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女-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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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时令已是晚秋,但上午十点来钟的阳光还挺有劲,加上这一阵忙活,老臧头那件缀有两块蓝布补丁、前襟上沾有不少饭嘎的褂子后背上,几乎全被汗水湿透了。他站在清扫后的男厕所里,查看着那三十个冲得干干净净的大便坑,那两个刷得清清爽爽的小便槽,那光亮可见人影的水泥地坪,那无一点脏物沾抹其上的四壁。当确认已彻底干净之后,他撩起衣襟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把笤帚、粪锨、尿勺、水桶、拖把向粪车上一放,便推起车准备去隔壁的女厕所清扫。

    这男、女厕所都是没有自来水冲洗,且厕外没有粪池与大便坑和小便槽相通的旧式半露天厕所,每天需要打扫一次。类似这样的厕所原来在宿舍大院里还有几个,两栋室内带有厕所的新宿舍楼盖起后,拆得只剩下了这两个。别看这厕所是旧式的,但老臧头平日却把它收拾打扫得跟大城市那些装有抽水马桶的高级厕所一样干净。尤其在厕内气味上,可以说比大城市那些厕所还要好闻。因为每天清扫完,老臧头都要点燃起自己采集晒干的艾草和薄荷叶在厕所里熏一阵,所以人们走进厕所后,总是闻到一种薄荷香和艾香混在一起的淡淡的香味。上次省里阎副省长来行署检查工作,有一天从这个厕所里出来后对冯专员开玩笑地说:“真应该在这里开个厕所卫生现场会……”

    这厕所自打一九五二年盖起后,就一直是由老臧头负责打扫的。不过那时他不叫老臧头,叫臧柱子。臧柱子本是城外五里桥村的农民,因不时来地直机关的厕所里出大粪往村里拉,一来二去地和机关行管科的人熟了。以后机关的人越来越多,行管科感到确实要有个专人来负责出厕所和垃圾,便收臧柱子为正式职工,把宿舍院东北角原来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子给他做了宿舍。一晃近三十年过去,臧柱子宿舍没变,工种没变,只是人变了,变得老多了,常年弯腰拉粪车,腰伛偻了,且得了个咽炎病,几乎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咳咳”两声。随着人的改变,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就变了,由原来的“柱子”“小臧”变成了“老臧头”。

    “里边有人吗?”老臧头拉着粪车来到女厕所的影壁墙外问,然后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吭!”里边传出了一声咳嗽,哦,有人。他每天进女厕所前都要这么问一句。那次他问一声后因没听见里边有回话,就拿着笤帚走了进去,谁知刚进门,那双昏花的老眼还没往里看,一句女人的怒骂就兜头砸了过来:“出去,老东西!”骇得老臧头慌忙捂上眼睛转身跑了出来……

    老臧头放下粪车,捶捶腰部,便走到了厕所前用砖头垒成的垃圾箱旁。他要抽这个空看看垃圾箱里有没有可捡的东西。院里住的都是机关干部,垃圾箱里经常可以见到一些糨糊瓶子、破布头、旧鞋、牙膏皮等物品,这些东西捡出来拿到废品收购店,是可以卖几个钱的。要知道,老臧头最近急需一笔钱。他那十九岁的侄儿二坯——他弟弟的二儿子,最近说了个对象,女方要先收八百块定钱。一个农村小户人家一时上哪去弄这么多现钱?没办法,侄儿便只好来找拿工资的大伯帮忙,让他给凑四百元。老臧头一辈子没结过婚,一直把家族兴旺的希望寄托在几个侄儿身上,自然是要尽力相帮的。不过因为平时常接济弟弟一家的生活,身边只攒有二百来块钱。没办法,先向别人借了点。为了还借来的这部分钱,老臧头新找了两条挣钱的路子,一个是在空闲时用地排车替机关干部由煤店往家里拉蜂窝煤,拉三百公斤收三毛钱,比煤店送煤的少收一半钱;再一个就是捡废品、破烂去收购店卖。嗬,今天的运气不错!老臧头在垃圾箱里翻腾了一会儿,就捡出了十来件可卖的东西。

    “老脏头,又发大财了!”一个姑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臧头闻声扭过脸,见三个姑娘站在近处,其中一个胖胖的姑娘正望着自己哧哧地笑。他也蔼然地笑了一下作为回答。因为干出厕所、垃圾这个脏活,加上平时又没有人帮助洗衣、刷鞋,他的衣着显得脏些,所以院里的青年人都把他那个“臧”字改成了“脏”字,习惯喊他“老脏头”。他脾气随和,不管别人咋样喊他“老脏头”,他总是宽厚地笑笑,从不发火。

    “给,老脏头,这里有一颗铁钉。”胖姑娘用脚把地上的一颗旧铁钉向老臧头身边踢了踢。

    “嗬,老脏头又要增加一大笔收入了!”另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姑娘笑着叫。

    “就是,老脏头的存折上又该添个数字了!”胖姑娘又嘻嘻哈哈地说。

    “小胖、小芸,闲话不少!”第三个面孔漂亮、身材匀称、衣着讲究的姑娘嗔怪地瞪了两个女伴一眼,同时向老臧头投去冷冷的一瞥。

    三个姑娘相互簇拥着走进了女厕所。这当儿,老臧头边弯腰拾起胖姑娘刚才踢过来的那个旧铁钉,边在口中感叹似的说道:“日子过得真快呀!”

    当年,这几个女孩子小时候来厕所,老臧头怕她们掉进大便坑,总是亲手把她们抱到大便坑上蹲好,谁身上不小心沾了屎,老臧头发现后总要仔细地替她擦干净。当初的小丫头,转眼就变成了大姑娘,成了大学生。就说刚才那个衣着讲究的漂亮姑娘小钰吧,出生的那天,还是老臧头送她妈去医院产房的。那是一九六一年秋天的一个上午吧,当时的臧柱子拉着粪车来到女厕所影壁墙外问:“有人吗?”里边传出的是一声轻微的呻吟。他一愣,停在了厕所外。待了很长时间,仍没见人出来,便又问了一句:“有人吗?”片刻后传出的又是一声低微的、痛楚的呻吟。臧柱子心里一惊,大着胆子进了厕所,这才发现身怀重孕的水利局的助理工程师丁璐琪晕倒在厕所里。他慌忙奔上前,脱掉自己的外衣,擦去孕妇身上沾着的粪便,然后抱起她便急步向医院跑去,直至听到小钰呱呱坠地的哭声,臧柱子才长舒一口气离开了医院。多快呀,现在的小钰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听说已经医学院毕业,分到地区医院当医生两个月了……

    老臧头边想边翻着垃圾,当又翻出一个牙膏皮直起腰来喘气时,他忽然觉得头有些晕,口中渴得厉害。许是刚才打扫男厕所时出汗多了,走,去找点水喝。老臧头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拍拍手上的灰,向离厕所最近的那排平房走去……

    正是上班的时间,一连找了两家,门都上着锁。第三家的院门开着,老臧头知道这是丁璐琪工程师的家,便走到砖砌的矮院门前问:“丁工程师在家吧?咳、咳。”

    “谁呀?快进屋来。”随着这声应答,屋子里走出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她那微露病态的脸上,既有着知识妇女特有的文雅和矜持,又有着一般家庭妇女都有的和顺和善良。

    “丁工程师,我找点水喝,咳、咳。”老臧头忙弯了弯腰说。

    “好,好,快进屋来,臧师傅。”丁工程师热情地让道。

    听到“臧师傅”这个称呼,老臧头那多皱的脸上分明地露出了一点感激。这几年很少有人这样称呼他了,年轻人多喊他“老脏头”,一般成年人多叫他“老臧头”,所以每当听到有人称他臧师傅时,他脸上都要现出一种隐隐的感激之色。

    “臧师傅,就用小钰这个保温杯喝吧,别的杯子泡在厨房的碱水盆里还没刷出来。”丁工程师边说边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杯递了过来。

    老臧头伸出双手去接,在快触到杯子时又慌忙缩回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掌,这才又重新伸手去接过杯。啊,这杯子太好看了,那别致的多边形杯盖,那绘有青山绿水图案的光滑的外壳,那外壳上镶嵌着的一对翩翩欲飞的蝴蝶,都显示出这茶具其实是一件艺术品。老臧头从来没使用过这样漂亮的杯子喝开水,禁不住边在手里转着圈看着边咂着嘴:“嗨,这杯子,真那个!咳、咳。”当他终于揭开杯盖伸嘴去喝水时才又发现,杯里还放了透着香气的茶叶,于是便立刻不安地说:“丁工程师,放茶叶干啥,我喝开水就行了。”

    “坐下喝吧,臧师傅,茶叶不太好。”丁工程师又温和地笑道。

    “不了,不了,我身上脏。”老臧头望着那靠背和扶手上铺有白色纱巾的沙发,急忙谢绝着,同时吹吹杯里水面上浮着的茶叶,便喝了起来。他确实渴了,不一会儿就把杯里的水喝去了一多半。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随之,刚才在垃圾箱前见过面的漂亮姑娘小钰出现在了门口。她看到屋里端杯喝水的老臧头,两道柳眉倏地一耸,目光随之停在老臧头手中的杯上,杏眼中跟着闪过一股气恼。要知道,小钰讲干净卫生在这宿舍院里是数得着的。今年夏天,小钰有一次在街上行走,一个拉一板车水泥的搬运工不小心胳膊肘撞了她一下,在她那件刚上身的连衣裙上留下了一小片和着水泥的汗渍。小钰当晚回家就连洗了三遍,就这过后穿上也总觉得有一股汗味,最后终于把这件连衣裙打入箱底,再没穿过。上星期二早晨,她赶火车去省城,想在车站饭店买点油条吃,当卖油条的用纸把油条包好向她手上递时,她没接好,油条包在桌上滚了一下向地上掉去。这当儿,排在她身后的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汉子急忙代她伸手接住了。当那人把已快散开的油条包朝她手上递时,她瞥见了对方没剪的手指甲淤满了黑灰,便皱了一下眉头,接过油条出了饭店后,尽管肚里饿得咕咕叫,但她却终于没吃那油条,趁着没人时把它扔进了垃圾箱……

    老臧头尽管眼有些花,但还是看明白了小钰那目光中露着明显的气恼和厌恶。“我……我渴得慌,就来找……咳、咳。”他慌忙向小钰弯了弯腰说。这时节,小钰已收回目光,快步进了屋子,向里间自己的闺房走去。

    “这丫头,真不懂事,伯伯来了连句话也不知道说。”丁工程师也早已看出了女儿眼中那种不礼貌的目光,冲着女儿的背影说了一句,然后转向老臧头满含歉意地说,“喝呀,臧师傅。”边说边提起暖瓶上前要给杯中添水。

    “不、不用,我……我喝好了。”老臧头边说边慌忙用手掌在杯口上抹了一下,那用心原是要擦干净自己嘴唇刚才同杯沿接触的地方,不想这一抹因为手上刚才翻垃圾时沾了灰,在锃亮的杯沿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灰渍。他小心地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丁工程师,你忙,我走了,咳、咳。”老臧头边说边向门外走去。

    “慢走,臧师傅!”丁工程师把老臧头送出院门后,转身急步进屋,去茶几上拿了那个保温杯便气冲冲地向女儿房中走去。

    “给你的宝贝杯子!”丁工程师重重地把杯子放在了女儿面前的桌子上,边转身向外间走边愠怒地,“你看你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谁欠了你的……”

    “啪!”一种东西落地的声音打断了丁工程师的话,她回头一看,只见保温杯子落在地上,里边的保温层摔得粉碎。

    “咋了?”丁工程师惊问。

    “没咋,不小心碰掉了。”小钰淡漠地说道,同时用脚踢了一下那个保温杯壳。

    丁工程师定定地望着女儿,随后声音微抖地说:“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嫌弄脏了你的杯子!”

    屋外,没走出几步远的老臧头闻声先是一怔,继而身子一阵哆嗦,跟着扬起手狠劲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蹒跚着向厕所走去。

    “妈,见我那个杏黄钱包了吗?”小钰这当儿忽然开口叫。“什么钱包?我没见。”母亲的话音中仍透着明显的气恼。

    “就是我前几天买的那个杏黄菱形钱包,和弟弟的这个一样。”小钰拿着弟弟小镍的杏黄菱形钱包走到母亲面前摇晃着,声音中透着一股惊慌。

    “我没见!”母亲冷冷地答。

    “那一定是刚才丢到厕所里了,我记得我是装在裤子口袋里的,饭后我就去了一趟厕所,别的地方都没去。”小钰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边急步走出了门外……

    小钰确实有些慌。要知道,那钱包里装着八十一块钱哪!这笔钱虽然在这个家庭里不算啥,但却是小钰除了买化妆品外两个月工资的全部。因为平时母亲老干涉她的穿着,总说她在做衣服上花钱太多、用的脑筋太多,她赌气地决定以后要坚决自立,不用家里的钱做衣服。她正准备利用今天休班的机会,拿自己攒下的这笔钱去商店买那件早已看好的黑呢女大衣,不料突然丢了,岂能不急?

    小钰快步跑进女厕所,向正在清扫厕所的老臧头叫道:“喂,见到一个钱包没有?”每次小钰在不得不同老臧头说话时,总是用“喂”字开头。十分清高的她既不像一般中年人那样称呼他为“老臧头”,也不像一般青年人那样喊他“老脏头”。

    “钱包?”老臧头闻唤停下手中的粪锨,扭过头来,面孔上露着几分惊色。

    “和这个一样的杏黄钱包。”小钰晃着手中弟弟的那个钱包,“见到了吗?”

    “见、见、见到了。咳、咳。”老臧头的话音吞吐且有些慌张。

    “给我!”小钰原来紧皱的眉心舒展了些,随即向老臧头伸出了手,“那是我刚才来厕所时丢的,里边装着我要买大衣的八十一元钱,六张十元的,四张五元的,一张一元的。”因为是新买的钱包,没装别的东西,加之这笔钱又是自己刻意攒起来的,所以她记得非常清。

    “让、让一个姑娘给拿、拿去了,咳、咳。”老臧头语调中的慌张是越发明显了。

    “哦?”小钰的两叶柳眉轻轻跳了一下,“哪个姑娘拿走的?”

    “我刚才进厕所看到那个钱包后,就拿到外边去问是谁丢的,一个姑娘说是她方才来厕所时丢的,我也没数里边的钱,就给她拿走了,咳,咳。”

    “我问的是哪个姑娘拿走了?”小钰的声音稍稍有些提高。

    “我、我不认识,不像是咱院里的姑娘。咳、咳。”

    “不认识?”小钰光洁的前额上蹙起了一个问号,冷峻的目光在老臧头的身上晃动着,最后停在了他那油脂麻花的衣服上,“你编了一个多巧的故事!”

    “不、不、不是编的,”老臧头着急地辩解道,多皱的脸孔上一时也充盈了血,“我说的全是真的,咳、咳。”

    “真的?”小钰脸上掠过一个笑纹,“真的就那么巧?你拿着钱包走到厕所外一问,刚好有一个不在咱院住的姑娘认领了?”

    “真、真的,不信你掏掏俺的口袋,咳、咳!”老臧头边说边解开腰中缠着的布带,抖着他那缀在衣襟里层的口袋,他那胸口上折在一起的老皮也同时在颤动着。

    “庸俗!”小钰轻蔑地瞪了一眼老臧头,随即转身快步向厕所外走去……

    吃了晚饭,小钰在自己的房间匆匆对镜抿了一下鬓发,便移步走向外间屋门。正在上高中二年级的弟弟小镍此刻也急忙把碗筷往厨房的水盆里一扔,边抹着嘴角的大米饭粒边向门口走着。姐弟俩一前一后刚要迈出门口,只听妈妈冷声喊道:“站住!今晚都别出去,有事!”

    “啥事?”小钰很不高兴,她今晚要去赴男友小陈的约会。

    “《佐罗》的票都买好了!”小镍也不满意地嘟囔。

    “坐下!”妈妈指着凳子沉声说。姐弟俩无可奈何地回身坐到了椅子上。这当儿,丁工程师转身去桌子抽屉里拿出小钰上午摔碎的保温杯壳,咚的一下放在了桌上。

    看到妈妈的这个举动,小钰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嘴角不由得轻轻撇了一下。

    “小钰,你说说你上午对臧伯伯借杯喝水的态度对不对?”

    “我上午的态度没有什么不对,一没说不让他喝水,二没有去夺他手中的杯子!”小钰说得很平静。

    “可你当时脸上是什么神色?”

    “神色是一个人内心情绪的外现,谁有什么样的心绪,谁就应有什么样的神色,别人无权过问!”

    “你……”妈妈显然想发火,不过可能想起了今晚的目的是讲道理,又把火气压下去了,只见她转向儿子,“小镍,你说,当别人来家向你找开水喝时,你该怎么对待?”

    “家里有开水,就给他倒一杯呗。”小镍不解地望了一眼妈妈,显然不知妈妈何以问这个。

    “用你自己的杯子行吗?”

    “行,用谁的杯子都一样。”小镍依旧嬉笑着答。

    “如果是出厕所的臧伯伯来向你找水喝呢?”

    “谁?老脏头?”小镍的双眼一下子睁大,“咦,他那个脏样,敢来找水喝?”他没有注意到妈妈望着他的目光在变,照旧说着,“你们没见他身上那个窝囊劲,手上、脚上和衣服上到处都溅有屎尿星子,浑身一股臭味。我敢说,如果用显微镜望一下,他两只手上至少有十亿个细菌……”

    “住口!”妈妈气恼地打断了儿子的话。

    一种找到同盟军后的喜色出现在小钰脸上,她转向妈妈恳切而微带挖苦地:“妈,我知道你又要给我们讲大道理,其实你心里十分清楚,老脏头的嘴上、手上带的细菌可以说比院里哪个人都多,是一个最危险的疾病传播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心口不一……”

    “胡说!”母亲被女儿的话激怒了,以至她忘记了今晚的预定计划,脸色煞白地捶着沙发扶手,把预先准备说的那些道理统统化成了一个字:“滚!”

    早就盼望着出去的小镍此刻立即站起,向姐姐使了个眼色,几步跑出了屋门……

    也就是从这天起,小钰每逢遇到老臧头,总是轻蔑地扭过脸去,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不管小钰的态度如何,老臧头每次看见她,总要轻轻地说一句:“我正在给你找那个错拿钱包的姑娘。”

    此后,也确有人发现,老臧头每天干完活后总要到街上去溜达几趟,那模样真像是在找人。

    大概是一周后的一个中午吧,小镍放学回来,在宿舍院大门口碰上了拉着空粪车往里走的老臧头。小镍早已知道姐姐丢失钱包老臧头拾了昧下的事。他平时就常学着几个男同学的样子,遇到老臧头时总要上前用长辈见小辈的礼法拍拍对方的肩膀,喊一声“老脏头”,说几句耍笑对方的话,此刻当然更不放过这个机会。只见他上前重重拍了两下老臧头的肩膀,颇为威严地问:“老脏头,厕所才出完吗?”

    “嗳。今天小便多,拉了三车,所以晚了点。咳、咳。”老臧头扭脸边答边走着。不论是谁用什么样的口气询问他的工作,他都要一本正经地回答。

    “怎么样?老脏头,我姐姐那八十一块钱用着还顺手吧?”小镍又拍了拍老臧头的肩膀,语气中含着明显的轻蔑和嘲讽。

    老臧头脸上的皱纹倏地一缩,随即低下头,默然无声地拉着粪车向前走。

    “老脏头,拿别人的钱可是要折寿限的,你不怕早进火葬场吗?”小镍还在挖苦着。

    老脏头依然无言地低头走着。跟在粪车后边的一个农村打扮、长得粗犷慓悍的小伙子却气恼地瞪了小镍一眼,将手中提着的一个蓝布小包袱使劲往腿上砸了一下。他就是老臧头乡下那个要找对象的侄儿二坯。他刚从乡下来,方才在街上碰到大伯后,他本要替大伯拉车的,无奈大伯怕他弄脏了衣服,不让,他只好跟在车后走。

    小镍显然没有注意到车后二坯对他生气的表示,依旧用嘲弄、挖苦的口吻说着:“老脏头,八十一块钱可以买一个很漂亮的骨灰盒,你死时有这个骨灰盒就行了。”

    “嘴里干净点!”车后的二坯突然吼叫一声。惊得前边的小镍猛地停步转过脸来。老臧头闻声也急忙停下了车子。

    “你是干什么的?”小镍瞪着二坯问。

    “我是他侄儿臧二坯!”二坯指着老臧头大声叫道。

    “噢——明白了,你是淘大粪的侄儿淘牛粪的!”小镍轻蔑地撇了撇嘴。

    “嘴里再不干净,小心老子揍你!”二坯大声吼道。走在近处的几个下班的机关干部闻声围了来。

    “坯子!”老臧头瞪了侄儿一眼。

    “你来!淘牛粪的!”小镍边叫边双腿微屈,身子下蹲,摆出了一副打拳的架势。

    二坯嗵地扔掉手中的包袱,呼一下向小镍冲去,站在那儿的老臧头此时一惊,慌忙急步上前死死拖住了二坯的胳膊。

    “你来呀,淘牛粪的!”小镍还在那里叫阵。

    “放开我!放开我!”暴怒的二坯为了挣脱大伯的拖拉,狠劲地砸着、掐着大伯那两只扯住他胳膊的手。小镍那几句辱骂显然狠狠地戳痛了这个脾性暴躁的农村小伙的自尊心,只见他浑身都在剧烈地哆嗦着。

    几个机关干部把小镍拉走了。他边走还边轻蔑地叫:“哼,想打架?告诉你,让你爷俩都上也可以!不过老子还真不想打,一个淘大粪,一个淘牛粪,打你们还怕脏了我的拳头!”

    暴怒的二坯始终没有挣脱大伯的手掌。当小镍走远、大伯终于松开手时,这个刚烈的小伙子先是狠劲地跺了一下脚,继而猛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老臧头一边去裤子上擦着手腕上那被侄儿掐伤流出的血,一边声音低而微颤地说:“坯子,快走吧……”

    谁也没有想到,两周以后的一个傍晚,老臧头走到小钰家院门前,边晃着手中的一个杏黄钱包边叫住正要进屋的小钰:“姑娘,给你的钱包,我找到那个错认钱包的闺女了,咳、咳。”

    “哦?”小钰始而一愣,继而急步走到老臧头面前接过钱包:啊,对!就是自己丢失的那个崭新的杏黄菱形钱包!她急忙掏出里边装的钱一数,也对!六张十元的,四张五元的,一张一元的,正好八十一元钱。

    “那姑娘现在在哪里?”小钰问。

    “她、她走了。”老臧头脸上露出了一点慌张。

    “噢——”小钰点了点头,脸上现出了一副一切都明白的笑意。

    “你看看钱包里边还少了什么东西。咳、咳。”老臧头又轻声说。

    小钰淡然地:“没少什么。”当初钱包刚买来,确实没装别的东西。噢,对了,小钰突然想起,里边还装有一个纸条,那是男朋友小陈在丢钱包的前一天下午写来的简短的约会信,上边只写着几个铅笔字,“晚八点十五分”。一张已失去价值的纸条,丢了就丢了。

    “那,我走了。咳、咳。”老臧头说着转身走去。

    “对不起,我前几天错怪你了。”小钰冲着老臧头的背影说道,声调中并没显出一点感激。

    “没、没啥。咳、咳。”老臧头回头摆了一下手,伛偻的身子很快地被已经浓起来的暮色所遮住。

    一丝鄙夷的微笑浮上了小钰的嘴角,她转身向屋里走去,她这会儿才发现,妈妈站在屋门口,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妈,钱包找到了。”小钰晃着手中的钱包,声音里透着一股抑制不住的高兴。

    “你就这样对待帮你找到钱包的人?”妈妈脸上没有一点欢喜,只是这样沉了声问。她知道女儿当初判断钱包是老臧头拾了昧下的。

    “怎么?还要怎样对待?我已经说了‘对不起’!”小钰的声音也冷厉了起来。

    “对、不、起。”妈妈缓缓地重复着这句话,“说这三个字不费力吧?”

    “不费力?他本来连这三个字也不该承受的!你以为他真找着了那个错领钱包的姑娘?假的,全是假的!当初根本就没有那个姑娘,是他自己存心昧下的。只不过是因为小镍前几天那么一闹,他怕众人背后骂他,才又送来的!”小钰瞪眼望着妈妈说,“我不明白,这些天你怎么老找我的岔子?”说罢一跺脚,迈着重重的步子,从妈妈身边跨进了屋门……

    秋去冬来,转眼间几个月过去,杏黄钱包引起的风波在小钰头脑中划上的印痕已经淡然消失了。

    这是一个雪后初霁的星期天,小钰穿着用那失而复得的八十一元钱买来的黑呢大衣,同男友小陈兴致勃勃地到公园赏雪。叠缝笔挺的黑呢大衣,恰到好处地裹着小钰那丰满匀称的身子,加上白雪的映衬,使她越发显得婀娜娉婷、光彩照人。不用照镜子,只从小陈那双明眸注视自己时闪出的幸福和自豪就可以明白,她今天是怎样的漂亮。啊,衣着打扮也有科学,在这一片皆白的雪景中,黑衣素裹,对比鲜明,显得多么典雅、庄重。小钰虽然是学医的,但也颇爱文学,读过李白“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诗句,知道中国人在衣着上讲究朴素、庄重美。

    两人尽兴游园出来,忽见公园对面街上一间店铺里人们进进出出,煞是热闹。小陈便拉了小钰的手:“走,咱们也去看看卖什么好东西。”两人进店一看才明白,这里原来是公安局新办的“失物招领处”。两人刚要转身出来,小钰的目光突然凝定在柜台里边的一个警察手上,那警察正手拿着一个杏黄菱形钱包向玻璃柜里放。呀,那钱包和自己的一模一样!许是出于好奇,她向玻璃柜台走去。

    那警察在把钱包放到玻璃柜中的同时,将一张写有钢笔字的信纸也放到了钱包旁。小钰把目光移向那张信纸,立时,一串歪歪扭扭的钢笔字跳入了她的眼中:

    敬爱的警察同志:

    我是丰城县一个正在接受劳动教养的姑娘。四个月前,我和另外一个“姐妹”跑到南阳去作案。在一个大院里(记不清这个大院在哪条街上了,南阳我就去这一次),我没有找到行窃的机会,恰好遇见一个老大爷从厕所里拾到一个钱包,正在问是谁丢的,我便上前说谎骗了来。

    拿到钱包后,当时心里很高兴,过后却非常不安:一个老人拾到钱包找失主,我却说了谎话再骗来,这太有点说不过去。钱包里的东西我回来后没动,但我又一直没有勇气退回。经过入教养所这一段时间的学习,我明白了改错要下狠心……

    “四个月前”“一个大院”“老大爷”“厕所里”,这一连串的字眼猛地触动了小钰的心,只见她那对星眸陡地一闪,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没有再往下看,只是转对那个警察急促地:“同志,我可以看一下这钱包里装的东西吗?”

    警察笑着摇了摇头:“不行。那样岂不容易错领了?你如果真丢了钱包,可以先说说钱包里装的什么东西,说对了,凭着你的工作证件可以把它领走。”

    小钰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肃穆的神色,只听她轻声说:“钱包里装着八十一元钱,六张十元的,四张五元的,一张一元的。”

    “还装有什么东西?”警察也严肃了起来。

    “还有,”小钰沉吟了一下,“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有什么?”

    “有一行铅笔写的字:‘晚八点十五分’。”

    “哦,”警察笑了笑,“请拿出你的工作证件。”

    当警察看过她的工作证,把钱包递给她时,她哆嗦着手拉开拉链,去掏钱包里装着的东西。当她的目光一触到那张写有“晚八点十五分”的纸条时,继而脸孔一下子变得煞白。她既没听见小陈的一连串惊问,也没听见警察要她在失物招领簿上签字的声音,只是蓦地抬手抓住胸前的大衣纽扣,随即又陡地转身向门外跑去……

    老臧头正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整理着显然是从垃圾堆上捡来的东西:把一厚沓废纸理整齐,把一堆旧鞋捆成捆,把一些旧铁钉、旧铁丝、牙膏皮放在一个纸盒里,把一些旧瓶子用抹布擦干净。他干得那样认真,又那样仔细。

    冷风从门缝里挤进来,拂弄着墙上那些贴得不牢的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装饰纸片,发出一种轻微的呜呜的响声,使屋里越发显得有些冷。但沉浸在业余劳动中的老臧头对此却全无感觉,皱纹密布的额头上还沁着一层汗珠。

    门无声地开了,脸色苍白的小钰出现在了门口。她双眼直直地望着老臧头那深深弯下去的伛偻的背,鼻翼在急剧地翕动。

    老臧头显然没有发现小钰的到来,依旧埋头在对废品的整理中。大概这些天咽炎又有些加重,他不时地“咳、咳”着。

    小钰缓缓地移步走到老臧头身边,无声地在他对面的一个小凳上坐下,然后微颤地伸出双手,从地上拿起一个沾满灰尘的糨糊瓶子和一块抹布,轻轻地擦起那糨糊瓶子来。直到此时,老臧头才发现小钰的到来,只见他先是一怔,随之慌忙起身说道:“姑娘,你来了?咳、咳,那东西脏,别摸它,咳、咳。”

    小钰没有理会老臧头的劝阻,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仍然默默地垂首擦着糨糊瓶,只是那双眼上的长睫毛一抖,让两串泪水挂在了她那白皙的双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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