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女-宁静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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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了一天威风的太阳,终于沉入了村西高河堤的那一边,又一个仲夏的傍晚来到了姜家塘。

    一股清凉的晚风由村南的玉米地里飘过来,在村中大水塘的水面上荡起了轻轻的涟漪。啊,好凉快。

    刚刚从坡里收工回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这椭圆形大水塘的四周,享受着晚风带来的凉爽。屋里有人手、晚饭做得早的人家,此时已将小饭桌搬到这水塘边,把做熟的饭舀在大瓦盆里端到小桌上,预备就在这塘边边吃晚饭边纳凉了。

    就在这时,村西头忽然响起一个老太太高腔大嗓的骂声:

    “哎,是哪个挨刀的偷了我的葱,你听见没有,老娘我要骂你了!”

    听到这骂声,水塘边乘凉的人群中相继响起男子们催促女儿回屋的声音:“我说,小芳,回屋里去!”“菱花,回屋帮你妈做饭!”“枝儿,去屋里看看你妈把饭做好了没有!”……

    这一阵叫喊所引起的骚动,破坏了原来洋溢在塘边的那种安闲舒适的气氛,那股清凉的风似乎霎时也变得燥热了。

    外村人可能不明白这些男子何以都在此时催女儿回屋去,其实姜家塘的人都知道,这是因为那些当父亲的不想让女儿听到村西头传来的骂声。

    果然,那叫骂声开始难听起来了:

    “哎,偷葱的,我那葱可不是好吃的呀,大闺女吃了要怀双胞胎,坐月子女人吃了会断奶,新媳妇吃了想找野汉子,老太太吃了要往土里埋!哎,偷葱的,你听见了没有……”

    村西头姜二婶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骂街。

    姜二婶今年六十岁,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牙不落,说话照样高腔大嗓,走路依旧风风火火,在姜家塘她的同龄人中间,是最健康的一个。她刚才本来是想到菜园薅几棵葱做晚饭的,可一走进菜园,两只原本眯在一起的眼蓦地瞪大了:不好,有人偷葱!那不,葱畦里她上次薅葱时放上的记号——两根高粱秆,被人挪动了。并且,有两棵拔掉的葱掉在畦里,正对着葱畦的篱笆墙上也露出了一个大洞。于是,没有任何犹豫,只见她猛一跺右脚,骂语便出口了。

    在姜家塘,要论骂街的水平,姜二婶是无可争辩的第一名。她骂街的水平主要高在四个地方:一是骂得勤。丢了菜园里的菜她骂,养的猪被人打了她骂,别家的鸡啄了她晒在门前的粮食她骂,责任田里的庄稼被别家的羊啃了她骂,老伴古槐酒喝多了她骂,儿子青桐惹她生气了她骂,孙子小茅根被人惹哭了她骂。有时火气大了,为一件事能骂上三遍。总之,三天两头骂。对姜二婶骂街,姜家塘的人都已习以为常,唯一的反应就是当父亲的每当听到姜二婶开骂时,赶紧催促自己的女儿进屋不听那骂声。二是骂得尖刻。姜二婶骂街,除了使用“不要脸的”“日你先人”“不得好死”“断子绝孙”“卖屁股的”这些豫西南乡间通用的骂词以外,还独创了许多用语,比如她要暗骂一个小伙子的话,就常常使用“叫你屁股眼里生蛆!”“鼻子尖上长疮!”“一辈子找不上老婆!找上了老婆也不会领娃!领了娃也是个双眼瞎”等词语,使人听起来格外觉得尖刻。三是骂得顺口、有韵律。姜二婶骂街,词语常常搭配得很顺口,骂起来还要拉腔拉调、抑扬顿挫,听上去颇有韵律。有一天,县豫剧团有两个女演员从姜家塘村头过,碰巧听见姜二婶在骂街,只听她骂道:“我那猪不是你儿不是你女,你打它干啥哩?你打它一砖头,叫你死了尸骨没人收。”两位女演员停步静听后立即评论道:“不错,这老太太骂的腔调刚好可以用到《大闹构林镇》这出戏中。”当然,事后姜二婶听人讲了那两个女演员的话,免不了又大骂了两个女演员一通。四是骂街的历史长。听老年人说,姜二婶骂人从十七岁就开始了。那时她还是个惹人注目的俊俏姑娘,住在姜家塘附近的李营村。有一天,她一个人到地里剜野菜,本村里一个胆大的小伙子跟到地里向她撒野。她虽然用镰刀砍伤了对方的手,但脸蛋还是被对方亲了两下。她为此气得站在村头连骂了两天,直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最后对方父母双双前来赔情才算罢休。就是从这天起,生性本来就倔强、泼辣、带点野性的她,开了骂戒。此后,凡事稍不如意,她就口出骂语。久之,竟养成了习惯,两天不开口骂几句,就像有件事没办似的,说话不带几个骂人的词语,就觉得不通顺似的。弄得四乡里都知道她有一张令人害怕的嘴,就因为这,影响了她的出嫁。那年月,富人家不会去娶一个贫苦的农家闺女,小家小户又怕要这样一个媳妇引祸入门,所以直到一九四八年这里解放时,二十七岁的她还“待字闺中”。这时节姜家庄的姜古槐三十来岁,因弟兄们多,说媳妇难,便大着胆子托人上门求亲。身强力壮的姜古槐心想:“只要你进了我姜家门,我就要用拳头管住你这张嘴。”谁知妻子过门后,两人经过多年的反复较量,尽管这期间古槐也动过拳头,但最终他还是失败者,他非但没有管住妻子的嘴,反而被妻子的嘴管住了。妻子想在什么时候骂就在什么时候骂,想骂多长时间就骂多长时间,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他们的儿子青桐长大后,也曾劝过妈妈别骂人,但每次总是不等他把道理讲完,妈妈的一串怒骂就兜头砸了过来,直砸得他晕头转向。一连几次碰壁,他就再也不敢去劝止妈妈了。所以,在姜家塘,要选骂街冠军的话,姜二婶是第一个人选。

    此刻,姜二婶还在双手叉腰、高腔大嗓地骂着:“哎,偷葱的,你听见了没有,我那葱小孩吃了要长成矮矬子,大人吃了要得暴病死……”

    当姜二婶第十五次地重复“哎,偷葱的,你听见了没有”时,耳畔忽然响起了儿媳妇榆叶怯生生的声音,“妈,别骂了吧。”

    姜二婶闻声一怔,有几分惊异地扭脸望着儿媳。要知道,还很少有人敢中途打断她的骂声哩,平时骂街都是她自感劳累后主动罢休的。

    “咋啦?我骂不骂还要你来管?”姜二婶恼怒地叫道,“去!站一边去,想管得等到下一辈子。偷葱的,你听见了没有?!”

    站在一旁的榆叶被婆婆的这几句话戗了个倒噎气,微黑泛红的脸庞顿时变得煞白。这是榆叶进了婆家门六年来第一次大着胆子劝止婆婆骂街,得到的结果竟是这样的。当初,姜二婶托人去榆叶家替儿子青桐求亲时,榆叶就有些犹豫,她生性柔顺、待人宽厚,真不愿有这样一个骂名远扬的婆婆。但这种犹豫终被对青桐的喜爱打消了。要知道,青桐除了有一副能扛得动碌碡的壮实身架,还有一副令姑娘们心动的英俊眉眼。进了青桐家以后,耿直的青桐为了不让贤良的爱妻受委屈,曾把家里的详细情况其中包括爹爹怕妈妈这样的内情都告诉了她,并再三向妻子说明:“妈妈骂街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你尽量别去惹她,免得生闲气。”别说有了这番嘱咐,就是没有这番嘱咐,从来不和别人红脸斗嘴的榆叶,也不会去招惹婆婆。几年来,婆媳俩倒也相安无事。特别是榆叶生了儿子茅根后,在姜二婶的动议下分开了家,老两口住西院,小两口住东院,婆媳之间发生摩擦的机会更少。只是每当听到婆婆骂街时,榆叶那秀气的脸上总要罩上一种难为情的神色,不是匆匆下地干活,就是急忙进屋做针线,总之,取耳不听为净的态度。

    榆叶今天所以一反常态,大着胆子前来劝止婆婆骂街,那要先从昨天队里开的妇女会说起。

    昨儿个晌午饭后,全队四十来个妇女集合开会,要推选出一个好媳妇去公社参加“好媳妇”会,平时在生人面前说句话就脸红的榆叶,在这种场合更不敢开口,所以便悄无声息地坐在一边。万没想到,七枝嫂突然说:“俺看榆叶去参加会怪合适,她一连几年替老五保秦四爷缝缝洗洗,这可是一般女人办不到的事!”榆叶一听,脸唰地全红了,心里暗暗抱怨起七枝嫂来:哎哟,这点事也值得提?不想经七枝嫂这么一说,其余的妇女立即附和。乡下办啥事都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开口,其余的人就要附和,何况眼下实行责任制,不少人也不希望去公社开会耽误干活。眼看这事就要定下来,谁知新媳妇丽萍突然冷言说道:“公社这回开的可是好媳妇会,咱们选的代表要是家里有人常骂街,别的队保不准会笑话吧?”“轰”的一下,榆叶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拳,眼前冒起了金星。下边的会是怎么开的,别人说了些什么话,她一概不知道,她只记得临出会场的时候,她的头被门框狠狠地碰了一下。榆叶心里难受,倒并不是因为没被选为好媳妇,她从小就不喜欢抛头露面。她难受,主要是感到羞辱。是啊,家里有一个动不动就骂街的婆婆,丢人哪!唉,俺为啥会摊上这样一个婆婆呢?思前想后,榆叶终于下了帮助婆婆改掉旧习的决心。所以,当婆婆刚才开口骂街时,她虽然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可还是大着胆子来劝了。

    促使榆叶前来劝止婆婆骂街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就是榆叶刚才拉着茅根从地里收工回来时,碰巧看见村东头辣椒嫂七岁的儿子高高,拿着一把葱从婆婆菜园的篱笆缝里钻出来,显然是这个贪吃不懂事的孩子偷薅了葱。当小高高边吃着葱边跑到家门口时,榆叶看到辣椒嫂从屋里赶出来给了儿子一巴掌,并且向这边望了望,大概发现了这边正在注视她们的榆叶,便又在儿子屁股上连踢了两脚。榆叶知道,辣椒嫂也是个嘴不饶人的泼辣媳妇,在村子里被称为“红辣椒”,论起骂人的功夫,也仅仅是比自己婆婆稍差一点。万一婆婆骂得辣椒嫂发了火,两下对骂起来,那就更丢人。所以,榆叶终于下了出面劝阻的决心。

    不善言辞更不会高声与人争论的榆叶,被婆婆几句话骂愣在那里,心中原本想好的劝说词竟不知跑到了哪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脸先是由红转白,渐渐地又由白转红了,当婆婆又扭过头去自顾自地叫骂“偷葱的,你听见了没有”时,榆叶双手捂脸快步向自己的院门跑去……

    果然不出榆叶所料,辣椒嫂被姜二婶骂急了,骂火了。只见她站在自家门口,也高声地骂起自家那一大一小两头猪来:“好你个老东西,吃饱了没事干,光会乱叫唤,把人叫得心动弹。养你这个老东西有啥用?哼,还不如你趁早死了好!你这个小东西也真该挨刀,明知道这饲料盆子是我端进屋的,偏让你妈一个劲地叫,看我不把你宰了!”辣椒嫂这是在采用指桑骂槐的办法进行回击。那前半部分是针对姜二婶的,后半部分则是针对榆叶的。

    辣椒嫂最初看到儿子偷薅的葱时,不仅打了儿子,而且准备做完晚饭后就来向姜二婶道歉。别看她人称红辣椒,嘴厉害,但为人很正直,只要是自己错了的事,敢于当面认错。不料没等她做完饭,姜二婶就骂开了,而且骂得那样难听。这一下触怒了她,那本要前来道歉的心思也就没了。而且她认定准是榆叶告诉婆婆葱是高高偷的,姜二婶才不断地骂着“孩子吃了要长矮矬子”这句话,辣椒嫂最忌讳别人说她儿子会像她丈夫一样长个矮矬子,她把儿子起名为高高的良苦用心,也就在于盼望儿子长得超过父亲,成个大个子。

    姜二婶听到辣椒嫂的骂声停了一下口,凭着多年骂人的经验,她立刻听出这不是在骂猪。好,原来葱是你偷的,你看老子怎么骂你吧!姜二婶一边在心里想,一边就要张嘴把原来无目的的叫骂变成指名道姓的叫骂。一场大吵大骂眼看就要发生,就在这时,只见五岁的茅根由院里向奶奶身边跑来,边跑边喊:“奶奶,奶奶,葱是我薅了吃的,葱是我薅了吃的!”

    姜二婶闻声吃惊地叫道:“啥?葱是你薅的?”

    “嗯,嗯,是我薅的。”茅根气喘吁吁地站在奶奶面前点着小脑袋。

    “好你个小东西!为啥不早说?”姜二婶向孙子扬起了巴掌,但那巴掌却从茅根的耳朵旁滑走了。要知道,姜二婶膝下只有这一个孙子,对他是非常喜爱的。平时生气时虽然也骂几句,但却从未动手打过他一下,不但她不打,也不准别人打。有一次,小茅根把爷爷的旱烟锅用砖块砸烂了,老头子一气之下,照孙子的屁股上就是一巴掌,这一下心疼得姜二婶夺过孙子手中的烟袋杆,照老伴头上就是“梆”的一下,疼得老头子龇牙咧嘴,惹得正在哭的小茅根破涕为笑。此刻姜二婶听孙子说葱是他薅的,心中的气一下子跑了个精光,酝酿在心中的诸多骂语霎时变成了一句:“娘那个腿,老子骂了半天你才来说,早干啥哩!”骂罢,便拉起小孙子的手收兵回营了。

    姜二婶这边的骂声一停,那边本来就是被动还击的辣椒嫂也跟着停止了对猪的叫骂,豫西南丘陵地带上的这个小村,又恢复了它黄昏时该有的宁静。

    村中水塘边的风,此刻似乎又变得清凉了。

    这时,站在自己厨房锅台边做饭的榆叶,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唉,总算过去了……”

    然而,事情还远没有过去。

    在坡里干活的青桐最后一个收工回家来了。

    他是带着一肚子气回来的。责任田离村子不远,家门前发生的事他听得一清二楚。妈妈那尖刻的骂声本来就使他脸红耳热,及至听到小茅根前去认错,原来是一家人自己骂自己时,心里更火了。可惜他无胆量立刻来家当面批评自己的妈妈,只是把火气憋在心里。

    青桐铁青着脸走进院子,“嗵”的一声扔下了手中的粪筐。恰在这时,儿子小茅根手拿着一个煮熟的鸡蛋从堂屋里蹿出来,边向爹爹身边跑边欢叫道:“爹、爹,你看,我在吃鸡蛋!”

    “啪!”小茅根刚跑到爹爹身边,欢叫声还没落地,手中的鸡蛋就被爹爹一巴掌打落在地上,摔烂了。

    “哇——”小茅根立时跺着双脚哭了。几乎就在这同时,他的屁股上又重重挨了几巴掌。“叫你馋嘴!叫你还馋嘴!”青桐边打边吼着。

    小茅根摔倒了。他一边趴在地上哭着,一边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爹爹,他不明白爹爹为什么今天无缘无故地打他。平时爹爹收工回来,总是在院子里亲亲他的脸蛋才回屋里。是啊,五岁的小茅根怎能懂得,他此刻是当了爹爹发泄怨气的对象。青桐哪里晓得,小茅根是无辜的,他根本没有去偷薅奶奶的葱。茅根之所以去向奶奶承认葱是自己薅的,那是榆叶为了防止事态扩大而在慌乱中想出的主意。小茅根见妈妈答应给他煮三个鸡蛋,便高高兴兴地去向奶奶招了假供,万没想到吃三个鸡蛋还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听到儿子的哭声和丈夫的喝叫声,榆叶慌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正在气头上的青桐不准妻子拉开儿子,当榆叶把儿子紧抱在怀中的时候,暴怒的青桐那可怕的拳头便落在了妻子身上。榆叶显然没有料到丈夫会向自己动起拳头,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额头正好撞在堆放院中的一捆干树枝上,立即,几滴鲜血滚了下来。

    榆叶吃惊而又伤心的抬头望着丈夫,可能是妻子额头上那殷红的血珠震动了青桐那暴怒的神经,他气喘吁吁地住了手。大概是听到这边院子里的哭声,姜二婶此时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她一见在榆叶怀里哭成一团的孙子和倒在地上的榆叶,立时气冲脑门,向儿子高声骂了起来:“好你个龟儿子,你逞啥子英雄?二三十的人了,在老婆、孩子面前动拳头算啥本领?你跟你爹一样,都是挨枪子的脾气,动不动都要动拳头,算啥东西!……”

    青桐被二婶骂得跑出了院门。榆叶则抱着孩子艰难地起身向屋里走去,立刻,屋里传来了榆叶那压抑、委屈、伤心的啜泣声。

    此时,二婶又踏着堂屋门槛对榆叶叫道:“别给青桐这个龟儿子做饭,饿他三天,看他还有力气打人?”说归说,二婶站了一会儿,见媳妇还是坐在那里低声哭,便自己转身进了儿子的厨房,一边小声说着,“日你妈,二三十的人了还动拳头打人,欠饿死你”,一边动手替儿子、儿媳擀起了面条……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到苞谷地锄草的女人们虽然各在各的责任田里锄地,但因为分的地都紧挨着,所以半晌歇息的时候,大家还像过去地没分那样,聚到一块说笑。这当儿,只听胖姑娘兰英吃惊地叫道:“哎呀,榆叶嫂,你脑门上咋会划破那么长一道口子?”榆叶淡淡一笑,轻声说:“昨黑里做饭前去柴垛上抱柴,不小心让干树枝给剐破的。”当榆叶说罢去地头招呼儿子小茅根时,榆叶的邻居——快嘴子五月婶立刻压低了声音叫道:“嘻,兰英,告诉你,榆叶脸上那道口子可不是抱柴时让树枝剐破的,是叫青桐打的。”

    “打的?”周围的妇女把脸转向了五月婶,坐在一旁的辣椒嫂也急忙扭过头来。打探别人的隐私是女人们最感兴趣的事情。

    “为啥?”兰英惊问道。姜家塘谁都知道,青桐和榆叶结婚几年来还从未吵过架哩,更不用说动拳头了。

    “为一把葱呗。昨后晌天快黑时,青桐妈大骂谁偷了她的葱,骂了半天,小茅根才去说葱是他偷薅的。青桐可能在村边干活时听见他妈骂得太难听,气得回家就打起茅根来。榆叶去护儿子,青桐连她也打倒在地,这是我隔着院墙亲眼看到的……”

    辣椒嫂最初听到五月婶说榆叶挨了丈夫的打,心里是带了几分快意的。她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把榆叶和姜二婶一同视为仇人。仇人遭殃,心上自然高兴。但听着听着,倒愣住了,两眼直直地望着五月婶。这当儿,只听五月婶又颇带同情地叹道:“唉,要说榆叶也怪可怜的,在家里又遭婆婆骂,又挨男人打,外人还说她管不好婆婆……”

    辣椒嫂一反往常那种休息时大声同人说笑的习惯,一直默默地坐在那里揉搓着手中的一块坷垃,直把那块坷垃全揉成了粉末……

    按照豫西南乡间的习惯,午饭照例是在院门外吃的。青桐、榆叶坐在东院门口吃,姜二婶和老伴蹲在西院门口吃,两下相隔几十步,小茅根一会儿在妈妈碗边喝几口,一会儿又跑到奶奶碗边喝几口。院前不时响起小茅根的欢笑和奶奶几声喜爱的叫骂:“娘那个腿,不正经吃饭,饿死你小鳖子!”

    这时辰,只见辣椒嫂左手拿着一大把葱,右手拉着儿子小高高,匆匆向这边走来。辣椒嫂没有回答青桐和榆叶的招呼,径直扯着儿子走到了姜二婶面前。二婶见状吃了一惊,以为对方是因为自己昨后晌错骂了前来算账的,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说话。辣椒嫂此时已向自己的儿子低沉、威严地喝道:“给你二奶跪下!”

    “嗵”的一声,双眼红肿的小高高双膝着地跪在了姜二婶面前。

    “你、你这是干啥?”姜二婶慌忙地把饭碗递给老伴,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

    “高高是来向你认错的!”辣椒嫂庄重地说,“昨后晌偷你葱的就是他!好汉做事好汉当,俺们绝不能让榆叶和茅根受冤枉。这葱,赔给你!你昨儿个的骂,我全收下!”辣椒嫂边说边把葱塞到了姜二婶手上。

    姜二婶呆了、蒙了,那满布皱纹的脸也盈了血,变红了。几十年来,除去她十七岁时骂那个亲她脸蛋的小伙子外,这还是第一次在她大骂一通之后别人前来道歉,她不知该怎么办,木木地站在原地。

    这时节,辣椒嫂又一把抓住前来搀扶高高的榆叶的胳膊,一字一顿地说:“榆叶,嫂子虽说不懂得大道理,但明白你昨后晌的心思,你是怕我和二婶吵起来丢人,才把偷葱的事往茅根头上拉。来,嫂子这会儿给你道歉了!”说着,就要向榆叶鞠躬。榆叶见状慌忙扶着辣椒嫂,脸通红地喊道:“嫂子……”

    几乎就在榆叶喊声落地的同时,只听“啪”的一声,一直呆站在旁边的姜二婶猛地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两天过去了,又是一个黄昏来临了。姜二婶站在院中查看着正在进圈的十几只鸡。当那只下蛋最多、最受她偏爱的花母鸡进圈时,她突然发现,鸡的左腿瘸了。她上前抓住一看:啊?腿断了!一定是谁用砖头打断了鸡腿。姜二婶的两只老眼霎时瞪圆了。随之,就见她急步冲出院门,立时高腔大嗓地冲着村中喊了起来:“哎,是哪个狗杂……”后边分明是个“种”字,但姜二婶喊及此处却突然住了口,之后,又蹒跚着进了院门……

    坐在村中大水塘边乘凉的人群中,听到姜二婶最初那句骂声时,立刻响起了几个父亲催促女儿回屋去的声音,但当姜二婶的骂声骤停以后,这边催促女儿回去的声音也跟着停止了。塘边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安静,只有清清的晚风徐徐飘来,轻轻拂去人们身上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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