘是有美女的人了,他的个人问题已经解决了。饭后,方塘害怕时间长了露破绽、出问题,就说要和“水南”进城去耍。父亲见方塘和“水南”急匆匆要走,就把方塘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方塘说:“你小子,要当心点,我看水南和你很生疏,心里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你要抓紧机会进攻,先要把她关进方塘里,这么好的水若是弄没了,你要天干一辈子!”一切都没躲过父亲的眼睛,父亲已经看出点问题了。
方塘带着超女匆匆而回,又匆匆而逃。半路上,超女问方塘:“南老师对水南可谓情深似海,怎么能带我回家冒充若水南呢?我和她可是相差太远了。”
方塘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并不说话。超女见方塘不说话,又说:“南老师确实够浪漫的,既然对水南情有独钟,为何又送礼物给我这个小女子呢?”
方塘忙问:“我什么时候送了礼物给你?”
“那次我来还《现代朦胧诗选》的时候,你不是拿了个东西给我吗?”
方塘想了半天,说道:“莫不是何超男那个纸盒,那是我上课没收你弟弟的。”
超女呆了半天,冒出一句:“原来如此!”超女说完这话,扔下方塘独自走了。
超女不辞而别,留下方塘孤零零地在路上进退不得。方塘想了很久,下决心再去白龙镇找水南。
花开两朵,话分两头。话说水南回家后,按计划第二天就要和母亲进城,没想到,苏主任和卓乡长开着车找来了,说是代表学校和乡政府来慰问水南母亲的,水南母亲感动得直流泪。卓乡长听说水南要陪母亲进城治病,就说要用开来的车接送他们进城。走到半路上,苏主任说乡长要到市里开会,就建议水南到市里去为母亲做个全面检查。水南在市里读过书,对市里比较熟,正好车也方便,也就同意了。下午到了市里,送乡长到宾馆的时候,他们又碰见了副县长,副县长见了水南,就说前次在县上开会的时候,听过水南的发言,夸奖水南不仅英语学得好,而且口才好,刚出来就拿奖,真是太有才了。又问起水南来,得知是为母亲来看病的,赶忙来与若母相认。事情真是太巧了,副县长当年在白龙镇工作的时候,经常下队,由于水南家在公路边,经常在水南家歇脚,他和若母竟是老熟人了。见了若母,副县长十分高兴,随即就派自己的秘书陪若母一同到医院检查。副县长已见过水南多次,本已留下不错的印象,加之与老熟人若母意外相逢,真是喜不自胜。水南和若母去医院查病刚走,副县长就向乡长打听水南的情况,想为儿子婚配。乡长听话听音,已经知道县副长的心思,就说县长的孩子成婚自然应该在城里选定,何苦在农村人家考虑。副县长告诉他,城里的女孩靠不住,还是农村出来的女孩朴素实在。本来乡长是叫苏学秦在水南母亲面前趁方便为自己儿子提亲,得知县副长的心思后,就急忙赶在苏主任之前找水南母亲为副县长家说媒。由于和副县长是熟人,水南的母亲竟满口应允了。就这样水南初步成了候选的儿媳,可水南还一点都不知道,还等着回家找方塘呢。
方塘进了县城,又去约定的地方找水南,他希望水南能留下一点音信,可是没有任何发现。他又独自去了北水湖,隐隐约约他看见了水南的气息。他相信前次同游的感悟,还照亮着彼此的心空。他想起了那天送水南出北门的情形,他掏出笔来写下了心中的诗句:
送君出北门/归期来相迎/不见君归来/空留送别人/南水向北流/流进我心头/到此为谁走/到底为谁留?
方塘写完,走回县城,徘徊在县城的每一个街口,他不知道该向何处而去,他希望能在某个街口与水南重逢。
水南一直挂念着方塘,陪同母亲查完病,希望当天返回县城能和方塘如期相见,但是检查报告要第二天才能出来。与方塘见面相比,当然母亲的检查更为重要,她只好和母亲在市里住了下来。晚上,水南告诉母亲她要回去见南方塘。母亲一听,忙说:“刚才人家卓乡长已经为副县长说了亲,说副县长儿子在县城工作,和你比较般配,想把你介绍给副县长的儿子,问我的意见如何。副县长当年在我们那里留下的印象还不错,如今他当了这么大的官还认我这个熟人,还看得起咱家,这真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妈见你还没有男朋友,就答应了。”
水南急忙说:“妈,我不是前次跟你说了吗?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叫‘南方塘’,你不是还答应我寒假带回来给你看吗?怎么你又答应别人了?”
母亲想了一下说道:“你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那个南方塘你怎么没有带回来?我看啦,两河乡离我们家确实太远了,你还是答应副县长家这门亲事吧。”
水南说:“妈,怎么能这样?我已经答应南方塘了,我们本来说好在县城看病的时候方塘来看你,我没提前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你见了方塘肯定会喜欢他的,可是我们却阴错阳差跑到市里来了。方塘找不到我,不知有好着急,我回去就找他,你必须把副县长这边推了,就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原来不知道。”
母亲听了,问水南:“是真的吗?”
水南恳切地看着母亲,默默地点着头。
母亲又问:“那你说说南方塘有哪点好?”
水南说:“他悟性高,有大将风度,说话幽默,不虚情假意,为人正派。”
母亲接过话说:“看你把他夸的,若果真有这样好,妈也就放心了,既然你真心喜欢南方塘,妈也不反对,过两天卓乡长来回副县长家话的时候,我就说你有男朋友了,把他们家推了就是。只是这次我们来市里看病太麻烦人家了,妈好像欠着他们什么,心里总放心不下,我看有机会把车费、旅馆费拿给他们,我们不欠人家的就是。”
水南高兴地道:“这才是我的好妈妈,方塘来了,你一定会满意的。”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母亲身体并无大碍。水南就说:“妈,现在报告出来了,你也没有什么大病,我们就不等什么乡长县长了,他们如果来找我们,我们还不好说呢,不如我们现在就赶车回去。”
母亲想了一下也说:“好吧,等他们来了,妈也不好意思跟他们说什么,我们给服务员留个话,现在就走,也省得说来说去添麻烦。”
水南和母亲径直赶车回到白龙镇,听邻居说有一个小伙子来找过水南,水南就对母亲说:“妈,我没哄你吧,方塘已经上我们家来过了,他在县城没找到我们,不知有多着急,肯定还在到处找,我现在就去找他,让方塘来我们家见你。”
母亲说:“今天太晚了,万一你找不到,你在哪里歇?还是明天再去吧。”
水南本是个孝顺女,再加天色确实太晚了,她最多只能赶到县城,到不了南家村,水南就决定明天再去找方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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